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锋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在荔波街头遇见那个叫阿满的女人。那是一个清凉的夜晚,月色倾城,我们贴在地面彳亍,如月的一团影子。对于这座小城,我们只是步履匆匆的过客。她在街边摆了一个凉粉摊,脸上既无笑容也无忧戚,就是一张看不进内里的瓷画。出于好奇,我和妻子在她的摊前坐定,要了两碗凉粉。
“生意还好吧?”我问她。
“一般般吧,现在是旅游淡季,人比较少。”月光下,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像朵浪花轻轻地撞在我的心上。
“听您口音,不像是当地人?”
“我老家是安徽的,嫁到这边来的,老公是荔波本地人。”
“您是安徽的?我有个大哥就是六安的。”对安徽人我有种特殊的感情。
“六安的?我老家也是六安的。我姓周,这里的人都叫我阿满。”她指着身后一排洋房告诉我,家里开的客栈就在广場那一边。荔波这几年搞旅游开发,政府统一贷款给建的农民公寓,收入还不错。她男人是个木匠,经常在外面干活,不怎么着家,自己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就晚上出来在这里摆个摊。
其实,阿满是很健谈的一个女人,看见我们,就像看见亲人一样让她欢喜。喧嚣了一天的荔波城,随着一盏盏灭去的灯低下了,惟有她的故事,伴着樟江幽咽的流水,让夜色似乎更深了。
阿满原来结过一次婚,前夫在汶川地震中丧生了。现在的男人是在映秀打工时认识的。她说这就是命,这个男人注定要安插在她的生命里。她用了九年时间,把自身的微命揉进这座西南小城。
那晚的话题是一触即发的事,就像盈盆的水,一碰,水就出来了。一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说话的气息落在我的脸上,柔柔的,绵绵的,连字里的泣音也是幽幽的。我想我们是无意中触到她心底的一些痛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汶川,那座古老的县城,是永远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了。天灾没有预兆,没有任何缓冲的时间,来不及有一个逢凶化吉的期待,生命的指针在时间的轮盘里摇晃,只几分钟就失去了原来的家园,夺去数万人的生命。到处都是沉闷的坍塌声,尘土穿过人们的脚掌和裤腿,穿过人们慌张的表情和迷惘的目光升到半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所有人的思维都凝固了,只有尘土在汶川县城冉冉升腾。远处大片大片的云朵像受到惊吓的羊群,滚落山坡,落到河谷。米亚罗岷江大峡谷,大地的一道裂缝,由西向东一路撕裂而去,像是一个巨人的目光在不断地撕开它。深谷里,山灰弥漫,全是江水的呜咽,强烈的泥腥味从灰白的水中散发出来,凝固在空气中。余震很频繁,泥石流越来越多,几乎堵住了所有的路。一条马路一条马路,横着竖着展开,弓起、错开,成了巴洛克、哥特式的建筑。一场地震就这样将城市的外衣残酷地剥去,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黄昏。空气里黯淡的光线,洗暗了一片又一片冰冷的废墟,像一个遥远的世纪被时光瞬间收去。
总有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场景里哽咽流泪。阿满也不例外,她说生命在5.12这天来了个“急刹车”,让她措手不及。在她透明的记忆里,一些事物逐渐地浮现、清晰……
男人是为了救她才死的。当她从男人身下爬起时,才发现一条钢筋深深地插进男人颅内,肉和钢筋血肉模糊地拧在了一起。“栓,栓,你醒醒,醒醒……”阿满把男人拽到门板上,拂去身上的尘土,紧紧抱住他。她用眼睛盯着男人的眼睛,夫妻俩的眼里都包着泪。男人说不了话,枯燥的脸上表情已经很少了,偶尔会眨一下眼,大多时候没有表情,像风里的树叶。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胳膊上,然后从胳膊流到男人的头上。阿满突然觉得生命变得如此渺小、脆弱,破败不堪,自己就像一片挂在枝头将落未落的树叶,在枝头簌簌发抖。世界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没有了人声、风声,只有伤口撕裂的疼痛还提醒着肉体的存在。
阳光从西南面射过来,东面墙在阳光里,西面墙在阴影里,阳光照不到的西墙比东墙暗了近一半。男人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更暗了。门口那棵紫薇花古树一如平常静静地开放,它不知道大地上的一切,正在进入最深的黑暗之中。那暗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来,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山石,一不小心就会砸到头。风把半截塑料布吹得“嘭、嘭”巨响,好像整个黄昏都被它震动了。她感觉天一下子变得好冷,骨子里的冷,如风,号木不止。
“我本来是要死的人,可我命大,活下来了。”她说完这句并不接着说,而是停下了,也不看我,像自言自语。她很内疚,男人去世时,身上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清,就走了。对一位离世者而言,没能说清最后一句话,是痛苦的,没能获知真实的生命走向,是残酷而悲凉的。
缱绻的乡思未尽,泪眼便蒙眬了,飞烟似散去。可“地震”这个词分泌出来的空白,却成了时间最大的空洞,也成了亲人最大的伤痛。地震刚过去那阵子,她患上了严重的地震后遗症。经常性耳鸣,听到地下有訇訇的巨响,看见光亮中深不见底的黑洞;晚上还老做梦,梦见街上有很多血哗哗流着,从那个小小的门洞里流出来,而她自己的身躯那么单薄,薄得像一张白纸。
在阿满租住的屋前,有两棵树,中间绷着一根铁丝,布满了锈。她隔几天就要将男人的旧衣服洗了,挂在上面。那股暖暖的洗衣粉的味道,是那样宁静,好像世界刚刚醒来,干净得掉渣子。她总觉得男人没走,还活着。可那把男人坐过的黑黝黝的藤椅,坐着坐着,突然就空了。阿满没想到,那年的秋天去得如此之快,她刚刚发现的时候它已尽了。
她跟我们聊天,种种鲜活的细节,顷刻间毕毕剥剥的,如火星在阿满眼前燃起……地震那年冬天,雪像是疯掉了,一场未逝,另一场又亢奋地飘上。岷江在阳光下,像一根松落的亮白腰带,蜿蜒在峡谷间,周身都在弹射太阳刺眼的光斑。她常常杵在河边,看着夕阳烧尽,落在河里。冷风一吹,河水就皱起了。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风凌厉地从一头扑向另一头,带着狂妄的声音朝她奔来。这魂归的昏暮,这雪后的清寒,朝着岷江苍茫的上空飘去。“栓——”她哭了,都说河边的冬天更冷一些,只有找不到家的人,才会对着冷白的河水痛哭流涕。
阿满的故事就像月光覆在大地上,说着说着,月色就化了,失去秘密一样。她终于止不住,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有一种刺痛人的东西,像一根荆棘刺扎在人的心上,想拔又拔不出,一股悲怆登时从我脊椎的底部窜上,又从咽喉深处烟雾一样冒出来。
“您跟前夫有孩子吗?”妻子递给她一片湿巾。
“有,是个闺女,先前在安徽老家跟着爷爷奶奶过。两个老人在家孤单,舍不得让我带走。前年,孩子的爷爷患脑溢血,瘫了不到半年就走了。我把孩子跟她奶奶从安徽老家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了。”
“那不是挺好的嘛,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我安慰她。
“是呀,现在的男人对我挺好的,我们又有了两个孩子。”说罢,她终于笑了,从内心深处,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那晚,她坐在月光下,像一棵全身长满刀口的漆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一地白月光,那么亮,又那么冰凉。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我总感觉这个女人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我好像听到了某种呼唤,那呼唤像是来自记忆底层的一座重锁的密室。去年国庆节我们去了一趟四川,沿着省道下去,依稀还能辨别出汶川县城的形态。这里是阿满生活过的地方,曾经的废墟之地,已经矗立起幢幢高楼,这一切的变化仅在几年间发生,不由得让人惊叹。任何一处建筑,都是天地间的大耸立,无数新鲜的生命又在这块土地上重生。车子在临河的公路上奔驰,透过车窗玻璃,我的视线在这片土地上停留。淡淡的夕阳下,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她们蹲在巨大的青石板上,听不见捣衣声,只有滔滔的流水在时间中走过,如同岁月中不断流逝着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九年了,生活已渐成一个平淡的面,那些不可忽略的时光细节,一个褶子一个褶子地折过去。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是夜,我在粤城踏着月光,感觉像踏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那一地白月光,在心上,又忍不住回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