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冬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从1841年博士论文开始,到1845-1846年《德意志意识形态》,在经历了一番曲折的理论探索之后,马克思逐渐科学地揭示出人的本质。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思想的生成演变历程,同时也是他批判旧哲学、创立新哲学并实现伟大哲学变革的过程,这一方面是由资本主义发展和现实革命斗争需要所推动,另一方面与马克思由哲学批判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密切相关。通过梳理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生成演变过程,可以帮助我们把握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逻辑转变和哲学变革的实质。
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哲学思考是从他的博士论文开始的。从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立场出发,通过回溯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说,马克思论证了自我意识的终极存在地位,并把自我意识定义为人的本质。
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提出了一个本体性命题: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1](P12)。马克思对自我意识的重视,得益于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说。在伊壁鸠鲁之前,一般认为原子在虚空中只有直线运动和互斥运动,伊壁鸠鲁提出了第三种运动即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运动。原子偏斜运动彰显了原子的自由意志,揭示了原子之间碰撞进而创造世界的缘由。原子能同它自身发生否定性关系,进而以肯定的形式表现自身。马克思由此指出,“一个人,只有当他与之发生关系的他物不是一个不同于他的存在,……这个人才不再是自然的产物”[1](P37)。与原子一样,人只有采用排斥方式打破他的相对定在,才能成为他自己的唯一现实的客体,而排斥同时是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由此,马克思将人和自我意识联接起来,为人的存在找到了终极根据。作为世界本原的自我意识,是万事万物存在的最高依据,人的存在及其本质属性也是源于自我意识的设定。人是自我意识的感性自然载体,是自我意识设定世界的承担者、执行者,人身上体现了自我意识的根本属性。“抽象的普遍的自我意识本身具有一种在事物自身中肯定自己的欲望,而这种自我意识要在事物中得到肯定,就只有同时否定事物。”[1](P63)由此可见,人之所以具有对象性、主观性和自我否定特性,其终极根据在于人的自我意识的本质。
马克思的自我意识观念是面向现实世界而存在的,他提出了“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的著名论断,强调自我意识要发挥对现实世界的改造作用。马克思从自我意识出发去规定人的本质,旨在通过高扬自我意识的主观意志和自由本性,来凸显人的主观能动性,维护和发挥人的自由意志,进而打破世俗统治和宗教神学的束缚,并借此彰显理性自由的精神。到了《莱茵报》时期,马克思进一步强调了理性和自由在这一主题中的本体地位。
这一时期,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思考是基于黑格尔理性国家观,通过研究新闻出版自由、林木盗窃法以及摩泽尔地区农民贫困等问题而展开,和博士论文时期的抽象哲学论证不同,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探索引入了现实维度。
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一文中,马克思批判了普鲁士官方的书报检查制度,为人的思想、言论和新闻出版自由作辩护,并把精神自由规定为人的本质。马克思把精神看作是公民的根本利益,并把真理规定为精神的实质。人们凭借自己的理性去认识事物的本质规律,并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言论,这是公民最宝贵的财富,任何统治者都无权剥夺。普鲁士政府的书报检查制度为人的思想、言论和出版自由限定了方式、标准,只有废除这种制度,才能获得更多的观念的自由。在《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中,马克思明确地把自由定义为人的本质,并把自由报刊看作是国家精神的体现,是人的自由的重要载体。此外,马克思还把新闻出版自由与历史的具体的政治斗争结合起来,力图寻求现实的斗争途径去捍卫自由。在上述两篇文章中,马克思淋漓尽致地驳斥了虚伪的书报检查制度,从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出发捍卫了人的精神自由本质和现实的自由权利。
马克思不仅从理性哲学的角度去论证人的自由本质,而且还看到了物质利益和客观关系在人的社会生活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这使得他对人的本质的探索开始具有了现实维度。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一文中,马克思从人的自由本质立场批判了省等级会议和林木所有者的私人利益,第一次公开地站在贫苦群众的立场上去维护他们的物质利益。《摩泽尔记者的辩护》一文分析了葡萄种植者利益损害、陷入贫困的事实,批判了普鲁士政府的官僚本质。马克思建议通过自由报刊去批判普鲁士政府的官僚行为,制造社会舆论,让大家关注和解决贫困问题。马克思对自由报刊的重视强化了理性自由在人的本质中的基础性地位。此外,马克思还强调,在研究国家情况时,要把各种客观关系考虑在内,要认识到物质利益和客观关系在市民社会中的决定性意义,这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黑格尔理性哲学。
从《莱茵报》时期的证论看出,马克思不再局限于抽象的黑格尔理性哲学去反思人的本质问题,而是引入了现实利益问题的维度,这一方面深化了他对人的本质的思考,但另一方面也遭遇了物质利益难题的挑战。他没有厘清私人利益和普遍利益的关系问题,未能把哲学论证和现实分析有效地结合起来,这促使他转向市民社会领域去思考人的本质问题。
《莱茵报》时期的物质利益难题表明了马克思的人本思想面对现实问题时的苍白无力,也表明了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本身存在着问题,这促使马克思怀疑并反思黑格尔的国家理性,重新思考人的本质问题。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以批判布鲁诺·鲍威尔关于犹太人解放的观点为契机,通过探讨宗教解放、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的关系,进一步从市民社会角度反思人的本质,凸显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维度。鲍威尔认为,犹太人要想获得解放,必须放弃犹太教,改信基督教,唯有如此才能换来政治权利和自由。与之相反,马克思认为只有先进行政治革命,才能实现宗教上的解放。不仅如此,他还认为,只有通过现实革命特别是共产主义革命,才能实现人的最终解放,彻底摆脱社会生活的异化状态。从人的异化生活状态出发,马克思揭示了人的类特性,主张打破异化的统治,重新占有人的类本质。为了实现人的最终的解放,马克思初步提出了暴力革命和消灭私有制的主张,并把人的解放作为人本思想的旨归。他认为,人们只有把自己当作类存在物,通过一定方式把社会力量组织起来,开展反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共产主义革命,才能实现人类解放。由于把市民社会、政治革命纳入到人的本质分析中,因而相较于《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凸出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并使之具有了现实的内容,这体现了马克思由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的逐步转变。
通过批判宗教和黑格尔法哲学,《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及其导言进一步突出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马克思借助费尔巴哈的人本学主张,指出宗教是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并进而言明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人不是抽象的垫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2](P3)。 由此马克思指出,仅仅依靠宗教批判是不能实现解放的,人的解放离不开对世俗社会的革命批判。马克思不仅深刻地批判了普鲁士政府的世俗统治,还将矛头对准了作为普鲁士官方理论的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马克思对黑格尔进行了“主谓颠倒”式的批判,提出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正确论断,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不再从黑格尔的理性观出发去抽象地论证人的本质,而是将这一问题置于市民社会的现实领域内,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立场转换。承接 《论犹太人问题》,马克思进一步论证了共产主义革命对人的解放的重要性,虽然是抽象的哲学论证,但却表明了马克思革命立场的转换,这是在人的本质问题上的重要体现。最后,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理解落脚在“人是人的最高本质”[2](P18)这个人本学判断上。
德法年鉴时期的文本表明了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思想中隐含着双重的批判逻辑:一是从费尔巴哈人本学出发的异化批判逻辑,另一个是从市民社会出发的现实批判逻辑。这一方面表明马克思人本思想中存在着暂时未解决的逻辑冲突,另一方面预示着他转向政治经济学领域去寻求人的本质的秘密所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反思人的本质的初步成果。
当马克思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时,他关于人的本质的思考逐渐脱离了思辨哲学的窠臼,越来越具有现实的内容,马克思把政治经济学批判维度纳入到对人的本质的探索中。他从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出发,结合费尔巴哈的人本学,论证了人的本质在于自由自觉的活动。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是这一时期的重要成果,其中关于人的本质的解析闪烁着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火花。
马克思首先批判借鉴了黑格尔的劳动思想。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3](P214),突出了劳动在人的生成过程中的基础性地位,这是黑格尔劳动思想的合理之处。但是,黑格尔把劳动理解为精神活动,忽视了现实的物质劳动,特别是没有深入到异化劳动中去,这是黑格尔的不足之处。马克思批判地汲取了黑格尔劳动思想的合理成分。当然,此时马克思主要是遵循费尔巴哈的人本学逻辑去探究人的本质。在德法年鉴时期对人的本质思考的基础上,马克思指出人是类存在物,人是有意识、有思维的存在物,他能在思维中反映自己的现实存在,确证自己的现实的社会生活。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部分地超越了费尔巴哈人本学去考察人的本质,进一步深入到人的活动中去探析,彰显了人的本质的自由自觉活动维度。除了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影响以外,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也发挥着隐性逻辑的支撑作用。古典经济学家把劳动当作价值的源泉,马克思则在手稿中大量地评介了斯密等人的劳动理论,这有利于启发马克思从劳动范畴去思考人的本质。
受费尔巴哈人本学和古典经济学劳动价值论的启发,马克思先验地把人的本质规定为自由自觉的活动,然而在资本主义经济条件下,人的本质发生了异化。人是劳动的主体,劳动是人的本质力量,人们创造的劳动产品理应归自己所有,但由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存在,人们的劳动产品被资本家剥夺占有,劳动及劳动产品与人对立起来了。马克思具体描述了异化劳动的四种表现,这是他对资本主义经济事实的初步考察总结。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异化劳动的表面现象上,而是进一步深入到私有财产关系之中,探究异化劳动的私有制根源。当明晰了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关系之后,马克思把异化劳动的扬弃和对共产主义的哲学论证结合起来,提出了消灭私有财产、实现人类解放的共产主义革命主张。他认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2](P185)。在转到共产主义者立场上之后,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认识逐渐超越了费尔巴哈,越来越接近对这一问题的科学诠释。
在同期的《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马克思提出了“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4](P24)的重要论断,这是对手稿中关于人的本质思想的发展。马克思对社会联系的论述接近于后来提出的生产关系范畴,预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和哲学革命的到来。
继手稿从异化劳动出发去探索人的本质之后,《神圣家族》开始从物质生产的角度去解析,但由于费尔巴哈人本学的影响,马克思并没有深入到物质生产活动中去。真正科学地揭示人的本质是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开始的。
费尔巴哈是近代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代表,他撼动了黑格尔哲学在德国思想界的统治地位,批判了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实质,重新高扬了唯物主义大旗。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思想突出了人的主体地位,对后世的非理性主义、人本主义产生了重大影响,为现代哲学的创立和转向作出了重要贡献。然而,马克思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费尔巴哈哲学的根本缺陷,他指出,费尔巴哈只是用感性直观的方式描述自然界和人,没有从实践活动的角度去认识人的存在和生成,仅仅把人看作是自然存在物,无法科学地揭示出人的本质内涵。针对费尔巴哈的抽象思辨,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P135)。人就是在实践中建构各种社会关系的,并在自然属性基础上生成为社会人而存在,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至此,马克思指明了人的本质是现实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对人的本质的科学判断,社会关系范畴和人的本质问题完成了内在契合。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进一步指明了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要求从实践角度去认识和改变人与世界及其关系。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只是扼要地对人的本质作了科学的论断,并没有充分地展开论述,真正充分论述的是《德意志意识形态》。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在阐述唯物史观原理的基础上,建构并详述了科学的人本思想。“现实的个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起点,马克思把人放到了历史语境中去考察,赋予现实的个人以历史主体的地位,在他看来,“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5](P146)。 然而,个人的存在首先要求生产必要的生活资料,以满足生产和再生产的需要。马克思认为,物质资料生产方式是人类社会存在的基础,没有物质资料的生产,就没有人类社会和人类历史的存在。人们在物质资料生产中创造了自己的活动方式和社会形式,并推动人类文明由低级向高级发展。随后,马克思深入到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和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中去具体地历史地解读人的本质,并详述了四种具体的生产:物质资料的生产、物质资料再生产、人的生产和精神的生产,指出这四种生产共同构成了人类社会的基础,是社会交往和社会关系的存在前提。
马克思还进一步从人的需要的角度出发去深化人的本质思想。人的存在的前提是需要的不断满足,而需要的满足以及带来的新需要促使人们投入到物质生产中去。由此可见,需要是人类文明的始发动力,日益增长的需要不断推动生产力的发展,进而推动人的生命活动的深化拓展,从而使人真正长成为自由自主的主体。
此外,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再一次把人的本质和共产主义结合起来,他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共产主义一定会到来,届时就能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这次结合不同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人的类本质和共产主义抽象论证的结合,共产主义不再是向人的本质的复归,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这是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对共产主义的科学论证,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奠定了科学的理论基础。
从1841年博士论文开始,到1845-1846年《德意志意识形态》,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马克思始终围绕人的本质问题进行批判性反思,最终科学地揭示了人的本质内涵。在这一时期,马克思经历了一个从哲学批判向政治经济学批判转变的过程,经历了一个从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经由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向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逻辑转换过程。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思想是这个过程的核心主题之一,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标志性成果,彰显了马克思哲学变革的伟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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