夺走我们的过去就是夺走我们的未来

2018-02-07 12:50周梦玫
西部 2018年1期
关键词:黑一雄不列颠埃克

周梦玫

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10月5日下午1时,瑞典文学院宣布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日裔英国籍作家石黑一雄,颁奖词称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

诺贝尔委员会官方的介绍说石黑一雄创作中常出现的主题主要有“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从他1982年发表的第一本书《远山淡影》到最新一部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我们不难发现“记忆”是贯穿始终的主题。他曾在一个采访中说:“对我而言,记忆本身就像是一个看待事物的透镜。” 的确,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记忆不过是看待事物的一个视角而已。真正吸引读者的并不是“记忆”这一叙述形式,而是包裹其中的“巨大的情感力量”以及对一系列问题的深思。和《远山淡影》《浮世画家》《长日留痕》等聚焦于个体记忆的早期作品不同,石黑一雄的最新小说《被掩埋的巨人》不仅探索了个体层面的记忆,更着力探索了国家、社会层面的记忆。

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六世纪的英格兰,一种“遗忘之雾”笼罩着这片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不列颠人和撒克森人因此失去了所有记忆。也因为如此,这两个族群之间尽管有过一场战争但现在相互和解,比邻而居,然而在貌似和平的表面下实则暗流涌动。一对不列颠老夫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为寻找记忆中若隐若现的儿子,踏上了一段艰辛的旅程。随着这对夫妇一路上各种险遇的展开,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亚瑟王在不列颠人血腥屠杀撒克森村庄之后,为了防止撒克森人复仇,下令让魔法师梅林给母龙魁瑞格施咒,母龙喷出的气息就是所谓的“遗忘之雾”,使所有人失去了记忆,由此和平才得以降临。

《被掩埋的巨人》延续了《别让我走》中的幻想元素,虽然披着中世纪奇幻史诗的外衣,但是和西方传统奇幻文学不同,石黑一雄探讨的是深刻的现实层面的问题:面对历史的仇恨和创伤,国家和个人该如何在了解真相和遗忘真相之间做出选择。石黑一雄曾说过:“我的这部小说就是提出了‘虚假的和平是什么,真正的和平又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小说结尾,撒克森武士维斯坦杀死了剥夺人们记忆的母龙,从中我们或许能够窥见几分作者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

但是选择并不容易。石黑一雄对这一问题的思索反映在书中四个主要人物对待遗忘不尽相同的态度上。亚瑟王骑士高文受命保护母龙,尽管他承认不列颠人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但是此刻的和平是最重要的;时间能让旧伤口愈合,为了永久的和平,年轻一代不需要知道真相。而身负复仇使命的维斯坦誓死要将母龙杀死,恢复撒克森人的记忆,唤醒两族之间古老的怨恨,为撒克森人征服不列颠铺平道路。“蛆虫越活越肥,旧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往事在泥土中蛰伏,像死者的白骨一样,等着人们发掘。”维斯坦坚持过错不该被遗忘,犯错者不该逍遥法外,所有人都应该了解真相。然而真相到来的那天也将是新一轮屠杀的开始。以战争为代价的真相和以遗忘为代价的和平,如何抉择?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愤怒如维斯坦在杀死母龙之后也陷入了犹疑,他知道不列颠人中有很多像埃克索夫妇一样善良的人,内心深处升起的反对仇恨的声音让他无法坚持未来的事业,所以他训练男孩埃德温来代替自己。真正具有武士精神的埃德温似乎不会受到情感的影响,更坚定也更冷漠。临别之际,埃克索的呼喊让人心绪复杂:“埃德温阁下!我们两人都求你一件事。以后的日子里,记住我们啊。记住我们,记住你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友谊。”

埃克索夫妇的寻子之旅其实是他们寻找自己记忆的过程。相较于维斯坦从国家层面对真相的追求,他们对记忆的追寻是个体层面对爱的追寻。书中促使夫妇出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比特丽丝渴望证明爱的焦虑。她一直相信一个关于船夫的传闻,如果夫妻二人无法向船夫证明对彼此的爱,他们就会被拆散。她认为没有记忆就无法证明对彼此的爱,甚至爱还会枯萎。爱是什么?爱是当下的感受,还是基于共同分享的回忆?如果爱是基于共享的过去,这里就存在一个悖论:没有记忆就无法证明爱的存在,但是恢复记忆后,发现过去的回忆不尽是美好的,也许更多的是痛苦,那么这种痛苦的爱还是当初所追求的那种爱吗?比特丽丝相信只要此刻的感情是明确的,就不必害怕過去经历的曲折。“我们也愿意让坏的记忆回来,哪怕会让我们哭泣,或者气得发抖。因为,那不就是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吗?”埃克索却没有这么坚定,他对恢复记忆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对于妻子曾经的背叛,他的内心深处仍有怨恨,正是遗忘让伤口慢慢愈合,让他得以放下痛苦的过去与妻子相濡以沫。他不确定恢复记忆后自己对妻子的爱还能否像现在这样坚定不移。

母龙最终被杀死,无论书中人物怎样挣扎,他们都必须直面过去。做出选择并不容易,但是遗忘一定治愈不了历史伤痕。通过掩盖罪恶得到的安宁是真正的安宁吗?包裹着未被消融的仇恨,和平是真正的和平吗?遗忘过去就能到达光明的未来吗?石黑一雄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小说中无意识的觉醒力量四处游动,真相片段在人们脑海中的闪现,埃克索的愧疚,高文爵士的年老体弱,母龙魁瑞格的奄奄一息,修道院僧侣之间的内讧,这一切都昭示出“埋在地下的巨人现在已经动起来了”。乔治·奥威尔的《1984》里面有三条很有名的标语:“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这些标语所揭示的状态和《被掩埋的巨人》中的世界惊人地一致。《1984》中统治者用种种残酷的手段禁止大众思考,剥夺他们对爱、尊严和自由的渴望,迫使他们接受经过人为篡改的历史。一片空白的过去和被谎言所建构的历史没有什么区别,本质上都是对真相的刻意抹除,高文爵士口中所谓当下的和平和幸福不过是为了维持不列颠人军事胜利的借口。

小说中,被迷雾夺去记忆的人可以分为两种,除了真正对真相一无所知的“被剥夺者”,还有一类了解真相、具有一定地位本可以进行反抗但没有反抗的“自我剥夺者”。修道院的僧侣是其中的典型,即使知道是为了掩盖罪恶他们还是应统治者的要求喂养母龙,同时又虚伪地向神祈求宽恕,通过让野鸟啄食自己的身体来减轻罪恶感。这些旨在传播上帝仁慈之爱、最应该伸张正义的基督徒却对正义视而不见,他们只考虑自己的安危,屈服于统治者的淫威而放弃对正义和真理的坚持。这又让我们联想到《1984》,人是如此脆弱、怯懦,在无尽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下,他们甚至逃避自由而不敢去面对真理。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撕破这层虚伪的假面,所有人都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永远无法再体味到爱、光明和温暖,也将永远无法借由真相来确定自我的存在。

最近的记忆瞬间变得模糊,上一秒正在思考的问题瞬间变得莫名其妙,村民们看似安于当下的生活,实际上却是变相地浑浑噩噩。思考是人存在的标志,因没有记忆而无法思考的人何以称之为人。石黑一雄构造的这个奇幻朦胧的世界就像一个寓言,向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停止思考,停止对爱和真相的追寻,人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吗?另一方面,正如比特丽丝相信爱是基于共享的过去,那么人之所以为人是否也基于他的过去?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存在在时间中发现其意义。”他将人定义为“此在”,意即人是一种此时此地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超越过去的自己;人不是固定的,其本质是由整个动态的生命过程来定义的。既然人是一种时间和历史中的存在,那么过去就是人的组成部分之一,甚至可以说人——作为一种此刻的存在——完全是由过去所构成的。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的自己,詹姆斯·伍德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认为石黑一雄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主题在于揭示了记忆之于人类的重要性:夺走我们的过去就是夺走我们的未来。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国家,历史、现在和未来这三者都是不可分割的。

小说的结尾,作者以一个船夫的视角叙述了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将分别被渡送到小岛上。关于船夫考验夫妻的传闻似乎真的发生了,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各自向船夫回忆了他们的过去。小说结束在船夫将要送比特丽丝渡河之际,没有交代被留在岸边的埃克索的结局。我们不禁要问:考验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他们之间的爱是否被证明为真爱?不过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埃克索终于坦白了自己对妻子深埋已久的怨恨,而伤口在彼此陪伴走过的时间中已经慢慢愈合了,“上帝会知道,黑色的阴影也是整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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