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河

2018-02-06 21:34王宏任
四川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海河窝头大嫂

王宏任

当年流行一首民谣,把社会上的人分为十等,最后一种是“十种人,没有辙,推着小车上海河。”我就是当时的十种人。1965年农历严寒十月,我推着写着“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小车,上面有被褥草簾和脸盆、饭碗及劳动工具——铁锨。从香河县城到安平镇集合,全县近千人的队伍像行军一样,急急忙忙向杨村火车站赶去,那是整整一百里地!开始小跑,后来快走,后来就有点步履维艰了。虽然是劳动者,天天受罪苦劳,却是很少走这么长的路。关键是当时生活条件太差,能吃上净面窝头就是好饭了。早晨八点出发赶路,到杨村已经天黑了。我们到了火车站,一看黑鸦鸦的一地都是推小车的海河民工,或躺或卧,或吃或喝,吃的是自己带的硬窝头,四处找水喝,可是没有水,不给水喝的原因不一会儿就知道了——原来是坐闷罐车,怕你尿尿。此时民工也没有地方找厕所,憋急了的人找地方就撒尿,有的还拉屎,把当时自觉高贵的男女列车员厌恶得歪脸扭鼻子,甚至大骂。民工也不出好气,不能憋死吧!等到车来了,一看是没有小门,只有很小透气孔的圆形闷罐车,民工更加不出好气:这他妈不是装牲畜的车吗?人怎么坐?那边已经把你的小车和行李装到平板列车上了,一公社一公社的带工的就强制人们上车,在车上,大伙又就地撒尿,哪怕女列车员在旁边,也照尿不误,大家只好连爬带滾地上了闷罐,坐在冰凉的铁皮上,上面还有没有刷净的牲畜粪便,也没有人顾得上,不少人上车就互相拥挤地睡着了,咬牙、放屁、吧唧嘴,什么声音都有;脚臭、体臭、汗馊,什么味都有,整个一个闷罐没有半个小时,就怪味难闻,使人窒息。

我难以入睡。想我正上中学向大学奋斗的时候,遭遇“四清运动”,家中由中农“复议”为地主,我和父亲不服,因为上诉,被打成“四清翻案”风,于是,父亲被从教育岗位赶回农村劳动,我则从学校被开除,父子双双被勒令“接受贫下中农改造”。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屈辱生活,何等艰辛劳累的生涯?这就是我不得不“推着小车上海河”的原因。理想的破灭,生活的痛苦艰辛,不见天日的政治压迫,周围人歧视与打压的言行,寂寞无聊的屈辱的劳累,再加上目前这等于牲畜似的待遇!我自然难以入睡,思絮纷乱,忆前思后,茫茫尘世,荡荡光阴,如何生?如何死?这是每天都想过无数遍的问题!有谁是在青春期就陷入当时看来是万刼不复的政治黑暗中的吗?没有自由,没有希望,没有爱情,没有诗画,没有朋友,没有前途,不能奋斗,他会体会人生的极大痛苦与失望!经年累月是被强制改造的极其脏累的被监督的劳动,那种被打入“敌人阵营”的人的生存状况是历史上空前绝后黑暗与凄惨,它不如历史上的奴隶们,奴隶们只是被迫的劳动者,干得好还能受到主子的表扬,而打入“敌人阵营”的人是被主流媒体宣传当作“敌人”对待的,动辄获咎,千万只眼睛在盯着你,只是为了发现你的错误与罪恶,你无论如何努力,只能免罚而永远无功。现在的青年人无论如何是难以体会那种比死亡更加凄惨、孤独、恐惧的痛苦生涯的!我之报名上海河,就是為了暂时摆脱一下那种环绕周身的寻找罪恶时刻准备惩罚的专政毒芒!但是,上海河的第一站就是坐关押牲畜的闷罐车,预示着到那里也不会太好!

火车只到沧州,下车夜里十二点多钟。我们各自找到自己的小推车,推着往工地进发。途经泊镇,见滿镇都是小摊贩,都鬼火闪烁地点着电石灯,那时能有夜市,表面还算繁荣,这在我们经过四清的县城,是绝对不允许的“小自由”。我们已经饥饿了一天,不少人拿出自己带的硬窝头,让卖小吃的给加点菜烩一下,每个窝头烩一大碗,要五分钱,连汤带水一喝,解渴又充饥,到现在还记得在鬼火闪烁点着电石灯的泊镇吃的一次夜餐。稍微休息半晌,倚着车子打个盹,听到吹号声,那时是实行军事化的,海河工也编成军队编制,分团、营、连、排、班,都以冲锋号发布起床、吃饭、出工、收工信号,我们都起来继续推车前进。那时的庄稼道坑坑坎坎,沟沟洼洼,有的地方还有积水,很难走,尤其是夜间,更是难行。大约天亮,我们到了交河县老盐河边的一个贫穷的村子,伙房早已经搭建好,我们到那儿去吃早饭:每人红色高粱面窝头管够,菜汤随便喝,饥饿和劳累的民工甩开膀子足吃足喝,尽管是高粱面窝头和一碗菜汤,也是在家时很难吃到的,何况又加上一天一夜的劳累奔波!吃完饭后去认自己住的地方,我们号的是两间低矮狭窄的西廂房,里面没有炕,看来平时是储存杂物的破棚子,高个儿的人举手能够到结滿蜘蛛网的柴禾顶,地上已经铺上了陈旧的有着霉气的麦秸,我们只好把带来的草簾子铺在陈旧的霉麦秸上,这个东西两米五宽,南北七米长的小棚子里竟要睡十九个人,怎么挤也挤不下,最后公社带工的来了,找了两块门板,又吊起了离顶棚七十公分高,离下面一米五高的“吊床”,这样勉强挤下十九个人,每个人的宽度不足60厘米,由于困与累,我们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晚上开饭,仍旧是红高粱面窝头外加红高粱饭,素煮白菜汤,好处是随便吃。此后六十天,我们天天吃红窝头,民工把它叫“红金鼎”,不好吃,管饱,不吃菜拉屎难受,所以大家都抢菜汤喝。

第二天,我们到了工地,据说叫老盐河,属于黑龙港水系,离我们住的村子大约三四里地,站在低矮的河堤上看我们住的村子,实在是一个贫穷已极的村庄,散散落落的低矮房屋都是黄土顶,并且都是破旧不堪的房子,连一个新盖的房子都没有。正是秋收过后的季节,地里还有摇曳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细弱矮小的玉米秆,比我们运河边的玉米要细弱矮小几倍,我们每天才吃八两粮食,他们可想可知!我们听到带工的头儿宣布“根治海河”的意义,要拿出革命的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根治海河”就是向帝修反开战,就是支援世界革命,你们今天推的小车的每一车土,就是射向帝修反的子弹!同志们!甩开膀子干革命推小车吧!

于是我们下到河底,开始分段包干。带工的说,本来分段包干是资本主义方式,但是,我们为了明确任务,只能先这样做。分段也要合作,先完成任务的要帮助后完成的,要发扬雷锋精神,互相帮助,尤其是贫下中农同志,更要多多帮助。大家注意,海河工地也有阶级斗争,也有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听到这儿,我又害怕起来,本来上海河为了逃避阶级斗争,怎么哪儿都有呀!我们几个地富子弟又低下头打蔫儿了,永远逃不出去的阶级斗争呀!分段包干是每人每天六方土,大约要100车左右。河底的湿泥每方大约得三千多斤重,六方土两万斤,每车土200多斤。从河底推到堤上,来回一百多米,一百多趟一万多米,三十里地的上坡下坡,光推土,这劳动量就够大了,何况你还要挖土装车!光把两万斤的湿泥挖起来装到车上,就是现代青年不能负担的,可是,我们却要滿负荷地承担。冲锋号一响,我们就拼命干起来,都想早完成回去吃窝头,可是,一干上,就知道这任务是格外地艰辛劳累。因为那泥有胶性,一锨下去,费很大劲才能端上来,几锨下去,就浑身冒汗,装滿车向上奋力推,要像牲畜一样挂上背带,减少对于手的压力,推车的身子与河坡呈45度角,车子的土箱紧紧顶在前胸上,两手握车把,车绊勒两肩,个个推车的红头胀脸,气喘吁吁,浑身冒汗如负重前行的牛。其时已经进入深秋,秋风瑟瑟地吹,呆着的人已经应当穿薄棉衣了,可是,我们这些海河工人个个单衣单褂还汗水淋漓,有的甚至穿裤衩背心,或者光膀子!劳动是沉重而单调的,大河筒都是推小车的海河民工,远望像蚂蚁一样在河道里爬来爬去。工地大喇叭表扬好人好事,谁推的车大,跑得快,倒得麻利,就受表扬。表扬的都是地主富农成分以下的,地主富农子弟干得好应当,你要干不好就要批评,还要斗争!上午算完成了多一半,十二点吹号收工,大家空身往饭棚吃饭,个个无精打采,慢慢腾腾。带工的看见,这样不行,要“雄赳赳气昂昂”有跨过鸭绿江的味才行。大家只好快走,因为他让你快去吃饭,吃完饭快快回来干活!由于劳累,我们对于所居的村庄叫什么,属于哪个县与公社都没有打听,周围风景没有心思看,因为我们的任务就是挖土装车推车卖力气!丝毫闲心没有!现在想来,当时我们的生活动力是什么呢?只为吃饱饭,对于我们来说,还有免于斗争,平安度过每一天。在阶级斗争利剑下集体无意识的生活,使我们两代人的青春在恐怖的劳累中低水平地空耗。我们充其量就是劳动工具!endprint

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透了的,凉风习习,浑身打冷颤,披上褂子,把褂子都洇湿了,每人褂子都浸出汗碱画出的地图。那时每人每年布票限制7尺,每人就是一身破旧衣服,每天那么累,住处那么狭窄,没有水,没有时间,没有力气,那湿了的衣服就不能洗,湿衣服溻干了,再湿再溻干了,那衣服就成了汗碱重重,馊臭难闻的了!但是,有什么办法?身上一天出几次汗,汗馊味难闻,但是,没有地方洗澡,根本没有任何人有洗澡的打算。那时的农民只要能吃饱饭,就是极大幸福,谁还顾忌什么浑身被汗水浸泡的馊臭难闻,皱巴巴的浑身刺痒?这样的条件是虱子寄生的好条件,我们那些民工绝大多数是有虱子的。每天打中歇时,都脱下小褂拿虱子咬虮子,虮子是虱子的幼虫,生存在衣服缝里,用牙顺衣服缝一咬,虮子就死了,咬虮子像咬芝麻一样嘎嘎有声,并且上瘾。河坡上都是拿虱子咬虮子的民工。可是,后来河越挖越深,堤越堆越高,土方任务却没有减少,只是加了个在坡上拉车的,人越来越累越苦,休息时就往河坡上一躺,像死人一样,都没有劲拿虱子咬虮子了,休息号一响,滿河坡是或躺或卧的沉默的人群!大喇叭的空叫没有任何作用,人们疲惫不堪,为完成六方土而活着。我们把虱子养肥,回到家里,烧鍋开水,把衣服往里一扔,捞出来衣服飘一层虱子!

现在回忆,那真是艰苦而无忧的苦役。人们一上班就低头挖河推土,谁也不言语,除非因为地界争论,全部精力拼博在推土上,每天打土方,完不成任务不许回工棚吃饭睡觉。上工一齐来,下工就零散了。下工不再吹号,只是在伙房吹吃饭号,让那些在工地鏖战的人有紧迫感,说是互相帮助,最快最快的也要到吹吃饭号很久才完工,已经筋疲力尽,哪有力气帮助别人?对于那些身小力薄的人来说,帮推一、两车土就算最好的了,可是他差很多,你要帮得帮到什么时候?所以到后来就没有人帮助了,有的到深夜十点左右才完成,带工的提着灯笼在那里给你照亮,让你完成。后来,准时完不成任务的越来越多,大师傅就把“红金鼎”推到工地上去给送饭,但是,绝不能给弱小者减轻任务。多能干的人也不能天天受罪挨累地去帮助后完成的乡亲呀,这就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而尴尬。充满河筒子的声音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挖海河干革命!”是“发扬雷锋精神,互相帮助!”可是,帮助人的很少。我是比较能干的,我每天下工前都给每个落后者推一车土,假如六七个落后者,我就要多推六七车土,然后才回工棚吃饭睡觉。虽然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表扬,可我始终坚持。我们这个队的带工的姓巩,是个稀泥软蛋,靠家庭成分好,以前天天在生产队混工分,这次上海河他认为有什么便宜,也报名来了。可是,来时推一百里路,他就尿了,到这儿一看是分方划段,他就泡病号,后来实在干不了,他向公社带工的哭天抹泪,最后让他去堤上平土。他比我们轻松,每天唱高调喊革命口号,成了全屋的“人腻子”,大家都不理他,他归罪于我,说是因我“挑动拉拢群众,打击孤立贫下中农”,甚至把我的情况汇报给公社总带工的张队长。张是武装部长,人不错,凡是当时出来风餐宿露带工的干部,大多是比较老实而不激进的人,这个姓巩的把我告到张队长那里,说要开一次海河批判会,没有想到张很务实,连续三天到我们工地考察,我没有与他说过话,姓巩的见他来了,从堤上跑下来滿招呼,介绍这个那个,表面显得跟张很熟,但是张告诉他:快去平土,平不了还推车!给他个脸下不来。张队长看我装的车很滿,说:“我来试试!”他军人出身,也有点劲,可是,推到半路,就氣喘吁吁了,我接过车子很平稳地推了上去。回来照样装土推车。以后,他也经常到我们工地转悠,并且趁我推车上去时和我的同伙聊点什么。此后见面总是与我微笑,用眼打招呼,可是,我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话,这时的工地是沉闷的。有一天,张队看我给最后的一个落后者推完一车土,然后打扫身上的土往工棚走,他追上我说:“你每天给落后者推一车土?”我只是点点头。你对于工程有什么建议?我说:“人与人体力、能力不一样,任务不能一样。马克思主义提倡‘按劳力取酬,就是承认劳动能力是不一样的。工程已经进行一半了,越挖越深,应当减少事实证明体力差的劳动量,不要搞平均主义。”张庆文说:“你说得有理,你好好干吧!有意见向我提。”第二天,他站在伙房门口,让人记录每个人吃饭的时间,对于最晚回来的减一方土,中晚回来的减半方土,这样基本就能够同时回来吃饭了。他把这个办法向县团汇报,县里也采纳了他的意见,于是,每天晚上又有了统一收工吹号声。但是,海河工地依然没有歌声笑语,没有自由活跃的气氛。我想到我小时跟我奶奶去看筑运河大堤的劳动场面,那场面活跃生动,人声沸腾,笑语喧哗,有的真干,两个土篮培得两座小山,而且大步快走,有的只装半筐土,慢慢腾腾地自在逍遥。打夯喊号声风趣活泼,那是人类自由劳动“各尽所能”的热闹场面,每个人挖一个方坑,按土方多少给小米。而今天的海河民工则是军事化、战斗化、革命化,强迫一律化,把美好的和平时代的温馨劳动抹上战争色彩,再加上渗透其中的血腥暴烈的阶级斗争,就把这工地弄成牲畜在皮鞭下似奴役劳动了。人们不是在快乐和谐地劳动,而是在被迫地服苦役。这时的海河民工的劳动时间至少是十二个小时,没有改变平均主义前的那些弱者的劳动要达到十四五个小时。处于这种劳动下的人,除了纯粹的低级生理需要——吃喝以外,连性欲也没有了,我们在工棚里睡了六十天,没有哪个人談女人,没有哪个人手淫。想起马克思曾在《工资、价格和利润》中批判过“一个人如果没有发展空间。没有一分钟自由的时间”的劳动,“他的一生如果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所引起的间断外,都是身体疲惫,精神麻木,不过是一架生产财富的机器。那么,他就連一个载重的牲口都不如”的极为辛辣的话,我觉得叹息都很沉重。

河继续挖深,人们越疲惫不堪,越沉默寡言,蚂蚁一样沉默的人群每天把河底的湿泥推上海河大堤,已经成了机械化运动的机械了。六十天,每个人都黑了,瘦了,沉默了,生龙活虎青年小伙子在海河工地个个都蔫蔫的,有个领导到海河视察说:没有一点欢实劲,那得猴年马月完成呀?那还是干革命吗?他嘱咐要掀起热潮,要寻找“大车王”展开比武竞赛!于是,海河工地推出两个大力士,一个徐登甫,一个黄万有,两个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他们的小车加以改装,车条中间加木棍,装土的箱子能盛二分土,像个棺材,五车就一方士,但是拉车的多,大家观看他们推车像看表演,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干,只干了几天,就吹了,人们仍旧像以前一样。到腊月寒冬,平原河流已经结冻了,绝大多数民工没有御寒的衣服,活没有干完,只好退场,说明年再干。endprint

我们退场前,张队给大家讲话,总结了成绩,又表彰了先进,那个姓巩的报了我们排的几个成分好的人,包括他自己,评上先进的每人发一个海河先进工作者的徽章,可是,张队念到获奖的名字,我们村唯一的一个名额是我,他让我上台去领奖章,我认为他念错了,他叫了三遍,我才去领,他带头鼓掌,并且表彰我能给领导提合理化建议,虽然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是,没有背家庭包袱的重担,努力工作,帮助别人,值得我们学习!他鼓励我继续发扬,我看到姓巩的眼里冒出不屑嫉妒的光,但是他无可奈何!干部中有好人!这是中国的希望!

一条新作的裤子,六十天就穿破了,前面两个膝盖处露肉了,后面屁股也磨麻花了。繁重的劳动太费衣服。总不能穿破衣服回家吧!打听本村有个作裁缝活的,我到了那里,让她看看怎么补,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看不出姑娘还是媳妇。我只有一条裤子,为了补裤子,今天里面穿条旧秋裤,她说把裤子放这儿,明天来拿吧!我说只有这一条裤子,她说里面有裤子吗?我说有秋裤。她说那就脱下来当时给你补吧!我只穿秋裤坐在那儿等她干活。她问我:来了两个月吧?想媳妇不?我不好意思说没有结婚,那时我像三十岁的人。我说累得贼死,那有工夫想媳妇呀!她说:现在想女人吗?我说不想。她看着我一笑说:明天回家了,想也能忍受吧!我故意说:不能忍受怎么办呢?她说:本村有个寡妇,两块钱就能过回夫妻生活,挺俊的人,挺干净。你们那伙人里有要想女人的,我可以给介绍。我说,我们这些海河工人个个是穷皮,哪有两块钱呀!你给打这补丁得多少钱呀?她说要五毛钱,你有吗?我说就有五毛钱,她于是就很快给补好了。拿着她补好的裤子,我走出那个狭小的缝纫间,看到那个女人,感到迷惘而徬徨:海河的苦劳也许是很适于我们光棍生活的吧!

要离开的头天晚上,每人发五个五分钱的硬币,共两角五分钱,供回家的路上喝碗水,热碗窝头。每人发七个蒸饼七个窝头。伙房拆了,明天自己推着小车上沧州坐车,过午不候。我们这时想起明天得找找房东大嫂,每人给她两个蒸饼两个窝头,让她给我们早起熬鍋粥喝,连腾腾饽饽。晚上我去找大嫂,住了六十天,第一次到大嫂屋去,黑暗的屋子,炕席都是破的。我说了些客气话,说了我们的要求,大嫂死活不要我们的饽饽,还要给我们做一鍋面条汤,让我们吃得暖乎乎地往家走。我回去和同屋的人说了大嫂的热情与做法,大家都很感动,我提议每人给大嫂三个蒸饼得了,把大嫂过年的白面都吃了,怎么对得起!除姓巩的不痛快,大家都同意。我们把五十多个蒸饼给大嫂抱过去,大嫂很感动,说啥也不收,我让大嫂腾个空缸,洗刷干净给她放进缸中用鍋盖压上,放到外面,过几天上冻,不会坏了。第二天,四点多钟,大嫂起来给我们做一鍋面条汤给每人腾两个蒸饼,全从自己缸里拿的,我们每人拿出一个凉的给大嫂补上了,吃得热乎乎地上了路。大嫂竟然眼泪花梢地送我们老远!

仍然是推小车颠簸在坎坷的泥土路上,仍然是坐闷罐车运回家乡。劳累结束了,回乡又是饥饿,越到家乡,越想海河工地的好处。怕见父母的痛苦的脸色,怕见弟妹无望而期待的神情,那么还不如这样远离家乡繁重的劳动好!想到张庆文很務实,很好的人,假如明年还是他带工,我再来劳动吧!究其实比我陷在火热的阶级斗争中经常无缘被批判好吧!肉体的劳累奔波比心灵的恐怖与磨难还是好些!

在海河工地也藏有人才,想起有一次与邻村的尹志斌在收工的路上碰到一起,他哼着一首浪漫的曲调,我一听:《蓝色多瑙河》,我说出声来,他警觉地停止了哼唱,说:你知道?我说:也是这样的秋天,施特劳斯踏在多瑙河边的金黄的落叶上,望着黄昏的太阳,谱就了这个曲调!他多么浪漫优雅而自由?我们哪?于是我们聊了一道,他很激动,没有想到海河工地也有知音呀!于是,我们每天见面都打招呼,但是无缘聊天。想到过年来,一定与他经常聊天,不可能发现其他的人哪,因为底层的地富子弟都是“推小车上海河”的人,多少比在乡村监督的劳动更有味道了吧!

可是,过年就是1966年,从春天开始的“文革”把我与尹志斌都卷入其中(县里所有喜爱文艺的人无一幸免),在头一年县里参加了文学创作会的作者被诬蔑参加了“汤吉夫反党集团”,诬蔑材料上说:1965年11月17日我们在香河某地参加“黑会”,由汤吉夫(现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主持,批判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把每个人的发言稿都编造出来。感谢我参加了“根治海河”,当公安局办案者找我落实时,我说:起码我与尹志斌没有参加,因为这个时间我在交河县老盐河边的一个贫穷的村子居住,每天在海河上勤劳地推土,并且被评为“模范”,公社干部张庆文可以作证。由于我的有力证词,这个“黑会”与“黑组织”被认为“没有”,但是,公安局办案者说:这八个人确实非常“反动!”!我当然再不能去“根治海河”了。

据说后来的十几批“根治海河”的民工比我那一届要好些,首先是经常吃白面,其次是工程不那么累了,在“文革”猖獗的时代,民工们经常在工地搞大批判,有时批判成分不好(地富反坏右)民工,说他们耽误工程,更多时候是批判刘少奇和王光美,每个工地都用泥塑一个刘少奇和王光美的丑陋的泥像,这些工人们往泥像上扔土,甚至撒尿,干累了活就批判刘少奇和王光美,带工的也不敢管,所以,活儿比我去的那期稍微轻松了!

其实,根治海河应当说是一项善举,对于缓解北方的水患是有益的。几年前我路过海河,看到地荒草蓠蓠,大部分河道干涸,我不由想到我当年在老盐河里推小车爬河坡的情景,想起满河道那一个个推小车的民工布满河坡,远看像蚂蚁一样蠕动的场面……可是我们整年浑身褴褛滿腹粃糠,没有歌声笑语爱情的生活,献身在海河工地的艰辛劳动青春岁月,今天的这代人,他们能理解吗!甜酸苦辣涩,喝了多少杯,交足了学费……我们是在艰苦年月忍受过寒冷饥饿的一代,我们也是极左狂热盲从的一代,我们也是幡然而悟生命意识最早觉醒的一代。想想,人生有悔,人生也无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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