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骅,本名孙平,1966年3月出生,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开始,在省内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报告文学70多篇。现在会宁县从事文化工作。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海 子
一
秋阳高照的一天,我离开家乡,到河西去看望张强——我曾经的结拜兄弟。
列车行驶在空旷辽阔的河西走廊上,窗外的景象播放纪录片似的从我眼前闪过,大片大片的玉米、一排一排挺拔的白杨、反射着秋阳光芒的戈壁滩、远处植被稀少的高山,与群山连绵、地域狭窄的陇中黄土地明显不一样。过不了几个小时,我就要和张强兄弟在河西的一个农场相见了,不知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二十五年前,张强兄弟就是这样坐着火车离开了我们的学校,满怀愤怒、伤心、耻辱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从此杳无音讯。今年,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电话,非要我来和他相聚,还是像以前那样,黏黏糊糊的。阔别多年,他仍能认我这个结拜的大哥,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大概四个小时的旅程吧。四个小时,不多也不少,足够回忆契阔已久的兄弟情谊和那段快乐的时光。
我们能够相识,是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偏僻破落的学校上过班,我是高中语文老师,他是学校保安。那时,矿区刚刚成立了区政府,我们的学校是区政府建立的第一所学校,教室和职工宿舍都是平房,场院高低不平,满是砾石、沙子,连堵围墙也没有。仓仓促促,临时凑合,如同一所战时学校。说一所新建的学校破,别人会说不识人抬举,可在我的印象里就是破,以至于离开那里多年后仍成为我不断的噩梦。
那里是一片戈壁,脚下是坚硬的沙土,远处是白雪一般皑皑发光、寸草不生的矿山,还有常年刮个不休的大风作伴。在炽热的太阳和沙尘天气的作用下,人们的皮肤大多晒得黑黝黝的,像上了一层釉子一般。我记得有一个学生外号就叫非洲黑人,那个学生还因为我叫了他的外號,哭着鼻子跟我理论过,说侮辱了他的人格什么的。也有皮肤白皙的小伙子、水灵灵的姑娘,完全是两个极端。我带的高二文科班就有两个白皙水嫩的女生,一个叫朱丽霞,一个叫吕明英。朱丽霞秀气婀娜,文静时尚;吕明英留着短发,有点假小子势。不管学生还是老师,决不会放过多看她们一眼的机会。周围那些游手好闲、不三不四的矿区子弟对漂亮女生虎视眈眈,伺机下手,好在张强兄弟是学校的保安,有他在,我大可放心。
我那时才二十一二岁,上学时没有留过级,大学毕业就分配到这里来了,在老师当中是年龄最轻的。我没有兄弟姊妹,在家里既是老大,也是老小,这样一来,总感觉自己没有长大。不过,与张强兄弟相比,就不能夸口了。他比我小四岁,而且来学校之前已经搞过两年副业了。在我这个从学校到学校没有一点社会经验的人眼里,混社会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更让人羡慕的是,他小小年纪已经偷尝了禁果,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汉。女人什么样,对我来说还是神秘的未知。
要说他干别的什么可能干不好,当保安可是再合适不过了。他的身材十分魁梧,胸大肌像两块铁板一样坚硬,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舍他其谁?
我是一个文弱书生,枉为七尺男儿,连一点抗暴能力也没有。不要说保护女生,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不过,我像稻草人一样虚张声势地留了两撇八字胡,倒是可以吓唬一下人的,可是到底心虚,不能来真格儿的。
我们两个的差异,倒像磁铁不同的两极一样产生了无穷的吸引力,使我们成为脚不离鞋、鞋不离脚的好朋友。
我叫张平,他叫张强,我们同姓,又这么要好,他是混惯社会的,就提议我们结拜为兄弟。这叫一拍即合。他叫我平哥或者老哥,口气真诚亲热,发自肺腑,让我心里特别受用。
我们俩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张强兄弟虽然社会阅历比我丰富得多,但毕竟年龄小,还带着孩子气。他家弟兄三个,两位哥哥已经成家,分开过了。父母已经年迈,以后的生活靠自己打拼,可他太年轻了,出了门还管什么忧愁不忧愁的,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快活日子。我呢,也没有什么负担,对结婚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我们俩就成了全校教职工里最没有负担最孩子气的人,把所有的时间花在玩乐上还觉不够。周末,我们骑着自行车想上哪儿就上哪儿,电子游戏、台球、会朋友、喝酒、打麻将,忘乎所以,不知所之。这段没心没肺的日子,是我们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玩乐归玩乐,我们也没有忘记自己肩上的担子。我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既要教好课,还要管好学生。学生中除了漂亮的女生,也有书包中背着砖头的男生。面对这样的学生,让人头皮着实有点发麻。还是那句话,幸好有张强兄弟在。他的肩上担着一个学校安全的担子。对当时那样一所学校而言,安全大于教学,谁敢小看他是保安?
要说保安是看家狗的话,身板魁梧、英武有力的张强兄弟就是一只德国牧羊犬,至少也是一只大狼狗。他穿上保安服在学校巡视,那个威风连校长也望尘莫及。他也成了许多女学生暗恋的对象。有了这些女生的崇拜,不用校长督促提醒,他也尽心竭力地看家护院。
这天晚自习后,我刚回到宿舍,就听院里乱哄哄的,到门外一看,黑乎乎的围了一大堆人,大部分是老师和学生,还有几个社会青年。“叭——叭——”人群中传来两记犹如枪声一般清脆的耳光,黑夜中,让人恍惚觉得眼前火光一闪。那个挨了耳光的带着哭声说:“我咋了,咋了?你打我——”旁边一个人举起了砖头。张强眼疾手快,一把抱住那个人的头,对着他的腹部就是两膝盖。那个人抱着肚子滚在地上,大声地哭嚎着耍起了无赖:“有本事你杀了我——”张强毫不示弱:“你要是再敢欺负女生,看我敢不敢杀你?滚!你们这些狗杂种,再不滚,看老子咋收拾你!”
“你等着!”
“滚你妈的,老子怕你个毬!”
我以为张强兄弟陷在那几个坏人的包围中,今夜必然会吃亏。我帮不上他,其他的老师和学生看着那些坏人,也只有当观众的份。没有想到,他像李逵、武松一般,三拳两下,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这可叫在场的人大开了眼界,我为有这样一个大侠一般的好兄弟而自豪。endprint
原来他们欺负的正是吕明英和朱丽霞。张强兄弟喜欢那个秀里秀气的朱丽霞,一方面碍着我的面子,不敢明言,另一方面,他虽说和他们年龄相访,真实的身份却是农民,对这些家庭条件优越的女生也不敢有什么妄想。我不太喜欢朱丽霞,觉得太过柔弱,对假小子一般的吕明英倒是有好感,不过也只是有好感罢了,谈不上喜欢。我觉得和学生谈对象不现实,她们毕业了还要上学,再分配工作,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谁知满园春色关不住,倒被这些色胆包天的二流子抢了先。这些混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欺负班上的女生,怎奈我没有缚鸡之力,只有强忍怒火的份。
那些人临走不是丢下狠话吗?我为张强兄弟的安全担忧,也为这些女生的安全担忧。
“老哥,你放心,这些人再不会来闹了。”
“怎么不会来?”我有些不解。
“他们只要被治服了,心里就会服你,把你当兄弟,这就是江湖义气,你不懂的。过两天,他们还会来请我吃饭,到时咱俩一起去。”
他的江湖逻辑我是闻所未闻,也不能消除心里的隐忧。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后追问他:“你不是说只要治服了心里才会佩服,才会当兄弟?我有什么能耐让你佩服的,你就甘心认我这个哥?”
“你看平哥说的,人佩服人,不是只有打怕了才会佩服。平哥是人中龙凤,风度潇洒,英气逼人,不怒也有三分威。平哥的八字胡是一绝,简直就像国民党的一个少将。像老哥这样的人,兄弟能不服吗?咱们学校哪个不佩服平哥?连校长都让你三分呢。”
“我有你说的这样好吗?”
“平哥,别不自信。你只要自信一点,就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这样说,咱俩一文一武,就是矿区双雄了?”
“那还用说,不然怎么称为兄弟呢?”
“报告。”第二天晚上,在张强兄弟的房子里吃过饭,我们俩正闲聊,女生来喊报告。
来的正是吕明英和朱麗霞。她们向我打过招呼后,带着腼腆又调皮的微笑问张强兄弟:“我们晚上不敢回家,你能护送我们吗?”
“这样吧,你们先上晚自习,我和你们张老师商量以后再答复。”
两个女生觉得我这个班主任靠不住,直接找张强兄弟帮忙,也许心里还有别的想法,这让我有些难堪。
“啊呀,看老哥想那儿去了!学生的安全是兄弟的责任,又不是平哥的责任。再说,两个女生,咱俩一起护送不是更好?我让她们回去,就是商量这事嘛。”
张强兄弟又笑着说:“平哥喜欢哪一个,兄弟保证不抢。”
“人家两个都喜欢你。”
“啊呀,平哥还吃兄弟的醋了。你说怎么会呢?人家又没有那么傻。你喜欢送哪个,你先选。”
“这还差不多。”张强兄弟的话终于使我心里宽释,转忧为喜,“我送吕明英。”
“就是嘛,我送朱丽霞,你说咱俩谁碍着谁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们两个做保镖护送漂亮女生回家。她们回家是一条路,只是小巷不同。其实真正的保镖是张强兄弟,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一个外号叫板嘴的二流子。板嘴就是那天晚上参与闹事、拿起砖头想打张强兄弟、被他两膝盖顶得鬼哭狼嗥的那个。他进来了,带着讨好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红塔山香烟,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根,又掏出打火机点烟。
“给我平哥先点!”兄弟命令道。
“好好,听你的。”
等点上烟,他就说明了来意:
“两位看得起兄弟,接了我的烟,就是我的老哥。你看,两位老哥是这样,那天得罪了这位老哥,我们老大黑哥派兄弟来请这位老哥吃个饭,向老哥赔礼道歉。”
“你不请我平哥,我就不去。”
“那是那是,你的老哥就是我们的大哥,请大哥一定赏光!”
我们和这帮人和解了,而且这帮人也很尊敬我,管我叫大哥。他们服了兄弟,也诚心尊我为大哥。那个叫黑哥的老大,皮肤黝黑,干练,但眼睛有时不正眼看人,让我心里还是有一点不舒服,总觉得他心术不正,让我隐隐有种不祥之感。看张强兄弟和他们已经打成一片,我也就不以为意了。这样,我们俩的日子变成了一大帮人的日子,常和这些人吃喝玩乐,来来往往。
一天, 黑哥请我们吃饭。他试探地问:
“我想请两位兄弟看个东西……还是算了,怕你们不敢。”
“黑哥,咱们弟兄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张强催促道。
“黄色录像敢看吗?”
“我当什么呢,就这个?兄弟早都看过了,有什么不敢看的?”
我倒是没有看过。一听黄色录像,我的心一跳,脸发热,只觉得血液直往脑门上冲,耳朵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他们底下说什么了。我就是一个菜鸟。
“那我给你录像机和带子,电视机你们自己找。”
“行啊,够哥们!”张强兄弟高兴地说。
我们兴高采烈地开始找放录像的地方,找来找去,找到他一个女老乡的家里。张强兄弟管她叫姐,我跟着也叫姐,因为她比我大两岁。她对待我们两个一视同仁,都当亲兄弟一样看待。我们也不时去她家里吃饭,他老公也不在意。
“姐,今晚上我们用一下你的电视机。”
“看把你兴的,那有什么好看的?别把自己看坏了!”姐一听就明白了,规劝张强兄弟。
“姐,你放心吧,兄弟就是饱一下眼福。”
“姐,让我们看看,我还没有看过呢。”我也帮着求她。
“看你们两个傻瓜。”姐无奈地说,又对姐夫说,“咱们走。”
姐夫坐着不肯走,姐拉下脸来说:
“你凑什么热闹!”
姐夫讪讪地站起来,乖乖地跟上姐走了。
等我们回到学校已经是午夜了,警车在校园里“哇哇”地叫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校长一见到张强兄弟就说:endprint
“你今晚干什么去了?出大事了!”
原来黑哥趁着我们看录像,竟把朱丽霞强奸了。板嘴也一同作案,想趁机强奸吕明英没有得逞,被吕明英咬破了嘴唇,还把他的老二狠狠踢了一脚,差点废了。趁他捂着肚子的工夫,吕明英逃到了家里。她的家长和朱丽霞的家长是东北老乡,又是工友,赶忙跑到朱丽霞家里,告诉了他们情况,但为时已晚。
黑哥作案后,不知去向。
警察抓了板嘴,让他带路,寻找黑哥。第二天,追到市里才将他抓获归案。板嘴强奸没有得逞,又有立功表现,教育了一下,也就放了。此是后话。
“黑哥这驴日的,把老子害惨了!”张强兄弟咬牙切齿地说。
“嘎叭——”我在黑夜中听见他紧捏拳头时骨节发出的响声。
“老哥,看来兄弟在这儿不能待了,丢死人了!”他非常自责,不能原谅自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两个护送女生,我护送的没有出事,他护送的倒出事了,愤怒、羞辱和悔恨如烈火般烧灼他的心。此刻的张强兄弟就是一头愤怒的雄狮,如果让他抓住黑哥,非撕碎他、杀了他不可。
第二天,校长敲门找我,问我张强哪里去了?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辞而别,回老家了。
一晌贪欢,竟让我失去了唯一的结拜兄弟。
张强兄弟离开学校后,我形单影只,举目无亲,也不想待下去了,就让父亲托关系把我调回了家乡。不过,我再没有教书,而是调到县委的一个部门上班,后来提升为县文化局的副局长,熬到快五十岁,当了支部书记就罢了。多少年来,我做的噩梦就是重新回到那所破学校当老师。我那时是单身,学校食堂的伙食又没有油水,让我本来弱不禁风的身体简直成风摆杨柳了。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每天两节课,还要批改一百多本作文,我的体力有点力不从心,吃不消。我当副局长时,职位虽小,可是有人伺候,也有一点小小的权力,起码我可以不亲自干活。现在当了书记,更加没有负担了。
二
“呜——”一声拖长的汽笛牛叫一般,火车到站了。
下车的人不多,出站口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我打量着他们,没有看到张强兄弟。他一个小时前不是打电话说已经到了吗,怎么会不在呢?我从一个穿着朴素的休闲西服的中年人身旁走过,他那有点谢顶的头发贴在头颅上,满脸的沧桑,重要的是他连我的块头也没有,我没有多看一眼就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车站外面是小小的广场,空无一人。我拿出电话打给张强兄弟,没有人接,转身看到刚才那个中年人拿着手机向我走来,可不是吗?他就是张强兄弟!他的额头上有了皱纹,脸颊深陷,相比从前,如同放了气缩了水一般。
“平哥,你怎么没有认出我?”他问我,脸上带着怯怯的微笑。他的口音也是浓浓的本地口音,没有一点醋溜普通话的味道,越发让我觉得陌生。
“呵呵,你不是也没认出我吗?”
“你以前八字胡,长头发,现在光头,胡子也没有了,谁能认出来?”他也为我的变化而吃惊,说着拿起了我的包。
一辆崭新的奇瑞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走出一个中等身材、鼻梁儿高高、眼睛又深又大的女人,她热情地打招呼:
“哥来了?哥,快上车吧!”
“这就是弟妹吗?“
“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接老哥来了。“
“弟妹真漂亮,长得像维吾尔族人。”
“连维吾尔族人也误解过。那年,我在新疆出事了,她和她姐两个来新疆看我,在街上转,走到维吾尔族人的摊子前,那个维吾尔族人用维语同她说话,她一句也听不懂。维吾尔族人生气地骂她,都是自己人,还装听不懂!她姐解释说,你误解了,她真不是你们维吾尔族人,她是汉族,确实听不懂维语!”
“呵呵,不要说还真的会闹误会。侄女怎么没有一起来?”我问兄弟。有其母必有其女吧,真想看看侄女什么样儿。
“在市里上学呢。农场离学校远,我在市里租了两间房子,让爸妈看女儿上学,每个周末我领回家一趟。”
我差点忘了,我是个没有时间观念的闲人,而侄女正是上学的时间。
车并不是他自己的,他借了挑担的新车专门来接我。在他心中,还以为我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爱干净好虚荣的小伙子呢。岂不知,我们现在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我坐在车上,还是不踏实,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我怕糊里糊涂坐上一个陌生人的车,不要说有什么危险,起码不要闹误会才好。
“平哥,你说以前发生的那事,咱俩丢人不丢人?”
没有错,不是兄弟,还会是谁?
“又不是你的直接责任,为什么不打招呼,一拍屁股就走人?”
“不走不行,丢死人了!就是对不住平哥,丢下你一个人在那里。”
“你知道黑哥后来怎么样了?”他问我。
“不知道,就知道朱丽霞再没有来上学。”
“他蹲了两年牢出来,竟娶了朱丽霞。你说,这世上的事怪不怪?那驴日的现在成了大老板了,朱丽霞跟上一点也不吃亏。”兄弟边说边摇着头,看起来他把黑哥佩服到家了。
“听谁说的?”
“姐说的,就是我们那个女老乡。”
“黑哥把咱们兄弟耍了,算一个人物呐!”我也感叹道。
“平哥,你以前还说兄弟有点黑。你看人家黑哥,那他妈的才真的黑。唉,咱们算什么!”兄弟不住地感叹。
“兄弟说得对,像黑哥那样胆大心黑又有手腕的人,不发财才怪呢!”
“这年月,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那驴日的,先玩姑娘,后玩社会,现在可是数一数二的大老板。”
“人跟人没法比。你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老天也没有亏你,你感叹什么呀?”
“唉,不说黑哥了,兄弟比老哥都差遠了。”
“老哥和你没有什么差别,拿死工资的人能好到哪儿去?”
“反正比兄弟好得多。”endprint
“我看你也挺好的,别人也羡慕你。”
“平哥就是比兄弟强,有儿子。”
“你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挺严重。”
“唉——”张强兄弟长叹了一声。
张强兄弟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话语,让我感到他心里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弟妹一路上也一言不发,这两口子有点不大对头。舌头和牙齿谁也离不开谁,牙齿还咬舌头呢,两口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再说,弟兄见面的快乐,对新环境的好奇,让我对身边的事不太留意。
第二天,我起床,弟妹给我煮好了四个荷包蛋,已经去外面忙活什么去了。昨天在凉州吃过饭后,在沉沉黑夜中回来,不辨东西,张强兄弟家里什么样,也没有仔细打量,现在我好好打量一下周围的一切。院子很大,占地有三四亩,分前院后院;后院種养结合,种着西红柿、辣椒、甜玉米、各种树木,又养鸡养羊;前院盖着一排平板房,院子也用水泥硬化了,不过花花沓沓的表面像牛皮癣,中间一个没有围墙的花园里面,长的全是杂草,没有一朵花。白色的铃木轿车就停在院子里,被风雨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后玻璃破了一个大洞,用宽胶带粘在一起,蜘蛛网似的,看来已经好久没有动了,而这车买来才不过五年。厨房里放着一个大床,他们俩昨晚就睡在这儿,被子虽叠起来了,但床上仍乱糟糟的。整个一副懒懒散散、凑凑合合的样子,透出一种衰败的气息。
张强兄弟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呀!按说不应该这样,为了漂亮的妻子和女儿,也应该好好打拼,怎么会这样呢?
吃完早餐,他领我去看周围的环境。
出了大门,眼前便是高大挺拔的白杨,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北方的青纱帐”。远望祁连山,如隐云中,模模糊糊,如画家粗犷草就的国画,含蓄,肃穆。
住户并不多,大概十多户人吧,有的是农场工人,有的是来租地打工的。除了像张强兄弟一样的砖混结构的平板房,那是按照新的规划统一施工修建的,还有以前遗留下的土木结构的房子。这些房子有的便宜卖给外来打工的人,有的完全废弃了。兄弟指着一处废弃的院子说,以前他就住这里,他从监狱出来以后,为了让媳妇过得好一点,就下决心申请了新房子。
穿过粗糙的铺了厚厚的砾石的马路,他指着那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地,有八十亩,三十亩种了药材,五十亩种了玉米。”哇,简直是地主,有这么多的水浇地肯定能发财。他告诉我,正常年景的净收入也就是五六万元,要是种上有风险的作物,那就赔个血本无归。现在这样种,也就是最稳当的,发不了财,也不会赔了本。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老板,开着小车,带着老婆,来这儿承包了四百亩地,种的都是洋葱,结果洋葱卖不出去,还要雇人工往沟里倒,到第二年那沟里还发出洋葱的臭味。他来的时候开着车多风光,走的时候老婆跑了,车也卖了,不知后来是死是活。我以前种胡萝卜也赔过,卖不出去,周围的农民抢拔,还放羊,连我吃的也没有留下。赚的少赔的多,折腾过几次,也就消停下来了。”
种地也能让人倾家荡产,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三
玉米开始收割。大型收割机唱主角,一台大型收割机配备一辆装玉米的卡车,十几个人跟在后面拣拾遗落的。这是我平生没有见过的壮观场面。在我们家乡,没有这么广阔的田地可供大型收割机来回奔走。
他们收割玉米,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只好找邻居串门。邻居老王已经收割完毕,家门前堆着山一样高的玉米,两口子正在忙碌,准备整整齐齐地码起来,等待老板来收。看到我走了过来,知道我是张强家的客人,老王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让我进屋。
“你忙你的,我没事,随便转转。”
“收完了,不急。你是远方来的客人,进来喝杯茶。”
农场工人就是厚道,我也就没有推辞,想看看他家里什么样,和张强兄弟家有什么区别。
院子都是统一建的,可他家的陈设和卫生却与张强家的大相径庭。他有一辆明光锃亮的五菱商务车,停在车库里。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家里还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给人的感觉清清爽爽。
他烧了一壶开水,给我沏了一杯茶,又打开了液晶电视让我看。本来打算看看就走的,他的盛情款待让我不好立刻就动身,只好坐下来和他拉拉家常。
“本来以为你们农场的人收入很高,没有想到也不容易,种地也有风险呀!”
“我们一户人种的地确实多,但是水费、肥料、人工费,还要给农场上缴一些,我们也就落个工资。现在收入毕竟比以前好多了,生活水平也跟以前不同了,这不,我们统一建了新房,又买了车,去外面方便多了。”
“是的,比普通农民强得多。”
“张强以前就是从下面农村来的,他人比较厉害,来到农场没少跟人打架,没有能打过他的。他攀上了连长的女儿。你看他媳妇像维吾尔族女人不?那时他整天缠着人家,再说也没有人敢跟他抢,就这样,他把我们全连最漂亮的姑娘娶走了。”
“他是不是爱犯混?”
“呵呵,有点。不过,他从监狱出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似的,人也瘦了,架也不打了。”
“年龄大了嘛,不变能行吗?”
“他丈人以前是我们的连长,他的婚事丈人本来不同意,姑娘硬要跟,只好同意。他出来以后,丈人就活动着把他转成农场工人了,不然,他有钱也分不到房子。”
“这么说,你们的连长权力也很大?”
“怎么说呢?他丈人早已退休了,人很不错,大家都服,都尊敬他。现在的连长就不好说了,人家手里掌握着地,我们倒无所谓,那些外来租地打工的得好好巴结人家。有一个女人为了得到地,连长去他们家,她自己把裤子脱了。”
“有这样的事?”
“就是我们连的事。”
这话听了不觉得好笑,倒觉得特别寒心。有钱能叫鬼推磨,有权能叫女人脱裤子呀!钱能通神,有权的人就是神。权力呀权力,不服不行。
两口子忙碌了一天,回家了。张强问我:endprint
“今天兄弟没有陪你,不心急吧?再有几天就忙完了,那时兄弟天天陪老哥。”
“今天我去老王家串了一下门,听到了一件新鲜的事。”
“什么事?”
“他说,外来打工者的老婆为了得些地种,见了连长先脱了裤子,竟然有这样的事?”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像喝了烧酒一般,弟妹马上走了出去。他低下了头,半天没有抬起来。
这两人真有意思,这么大年龄了,听到这样的事,还有这么大的反应。唉,农场工人就是厚道。
吃饭的时候,弟妹低着头没有抬起来,张强兄弟也一言不发。往常吃完饭,他常和我坐到凌晨一点钟,这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到我屋里来。他说:
“老哥,你早点睡吧,明天我要早起干活,就不陪了。”
他家有一臺电脑,平时上网看新闻、玩游戏。我一个人睡不着觉,就打开电脑玩游戏。大概午夜时分,听到弟妹的哭泣声,又听到他大声骂道:
“你他妈的,小点声,别丢人现眼,嚎什么!”
随后便悄无声息。
明天再说吧,我不好黑天半夜跑到他们屋里去劝架。
莫非这个脱裤子的女人是弟妹的亲戚?我不该不知道利害关系就贸然说的,就是亲戚也不至于为这事闹矛盾吧?
不几天,玉米收割完了,剩下的活没有什么要紧的,他乐得陪我两天。
“那天没有认出来,主要是你没有以前的块头了。”
“还行吧,你看看兄弟肌肉还很发达。”
他说着,脱掉衬衣,露出还很结实的胸大肌。不过,现在他的胸肌好像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姑娘的胸脯,跟以前鼓得那么高的胸脯不能相提并论。
“跟以前还是不能比,你现在是辛苦的缘故,还是怎么的,身体这样瘦?”
“唉,我现在经常吃不上饭,吃干馍把我的胃吃坏了。我有胃炎,经常胃疼,吃多了也不消化。我媳妇胡凑合,常常不做饭。刚结婚那时候,我媳妇做了饭,如果我不吃,她就流着泪问我:‘我是不是做得不好?那时,她的饭做得可好了,炒的菜比饭馆里的都香。我媳妇做的大盘鸡、排骨垫卷子,周围没有人能比的,我那些哥们来吃了,都夸我媳妇的手艺好。我从监狱回来以后,发现她不爱做饭了,可能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凑合惯了。”
“哦,对了,你给我讲讲你进监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打架?”
“不是。”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好了,要把一切和盘托出,“我结婚以后,就不跟人打架了,是贩毒。”
“贩毒?”我感到难以置信。
“贩毒。”
“我听说你坐牢,以为你准和人打架了,而且把人家打得不轻。”
“以前我丈人是连长,我想种多少亩地,没有操过心,他给多少,我种多少。换了一个新连长,世道变了,地在人家手中。媳妇是正式的农场工人,我还是打工的农民,我要种地,就不得不巴结人家。我出事以后,媳妇想把我租的地都种上,更要巴结人家。说起这连长来,我们以前还是哥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我们去镇上喝酒,他告诉我,有一个发财之道,就是有危险,问我敢不敢做?贩毒,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危险,弄不好连性命都得搭上。他说,没事。说着他在我面前吸起毒来,我吓了一跳。我说,连长,你可不能这样,沾上这玩意可就再没有人样了!
“‘你说得对,人一旦沾上吸毒、赌博就不可救药。我不但抽,有时也贩点,不然我哪有钱抽呀?你要是敢做,我就给你联系,你做上一两回,发了财,以后洗手不干了,谁知道这事呢。”
“连长说,我当时没有吭声。那几天,他连着请我喝酒,总说这个事。我想,发财总是要冒风险的,像这样辛辛苦苦种地,什么时候才能混出个人样来?要是能发财,让我媳妇也过上好日子,该有多好!这天喝酒,我看见有一个维吾尔族人,就猜着了八九分。人家让我发财,还狗肉不上台盘,我觉得再不答应,就他妈太不讲义气,太不够哥们。”
“谁像兄弟这样侠肝义胆,对人一片赤诚!”
“我自己有六七万元,媳妇又向她娘家借了几万元,凑了十万元,我就跟那个维吾尔族人去了新疆。我们到了接头的地方,只来了一个人,觉得像儿戏似的。我给了十万元,他给了我四百克毒品,装在一个茶叶盒里。拿着那个茶叶盒,我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我是不是把十万元白白送人了?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四面八方出现了一大群警察,将我们三个人团团围住,插翅也难飞。原来这些警察事先得到消息,在张开口袋等我们。
“好像别人给你设的圈套?”
“差不多吧。”他应和道,又接着说下去,“当时,出现了这样多的警察,感觉自己更像在做梦了,就像眼前的这一切是演电视剧,只不过我糊里糊涂地成了电视剧里的主角。我被判了八年,后来经过减刑,五年多就出来了。这五年里,我媳妇每月给我寄一个包裹,里面全是各种各样吃的、穿的、用的。每一年来看我一回。第一次,我媳妇和老娘两个来看我。一起的犯人拉着我老娘说:‘姨,走吧,咱们出去,让他们两个待一会儿。我娘心里明白,跟着他们到另外的房子去了,我就和我媳妇睡了。后来,我媳妇一个人来,我们一年就这样睡一回。我媳妇对我的好,让每个犯人都羡慕。”
“你媳妇一个人在家,又要每月给你寄东西,每年又大老远地看你一回,她对你实在忠心呐。遇到这样的媳妇,可真是你的福分!”
“唉,要不是她曾经这样对我好,我早就把她……”
我吃惊地看着他,期待他继续说下去,把他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情都说出来。他意识到说到了自己的隐情,便刹住了,又接上前面的话题说道:
“有的犯人前脚进监狱,媳妇后脚就跟他离了婚。不过,我从没有想过媳妇会离我而去,我的心踏实着呢。”
四
下雨了,秋雨将夏天剩下的一点火热浇灭了。
那时,弟妹还没有回来,她去姐姐家帮工了。雨势不小,弟妹可能在姐姐家避雨,不回来了吧,张强兄弟开始张罗做饭。弟妹还是赶回来了,全身淋得透湿,一个女人家淋成这样,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和弟妹说话很少,这天晚上却真的有些痛惜,便说道:endprint
“你黑天半夜,下这么大的雨,也不到你姐家避一下,跑回来干什么?把自己的身体淋坏了怎么办?”
“没事,我们是下苦人,身体比你们城里人结实,我想赶回来给哥做饭。”
弟妹换了衣服,鼻塞声重,出现了感冒症状,强挣着做好了饭,她却一口没有吃就躺下了。我知道,这会她准病倒了。
第二天,弟妹起床给我做好早餐后,又歪在被子里。
“感冒严重吧,让兄弟带你去卫生院看一下?”我关心地问道。
“不用了,现在好一点了,过一两天就好了。”
有人敲门。张强兄弟领进来一个俏丽的少妇,把她领到我睡的那个房子去了。弟妹从窗户上看到了,她撩开被子起来了,说:“我放羊去,今天天气暖和,晒晒太阳就好了。”
“你还是别去了,感冒这样重,刚好一点,重感了就麻烦了。”我劝她。
“不要紧,我想去外边晒太阳。”
张强兄弟掀开门帘先看了一下,见弟妹不在,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问道:
“我媳妇干啥去了?”
“她放羊去了。我劝不住,你出去劝劝她,别让她重感了。”
“嗨,别管了,让她去吧,今天兄弟有好事。”
“什么好事?”
“这你还不明白,你不是看到了吗?那个女的是来找我的。”
“弟妹知道吗?”
“知道。”
“那她为啥还要躲呢?”
“她是专门给我腾方便。”
这符合人之常情吗?一个女人为她的男人和情妇腾方便?难道这儿的人对这事很随便?我感到有些太离谱。
过了一会儿,兄弟找我借钱。
“她要去新疆打工,问我借钱,我兜里只有二百元,哥给我借上三百元,让我把她打发了。”
看来没有免费的午餐,还好,这个女人没有宰他。
女人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兄弟还是那么有女人缘,不减当年啦。”
“唉,哪有什么女人缘?我和这个女人好了几年了。她是下边村里的,以前来我家打过工。她很年轻,男人有病,说是出来打工,其实在家里蹲不住,差不多是专门找外遇的。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属于饥饿型的,疯狂得很,简直没法形容。她不是为钱,以前没有要过钱,今天她确实是想去新疆打工。她每次来找我,媳妇就避开了,呵呵……”
“你们这儿的媳妇都这样,还是就你媳妇?”
“哪能都这样?别人如果敢当着老婆的面和情人相会,不把他整死才怪呢。我媳妇比较怪,她不管。”
只要是女人,没有不为这事吃醋的;只要是女人,没有不计较这事的。如果两口子谁对谁没有了嫉妒心,还有夫妻感情吗?只有一种可能,兄弟坐牢期间她有过外遇,心里内疚才不管,放任自流。我不好直接去问。
弟妹早上出去,中午没有回家,直到很晚才回来。
中午张强兄弟懒得做饭,附近又没有饭馆,喝茶吃馍凑合了一顿。晚上,见弟妹迟迟不归,他只好动手做饭,一边做,一边口里骂骂咧咧的。弟妹进了家门后,他不由分说就是一顿臭骂。
“你个臭婊子,老哥在家也不知道回家做饭,驴日的还有脸回来?”
“你怎么能这样?你不看弟妹出去一天也没有吃吗?她有病,不要计较这点小事。”我有点生气。
“驴日的,你除了会丢人还会干啥?你说,你还会干啥?”
“你嫌我脏,你就和我离婚,打发我们娘俩走。”
“谁希罕你,想滚就早点滚!”
“兄弟,为一顿饭这样闹值吗?”我劝解道,“你不要随便离呀离的,家不光是你们的,更重要的是属于孩子,你们俩要围着女儿好好过日子!”
“我没有女儿!”
“你不要信口胡说!”我有点生气了,骂了兄弟一句。
“我胡说什么?那是野种!”
“你连女儿都不认,你是人吗?”弟妹哭着说。
“女儿是谁的,你心里有数!”
“兄弟,你不要往孩子头上泼脏水。”我说。
“我没有,女儿就不是我的!”
“你再不要胡说了!”我真的生气了。
“平哥,我没有坐牢之前就检查过,医生告诉我,我不能使女人怀孕,我哪来的女儿?”兄弟更加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听别人说的见了连长脱裤子的女人就是她,你说丢人不丢人?”
“你——”
弟妹捂着脸趴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哭泣了一会,跑出了家门。
张强兄弟抱着头蹲在地上。
這是一场积蓄已久的风暴,一场迟来而绝望的爆发。
过了一会,邻居老王急急忙忙跑进来,说:
“我刚才看见你媳妇往水塔那儿去了,你快去看看吧,别出什么事!”
我们两个未及听完,就向门外跑去。这儿离水塔有一大截路。晚了,已经不见了人影。跑到水塔旁的水池边,我们只看到水影微微波动……
在丧礼上,我终于见到了可爱的侄女。她长着一双大眼睛,也是高鼻梁,和她妈像极了;皮肤却比她妈的好,白白嫩嫩的,大概在城里没有经受风沙的缘故吧。
侄女来的那天,张强兄弟把她抱在怀中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失声痛哭,哭了好半天。之后,他无论干什么都领着女儿,一刻也不能分开。
生活就像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的一潭水,一阵涟漪过后又复归平静。丧礼结束,亲友散去,侄女也跟着爷爷奶奶又去上学了,只剩下了我们俩。
一种无法排遣的孤独击垮了张强兄弟。痛失弟妹固然让他心碎肠断,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孤独,那是没有希望毫无拯救的孤独,犹如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荒原一般。我所能做的,只有多陪他几天,让他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这么说,兄弟坐牢完全是拜那个连长所赐,是他设下的圈套?”
“是的,命该如此,我总是遇上这样背信弃义的小人。”endprint
“人心险恶,古今皆然。”
“我一心跟人做哥们,谁知人家图谋的却是我的老婆!”
“他现在还是连长吗?”
“早已不是了。我出来之前,他因为吸毒贩毒就进去了,判得不轻。我听说,他后来把家里的一切都变卖吸上毒了,老婆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他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要不是关进去了,兄弟找这样的人报仇实在太恶心了。”
“好好地对待女儿吧,只有她才是你生活的希望。”
“女儿,我只有女儿了。我要好好把她拉扯大,尽我最大的力量供她上学。我一年干活的时间只有几个月。我干完活,就去城里,一边打工挣钱,一边陪女儿上学。我就不相信,我不能给女儿创造一个幸福的生活!”
“这就对了。你能这样想,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身体带点残疾。他本来是个能干的男人,一次意外的事故让他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寒冬腊月,他骑摩托车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快到家时,在狭窄的道路上与一辆三轮车相遇。他为了躲开三轮车,冲到山坡上,他的头部重重地摔在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地上,媳妇和孩子都安然无恙。他是来向张强兄弟打听他媳妇下落的。
“你给她打个电话,问她在哪里?孩子哭着要妈,要是能回家就回来看看吧。”他心平气和地说。
“你是她老公,你为什么不打?”张强兄弟说。
“我打她不接。你打一个吧,孩子哭得实在没办法!”
张强兄弟给那个少妇打电话,果然打通了。
“谢谢帮忙!想我了吗?”女人爽利地说。
“谢什么,别提了。你老公让我给你打,他说,孩子哭着要娘,让你回来看看。”
“唉,咋办?”
“媳妇,你回来吧!”她老公接过电话说。
“我好不容易找了個打工的地方,脱不开身,你让娃不要急。”电话就挂断了。
没有办法,那个男人只好沮丧地离开了。
我好不容易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大部分的玉米地已经收割完毕,成为光秃秃的一片,有的玉米已经收了,白色的玉米秆还没有砍倒。这里不是农场,这里是人烟辐辏的村庄,掩映在一片高大的白杨树林中。微风过处,高大的白杨树哗啦啦地抖动着金黄色的叶子。叶子开始飘落。
秋天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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