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世界体系间隙中欧洲的困境与意义

2018-02-06 16:39:25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霸权欧洲世界

白 钢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一、旧世界体系的失效

自16世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西欧生成确立,东西方整体攻守之势发生了重大的逆转,一种以欧洲经验与逻辑为主导的世界体系将世界所有国家—民族摄入其中。这种世界体系的核心,是在资本逻辑主导下、通过最强势的民族国家—帝国的势力扩张建立的一种包含高—低、上—下、中心—边缘、支配—受制关系的普遍秩序,是国际资本以最强势的民族国家为寄生宿主、与之结盟共同支配世界的结构,就经济—社会而言,主要呈现为资本主导,就政治—军事而言,则反映为霸权的兴起与迭代。

这一体系已经历两次重大的内部霸权转移:荷兰霸权向英国霸权的转移(以《威尼斯和约》的缔结为标志)和英国霸权向美国霸权的转移(以二战结束和《联合国宪章》为标志)。目前,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正日益丧失其效力,已进入加速失效进而失序的过程中。美国尽管仍是一个对于当今世界诸多领域拥有决定性影响的核心国家,却已经不再是作为以引领为标志的霸权而发生作用:它由霸权退化为“非霸权支配”①有关“非霸权支配”概念,参阅R. Guha, “Dominance without Hegemony and Its Historiography”, R. Gupta, ed., Subaltern Studies, IV,New York, 1992,p. 231-2。。就霸权结构及历史而言,美国霸权事实上已经终结,但体现其既有霸权逻辑的世界体系仍在延续,在它被新的世界体系完整取代前,美国至少还可以部分地维持这种“非霸权支配”的地位。这一阶段,类似于一战结束至二战结束之间的时代,可以视作新旧世界体系的某种过渡状态。这一阶段的世界较之以往变得更加充满不确定因素,也拥有更丰富多样的可能与选择。

二、新旧世界体系中欧洲所面临的困境

欧洲的困境,既是旧的世界体系失效—失序的明显表征,也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失序的进程。二战后,失去了主导世界的雄心与实力、依托“美国主导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的欧洲②本文提到的欧洲,主要是指欧盟东扩前的成员国,包括西欧、北欧的大多数国家和英国。,本是这一体系中最稳定的一极,可以被描绘为处于某种超稳定结构中:社会阶层严重固化,社会福利发达,各项制度成熟,政治—社会高度可预期,整体社会持续缺乏活力。

当代欧洲的阶层固化是自中世纪以来漫长的封建社会对其整体社会结构影响的延续:重要的权力—资源,历经生产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更替,而始终被某些特定的集团所占据—传承。由于欧洲在此前世界体系中居于较为有利的地位,得以分享世界范围的超额利润以平复内部矛盾,各种社会救助与福利制度完善,故而在二战结束以来的较长时段中,其社会矛盾相对缓和,阶层固化—活力不足的问题虽严重,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但伴随着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的失效,欧洲在这一体系的优越地位甚至比美国自身的霸权结构更明显地受到这一进程的影响,长期以来累积的各种社会矛盾呈现出激化的态势。

就经济层面而言,欧洲传统的优势在金融与高端制造,而欧洲社会阶层高度固化的特征决定了它无法适应以平等为核心的互联网精神(扁平化管理、去部门、无边界等特质是这种精神的具象呈现),这导致它的传统优势很难与互联网时代最富活力的各种新经济形态衔接,进而导致欧洲在互联网时代的整体世界经济中日益边缘化。而这种互联网领域的边缘化地位,又进一步导致其在传统优势领域的地位下降。欧洲经济在世界经济中的整体下滑态势,叠加以欧洲传统上因处于产业链高端而形成的各类成本高昂、企业竞争意识不足、员工缺乏能动性等问题,造成其长期以来施行的通过社会保障与社会福利缓解社会矛盾的基本战略(这背后是其利用在世界体系的有利地位获取全球超额利润的能力)陷入空前的困境。与之伴生的,是欧洲出现的对全球化乃至欧盟内部一体化进程的强烈质疑和反对。

就政治层面而言,欧洲的政治精英阶层传承良久,结构高度稳定。二战后,欧洲政治精英不再公开谋求世界范围的支配地位,转而致力于欧洲内部的一体化——欧盟。但欧洲内部的巨大差异与张力,在欧盟的框架下,反而更清晰地凸显出来。欧盟这种新型区域共同体如何与传统的民族国家—主权国家形式相结合而构成一种有机体,始终处于探索之中。欧盟超越了一般性的政府间组织的范畴,承接了内部国家的部分国家主权(如与货币政策相关的权力),但远未形成有效运作的超国家实体。这种欧盟国家向欧盟让渡部分主权、共同进行治理的架构,即便在相对平稳的状态下,也需要经过较长时段的检验才能对其机制与效果进行合理评估,而原有世界体系的失效与失序,则使得这种机制的弱点——特别是不同国家间的利益分歧、针对重大问题的反应滞后、国家权力与超国家权力的协同困境充分暴露出来。

此类问题的集中呈现,便是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引发的连锁反应。这一事件尽管本身带有高度的偶然性,但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折射的又是英国、欧洲乃至整体西方世界的民主实践所遭遇的真实困境:公民德性与政治家德性的双重欠缺。长期以来,

欧洲政治被传统精英阶层操控把持的状态,造成了一般民众对于政治的普遍冷漠和政治精英对于基层民众情况与心理的普遍隔膜,这种上下相隔的状态,典型地对应于易经中的“否”卦:否卦之象,乾上坤下,主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①在《周易》中,这种辩证思维贯穿始终,如与“否”卦相对的 “泰”卦,呈坤上乾下之象,示天地交而万物通,小往大来,吉亨。又如“未济”卦,其象离上坎下,火性上炎,水性下润,两不相交,故称“未济”;而与“未济”卦相对的“既济”卦,呈坎上离下之象,水火相交,万事皆济,故以既济为名。中医常以“未济”卦对应的心(离火)肾(坎水)不交现象解释失眠,而以“既济”卦对应的心肾相交之象以作对治之法。“乾”卦六爻皆阳,以龙为喻,至最上一爻(“上九”),则曰“亢龙有悔”,以“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其“用九”(汉帛书《周易》作“迥九”。迥,通也。用九即为通九,犹言六爻皆九),则曰“见群龙无首,吉”。“谦”卦之象,坤上艮下,表地中有山,喻外表卑下而内蕴高大,居高位而能下人,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故曰“谦,亨,君子有终”,“谦”卦也是易卦中极少见的六爻皆吉者。。世界情势的超常规变化,则进一步加剧推动了类似“脱欧”这样因上下隔绝、彼此漠视、重重误判而造成的“小概率”事件的发生。

就文化层面而言,二战后的欧洲失去了统一的政治认同和政治意志,以尊重各种群体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文化习俗为特征的文化多元主义成为欧洲的主流。这种文化多元主义,一方面表现为对传统欧洲中心主义的反思与超越,另一方面,又往往会被刻画为欧洲之为欧洲的核心品质而融入一种改头换面的欧洲中心主义,进而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工具被加以使用。这种特定的文化心理的典型表征是:在享受各种现代的文明成果的同时,却以一种欣赏古物、遗迹、标本、化石的心理,希望广义的东方民族能保留其“原生形态”,即不发生任何深刻的社会制度变革,而为广义的西方提供一种凝固静态的、不融入现代文明的、始终带有异域情味的“它者”形象。欧洲的知识分子及民众对于西藏问题的认知与误解,正是在这样背景下发生的。这也决定了欧洲式的文化多元主义,往往带有深刻的欧洲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的偏狭视角和傲慢心理。

在传统的政治领域,欧洲是贯彻政教分离原则最彻底的地区。然而在社会领域,基督教的传统仍在深刻地发生作用。它的存在长期以来被视作欧洲社会的文化背景与认同基础,而与政教分离的原则并行不悖。典型的例子是欧洲各国的法定假日大多具有基督教底色。然而伴随着欧洲人口结构的显著变化,特别是信仰伊斯兰教人口在过去三十年的大幅上升,基督教作为维系欧洲社会共识和文明主体性的意义,已经不再是自明的了。考虑到未来三十年的人口结构变化趋势,即便是最宽泛意义上的信仰基督教的人群(如欧洲大量存在的只在其身份证上标识为教徒而事实上几乎没有宗教认同的群体),届时也完全可能不再是欧洲社会的人口主体。可以设想,伊斯兰教徒未来会要求将伊斯兰假日提升到国家假日或与基督教假日享受同等地位的主张,这种诉求不但有其合理性,甚至可以说是在欧洲社会的人口结构发生变化后,坚持政教分离原则的应有之义。事实上,此前欧洲的伊斯兰人口没有获得主流影响力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尚未生成具有自己独立政治意识和文明认同的精英群体。伴随这样原本边缘化人群的精英群体的成长(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欧洲的政治生态也必然会发生相应的变化。

综上而论,传统欧洲社会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及建诸此上的制度、风物、伦常、礼俗、民情、心理,伴随着原有世界体系的失效,均处在重大变革的过程中,这一进程对于16世纪以来一直在世界体系中占有主导或优势地位的欧洲而言,可以说是“五百年未有之变局”。以2015年11月发生的巴黎暴恐事件为标志,欧洲自二战结束后长达七十年的“超稳定结构”终结,欧洲由原先世界体系中最稳定的一极逐渐进入动荡模式,或许需要两代人的时间才能重新回到新的稳态结构。

尽管处于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中,但应认识到,欧洲的精英阶层特别是政治精英阶层仍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这固然是造成欧洲社会缺乏活力、上下不通、进取不足的原因,但也决定了欧洲的整体社会结构与主要国家制度不太会发生根本性的颠覆,尽管欧洲的各种极右翼力量因此变局而颇为活跃,但很难真正成为主流。欧洲的政治精英阶层,由于失去政治理想和远大抱负,与欧洲的整体社会一样,陷入严重的庸常化倾向,但因其拥有相对完整成熟的政治经验传承与相应知识体系,不应低估其在真切感受到危机后学习改进、调整适应的能力。欧洲虽进入动荡模式,各种社会矛盾凸显,易发生持续的中低烈度的冲突,但不太可能陷入严重的社会撕裂与全面对抗,整体上会是持续动荡、动而不破的格局。

三、变革中的欧洲对于中国的意义

处于这种状态下的欧洲,对于中国而言,值得重视之处在于两点:

第一,金融领域的特殊地位。伴随着英国的脱欧,伦敦金融城对于欧洲大陆金融体系的控制力大大下降,与之相应,德国、法国和瑞士在内的欧陆国家在欧洲金融体系的影响力大为提升。具有世界金融体系重要话语权的英国(这是英国作为曾经的世界体系主导者在新旧体系交替过程中为自己保留下的特权,也可以视作是美国为顺利从英国那里继承这一体系付出的代价),处于与美国竞争全球金融资源的地位,这对于整体实力迅速下降又以金融利益为核心的美国而言,是重大的威胁。从美国调查黄金白银操纵案、LIBOR(伦敦银行同业拆借利率)操纵案,到维京群岛客户信息大规模泄露,到美国撇开LIBOR自行确定本国的银行同业拆借利率,都反映出美国希望削弱乃至根本剥夺英国所掌握的金融特权而增强金融领域控制权的意图。这一根本性的矛盾,决定了英国在脱欧后无法入美,也决定了英国及欧洲大陆,是中国在世界金融体系的重塑过程中可以争取团结的力量,特别是对于中国在世界范围内围绕各种重要资源定价权所展开的博弈,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应努力引导其进入由中国主导的跨地区乃至世界性经济—政治新体系(例如,打造建设人民币重要的海外结算中心)。

第二,有关世界体系的知识。欧洲是16世纪以来世界体系的最早受益者,也是各种相关规则的制订者、具有核心影响力的参与者与解释者。这种世界体系在知识学上最重大的意义在于,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整全的世界历史视野,将人类已知的一切民族、国家、文明的体系皆纳入其中,从而对各种文明的发展路径与各种文明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作用、影响的探究,进入全新的境界。尽管在这种世界历史视野背后,带有极浓重的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但这种视野的不断展开,恰恰为超越和扬弃附着其中的西方中心主义提供了方便。伴随这种世界历史视野与相应的世界历史解释,空前丰富的有关各种民族与文明的资料被收集、整理、提萃、分享、应用,伴随着这一过程中的见地深化、知识积累、情性相合、心灵共鸣,构造“人类命运共同体”得以可能。

中国的崛起与中国文明的复兴,必须能够为世界提供一种吸纳一切以往文明研究的成果,超越一时一地之狭隘认识,对于世界各种文明的特质、成就、命运及彼此关联做出更合理、更整全、更高明解释的新体系,而不只是对西方主导的世界历史—世界文明史作简单的颠倒。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超越西方中心主义,实现毛主席所说的“中国应为人类做出较大贡献”的期许。也是在此背景下,才能更好地认识欧洲有关世界体系的知识,对于当下的中国,具有何种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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