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君
王五的变故,只因了那只紫砂壶。
王五好茶,不是坐在家里随便泡一杯喝喝,是有讲究的。每天双手抱着一只祖传的紫砂壶到“紫砂壶茶馆”喝。交两元钱坐一天,像是准时上下班。茶馆喝茶自有滋味,都是茶客,仔细品茗。茶友之间除交换“茶艺”,话题投机的三五一伙,一边品一边天南海北地扯闲淡。那种气氛在家是没有的。老婆一会儿嘀铃咣啷收拾卫生,一会儿东拉西扯的说些不咸不淡的裹脚布话,茶的味道就淡了。“紫砂壶茶馆”在县城是老字号,茶具器皿一律是紫砂的,茶叶也只有红茶系列。老板娘自熟识,照例放普通普洱,滚水加入。王五漫漫地“嗞溜”一口,神情淡漠如云,漫漫地蠕动嘴巴,舌尖舔舔唇,那茶味就出来了。都说王五喝茶之味神仙不及也。王五并不知道陆羽的茶经茶道,以及道家以茶品人生的禅说,他就是喜好。父亲去世时家境贫寒,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把紫砂壶交到王五手中:“这是你爷传下来的。”就一句话。王五也没觉得紫砂壶是啥宝,就当是祖上的遗物保管。退休了别人都有事干,下棋、麻将、翻牌片……王五没什么爱好,把紫砂壶翻腾出来,不久迷上了喝茶。有时对着壶就会想起父亲,呷一口茶,看着茶叶上下漂浮翻卷,人生的五谷陈杂涌上,淡淡的感伤。茶就有了别样滋味。
王五这壶与“紫砂壶茶馆”的也没什么不同,褐紫,雕龙凤,盖上一洞,洞中伸出个龙头,活像。所不同是他的壶是从爷爷手里就传下来的,迄今百年有余。壶盖上一个小黑痣,不细看,难以发现。这似乎是造壶时工艺上的一个瑕疵,这便成了王五紫砂壶独有的标记。
王五捧着紫砂壶来到茶馆,照例坐靠窗口的位子。一边品茶一边观街,载官的小车、西装革履的老板、急匆匆的小商贩、进城打工的农民……时有感触若咸若淡的人生况味。
老板娘沏好茶,惯常的几位茶友都还没来,王五先看报。进来两客商,见王五对面空座,坐了。两位年纪和王五相当,五十左右。这俩客商定是好茶,眼下谈生意多是进酒家、歌厅一些花红酒绿的场所。两位用粤语交流,王五听不懂也没趣味,只低头在报上寻新闻。挨着王五的客商突然惊叫:“啊,好茶!”这一叫惊动众茶客伸长了脖颈,甚至围观过来。王五先是一惊,遂发现那客商端着的竟是他带有黑痣的壶。
“你咋喝我的壶?”
客商发现自己端错了壶,一脸抱歉。知是只顾谈生意,捞错了壶:“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原谅!”说着就将王五的壶还过来,叫老板娘给王五新换了茶叶、茶水,并付了王五两壶的茶钱。王五人实在,见人家这般客气又赔了茶钱,越发就拿客商当熟识了。
“你喝啥茶?我喝了十几年茶,这味我第一次品。”客商还在为刚才的茶味兴奋不已。
“普通普洱啊!”
客商不信,就又端着王五的壶仔细看,揭开壶盖和自己的比较,就更是惊奇了。“好老兄,莫非你这壶……你不要见外,我再付你一壶茶钱,这壶你就借我再尝一下。”不等王五答话他就端起壶“滋溜”了一口。客商又让放和自己一样的一级普洱,片刻再品,“你这壶泡的茶味就是特别呀!你这壶……”
王五说了壶的来历,惊得客商再睁圆目。三人都奇,将几只壶挨着反复品,果然王五紫砂壶泡的茶味大不同。阴柔悠然,绵甜幽幽,人生知味——就这。这回连王五自己也懵懂了。多年来他只是把紫砂壶当作祖传物爱惜,只知喝茶乃人生一大快事,并没发现不同于其他紫砂壶的奇特功效。
“真是奇宝啊!”两客商赞叹不已。
“您老兄恕我冒昧,请问你这壶卖吗?”王五从未生过这念头,不知咋说,一时愣了。客商见王五半天不搭话,“好,你不好开价,我直说了,五千!”王五听这数目懵了,这壶竟值五千?仔细再看壶,更是疑惑了。
“六千!”客商以为王五不开口是对价格仍不满意。
“再说,再说。”王五捧着壶匆匆就走。客商忙递上名片,叮嘱王五想好了联系。王五走后,两客商只是摇头作叹。
王五的紫砂壶就此出了名。王五也因壶而名,一时成为小县城的热门话题。紫砂壶茶馆也因此生意更兴隆。有人想见识一下王五的壶,也有人想看看有着这样一个宝壶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到家王五思谋再三还是觉得不卖好,壶是祖上传下来的,再说王五也不急着需要钱花。六年前王五在农机厂因身体原因退休,每月两千多元的工资还是够他和老伴的花销。中间,客商来过两次电话,商量买壶的事,价格提到了一万。老婆劝王五赶快卖了,茶你还不是天天喝吗?王五犹豫着,还是不舍,但更是比以前看重他的壶,壶表面的成年老渍被他擦得黑黝黝闪亮。睡前看一遍,早上起来睁眼先看一眼壶。王五对壶的爱护胜于他自己的某一个器官。一次下雪天去茶馆的途中摔了一跤,人滚倒在地上,壶却高高举着。
机关上班的儿子要买车,提出要父亲王五支持一点。一块工作的同事大多都有车了,儿子说同事的车都是老子给凑钱买的。媳妇为买车甚至闹离婚。儿子结婚时买房,王五硬是凑齐了十万首付。本来一个普通工人就没多少存款,这不才刚刚消停了几年。王五除去每月的生活费手头存款本没多少,儿媳闹事不是明摆着要钱吗?老两口日夜商量着给儿子凑钱的事,儿子说的一点是多少?少了也得三五万,再说少了也拿不出手。半夜,老婆突然腹痛难忍大叫,折腾半天终将老婆送到医院,查出是急性阑尾炎,要手术,须预交五千元医药费。交了钱让老婆住下。儿子媳妇来看过,媳妇的脸是掛着的,王五不忍心看儿子的尴尬样。
一时弄得王五没有了篇章。睡不着,想到卖壶。虽说心疼,可儿子只有一个,再想想活泼可爱的孙子,这壶得卖。再说壶,就那么个喝茶的器具,玻璃的是,瓷的也是,那么多喝茶的人还都不是没有一只这样的紫砂壶吗?再说壶中滋味也只有王五自己知道。
天亮了才知道半阴半阳没睡个囫囵觉。翻出那客商留下的名片,打通电话,约定早上九点见面。
王五忽然就觉得那么不舍,捧着壶仔细瞧,像要从他的身上割下一个器官。可心里的疼谁知道?对别人来说不就一只壶嘛!想到以后就再也喝不到这只壶的味道了,伤感起来,半天发呆。卖吧,要像嫁女儿一样,要让它光光亮亮地出嫁。人家嫁女儿都是吹吹打打,过去是八抬大轿,现在都是一长队小轿车。又将紫砂壶用刷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壶一下亮锃了。看着还不满足,又在壶里装上洗衣粉泡了半天,伸进指头抠了又抠,竟也洗下许多茶色的污水。王五后悔自己平日里没有好好爱惜壶,竟然在里面积了这么多的茶垢。洗了很多遍,直到洗过的水清。买来一块红布,像新娘的盖头,仔细包上,怏怏迈出了门槛。
王五与两位客商还在茶馆约见。几番讨价还价,最后说定一万二。王五甚至有点心花怒放了。为证明王五没有掉包,客商先用王五的壶放了和前次一样的普洱。
“咋不对?”客商盯着王五,王五疑惑。
“这不是那壶?”
“是,是那壶!”王五脸都涨红了。
客商又让一同来的另一客商品尝,味儿就是不比以前,和一般的紫砂壶泡的茶水没啥两样。王五亲自尝了,果然早先的茶味一点也没有。王五抱着壶左看右看,揭开盖再仔细瞅,壶盖上那只黑痣也在。这就是那壶呀,可味儿……莫非是这水、茶叶的问题?王五让老板娘重新泡了一壶,并一再证明是用以前同样的茶叶和水来验证。三人轮流反复品,仍不是那味。客商说王五不地道,做生意不讲诚信。不论王五千般解释百般说明,客商还是甩手走人。王五甚至想拉那人的衣袖,但还是乜乜地站着没动。
王五反复回忆昨天到今天的过程,没有人进入过他家。拿壶在灯下照看,壶里不像以前那样黑腻腻的茶垢,已被他洗得亮锃锃的。
王五拿假壶骗客商的事传遍小县城。
“这么老实的人也干那事?看不出来啊!”
“这么高的价格了还不卖,心有多狠啊!”
从医院接老婆回来,安顿好。王五又恍恍惚惚地拿起紫砂壶仔细看,手指一滑,壶就溜到了地上,“啪”的碎了一地。
王五再也没有上紫砂壶茶馆喝茶,整天乜里耷拉的,像变了一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