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桃花

2018-02-02 17:58李树春
飞天 2018年1期
关键词:油坊榆树姥爷

李树春

1

富去油坊门请舅,商议娘的后事。

乌龟壳在羊肠子般的巷道里磕磕碰碰一阵后,便趴在了一团绿阴里喘息。

富迷路了。村子五官挪位,辨不出旧时的眉眼。村里很多院子空了,门窗紧闭,门前的路被荒草湮没。舅说过,门是屋子的嘴巴,窗是屋子的眼睛,屋子和人一样,死翘翘了,眼睛嘴巴就闭上了。但躺在榆树湾的娘已咽气一天多了,双眼还睁着。

富打问舅,村里人说,你舅那只老猴,在他的花果山逍遥呢。

去舅家的路又陡又窄,平路上耍惯威风的乌龟壳乖乖地窝在树阴下。富下了车,阳光滚烫,像兜头浇了一瓢热水。只走了兔子尾巴长的一截路,富的前胸后背就汗水淋漓,他摘了几片树叶,贴在隆起的肚皮上。

舅的家还是老样子,屋子又黑又矮,墙边的那棵枣树,个子一点都没长。小时候,富放着大门不走,把枣树当梯子,从墙上爬进爬出。富相信,如果仔细找,说不定会在树下发现他的脚印呢。

舅撂下饭碗,靠在树上,享受他的饭后一锅烟,吸入肚里的烟化作了痒痒挠,挠得舅身子轻如云絮。舅打了一个盹,看见娘站在麦秸堆前抽抽噎噎地哭,舅撵过去,娘不理睬舅,像一片叶子,随风而去。舅被哭醒了,一小股风在他的腿上舔了一口,舅打了个寒颤,浑身冰凉。

富跪在地上,给舅磕了个响头,说,我娘走了。

舅说,你娘刚才来过。

富惊讶地四处张望。舅说,人没来,魂来了。

舅的门前好大一个果园,春天樱桃桑葚,夏天杏子李子,秋天核桃柿子,要啥有啥,是富和贵取之不尽的水果店。少年的富和贵经常骑在树上,像藏在青枝绿叶中的两枚果子。后来,富和贵不来了,果子熟了,红彤彤地挂在枝头,招来一群群的鸟。果子太多了,鸟儿吃坏了胃,看见果树绕着飞。霜降之后,树叶落光了,果子也沮丧地坠落在地,被随后赶来的冬雪掩埋。

舅仍蹲着抽烟,他面前有一眼清泉,一群蝌蚪在摇曳的水草间畅游。富走过来,蹲在舅的身边,给舅递上一根烟。富很不情愿来油坊门,他和舅的情分在他十五岁之后就断了,像断新生儿的脐带。富以为,他把舅从他的记忆里清除了,但三十年里,富在几千里之外的城里却常常梦回油坊门、梦见舅。梦醒后,总有一股热辣辣的汗腥味在屋子里飘荡,那是舅身上的味道。富气恼,望着油坊门的方向,咬牙恨道,怎么会这样?

富来油坊门时,本来准备了两瓶茅台、一条软中华,想一想,撂下酒;再想一想,又撇下烟,富两手空空来见三十年没见的舅。舅的烟味飘过来,开始,富觉得呛,慢慢的有点迷醉,他的鼻孔张开,追逐縈绕的烟雾。富嗅出了汗水、泥土和庄稼的味道,舅的瘦弱和衰老像尖利的牙齿,撕破裹在富身上的硬壳。富脸上发烧,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富觉得,对舅的怨恨渐渐淡去。

富说,舅,去镇上的养老院过几天清闲日子,费用我出。舅说,习惯了,哪也不去。富指着泉水说,你看水里边,只有你的影子,太孤单了!舅抬起头,眼光撂向远处。今天,舅的心如这眼清泉,只不过里面满是娘的影子。这眼泉吧,小时候,舅和娘常在泉里抓蝌蚪逮青蛙,清凌凌的泉水就是一面明亮的镜子,娘常调皮地把镜子里的两个人影打碎。娘大了,就一个人蹲在泉边,有时候往水面撒一些花瓣,有时撒几根水草,盯着水里的影子发呆。娘出嫁后只剩下舅了,他也常照镜子,照着照着就把自己给照老了,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密。

一只青蛙跳进水里,水波粼粼,舅眼睛一花,好像看见了娘的脸。舅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富跟在后面又说,舅,你腿脚不便,去镇上住吧。

舅扯扯嘴角,想,富顶着毒日头,跑几十里路,就为放这个不咸不淡的屁?

舅说,蟠桃熟了,想吃自己去摘。墙角的蟠桃树枝繁叶茂,上面挂满了粉红的桃子。富惊叹不已,这棵桃树比自己年龄还大,富从没听说过,一棵桃树会活得这么久。桃树不高,富一伸手,摘到了桃子,咬一口,蜜一样甜。富说,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味道。

那股风绕着桃树,旋来旋去,是娘来了,娘惦记她的蟠桃树呢。

那年春天,晌午,十一岁的舅手捧一本《西游记》,坐在树阴下,给九岁的娘讲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娘双手扒拉着舅的书,问,花果山在哪?我也要。舅指着前面说,那不是花果山?娘望过去,光秃秃的山坡上没一棵树,只有刚睡醒的小草,伸懒腰晃脑袋。舅靠在杏树上睡着了,娘捉了一只蚂蚁,放在他的手背上,那只蚂蚁在瞬间的慌乱后,沿着舅的胳膊,一直爬到了舅的鼻孔边,在两眼似曾相识的黑洞前探头探脑。舅打了一个喷嚏,蚂蚁被吹得无影无踪。娘拽着舅的手说,我要一个花果山。

舅在山坡上栽下一棵桃树,树苗是舅从大队苗圃里偷来的。舅挖坑,娘浇水,几天后,桃树抽出了新芽,娘摸着那片毛茸茸的嫩绿,像摸着一只啄破蛋壳的小鸟,笑成了一朵桃花。娘闹着也要栽一棵桃树,舅又做了一次贼,这次,偷来的是一棵梨树,娘撅起嘴巴,眼里下起了毛毛雨。舅说,桃树有了,再栽一棵梨树,有桃有梨不是更好吗?娘说,我不要梨树,我要桃树。

山坡是舅家的自留地,姥爷计划种包谷,姥姥想开个菜园,在两人的争争吵吵中,桃树偷偷地长高了一大截。此后,舅栽一棵,娘也要栽一棵,两人铆足了劲比赛,一棵棵桃树向远处延伸,逐渐成林。舅和娘配合默契的小身影,勾画出一幅“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的美景图,姥爷和姥姥喜坏了,姥爷把兜里的玉米籽撒到了北岭,姥姥把菜园开在了后院。村里人看不懂了,杨柳能打家具,松柏可做棺材,舅和娘却栽几十棵桃树、喂一张嘴巴?他们嘲弄姥爷,那么多桃,吃得了吗?姥爷说,吃不了,喂鸟。

舅和娘就是姥爷的两只鸟。

桃三杏四梨五年,眨眼间,桃树长大了。每到春天,舅和娘最惦记的事,就是看桃树开花了没有,一朵花一个果子,舅和娘站在花的海洋里,眼花缭乱,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了,这该有多少桃子啊?舅和娘的手指含在嘴里,淌着幸福的口水。姥爷蹲在树下,抽着老烟锅,呵呵笑着说,傻瓜,有的花要落的,不结果。endprint

舅和娘有了一座花果山。

娘喜欢桃花,她总在春天把自己藏在万花丛中;舅喜欢桃子,夏天和秋天,舅常常呆在树上,成了树上的一只果子。麦收时,杏子熟了,娘馋杏子,却不敢爬树,娘要吃杏子就得求舅,舅骑在树枝上荡秋千,他让娘张开嘴巴,他给娘扔杏子。娘仰头等待,张开的嘴巴太久,口水流成一道线。舅说,下来了,接着!娘接到的不是一粒杏核,就是舅咬了一口的杏子。还是桃树好,矮矮的,娘站在地上,仰著头,嘴巴就能够住桃子。

姥爷看着舅捉弄娘,呵呵地笑了。娘哇哇大哭,舅慌忙说,别哭,给你摘一个大的!舅爬向高处的枝丫,伸手够一颗大杏子,枝条颤悠悠的,晃得娘的小心脏扑通乱跳,舅炫耀高难度动作,娘吓得双手捂住了眼睛。

十五岁那年夏天,舅从杏树上掉下来,他总想把最大最红的杏子摘给娘,树枝断了,舅像折断翅膀的鸟,坠落在地。舅捂着屁股,抹起眼泪,太疼了,屁股好像摔成几瓣了。娘怒了,她从厨房拿来菜刀,一下下地剁那棵老杏树。老杏树有一抱粗,娘一把菜刀哪砍得倒?姥爷和姥姥被逗笑了,像看一场戏。娘不吃饭,也不睡觉,她学月亮里的吴刚,吴刚砍桂花树,娘砍杏树。娘又哭又闹,让姥爷烦躁不安,他借来油锯,几分钟工夫,大杏树轰然倒地。娘笑了,冲倒下的杏树啐了一口,踢上几脚。

舅最得意的是他种的核桃树,只几年时间,就高过了所有的果树,舅梦想着,有一天爬上这棵核桃树,不但能看见整个油坊门,还能看到镇上的楼。可惜的是,十五岁之后的夏天,舅再也爬不上任何一棵树。

娘喜欢的桃树里,有一棵树结的桃子又圆又扁,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姥爷说,那是蟠桃,王母娘娘吃桃时掉下的桃核长出的。吃了蟠桃,无忧无虑、长生不老。

2

几个小孩围着乌龟壳,指指画画,富大声呵斥。舅说,你先走,我两锅烟后到。富看着舅的腿,说,坐车吧,一根烟就到。舅埋下头,不理富,往烟锅里装烟,一下一下,使了劲,压得实实的。富上了车,按了下喇叭,小孩惊得蚂蚱一样跳开。乌龟壳咳嗽一声,屁股一翘,跑远了。舅朝尘土里啐了一口,哼,瞧不起我这瘸腿,能翻山越岭、腾云驾雾哩!

舅蹲在树阴里抽烟、发呆,地上的树影子一寸寸地变长。烟锅凉了,舅站起来,眼前金星乱舞。

舅在屋子里翻了翻,找出一袋饼干,摸一摸,干得掉渣;半袋豆奶粉,板结成块。舅站在门口瞅,杏子是酸的、柿子是青的、梨子还硬如石子。蟠桃树上的桃子晃着脑袋,冲着舅嬉笑。舅摘了几个蟠桃,塞进兜里。每次去榆树湾,舅从不空手,粮食、瓜果、蔬菜,几十年了,舅习惯了,一旦空着两只手,舅就不会走路了。

舅点上一锅烟,吧嗒吧嗒不紧不慢地抽着,像以往一样,一锅烟抽完,刚好到姜沟门的那个青石碌碡,舅歇歇脚,再抽一锅烟,就到了榆树湾。这条路,舅走了几十年,他熟悉路边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舅闭上眼睛也知道哪里拐弯、哪里上坡。

十几里路,舅往常驴驮马载,也只是喘两口气就到;今天,舅兜里只塞了几个桃子,就格外累,胸膛里像卧着一头老牛,急促地喘着。

一锅烟抽完,还没到姜沟门,舅的腿软得筛糠,撑不住他瘦薄的身子。舅坐在路边歇息,汗水渗出来,衫子粘在后背上,扯一把,感觉肉疼。舅疑惑,怎么说老就老了?村里人时常嘲笑舅,你这老牛车得检查保养了,加点油、除除尘、换换零件,要不,哪天趴下就站不起来了。舅皮实健康,没进过医院,没吃过药,大不了患个头疼感冒,三五天就撑过去了。

路边草丛里飞起一只野鸡,色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里熠熠生辉;脚边突然蹿出一只兔子,吓人一跳。现在,车多了,人都走了大道,这条小道就舅一个人走。两边的荒草张大嘴巴,年年月月地啃,路越来越窄了。

舅和娘不是一母同胞。

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姥姥给两岁的舅喂奶,舅突然咬了一口乳头,哇哇大哭。舅每晚临睡前总要吃一顿奶,然后睡到大天亮。今晚,舅举止反常,他把姥姥一次次塞到嘴里的乳头吐出,后来,烦躁地咬了姥姥一口。舅哭得很伤心,小脸憋得通红,大冷的天,哭得满头大汗。姥爷和姥姥惊慌失措,姥姥往乳头上抹了一点蜂蜜,引诱舅,舅两手又抓又挠。舅的嗓子哭哑了,姥爷穿上衣服,去找赤脚医生。北风刀子一样呼呼刮着,坚硬的雪粒打得姥爷脸皮发麻,走过机井时,姥爷看见一只狗拖拽着一个包袱。狗叫了两声跑开了,包袱散开,娘哭声嘹亮,两只脚丫在风雪里划拉着。嗬,好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龙女!姥爷抱起娘,娘不哭了,手指在嘴里嘬着。姥爷早就把请医生的事忘了个净光,他走了两步,犹豫了,谁会把好端端的孩子丢掉?这孩子有病吧?姥爷把包袱放在地上,转头就走,一声长长的狼嗥声传来,姥爷打了个哆嗦。姥爷在雪地里走了几个圈,没了主意,风猛烈起来,一把把推得他前摇后摆。娘吃着手指,吧唧吧唧的,亮晶晶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姥爷。姥爷要是不管,躺在雪地里的娘,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落入狼口。姥爷抱起娘往家赶,在大门外边,姥爷还听见舅嘶哑的哭声,姥爷一进院子,舅的哭声就被利刃斩断。接下来的一幕,温馨动人,姥姥一手搂着舅,一手搂着娘,两双小手,各抱着一只乳房,咕咕地大口吸奶。

娘和舅吃饱奶后睡着了,姥爷看着并排躺着的两个小人,喜滋滋地说,我的金童玉女哎!姥姥仔细检查了娘的全身上下,破口大骂,好好的孩子丢了,狠心的婊子!姥爷说,谁也不怪,天意。

姥爷姥姥将娘当作媳妇儿养,如果不是舅莫名其妙地哭,哪会有娘?舅和娘有缘,是老天爷点的鸳鸯谱。小时候,舅和娘形影不离,两只手总牵在一起,这一幕让所有人眼热羡慕。十几岁上,舅和娘懂点事了,对村里大人小孩的取笑开始难为情了,他们不再在一起了,照个面对个眼,都会满脸通红、扭捏不安。娘顽皮,舅老实,舅被小伙伴捉弄后,憋在心里,谁也不说;娘呢,被弄个大红脸后,心里欢喜,却装出委屈的样子,挂着泪珠,向姥姥告状,说舅和他的同伙总欺负她。姥姥不问青红皂白骂一通舅,舅挨批了,娘偷偷地笑。

舅十五岁时,从杏树上摔下来,谁都没当回事,几个月后,姥爷发现舅仍瘸着腿,突然惊醒,领舅去医院检查,太迟了!舅残疾了,不再长高,十八岁的舅比十六岁的娘还矮了半个头,舅走路一歪一扭的,像个滚动的大倭瓜;娘呢,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出落得像画上的人。endprint

娘变了,以前她叫舅时,小嘴甜甜的,脆生生一声哥,舅像吃了一块冰糖。现在呢,娘面对舅时冷着脸,哥也叫得没滋没味,背对舅时却笑靥如花、倾国倾城。一次,有个孩子说娘是舅的媳妇儿,就这么句玩笑话,娘毫不客气地甩了人家一个大嘴巴,还闹到家里去,不依不饶,差点引起两个家庭的一场混战。

娘这次是真恼,她流下愤怒冰凉的泪水。舅最怕娘的眼泪,娘一哭,舅就慌了。舅给村里的女孩买了糖,给男孩发了烟,拜托他们,以后别再開这类玩笑。他们不明白,问,你们不就是两口子吗?舅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舅嘴笨,但脑子灵光,娘微妙的变化,舅哪能看不出来?舅开始远离娘,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在沉默里向各自的远方延伸。

娘和舅到底是做夫妻还是做兄妹,姥爷和姥姥争吵不休。姥姥说,妞的命是我们给的,嫁鸡嫁狗,我们说了算!姥爷叹气说,强扭的瓜不甜,麻布手巾绣牡丹,不般配啊!姥姥发愁,嫁了妞,谁给瘸子当媳妇?眼瞅着断子绝孙?姥爷说,听天由命吧!

姥姥瞒着姥爷,请村里的半仙给娘和舅卜了一卦,问两人可有夫妻缘?半仙看了卦象,翻着白眼,一声不吭。

姥爷咽气时,舅和娘并排跪在炕头前。姥姥对娘说,妞,你爹要上路了,给你爹说句心里话!娘垂头不语。姥爷明白了,头扭了过去。姥姥不死心,催娘,娘转向舅,叫一声,哥!

二十岁的娘有了意中人。秋天的傍晚,娘去榆树湾看电影,老掉牙的《冰山上的来客》,台词娘都能背下来,娘出来主要是放放风。电影开演了,娘却背对银幕,被吹笛子的爹吸引了,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晃着飘逸的长发,吹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那晚,月光真好,树上的叶子银箔一样,闪闪发亮,娘的心里满是水一样的月光,荡漾,荡漾。爹是民办教师,不但课教得好,且吹拉弹唱样样精。一把竹笛,给娘和爹搭起了一座鹊桥,娘和爹往来频繁,他们常常在晚饭后总相约着去看露天电影,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娘出门时,舅总跟在后面,叮咛娘小心些,早去早回。看完电影,娘和爹边走边聊,爹给娘表演诗朗诵: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北方的青纱帐哪,北方的青纱帐,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那样亲近?那时,村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高粱或包谷,爹说,这就是北方的青纱帐。娘望着浩渺星空里的一轮圆月,心潮起伏。爹说严峻时,夸张地瞪着两只眼睛,逗得娘哈哈大笑;爹说香甜时,像羊羔一样,头抵在娘的胸前拱着,娘闭起眼睛,脸上起了红烧云。

每晚,当娘捂着扑通乱跳的芳心回到家时,舅靠在门口睡得正香。

来年春天,娘把自己嫁了出去。姥姥不同意娘的婚事,捣着一双小脚骂:没媒人、没聘礼,月亮地里胡闹一场,就谈婚论嫁?老规矩不要了?娘被唬住了。爹说,自由恋爱,谁也管不着,你要学那刘巧儿,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谈到彩礼,爹教育娘,那是买卖婚姻,既不道德,也不幸福。爹拍着胸脯说,我给你的是爱情,爱情!在爹的鼓励下,娘刀山敢上、火海敢趟,和姥姥做坚决的斗争。

娘说爹是老师,不是农民。姥姥不屑,说,不就每月挣五块钱吗?

娘说爹会转正,吃上皇粮,端上铁饭碗。姥姥说,看不见摸不着!

姥姥说,傻丫头,不要彩礼钱,榆树湾人会说你一钱不值。姥姥黑了脸,说,没彩礼,别出这个门!娘夹在中间很为难,她让爹多少拿一点钱,意思意思,堵堵众人的口。爹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行,我们的爱情里哪怕掺杂一分钱,性质就变了!

娘和爹已尝了禁果,爹的种子在娘肚子里发了芽。娘捧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像捧着个地雷,投井、跳崖、上吊,脑子里闪来闪去的是种种死法。关键时刻,舅帮了娘。舅卖农产品、挖药材,攒了一笔钱。姥姥叮咛过,你腿脚不好,得攒两个媳妇的彩礼钱。舅把积蓄给了娘,娘需要这笔钱,但用了这个钱,舅的媳妇就成泡影了。娘于心何忍,手伸不出去啊!舅把钱塞进娘手里,说,你急,你先用。娘背着爹,给姥姥奉上彩礼钱,姥姥说,我不是爱钱,是要面子。姥姥用这笔钱给娘买了一张三斗桌子、一个红灯牌收音机、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娘劝姥姥留一点,给舅用。姥姥冷冷地说,他那个样子,哪能用得上?

娘对舅的绝情、对这个家庭的背叛,让姥姥伤透了心。娘的嫁妆之丰厚,让油坊门的人咂舌。姥姥对爹说,都给你了,一个子儿也没留,我就是穷得卖裤子,也不卖女儿!

娘和爹的婚礼简单而浪漫,爹双手插兜,从榆树湾走来,路上,他看见一块油菜地,金黄色的花儿烂漫绽放。爹摘了一捧油菜花献给娘,村里人都咧嘴大笑。在此之前,从榆树湾过来一辆马车,拉走了娘的陪嫁。马车要走时,娘随手将一把镢头扔在车上。娘的这个举动引起围观者的哄笑。姥姥脸上发烧,问,要不要我再陪你一把锄头?娘说,一把镢头足够了。

没有花轿,没有车,也没有一头驴或一匹马,娘穿着一身新嫁衣,坐在炕头。爹大大咧咧地进去,掀开娘的红盖头,牵着娘脖子上的围巾,像牵一匹小马驹。围巾是爹给娘的定情物,两块八毛钱,大红色,天鹅牌,青岛第四针织厂出品。

村里的习俗,娘出嫁,舅得把娘送到婆家。爹拦住舅说,不用送了,我们要边走边谈谈诗歌。爹和娘走了,舅站在门前,好腿支着瘸腿,伸长脖子望着。姑娘出嫁,往往要哭上几声,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要做做样子。舅怕娘的眼泪,他担心,娘哭起来没完没了怎么办?但娘没哭,一丝伤感也没有,她嘻嘻笑着,和爹并肩走向十几里外的榆树湾。

娘走出了舅的视野,舅掉头回家。花儿谢了,漫天飞舞,舅好失落,一座花果山,怎么就留不住娘?

3

过了姜沟门,一路下坡,舅感觉轻松多了。舅望望后面,那股紧跟着的风不见了。舅走得口干舌燥,坐在一根树桩上,摸出一个桃子啃起来。

四十多年了,舅还记得,那天娘走后,院子里很静,舅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扫帚扫过一样。姥姥坐在灶台前流泪,她用围裙不时地擦眼睛,眼睛红肿,脸上却被锅底墨染得乌黑,悲伤而又滑稽。舅拖着瘸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姥姥哪能看不出舅的心思?但娘眼高,看不上舅。过几年,姥姥走了,剩舅一个人,院子里更静,孤雁一样的舅怎么打发漫长的日子?姥姥对娘更加怨恨,对舅说,别去榆树湾,别登她的门!舅说,她是我妹。姥姥问,你心里装着她,她眼里有你吗?榆树湾过庙会唱大戏,娘借了条小毛驴接姥姥,姥姥说什么也不去。娘说,娘啊,你好歹去一趟,看看你女儿日子过得咋样!姥姥说,你家财万贯,我不稀罕;你穷得揭不开锅,抱了讨饭棍,那是活该!姥姥至死都没去过榆树湾,也让舅别去,她说,咱们和那没良心的一刀两断!endprint

舅第一次去榆树湾,是给娘送蟠桃。舅提着一篮子蟠桃,进村时,正赶上娘挺着大肚子挑水,舅接过了娘的扁担。爹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翻着一张报纸。舅挑水进屋,爹瞥了一眼,点点头,算是和舅打过招呼了。舅心里有气,娘身子这么重,还在挑水,爹却像个公子哥,两耳不闻家务事。爹看见篮子里的桃,伸手拿过一个,咬一口,夸奖说,好味道!舅不满地敲打爹,不能让娘再干家务了,太危险!爹对娘的大肚子视而不见,却和舅兴致勃勃地探讨美国阿波罗13号飞船登月失败的原因。

爹虽是个民办,却比公办还摆谱,他夏天只穿白衬衣,晚上洗了,第二天必须晾干,还得用炭火烫得没一丝褶皱。娘很乐意做这些,说爹是知识分子,就该讲究。爹不挑水、不劈柴,脚边倒一个凳子,他不扶起,而用脚尖拨得远远的。娘嫁过来只半年,脸黑皮糙的,没原来的水灵样了。

舅走时,爹叮咛舅,下次送桃子,最好在清晨摘,沾着露水,再带点绿叶,看上去新鲜美观。

娘送舅到村口,舅嘴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娘撩一把乱发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告诉娘,我很好,真的很好!

舅走了,娘的话撵着屁股砸过来,哥,给我找个嫂子!

舅不喜欢去榆树湾,他看不惯爹装腔作势的样子,一张过期的报纸,爹翻来覆去能看一半个月,显摆他有学问。舅想娘了,就在花果山上转转,摸摸这棵桃树,拍拍那棵桃树,舅好似听到娘咯咯的笑声,闻到娘淡淡的香气。

从前,花果山有两只猴子,现在剩舅一个了。

分田到戶后,娘学会了耕种、打碾、撒种,强化训练,迅速成为一个庄稼把式。娘从油坊门带来的镢头派上了用场,她干劲十足,要挖出一个金灿灿的日子。秋收时,舅来榆树湾。娘赤着脚,牵着牛从地里回来,肩上还背着一捆草。爹坐在树阴下,喝茶看报纸,头发光滑、纹丝不乱,身上一股雪花膏味。吃饭时,舅忍不住了,数落爹太懒太自私,把娘当牲口使唤。舅问,你怎么不下地?爹吃惊地瞪着眼睛说,我是知识分子,每个月挣36块人民币,全脱产。舅拉起娘的一只手,又拉起爹的一只手,放在桌上。娘十指弯曲,手指上结着厚厚的老茧,手背上裂了好几道口子;爹的手白皙纤细,比女人的手还绵软。舅瞪着爹,爹小声嘟囔说,分工不同嘛。

舅像个老地主,竟然异想天开地要把爹调教成一个勤劳的长工。他要教爹耕地、撒种、扬场,爹哪吃他这一套!他的手可以拿笔、拿书,也可以拉二胡,却不操锄头镢头。爹只站在远处赞美汗水、泥土、庄稼,绝不亲近它们。

舅很为难,不帮娘吧,她一个女人,种那么多地,会累出一身病;帮吧,爹却翘着二郎腿,打着口哨,只耍弄嘴皮子,从不帮娘干一把活。舅免不了要数落爹两句,爹不受,把火气发泄在娘身上。爹激动地甩着手说,我们浪漫的日子都让他糟蹋了,多管闲事!爹拿来毛笔,蘸了浓墨,在大门上挥毫写下一幅对联: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爹的这幅对联像楚河汉界,要把舅隔开。

爹骂舅时,娘一声不吭。娘心里也怪舅多事,说,哥,赶紧找个女人,过你自己的日子,别操我们的心!舅转身走了,娘觉得自己的话又冷又硬,伤了舅的心,但娘已跟了爹,只能顺着爹了。娘计划着,过两年把舅的钱还上,舅三十多岁了,该有个女人了。

舅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灰落落的,爹轻看他,娘不领他的情,罢罢罢,不管了,这条路不走了!

爹三十五岁那年,把自己挂在老磨坊前的电线杆上。那天傍晚,月亮早早升起,大大的,金色的圆盘一样,在山梁上滚动。老磨坊前,十来个人打嘴磨舌,谁也没看见爹爬上了电线杆,一个巨大的火球爆裂,蓝光闪过之后,爹赤身裸体,烧糊的身子冒着袅袅的热气,像一条丑陋的烤蛇,挂在电线杆上。从村子上空穿过的110KV的高压输电线,经常发出令人恐惧的啪啪声,变压器下的台子上,红色油漆涂着几个大字:高压危险,请勿靠近。爹是识字的,也晓得高压电的厉害,但他爬上了电线杆。据说,爹最后向人们展示了一副似笑似哭的怪异表情。

爹死时,富十三,贵十岁,娘仨抱成一团淌眼泪。舅来了,瘸腿划拉着,扶起娘,拽起富和贵,高声大气说,不哭,怕啥?有我呢!

舅奔波在油坊门到榆树湾的路上。舅天蒙蒙亮出去,夜色如墨时才回家,每天一个来回。有几次,舅半路歇息时竟然睡着了。舅耕地、播种、收割、打碾,全面接管了娘的六亩地,舅大声地吆喝牛,把鞭子甩得炸雷一样;舅的脚板石夯一样,咚咚咚地撞击着路面,舅要竭力弄出一些声响,给娘仨加油助威,舅得把倒塌的家撑起来。

缺了肥料,娘的几亩薄地收不了多少粮食,舅搭上了自己的几亩地。舅去时,驮着玉米、谷子、麦子、高粱,一袋袋,装得瓷实饱满,上坡时,舅气喘如牛,像背了一座山。舅觉得腰快被压断时,就轻轻唤一声富,或叫一声贵,舅就来了精神、长了力气,蹭蹭蹭爬上了坡顶。

舅一进门,富和贵扑上来,像爬树一样,猴在他身上,掏他的口袋。舅的口袋里从没空过,总有几个新鲜的果子,或一把奶糖。娘呵斥富给舅扫身上的土,喊贵给舅打洗脸水,娘生火、洗菜、和面,在灶间忙碌起来。

舅不能在外过夜,家里有猪有牛,舅得回去照应。舅回去时,娘打个包袱给舅,里面不是两双袜子就是一双鞋,或一件褂子一副垫肩,都是娘的针线活,密密实实的针脚。舅一年到头不闲着,费衣费鞋,娘说,你舅脚上张着牙,一双新鞋,几天就咬破了。一次,贵掰着舅的脚趾说,给舅打一双铁鞋,舅就永远穿的是新鞋。听的人都哈哈大笑。

舅耳朵一热,好像听见了一串笑声,他低头看,脚上的鞋子果然是破的,两个脚趾露出来了。

舅把桃核塞进路边的泥土里,想,明年春天会长出一棵桃树来吗?

4

爹的死是个谜。

谁也不知道,爹为何要在黄昏时爬上电线杆。爹肚子里装了几本书,有很多异于常人的举动:他在野花烂漫的山坡上,忘情地高呼、翻筋斗;他在落了雪的田野上,狗一样爬行,并热泪满面。难道是爹发觉闪烁的电光璀璨美丽,要把它摘下来?娘说,死前的几个小时,爹一直坐在梨树下拉二胡,一个曲子,他拉得像小河流水那么长。晚饭是新鲜的煮土豆、嫩包谷、酸辣汤,爹胃口很好,他吃完后擦擦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那个饱嗝很不符合爹一贯揣着的优雅,爹是很反感家里人在饭桌上打饱嗝的。邻居张水花也证实,爹情绪稳定,心情很好,他走向变压器之前,还给她代读了一封家书。endprint

爹穿着雪白的衬衣,背着手,像他每天晚饭后的散步,缓缓地走出巷子,走向十字路口的老磨坊。太阳跌入地平线之下,钢蓝色的暮霭从大地上缓缓浮起,爹仰着头,接触不良的电线绽放出一束束耀眼的火花,爹笑了。种种迹象表明,爹的死没有预兆,是突发的、猝不及防的,像夏日晴空的一个霹雳、一道闪电。

很多年以后,村里时尚的年轻人把爹的死归于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行为艺术,他们向这位伟大的先行者隔空遥遥致意。

舅也疑惑,问娘,真就无缘无故死了?娘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活得不耐烦了,谁委屈了他?刚结婚时,爹就提醒娘,要做一个高尚的、脱离低级趣味的女人。爹喜欢书香味的女人,娘却一身葱花味加油盐酱醋味,晚上睡觉时,娘往爹身边一躺,爹皱着眉头问,不洗洗就睡?娘整天忙里忙外,只想躺在炕上松松骨头,哪有那么多的讲究!爹努努嘴说,去照照镜子!娘拿起镜子一看,里面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鬼。娘又爬起来,清水净面,按照爹的爱好,抹上一点胭脂,不能太多,要浓淡相宜。黑了灯,爹要亲热,摸着娘的身子问,怎么粗得跟树皮一样?娘被风吹着,被日头晒着,能不黑不糙吗?爹不满意了,手的温度在慢慢降低,爹以为娘的润滑和柔软,会永远停留在她的十八岁,爹失望了,他缩回了手。娘晾在一边,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呼吸困难。娘的两眼瞪着黑洞洞的屋顶,困乏至极,却毫无睡意。

爹的反常是有的,但被窝里的事怎么向舅说得出口?

爹三周年过后不久,娘来油坊门,看上去心事重重。舅问,有啥事?娘说,没事,来看看爹娘。那天下午,娘要去给姥姥姥爷上坟,舅奇怪,不年不节的,上哪门子的坟?但舅不敢违拗娘,舅印了纸钱、买了香。娘细心周到,给姥爷带了一包茶叶,给姥姥带了一袋蛋糕。烧过纸,冷风刮起来,天快黑了,舅催娘回家。娘坐着不动,说,哥,我冤啊!舅问,冤从何来?娘抓挠着胸口说,我冤,我难受,给我唱一段《窦娥冤》!舅苦笑,他嘴笨,哪里会唱戏?娘自己哼起来:泣血含冤历三载……娘只唱一句就不唱了,眼里蓄满了泪花,泪花打着转转,在眼睫毛上挂着,凝成两滴,滴溜溜地转。舅说,坟上掉眼泪,爹娘地下不安。舅的话打开了娘泪水的闸门,她嚎啕大哭起来。舅疑惑地看着娘,她是哭谁呢?姥姥姥爷死时娘也没这么多的泪,她要是哭那个人,可哭错了地方。

晚上,娘住下了,娘嫁过去后,很少在娘家住。

天渐渐黑了,外面黑乎乎的,啥都看不见。舅坐在门口抽烟,他感觉娘这次回来心里装着事,问她有啥冤屈,她又不说。娘睡了一觉,精神多了,她一骨碌爬起来,翻箱倒柜的。舅问,找啥?娘不说,满屋子翻,翻出一身大汗,才问,那条围巾呢?舅说,哪条围巾?娘说,别装了,那条烟绿色的。舅吓了一跳,娘也知道这条围巾?成精了。舅十九岁那年买了一条烟绿色围巾,打算送给娘的,那时娘对舅已经冷淡了,舅想用这条围巾暖暖娘的心。十七八岁的娘像二八月的天,阴晴不定,一会晒太阳,一会下雨,舅怕娘翻脸,一直没有拿出去。二十年了,娘还记得,舅奇怪,他心里的秘密娘怎么会知道?舅说,你不是有条红围巾吗?红围巾是爹给娘的定情物,除了夏天那些酷热难熬的日子,娘几乎一年到头系着这条围巾,走在村巷里,走在田野里,走在去油坊门的路上,那一抹嫣红,曾让好多女人妒忌羡慕。当初,舅奚落娘说,不就一条破围巾吗?张狂得要上天了!娘说,哥,你怎么酸溜溜的?

舅这才记起,有好些日子没看见娘的红围巾了。娘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拽出红围巾说,我用这条换你那条,你肯吗?舅哗的一下,热血涌上脑门。娘疯了,说起了混账话。娘在催,我要你那条围巾!舅说,你就围这条吧。娘把红围巾摆在地上,拉得展展的,一点点抹平。舅奇怪地看着,不知娘要干嘛。娘拿来菜刀,像剁猪草一样,一刀又一刀,将围巾剁得稀烂。娘喘着气,看着一堆血肉模糊的碎片,说,这条围巾死了,满意了?舅不明白,被娘视为爱情象征的围巾,怎么就惹怒了娘?舅问,你不要爱情了?娘说,屁!

舅没给娘那条围巾,不能给。娘是糊涂了,要改变舅和她的关系,但舅是清醒的,舅知道,过了那个村,已没那个店了。娘和舅错过了那段缘分,再回头只能是下辈子了。

娘回去后,舅从他的枕头里拽出那条围巾,捂了这么长时间,一点也没褪色,舅摸在手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舅把围巾塞进炕洞,当烟囱里冒起一股青烟时,舅垂下头,两道清水般的鼻涕掉在地上。

5

转过一个弯,望见了榆树湾,舅的脚步慢下来,心里发怯,就像那一年舅被当做奸夫一样。

爹死三年后,榆树湾人把爹的死因搞清了,与娘和舅有关。最流行的版本是,舅和娘旧情复燃,行苟且之事时被爹撞上,一番激烈争吵或打斗后,爹又气又羞,寻死了。其他几个版本,剧情大同小异,都围绕娘、舅、爹怪异的三角恋展开。村里人说,怪不得那个瘸子三两天一趟,跑得那么勤。张水花和几个女人趴在墙头,对娘指指戳戳地骂,说没彩礼的女人就是个贱货!她们骂完娘,又替爹抱打不平,又有才华,又能干,年轻轻就走了,可惜了!

娘惊讶了,愤怒了,多难听,多脏啊!还牵扯上了舅。娘在屋里气得团团转,她看见窗台上搁着大半瓶酒,拿过来,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一簇蓝色的火焰从小腹烧起,蹿遍娘的全身,她大张着口,舌头肿了,嘴巴木了,脑袋晕乎乎的。娘操起灶台上的菜刀,在水缸沿上蹭了几下,飛溅的火花引燃了娘心中的怒火,轰的一声,娘变成一个滚动的火球。娘眼睛血红,身子轻飘飘的,像踩着风火轮,她出了院子,径直冲进张水花家。张水花正敞开衣襟扇凉,看见娘闯进来,吃了一惊,她刚抬起头,娘雪亮的菜刀就嗖的一声掠过她的头顶,插在她身后的门板上。这是要命啊!张水花腾地跳起来,她反应敏捷,没有躲进屋子成瓮中之鳖,而是跑出门,专向人多的地方跑。娘挥着菜刀冲到老磨坊时,张水花被人团团围住。张水花一蹦一跳,大喊冤枉:我只说过你们小时候定了亲,再多一个字也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娘要找出那个多嘴弄舌的祸事者。但那些谣言,从无数张嘴里跑进跑出,像乱蹿的风,你能揪住风的尾巴?endprint

娘的老底被翻了个底朝天,她是捡来的,是给舅当媳妇的,长大后变了心,把舅闪在了半路上。后来,又和舅黏黏糊糊的,让爹做了乌龟。村里人分析推断,能逼得爹爬电线杆、摸电自杀,娘和舅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娘的菜刀并没有封住众人的口,她一个人扑不灭漫山遍野燃烧的山火。娘无奈地看着,一只阴险的手撒下一把邪恶的种子,个个长出了茁壮的苗,在开花结果。

收秋时舅来了,榆树湾人表情古怪地看着舅,白眼、冷笑,有的呸一声啐口痰,有的没来由地爆句粗口。舅莫名其妙,问娘,娘说,他们乱嚼舌头!舅一连抽了几锅烟,屋里烟雾腾腾的。娘怨艾地瞪他一眼说,你要把自己烧了?舅站起来说,我赌咒发誓,我剁一根手指给他们看!娘心里一热,说,哥,你傻啊,他们会信吗?剁了手指,你疼,他们更高兴。舅搓着手说,我一个光棍怕什么?我怕连累你。娘说,我一个寡妇也无所谓,看他们能嚼出什么蛆来!

富问娘,爹是怎么死的?娘说,电死的。富又问,舅打爹了?娘说,屁话,你舅心善,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富哑口了,过一会又问,爹好好地爬电杆干嘛?娘生气了,站起来,冲出门去,提把镢头进来,掷在富面前说,你刨开坟,挖他出来,亲口问他,活得好好的,为啥要寻死?他狗血淋昏了头?狐狸精勾了魂?你去问啊!富垂下头,拗着脖子,粗重地喘气。

过了一些日子,吃饭时,富又问娘,村里人说你和舅……娘厉声呵斥,富!富斜了娘一眼,执拗地问,有没有?娘突然伸手,在自己的脸上左右开弓,狂甩耳光,打得眼冒金花。富站起来想拉娘,伸出的手到半途又缩回去。娘打累了,说,再提这话,我上吊、跳崖、投井、喝药!娘哭了,稀里哗啦的,眼泪流成一条小河。

都说老磨坊闹鬼。有人亲耳听见,有月亮的晚上,一个拿腔拿调的声音在念诗,不是爹是谁呢?榆树湾的鬼多了,但有文化、能念诗的就爹一个。还有人看见,一个人背着手,在月亮地里走来走去,地上却没有影子。种种传说,让人头皮发麻寒毛直竖。晚上,人们都不敢从老磨坊过了。

娘说,那个电线杆早不用了,拔了吧,别吓人了。富和贵阻拦,哥儿俩提着斧头,说,谁敢动电线杆就敲烂他的脑壳!娘说,不拔,你爹的魂还挂在电线杆上,怎么投胎转世?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心里有鬼吧?冤死的人,不会那么早去转世。有人提醒富和贵,你爹老半夜闹,肯定有冤屈要吐,你们兄弟俩晚上去问问你爹,不就真相大白了?

一个月明之夜,富和贵去老磨坊。输电线不在了,变压器也不在了,只有那根电线杆直直地戳向夜空。富和贵跪在电线杆下,给爹烧了纸钱,然后静静地坐在井台上。村子早就睡熟了,草地里虫子唧唧、飞蛾在空中漫游、几只萤火虫挑着灯笼闲逛。天上起了淡云,月亮船一样在云海间滑翔穿梭。那年春天,爹突然变得慷慨大方,答应给富买一双球鞋、给贵买一套《三国》连环画。富喜欢打篮球,穿一双崭新的球鞋在球场上奔驰跳跃,男同学羡慕的眼光,女同学的尖叫,那是多么大的诱惑啊!贵的同伴只有一两本连环画,而贵马上就会有一整套,多么幸福!爹答应了的,星期天带他们去买,不是镇上,是有汽车有高楼的县城。几天后,爹死了,愉快的星期天永远不会再有了。富和贵望着电线杆,他们以为,爹一直挂在电线上,只是白天看不见,到了晚上就出来了。但是,一直等到大天亮,阳光普照,他们既没看到爹的影子,也没听到爹的声音。

无风不起浪,真相也许就是广泛流传的那个,整个村子的几百张嘴都这么说,能不信吗?

富本来是要将舅拒在门外的,舅和娘那个,舅还是舅吗?驴!畜生!富要和舅划地绝交,永不来往。村里人说,富,你傻啊,你爹是他逼死的,他就该当牛做马,供你们上学,赡养你们一家。要是你爹活着,你们一家子早吃上了公粮,成了城里人,还用受这罪?你舅是在赎罪,是在还债。

富勉强接受了舅这个长工,但富不再去油坊门了。夏季到了,贵开始想念舅的花果山了,他提醒富,哥,蟠桃熟了;哥,杏子熟了。富瞪他一眼,不吃能馋死?你嘴巴那么贱?贵没忍住,偷偷去了一次油坊门,富知道后将贵揍得鼻青脸肿。富当着舅和娘的面痛打贵,拳头落在贵的身上,伤在娘和舅的心上,富像暴怒的狮子,谁也劝不住。最后,娘给富跪下了,富才罢了手。

晚上,富拉着贵的手问,为啥打你,懂吗?贵说,懂。富突然抱住头,痛哭起来,他用力压抑着,像一头垦荒的牛,吭哧呜咽。十三岁的贵懂事了,在村里、在学校,那些流言蜚语总是追逐着他们,蛛丝一样,挣脱不开。同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让富和贵陷入一场深深的羞辱之中。富和贵愤怒,但又能怎么样?一个是舅,一个是娘。富将手掌按在贵伤痕累累的背上说,贵,你要用心念书,我们都要考出去,去城里,永远离开榆树湾和油坊门!

富和贵上了高中,花销增大,日子陡然紧了。两家的地加起来,除过口粮,剩余不多,舅和娘累死累活也攒不了几个钱。

除夕吃年夜饭时,娘说,你们兄弟俩都读书,实在供不起了!娘的意思是,富和贵两人,一人读书,一人种地。贵看着富。富给爹上了一炷香,每到过年,富把爹的遗像都供在桌上。富指着爹的遗像说,你问问我爹,看他怎么说?娘气恼,你爹死了!他要活着,你们上天入地、杀人放火,我才懒得管!富问,我爹是怎么死的?又来了!娘胸口猛地被一击,她怔怔地看着富,这是她怀胎十月、肚子里掉下的富吗?

富的态度很明确,他和贵都要上学,大学毕业后,他们不再要家里一分钱。富说,你们勤快点,别耽误我和贵的前途!

狼崽子!娘狠狠地骂。娘想撒手不管,爱念不念,我要是個母鸡,每天还能下只蛋,我又变不出钱来。舅说,别说赌气话。娘说,不是赌气,是真心,两岁看大、三岁看老,两个白眼狼,喂大了咬人!舅说,孩子还小,上了大学,就明事理了。

舅想出去打工,但瘸着一条腿,谁要?舅没啥文化,开不了公司;没后台没背景,包不了工程,赚不了大钱。舅有的只是力气,可力气不值钱,要是汗水能卖钱,舅肯定会成个百万富翁。舅想啊想,得把一滴滴汗水变成一张张钞票,怎么变?搞养殖。舅和娘分工,娘养鸡喂猪,舅种地。如果养一两百只鸡,鸡生蛋、蛋孵鸡,日积月累不是小钱;再喂几头猪,到年底卖了,又是一笔收入。舅的计划慢慢变成现实,家里的存款缓慢地增长,至少能保障富和贵上学的开销。endprint

两头的庄稼,舅跑来跑去地忙。舅黑了,瘦了,背更驼了,一张弯弓般。吃饭时,娘给舅碗底卧两只鸡蛋,舅责怪娘,一下吃两只鸡蛋,又不是暴发户!娘说,看你瘦的,给你补补。舅说,瘦点精神,跑得快。

富和贵花钱大手大脚,别的學生回家拿一百块,富和贵每人拿两百块,加倍。在整个高中大学阶段,富和贵维持着较高水准的生活,三天两头天下饭馆、经常买名牌时装、广交女朋友,典型的富二代做派。富一次给女朋友送九十九朵红玫瑰,每朵十元钱,消息传回榆树湾,村里人咂舌,吵翻了天。其时,舅和娘正在吃饭,一碟咸菜就两个窝头。娘搁下筷子,泪水盈眶,问舅,他们就闻不出钱上的汗腥味?

娘说,两个狼崽子和他爹一样狠心,不管了,我们辛苦来的钱,我们自己享受!舅说,剩一半年了,再加把劲,送佛送到西天。娘说,你就惯着他们吧!舅说,我不是为他们。娘愧疚啊,这么些年,舅不但搭上了力气,还赔上了他的家当。富和贵不但榨干了娘和舅的血,还敲骨吸髓。娘说,你该给自己留点,做点打算。打算?舅苦笑,四十多岁了,一条残腿,没一分钱存款,三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娘抹一把泪说,哥啊,欠你的债越来越多,啥时候能还清啊?

吃过晚饭,天黑了,舅起身,娘挽留说,要不睡下算了。舅点起烟锅说,几步路,眼一眨就到,歇啥?闲话漫天飞,舅怎么能睡在娘家里?

舅走了,慢慢地融入黑暗,像一滴水,滑进茫茫无际的大海。

6

贵大学毕业了。秋天,兄弟俩回了一趟家。那时,富已经上班了,他的办公室在一栋高楼上,村里人夸张地说,富坐在办公桌前,一抬眼就能看见榆树湾。富和贵给爹上坟烧纸,动静闹得很大,一万头的鞭炮,响了几个时辰。富还放了烟花,可惜是在白天,太阳太刺眼了,看不见美丽的图案。眼尖的人看见,富把一瓶茅台酒洒在爹的坟头,那浓郁的香味,几天后才慢慢散去。

富和贵回城时做了一次大清除,打算把和他们有关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院子里烧着一团大火,衣服、鞋子、书本、小时候的玩具,一件件丢进火里,火焰越来越高,火舌舔着漆黑的夜空,成分复杂的气味弥漫开来。村里人抽着鼻子闻闻,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四处查找,终于找到了源头。人们慢慢地聚拢来,观看另一场烟花晚会。娘缩在屋里,富和贵每一次丢东西的巨响,都让她的心暴跳不止,她脸热了,感觉耳朵像干枯的树叶一样蜷缩燃烧。富和贵会不会把她也丢进火堆里烧了?烧了也好!娘昂起头,外面好大一堆火,娘却瑟瑟发抖。

富和贵累了,要烧的东西太多了,有的压根就烧不了,他们踩下的足迹、留下的气息、炕上做的无数个梦,无影无形,摸不着也逮不住。

第二天富和贵回城,走出村口,贵站住,回望村子,问,我们还回来吗?这一年,富二十五岁,贵二十二岁。

有几年了,富和娘之间几乎无任何语言交流,有什么需要说的,富都让贵去传话。这次回城后,富每月给娘三百块生活费,又付给张水花二百块报酬,让她关照娘。

张水花是娘的眼中钉,娘恨她。张水花友好地冲娘笑笑说,你不会再拿刀砍我了吧?苏联和美国也握手拥抱了,我们讲和吧。娘别过头去,懒得理她。张水花说,我现在是你的财神爷,每月给你发工资,你得对我客气点!富给娘生活费,不让娘种地。不种地,舅和娘就少了接触的机会,能大大降低闹出绯闻的概率。张水花说,多好的儿子,想得真周到,那个瘸子有啥好?黑瘦的猴一样。哪里不能找一个解馋的,偏偏找你哥?乱伦哎!丢人哪!儿子派人盯娘的梢、捉娘的奸,娘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一头撞死。张水花说,别再搞破鞋了,你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得给孩子留点脸面啊!张水花就这么坐在娘的对面,张着一张臭嘴损娘。娘先是气得哆嗦,后来不气了,再大的气也不能伤人一根毫毛,只能伤自己。娘说,我就看上瘸子了,我就喜欢他,我想怎么就怎么,谁也管不着!张水花说,你表现不好,我经济制裁,罚你生活费!娘站起来,把一只碗摔在张水花面前,吼道,滚,给两个狗崽子带个话,老娘不稀罕他们的臭钱!

娘把富的话当作了耳边风,地照样种。舅问,富不让种了,你还种?娘嘴巴硬,说,我是他娘,我管他还是他管我?娘不闲着,舅怕累着娘,只好过来帮忙。村里人问舅,又给你妹犁地了?舅点点头。村里人又问,犁了几十年,不累?舅居然幽默地说,越犁越上瘾,放不下了。娘和舅又忙碌在稠密的庄稼地里,舅瘦弱的身躯焕发着男人勃勃的生机,舅的旱烟味、汗水味,都老酒一样,令娘迷醉。焦黄燥热的麦海里,娘和舅像两只磕头虫一样,一起一伏。娘挥舞着镰刀,揽过一把麦子,饱满的麦穗捶打在胸脯上,妙不可言;耕地时,娘牵着牲口,舅扶着犁,湿润的泥土。波浪一样翻滚,鸟雀不时飞下,在新翻的泥土里捉虫子吃。娘喜欢这样丰富充实的日子,她用几亩地成功地绑架了傻乎乎的舅。娘问舅,好吗?舅说,好啥好?你又给我上套,不让我歇一歇。娘狡黠地说,不种地,你我是两只孤雁;有地种,热热乎乎才像过日子。

收工回家,舅给牲口饮水添料,娘擦农具,镢头、铁锨、锄头,娘一件件仔细地剔除尘土,像是剔牙缝里的菜叶。擦拭干净的农具靠在墙根,晒着太阳,打着盹。娘喜欢农具,多年来,它们和娘和舅一起忙碌辛劳,那上面有娘和舅的汗水和鲜血。娘捋着镢头把说,农具比儿子还亲。

晚上,舅住下了。娘留舅,舅坚决不住,怕人又扯闲话。舅出门时,雨哗哗地下着,天也黑透了,舅不怕走夜路,抽着烟锅,等于头上顶了一盏灯,各路鬼祟望火而逃。雨越下越大,舅迟疑了,一下雨,山道上的水浪大,能冲人一溜跟斗,再说,姜沟门那道坡可不好爬。娘望着天,喜滋滋地说,好雨,好雨!舅坐下来,埋怨自己磨蹭,抱怨娘硬要留他吃饭,要不早就回家了。娘笑吟吟地说,住一晚怎么了?能少了你二两肉?

这是个美妙的夜晚,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屋檐上的雨水哗哗地淌着。娘烧了一锅滚水给舅烫脚,她抓住舅的脚,舅躲闪着说,我来!娘执拗地把舅的脚按进盆子里,舅烫得嗷嗷叫,娘抿嘴笑着,一把把往舅的脚上淋水。舅的脚板红通通的,脸上出了汗。娘揉捏着舅的脚说,哥,世上有买后悔药的吗?舅不明白娘是啥意思,娘叹息一声,垂下头来。舅看见娘头上的几根白发,在油灯下亮得刺眼。娘也老了。endprint

睡在炕上,娘又问,哥,要是泼出门的水收回来,你还要吗?舅的心扑通一下跳了起来,悬在空中。舅在黑暗中摸了一下瘸腿,心里疑惑,泼出去的水还收得回来吗?娘说,人人都说我和你好,白白背着个虚名,不如我们一起过!舅掐着腿,心里说,今夜的炕上只有兄妹,哪有夫妻?今夜,娘想回到多年前,留在油坊門,和舅过日子,娘不在乎舅是个瘸子。娘伸出手摸索着,舅假装睡着了,胸口却如擂鼓,娘没有摸着舅,舅边打着呼噜,边往被窝里缩,身子团起来,像只昏睡的刺猬。

清早,娘做了早餐,油煎馒头片,荷包蛋。娘问,睡得好吗?舅说,睡了个美觉。娘和舅对视一眼,都是两只黑眼圈。娘扑哧一下笑了,这一笑,愣是将阴沉的天笑晴了,将沉重忧郁的舅笑得咧开了嘴。

娘三天两头往油坊门跑,来了,就钻进灶房,叮叮当当地忙一通,好像跑十几里路,就为了做一顿饭。吃饭时,舅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娘问,盐淡了还是醋酸了?舅说,正好。娘给舅夹一块炒鸡蛋又夹一块红烧肉,说,吃吧。舅放下筷子,指指门外说,有眼睛盯着呢。娘满不在乎地抹一把脸,我脸咋一点没觉着烧呢?舅心里哼哼,那是你脸皮厚。天快黑了,舅催娘回去,娘一会说脚疼,一会说腰疼,一会又说路上有狼有鬼,她怕。舅说,我送你。娘问,你背我?娘想起,小时候舅是她的马,她骑着舅,两腿一夹,喊一声驾,舅就跑起来。现在,舅瘸了,也老了,跑不快了。娘的眼眶热了,她去抱了一捆柴,给舅烧炕。舅再一次催娘,娘摸着炕说,我想睡热炕。舅说,回榆树湾睡去。娘说,我的炕冷。舅说,多烧点柴。娘说,一个麦秸垛也烧不热,冷到骨头里了。

娘刁难舅,舅拿来一张狼皮褥子,很厚很密实的毛。舅说,晚上铺在身子下,暖和。褥子是姥姥的,姥姥患风湿,冬夏离不开狼皮褥子。舅一手抱着狼皮褥子,一手拽着娘,摸黑送娘回家。

过几天,娘又来了,进门就抱怨,睡了狼皮褥子更冷。狼皮太热,舅铺过一回,半夜热得流鼻血。娘是故意找茬,舅气呼呼的不理娘。

娘又说屋子里有鬼,灯一关,鬼就闹腾开了,又是笑又是哭的,半夜,娘偷偷睁开眼睛,看见无头的影子在屋子里飘来飘去。舅说,有个屁!其实,舅夜里也常常失眠,他躺在炕上听:风敲门、雨打窗、叶子落地;墙角蛐蛐唱,菜地里蚂蚱叫;老屋子也凑热闹,檩条椽子一直嘎叭响,就像人老了,动一动骨节会响一样。只要竖起耳朵听,啥声音都有。舅说,你是自己吓自己。娘说,就是有鬼,我不敢一个人睡。舅找阴阳,讨了一张符,让娘戴在身上辟邪。娘赌气不戴,说,你不管,让鬼掐死我!

寒衣节,娘回到油坊门,给姥姥姥爷送寒衣。娘一边烧纸钱,一边唠叨,埋怨姥爷姥姥当年不替她做主,害她跳了火坑。娘哭得鼻涕横流,舅听得糊涂,当初是娘一心要嫁到榆树湾,姥姥劝她她死活不留,怎么怪罪起姥姥来?

从那以后,每过一段时间,娘就去姥姥姥爷坟上哭一场,每次都哭得肝肠寸断。舅烦恼不堪,问娘,你到底要咋样?娘说,我要回花果山!

娘要往舅身上靠,舅躲着,娘幽怨的眼神古井一样深邃,舅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淹死。小时候,娘怕狗,躲进舅怀里;娘怕冷,要舅给她暖手;娘走路走累了,要趴在舅背上。但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不是了!

九月,娘和舅去羊胡子岭收荞麦,那是最后一茬庄稼。那天早晨,娘和舅带了干粮和水,中午不打算回去。晌午歇息时,娘和舅吃过干粮,舅抽烟锅,娘解开衣襟透汗。娘肉乎乎的,肚皮白生生的,娘把胸前的山包和沟谷都亮了出来,舅瞥了一眼,眼睛被烫伤,眼前金星乱舞。这是正午,荒凉的羊胡子岭上除了娘和舅,没有一个人影,娘豁出去了,向舅靠过来。

娘的两只乳房,在秋风中挺立起来,惊悸而羞涩。舅闻到一股清香,像是娘的体味,又像是荞麦的味儿。娘抱住了舅,舅一阵颤栗、一阵眩晕,迷迷糊糊中,舅的手摸在娘的身上,又软又弹,像一团发醒的面团,一跳一跳的。

烟锅掉在地上,烫了舅的脚,舅跳起来,将烟锅按在掌心,死命地摁住。

7

娘五十岁生日时,舅给娘送了一串念珠,檀木的,一百零八颗。舅说,寺里求的,睡不着了,数数。娘问,数了还睡不着呢?舅冷冷地说,那就再数,多数几遍!

舅不再帮娘种地了,两个人的游戏,缺了舅,娘索然无味,再也玩不下去了。锄头、镢头、铁锨无聊地靠在墙根,它们吃不到泥土、舔不到青草,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农具生锈了,娘每天擦一次,放在阳光下暴晒,但它们的刃口上仍然长满了红锈,雨水落在上面,像流淌着红褐色的泪。

舅对娘说,守住家、守住清白的名声,将来富和贵给你树碑立传。柏木棺材、绫罗绸缎、一场豪华盛大的葬礼,这是舅给娘的许诺,娘沉默不语。舅说,人老祖辈,每个寡妇都这么过。娘动动嘴唇,挤出一个字,屁!

娘不去油坊门,舅也不来榆树湾,他们渐渐疏远了。

娘变懒了,衣服不洗,脏得看不出颜色了,还穿。娘不做饭,她像个孩子,常买一包方便面,咔嚓咔嚓地嚼。一天,张水花进来,看见娘灶屋里脏乱不堪,锅盖上、案板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土。令人惊讶的是,灶台上居然长了一束草,被屋顶漏下的雨水滋润得水灵灵的。张水花捂住鼻子骂,猪,猪窝!你这个邋遢样子,丢尽了富和贵的脸!

娘抽起了烟。人的嘴巴不只用来吃饭,还要说话,没人和娘说话,娘插一根烟在嘴里,就不觉得空了。

娘喝起了酒。一般是在晚上,喝个半醉,躺炕上,才能睡到大天亮。如果不喝酒,娘格外清醒,感觉夜一下拉长了,特别难熬。满月残月、有星无星、有雨无雨,娘的夜晚都是一样的,屋子像一口巨大的棺材,虽有门窗,娘却常常透不过气来。

娘抽烟喝酒,没有钱就赊账,店主不肯,认识的人说,她的两个儿子在城里干大事,会赖你的账?富和贵的确在城里,干大事也是真的,但好多年了,富和贵从没回过家。

娘竟然烫了发,抹了口红,还描眉画眼,她穿得花里胡哨的,整天东游西逛。娘所到之处,引起人们的嘲笑和围观,娘的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眨眨眼睛,粉簌簌地往下掉,脸上顿时沟壑纵横。据说,娘为了一包烟一杯酒,还和老男人上床。endprint

娘的自甘堕落为她赢得一个外号,老妖精。村里人说,富和贵多能干,却摊上这样一个娘,倒霉透顶了!

娘的种种劣迹传到舅的耳朵里,舅羞愧愤怒,丢人现眼啊,辱没祖宗啊!舅感觉姥爷在愤怒地拍打棺材板。舅想去质问娘、痛骂娘,但每次到了半道又折了回来。舅脸皮薄,不敢去榆树湾,他怕脊背被人戳成满是窟窿的筛子。

冬天来了,村庄里开始死人了。娘对葬礼突然来了兴趣,她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追逐一个个葬礼,不管到哪家,娘都要随上一元钱的礼。娘参加葬礼,不是贪图吃喝,她端一杯茶,选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满院子的孝子贤孙痛哭流涕。娘是每一场葬礼上的焦点,人们指点她议论她,娘木然地坐着,面无表情。但如果细心些,你会发现,随着悲伤的唢呐曲,娘的嘴唇在动,手指一翘一翘的。

娘踩着厚厚的积雪,醉醺醺地回到榆树湾,张水花问,又去看人家大团圆了?眼热了吧?

现在,只有一场葬礼,才能让一个家、一个家族短暂地团聚。

张水花问,想儿子了?想孙子了?想就去城里转转。娘没去过城里,富和贵结婚时,她不知道;富和贵的儿子女儿满月时,她也不知道。村长和富之间有热线联系,富一个电话,村长就去城里,回来说,和富喝了酒,和贵打了牌。一次,村长碰见娘,硬让娘给富打个电话,娘不打,村长说,你要好好表现,表现好了,富接你去城里。娘说,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去,墙这边拉屎撒尿,那边炒菜做饭,脏死了!村里人笑话娘,还八抬大轿?想得美!当年,你不是屁颠颠走过来的吗?

舅和娘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油坊门。那天,娘在自己出生的村庄里喝得酩酊大醉。舅顶着众人的嬉笑嘲弄,背娘回榆树湾,娘趴在舅的背上,嘴在舅的背上乱拱,舅背上热烘烘的,很痒、很难受。娘含糊不清地喃喃,我要吃蟠桃。娘把舅的背当蟠桃,一下一下地啃。舅抬起头,天空阴沉沉的,飘着雪花,大冬天的,哪有蟠桃?做梦呢!

娘的屋里冷得冰窖一样,舅把娘放在炕上,抱了一大抱柴塞进炕洞。炕热了,娘蜷缩的身子慢慢展开,她坐了起来,喝了几口水。娘的炕边靠着一把镢头,是娘从榆树湾带来的,几十年了,磨损得像一片薄薄的月牙。娘说,哥,这把镢头有灵性,冬暖夏凉,不信你摸摸。舅不理娘的酒话,搜寻那串念珠,娘晚上睡不着,应该摸念珠,而不是镢头。

娘摩挲着镢头,幽幽地叹口气,说,哥,你不如一把镢头。

8

舅躲着声名狼藉的娘,有些年没来榆树湾了,这一躲,就阴阳两隔了。

娘去瓦窑坡参加一个盛大的葬礼,死者八十多岁,儿孙满堂,丧事相当排场,光是花圈就绕了村子一周;村道上,人挤得插不进一根针,村外的田野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乌龟壳。死者的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成龙成凤的人物,在生意场、官场上风光无限。众口称赞的是,在老娘弥留的一年多时间里,总有两人伺候在床前,喂饭喂水、接屎接尿,直到老娘咽下最后一口气。葬礼上,娘见到了许多熟识的人,有榆树湾的,有油坊门的,人们拿娘和死者对比,对娘既惋惜又憎恨,说她愚蠢地把自己隆重的葬礼断送掉了。

院子里外,人挤来挤去,黑压压的蚂蚁一样蠕动,娘却觉得分外孤独。六月的天,阳光炽烈,娘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捋去一层,又弹起一层,娘就这样一把一把地捋着。吃过酒席,天已黑了,西边天上,一弯月牙金黄发亮。天上有月亮有星星,娘的四周却漆黑一团,脚下的路坑坑洼洼。

第二天清早,娘被人发现躺在路边的水沟里,身子僵硬,一双眼睛却大得吓人。

横死的人不能进院子,大门外面搭了一个帆布棚安放娘。村里的主事向舅通报娘的死因:娘身上没有一块伤疤,排除了碰撞致死的可能;和娘同一个桌子吃饭的人证明,娘只喝了大半杯酒,对一个资深酒鬼而言,那点酒只够润润嗓子,酒精中毒论根本站不住脚。主事笑着说,不会是冻死的吧?人们哈哈大笑,大六月天怎么会冻死人?真是让人笑破肚皮。舅心里黯然,有什么好笑的?没听说过六月飞雪?多年前的晚上,刚满月的娘躺在雪地里哇哇大哭时,姥爷把她抱回家,放在滚烫的炕上。这一次,娘躺在六月的深夜里,再没人管娘了,娘就走了。

油坊門在榆树湾的西面,瓦窑坡在榆树湾的东面,娘却倒在了榆树湾和油坊门之间的途中,她是想回油坊门,还是匆匆追赶下一场葬礼?

舅要去看看娘,富和贵一左一右将舅扶进堂屋说,先吃饭。一屋子的人,有富和贵的妻子、子女,他们和舅生疏,点点头,笑一笑。富十七岁的女儿怀里抱着一只粉白的小狗,一会给喂奶、一会喂火腿肠,不时在小狗的身上叭叭地亲着。舅不要富的烟,专心抽自己的烟锅,辛辣的烟雾罩满了屋子,先是富的女人咳嗽一声,接着像传染了一样,城里的女人和孩子一个个咳嗽着。富的女儿冲舅嚷,你熏着我的宝宝了!富沉下脸,挥挥手说,出去!舅将烟锅在地上磕灭,城里那么臭的烟雾你们天天吸着闻着,我的旱烟就呛了你?

饭菜上桌了,富打开一瓶酒,说,舅,喝两杯!舅说,心窝顶,喝不下。主事劝舅说,喝点吧,茅台,富专门从城里带回来,孝敬你的!舅把酒杯倒扣在桌上,表明滴酒不沾。菜一盘盘端上来,有鸡有鱼,荤素搭配,花样繁多。主事说,老舅,县城大酒店的厨师,尝尝,哪里不好,多提意见。舅的舌头麻木了,所有的菜吃着都一个味,油腻反胃。除了舅,别的人碰了一杯又一杯,喝得热闹,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争论洋酒和国酒孰优孰劣。

富和贵这次回来,一是埋娘,二是给爹树碑立传。成功人士富和贵,一直耿耿于怀父亲死得太早,轿车、洋楼、二奶、出境游,这些好东西爹一样没享受上,太亏了!富和贵要尽全力补偿爹。富请了著名传记作家,给爹写墓志铭。为了把爹写得生动感人,富向榆树湾人悬赏,凡能讲出爹逸闻趣事的,都有重赏。村里人纷纷追忆起一个死于三十多年前的人,他们在记忆的汪洋大海里打捞爹遥远褪色的往事。富和贵边用笔记,边抹泪,富用这种方式让爹在榆树湾复活了。大胡子作家抽着烟斗,翻看富和贵的笔记,说,太丰富了,太精彩了,完全可以写成一部流传千古的传记。endprint

舅疑惑,说是商议娘的后事,怎么所有人却说的是爹?舅问富,怎么打发你娘?主事拿来娘的墓志铭,请舅过目,墓志铭短短的两行,只记载了娘的生卒年月日,三十来个字,娘几十年的历史一片空白。舅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跳,问,就这几个字?富不吭声,贵垂下了头,作家抽着烟斗说,武则天当了一回皇帝,墓碑上也一个字没有;为死者讳,那些不光彩的事,不提也罢。不光彩?舅盯着富和贵看,两人垂着眼睛,只看脚下。主事给舅一根烟,说,老舅,消消气!

富和贵已成了县里市里的知名人士、公众人物,放个屁都有人捧着。可富和贵有娘这个难言之隐,娘年轻时和舅不干净、有谋害爹的嫌疑,老了抽烟酗酒,不守妇道,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娘的墓志铭该怎么写?这样的娘能拿得出手吗?是娘不争气啊!富和贵只能淡化娘,越低调越好,权当没有过娘。娘的葬礼极其简朴,低规格、小范围、不声张,是一个静悄悄的葬礼。县城的厨师和乐队,是给爹预备的,与娘无关。

主事说,这是富和贵的想法,老舅看妥不妥?舅想拍桌子、踢凳子,想破口大骂,想动拳头,但是,舅心里的波澜终归平静,说啥呢?村里人说,娘的死是报应,是自作自受。村里人说得对,舅认了。

娘的墓在羊胡子岭,村外的一个乱坟岗子上。横死的人不能进祖坟,富和贵做得对,舅也认了。

院子外面,乐队开始操起家伙演练,舅凑过去,问,会唱《窦娥冤》吗?一个俊俏的小媳妇说,会,要听哪一段?舅说,就唱泣血含冤历三载。小媳妇说,哦,是《托梦》选段,好嘞。小媳妇清清嗓子,唱:泣血含冤历三载……舅说,不是三年,是三十年。

富拉拉舅的衣襟,问,舅,陈香雨是谁?舅说,不知道。富说,听说我娘走的那晚提起过。舅仰头想了一会,摇摇头。

9

三十多年前的春天,饭点过了,娘把菜热了又热,还不见爹的踪影。富和贵玩累了,空着肚子,歪倒在炕上睡了,娘拉上门,去找爹。村子里的炊烟已经散尽,家家户户的门关上了,半个月亮挂在树梢。出了村子,跨过一条小河,穿过一片油菜地,就是榆树湾小学。快到河边时,娘听到爹的声音,爹的普通话和收音机里说的一样好,爹参加过县上的演讲比赛,捧回来一张奖状。娘气恼,月亮都上半天了,不回家吃饭,却在野地里念诗。这时,一串笑声吓坏了娘,娘头皮发麻,脊梁颤抖,以为遇见了鬼。油菜地里站起两个人,一个是爹,另一个是叫陈香雨的女人,两人搂得很紧,在跳舞。爹不时揪一把油菜花,撒在陈香雨身上。陈香雨的飘飘长发甩在爹的脸上,两人咯咯地笑。爹真是胆大包天,听说男女跳舞有吃枪子的,爹不要命了?娘看看四周,幸好没人,她悄悄走过去,叫爹回家吃饭。

陈香雨是镇上邮电所的,爹常去取報纸杂志,两人熟悉了。爹爱看书,陈香雨将别的单位订阅的报纸杂志先借给爹看,爹看完后,陈香雨才送到主人手里。

爹提起过陈香雨,娘以为又是哪本书里面的女人,爹常这样,将喜欢的女人咀嚼在嘴里,感叹着,书中自有颜如玉。爹警告娘,我爱书上的女人,你可不能妒忌、吃醋。今晚,娘见到了陈香雨,她说话跳舞,咯咯地笑,她不是书里的女人,她身上的香气,还在屋子里萦绕不散。

晚上睡觉时,爹解释,我和陈香雨只是工作关系。娘问,跳舞也是工作吗?爹说,娱乐娱乐,不会娱乐就不会工作。娘不知道该不该吃陈香雨的醋,娘不能追问爹,问急了,爹会恼怒地说娘是在胡搅蛮缠。

那个春天,爹迷上了跳舞,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跳,跳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娘真的相信,爹只是和陈香雨跳跳舞而已。

中秋节刚过,娘去油坊门,给姥姥拆洗过冬的被褥和棉衣,临走说晚上要住一宿。娘中午去的,晚上却回来了,她推开屋门,点亮灯,突然愣住了,爹和陈香雨的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惊恐地看着她。娘转身而去。陈香雨鱼一样溜进被窝深处,慌张地往身上套衣服。爹坐了起来,问,你不是不回来吗?

娘拎着菜刀,却不知道要砍向谁,最后砍在枕头上,枕头芯子里的荞麦皮撒了一地。娘没跑出门外大哭大闹,引来一群人捉奸围观,而是让爹和陈香雨穿好衣服、人模狗样地坐在桌前。娘居然给陈香雨倒了一杯水,冷静下来的爹说,谢谢!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娘脑袋嗡嗡的,有一万只蜜蜂在闹。爹将菜刀压在屁股下面,挺起胸说,是我的错,她还是个姑娘,别坏了她名声,要杀要剐随你便!爹偏袒陈香雨,让娘怒火上冲,她真想拉开门,叫村里人过来看看奸夫淫妇。但娘忍住了,她不敢声张,更不敢报案,正严打呢,两口子打个架、男女亲个嘴都被判了刑,爹和陈香雨会有好果子吃?娘不忍心毁了两个人,但憋在心里又委屈。

娘翻来覆去地想,直想到东方发亮,一缕阳光透进屋里,娘看看光柱里飞舞的尘埃,挥挥手,放走了陈香雨。

爹倒很坦诚,说他和陈香雨情投意合,是错过了缘分的一对,来生一定要给月老多烧几炷香,把他俩拴在一起。娘说,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你们以后咋办?爹答得很干脆,她往东,我往西,永不来往!

爹逃过了一劫,感激娘,发了重誓。娘心里难过,背着人偷偷流泪。当年,娘抛弃了舅,一心要跟爹,一分钱彩礼不要,气病了姥姥,伤透了舅的心。娘原以为和爹是地上的并蒂莲、天上的比翼鸟,没想到短短几年爹就变心了,和别的女人好上了,还约好了下一辈子。娘很难过,但又能怎样?嚷出去,打的还是自己的脸,认命吧!

几个月之后,爹爬上电线杆,以奇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娘一万个不明白,爹为何要爬上电线杆寻死?

娘和舅被扣上奸夫淫妇的帽子,娘发誓要找出爹的死因。如果找不出,娘要扒开爹的坟,撬开他的嘴巴,问个清楚明白。

娘想啊猜啊,春天来了,当娘看到遍地金黄的油菜花时,突然想起了陈香雨。

娘去镇上,找到邮电所,打听陈香雨。一个老头问娘,你认识她?娘说,是我亲戚,她在吗?老头说,犯流氓罪,吃了一粒花生米。

娘逃回了榆树湾,一路上,娘不断地回头看,总觉着那个扎马尾辫的姑娘跟在她身后。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娘叹息不已。

回家后,娘算算时间,猛然明白,陈香雨先死,爹后死,爹是为她死的。爹不要家,不要娘,也不要富和贵,去追一个女人了。娘狠狠地咒骂爹自私、无情、冷酷。

当年,爹给县广播站写了一篇稿子,夸奖他和娘自由恋爱,没要一分彩礼钱,广播站一连播了几天。那段时间,娘走到哪,人们都指着娘说,嗬,看一看,瞧一瞧,不要彩礼的刘巧儿。

娘拿起镜子,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挤挤眼,扭扭嘴,突然笑了,手指戳在镜子上说,你个大傻瓜!你活该!

10

娘平躺着,穿一身绫罗绸缎,好像要参加一次重要的演出。娘的脸上蒙着一张纸,舅揭开盖脸纸,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娘属小龙,虚岁六十五。过去七十古来稀,现在呢,八十岁还在田里忙。娘不算老,如果管管娘,争取一下,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舅很后悔,规矩、规矩,规矩就是个屁!

主事说,快两天了,眼睛还没合上,富答应给陪一套别墅一辆跑车;贵答应陪一个金马驹一个银骡子。都不顶用,老舅,你妹的心思猜不透。

舅的手在兜里摸索着,那颗油坊门的桃子被他捏破了,桃汁黏黏的,粘手。舅将桃子放在娘的嘴边,挤了几滴桃汁,润润娘干裂的唇。

小媳妇嗓子清亮,唱得动情:长相思,盼相会,思亲天涯泪纷纷……舅念叨着,妹啊,好好听,这是你的止疼药!舅轻轻抹一下娘的脸,娘的眼睛合上了。

主事再次将舅请进屋子,扶舅坐下,开始告孝。告孝是葬礼上一个重要仪式,主要是舅对外甥的孝与不孝作个评价、对丧事提出意见。舅为大,舅的话就是圣旨,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当然,这是老规矩了。

主事说,老舅,说两句。

舅双眼平视,说,没啥。

主事又劝,说两句吧!

舅摇摇头,说,没啥。

主事说,没啥就好,孝子磕头。

富和贵扑通一声跪在舅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舅说,行了,起来吧!富和贵却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舅泪眼迷蒙,他走出屋子时,门边靠着的那把镢头咣当一声倒了,横在舅的身前,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拦住了舅的去路。

责任编辑 赵剑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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