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Y.D.:作为妇女解放运动参与者的“新青年”吴觉农

2018-02-02 07:16
妇女研究论丛 2018年1期
关键词:新青年爱伦妇女

姜 瑀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一、引言

《妇女杂志》是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史上最重要的刊物之一,尤其是在章锡琛任主编时期(1921-1925),《妇女杂志》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之一。在这一时期,《妇女杂志》的主要撰稿人有章锡琛、周建人、周作人、沈雁冰、胡愈之、胡仲持等。在这些耳熟能详的新文化人之外,一个署名为Y.D.的作者亦为《妇女杂志》频繁供稿。1921年至1924年,Y.D.在《妇女杂志》发表了大量译作和文章,其中译作主要来自于日本理论家厨川白村、本间久雄、贺川丰彦等人的论文。Y.D.与凤子女士关于“自由恋爱”的对话是这一时期“恋爱自由”和“自由恋爱”大讨论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与此同时,Y.D.这一署名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两份重要的妇女杂志《民国日报》副刊《妇女评论》和《时事新报》副刊《现代妇女》上亦时有出现。1923年,由梅生主编、新文化书社出版的《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也收录了3篇Y.D.的译文。另外,Y.D.在章锡琛离开《妇女杂志》后创办的《新女性》上亦有少量文章发表*Y.D.译作及文章详细目录见附表1。。可以说,Y.D.是20世纪20年代妇女解放运动的重要参与者。

二、Y.D.的身份问题

目前学界对Y.D.的真实身份尚未有明确的说明,署名为Y.D.的这些译文和论著,被“指派”给不同的作者,收入了不同的文集之中。关于Y.D.的身份有以下几种观点:(1)吴觉农说。1987年出版的《吴觉农文集》“认领”了1922年至1929年以Y.D.的名义发表在《妇女杂志》和《新女性》上的绝大多数作品,共计24篇[1](PP 538-546),但没有收录其他妇女问题杂志上署名Y.D.的文章。王旭烽撰写的《茶者圣——吴觉农传》中写到吴觉农在20世纪20年代多用Y.D.的笔名发表文章[2](P 35)。有日本学者亦认为Y.D是吴觉农*见[日]前山加奈子:《Y.D.とは誰か——日本の女性問題を紹介·論評した呉覚農について》,《中国女性史研究》2008年第17期,第64-88页。感谢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生景欣悦提供该材料。。(2)陈望道说。2009年出版的《陈望道译文集》、2010年出版的《恋爱、婚姻、女权——陈望道妇女问题论集》以及2011年出版的《陈望道全集》(第8卷译文集),均收录了6篇署名Y.D.的译文:《劳动妇女底解放》(日本山川菊荣著,《妇女评论》第21期,1922年)、《妇女的精神生活》(日本富士川游著,《妇女杂志》第8卷第1号,1922年)、《近代的恋爱观》(日本厨川白村著,《妇女杂志》第8卷第2号,1922年)、《告失恋的人们》(日本贺川丰彦著,《妇女杂志》第8卷第5号,1922年)、《恋爱之力》(日本贺川丰彦著,《妇女杂志》第8卷第9号,1922年)、《论寡妇再嫁》(日本宫本英雄著,《妇女杂志》第8卷第12号,1922年)。同时,《恋爱、婚姻、女权——陈望道妇女问题论集》还收录了《职业与妇女》一文,该文发表在《妇女杂志》1921年第7卷第11期,并收录进梅生编辑、新文化书社于1923年出版的《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均属名为Y.D.。(3)章锡琛说。有研究者将Y.D.视作章锡琛的笔名,认为发表在《妇女杂志》上署名Y.D.的译作大部分是章锡琛所作*具体可参见张静:《〈妇女杂志〉(1921-1925年)婚姻家庭观念的阐释及文化内涵窥探》,南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4)李小峰说。在多部词典类工具书中,李小峰条目下记录了笔名“林兰、Y.D.、C.F.”*具体可参见《中国文学家辞典》编委会:《中国文学家辞典·现代第四分册》,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徐为民编:《中国近现代人物别名词典》,沈阳:沈阳出版社,1993年;周家珍编著:《20世纪中华人物名号词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那么,Y.D.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多人共用的笔名呢?如果是一个人,他又究竟是谁呢?

笔者经过考证认为,Y.D.应是吴觉农的笔名,且没有人与他共同使用。

在《妇女杂志》的早期章锡琛尚未成为该刊主编之时,吴觉农已经开始向该刊投稿。1915年第1卷第11期“学艺”栏目,有署名“上虞吴觉农”的《蜜蜂饲养法》;1918年第4卷第12期“家政门”栏目,有署名吴觉农的《牡丹栽培法》。1914年到1918年期间,吴觉农就读并任教于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此时撰写相关的小文章亦在情理之中。由此说明吴觉农对《妇女杂志》的关注是早已有之的。

吴觉农与胡愈之、胡仲持兄弟是总角之交,通过胡愈之,他与章锡琛也成为朋友。据他晚年的回忆文章,他在1919年至1922年考取公费赴日留学期间,就是通过给胡氏兄弟及章锡琛主编的杂志撰稿,取得稿费来维持生活:

我当时有一段时间写出文章,就是通过胡氏兄弟(胡愈之、胡仲持)的关系,取得为数不多的稿费来维持生活的。我的朋友章锡琛,当时助胡愈之编《东方杂志》,后又在商务印书馆主编《妇女杂志》(我在日本经常写有关妇女问题的通讯)……[3](P 134)

二十年代初,我还在日本留学。……《妇女杂志》改由章锡琛接编。他又介绍周建人到上海同他合作……我当时从一些日本刊物上翻译或改写妇女问题的文章寄给《妇女杂志》发表,从而同他们两位有了通信来往。……[4](P 81)

查询1920-1922年《妇女杂志》上署名“吴觉农”或“觉农”的文章,不过6篇之数,且其中还包括一篇译自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В.Я.Ерошенко)的文学作品*详细情况见附表2。,并不符合其所说的“我在日本经常写有关妇女问题的通讯”之自述。因此可以推测,吴觉农应以其他笔名发表了更多有关妇女问题的文章。而以Y.D.进行搜索可以发现,同一时间段在《妇女杂志》上署名Y.D.的文章达17篇,这其中就包括吴觉农在回忆中提到的从日本刊物上“翻译”“改写”的文章,以及反映日本妇女状况的通讯。与此同时,《民国日报》的两种副刊《妇女评论》和《觉悟》以及《时事新报》副刊《现代妇女》上,均出现了署名Y.D.的文章。通过仔细考察上述报刊中的文章,尤其是作者在文中提到的个人信息,可以发现,在不同报刊出现的Y.D.无疑是同一个人,而此人的生平信息与吴觉农是高度吻合的。具体情况如下:

《妇女杂志》1922年第8卷第4期载有Y.D.的《白莲女史离婚记》一文,文章开头作者提到,日本女诗人白莲的离婚事件引起了日本社会热烈的讨论,他认为白莲女士不愧是“东方的娜拉氏”,他搜集了日本报刊的相关材料在《妇女评论》中作了一篇通讯,现在重新整理一遍“以告我国人”。他提到的这篇通讯,即载于《妇女评论》第14期(1921年11月2日)的《日本女性底抬头》,该文同样署名Y.D.,文中亦将原名烨子的白莲女史称为“东方娜拉”。由此可见,《妇女杂志》与《妇女评论》上的Y.D.为同一人无疑。

接着可以从Y.D.的一系列文章中较为精确地整理出1922年下半年他的行踪。他发表在《妇女杂志》第9卷第2期的《自由恋爱与恋爱自由》一文“附记”中提到“七月间路过上海”,落款则为“二二,八,二七,于日本牧丿原山上”。《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9月8日刊有署名为Y.D.的《丧礼和棺材之研究——父亲死后的感想》,该文开头说“我刚坐了三万吨的‘Imperial of Asia’轮船的三等舱,到达日本的次日,坐在很平安的叠(tatami)上了”。该文见报于9月8日,稿件从日本寄到上海需要耗费一定的时日,可见该文应该写于8月的日本。那么可以说,这两篇文章标记的行程路线和写作日期是高度一致的,因此《妇女杂志》上的Y.D.与《觉悟》上的Y.D.也应该是同一个人。

《现代妇女》第8期(1922年11月16日)载有署名Y.D.的《告〈女性日本人〉记者花圃女士》一文,该文落款为“一一,一一,由日本回上海后三日”,说明1922年11月Y.D.由日本返回了上海。再来看《妇女杂志》第9卷第2期Y.D.写的《自由恋爱与恋爱自由续篇》,落款为“一九二二,十一,十四日,上海”。联系上文可知,Y.D.写作《恋爱自由与自由恋爱》时为8月在日本,写作续篇时为11月在上海,与《告〈女性日本人〉记者花圃女士》一文的落款“由日本回上海”之说吻合。由此可见,《现代妇女》和《妇女杂志》上的Y.D.亦为同一人。

1921年11月至1922年11月期间,陈望道担任《民国日报》副刊《妇女评论》主编,在上海工作,不可能在日本和上海之间来回走动。且陈望道在发表有关妇女问题的文章时,有较为固定的笔名“晓风”。另外,陈望道作为《妇女评论》的主编,却在同一主题的《妇女杂志》上发表译著,这显然并不符合常理;以“陈望道”或“晓风”为作者在“晚清民国报刊数据库”中检索,显示其的确从未在《妇女杂志》上发表过文章。章锡琛与陈望道的情况是非常类似的,章锡琛在该时段内一直在上海主持《妇女杂志》的编辑工作。而李小峰这段时期内,正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亦不曾在日本和上海停留。且查阅相关资料显示,李小峰并无日本留学经历,其翻译著作中亦从未出现过日文作品,可以较为肯定地推测,他并不通晓日语,同时他对于妇女问题也甚少关注。因此即使无法确认李小峰是否使用过Y.D.这一笔名,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在妇女杂志上频繁出现的Y.D.并不是李小峰。至此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知道,积极地在《妇女杂志》《妇女评论》《现代妇女》和《觉悟》上发表译作和论著的Y.D.是同一个人,而不是多人共用的笔名。

何以确定Y.D.就是吴觉农?《觉悟》1922年9月25日“评论”栏目载有署名吴觉农的《日本农村杂感》,文章落款为“一九二二,九,十八,于日本牧丿原山”,这与上文提到的《自由恋爱与恋爱自由》一文的落款“二二,八,二七,于日本牧丿原山上”是一致的。《茶者圣——吴觉农传》中有清晰的说明,吴觉农于1919年考取公费赴日留学,在日本静冈牧之原市国立茶叶试验场学习[2](P 245)。由此可得吴觉农与Y.D.即是同一人。与此相关的佐证还有两处:第一,上文提到的《丧礼和棺材之研究——父亲死后的感想》提到作者Y.D.于本年(即1922年)春间曾回国一趟调查内地茶业,又有友人提出茶业试验场之事。第二,《妇女杂志》1922年第8卷第12期上载有日本作家小路实笃原著的童话剧《开花的老人》,译者为两人,署名翰周和Y.D.。查询相关资料可知*以“翰周”为作者搜索,相关度最高条目为“方翰周”,除与Y.D.合译的《开花的老人》外,另有译自日本上野谦二的《男女同学与性教育》(发表在《妇女杂志》1924年第10卷第9期),以及大量有关茶叶的论文、调查报告等见于农业和贸易类杂志。查询中国知网工具书网络出版总库《中国农业百科全书·茶业卷》中有条目“方翰周”。,此翰周应为现代著名茶叶专家方翰周,曾赴日本留学研究制茶技术。联名发表译著,二人必然相识。这两条佐证清晰地说明了Y.D.是从事茶叶事业之人,与前文提到的两处落款及传记相参照,则Y.D.就是中国现代茶业的奠基人吴觉农。

吴觉农(1897-1989),原名吴荣堂,浙江省上虞县人,著名农学家,中国现代茶业的奠基人。他的代表作《茶经述评》被视作当今研究陆羽《茶经》的最权威著作,他本人亦被称作“当代茶圣”。1906年,吴荣堂进入县立小学读书,与胡愈之同学,由此结识胡愈之、胡仲持兄弟。1914年,吴荣堂考入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开始了解中国茶叶历史,决定投身茶业,遂改名为吴觉农。在此期间认识沈端先,即夏衍。1918年他毕业留校担任助教,同年由父母作主成婚。1919年,吴觉农考取公费留学,赴日本静冈牧之原市国立茶叶试验场专修茶叶科目。在此期间,吴觉农的好友胡愈之任《东方杂志》主编,章锡琛亦在此杂志工作,后章锡琛开始主编《妇女杂志》。吴觉农在日本经济困难,通过胡愈之又认识了章锡琛并成为好友,于是通过为《东方杂志》和《妇女杂志》写稿获得稿费来维持生活。1922年吴觉农回国从事茶业,与章锡琛、周建人的往来更加密切。该年“妇女问题研究会”成立,吴觉农与章锡琛、周建人、胡氏兄弟皆为发起人。1925年章锡琛因《妇女杂志》“新性道德号”引起的风波被迫辞去主编职务,后章锡琛创办《新女性》并发展为开明书店。为了避免与商务印书馆的纠纷,《新女性》创刊号发行人署名吴觉农,编辑部也正是在吴觉农上海的寓所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19号。此后,开明书店开始出版“妇女问题研究会丛书”,吴觉农也间接地参与到这套丛书的编辑出版工作之中*[日]本间久雄著、章锡琛译:《妇女问题十讲》,上海:开明书店,1926年,该书译者序写道:“本书的出版……承知友周乔峰、吴觉农、胡伯恳诸君校阅及订正,不胜感谢。”[日]与谢野晶子著、张娴译:《与谢野晶子论文集》,上海:开明书店,1929年,该书译者序中写道:“本书的出版,多承吴觉农先生的热心指导。”。吴觉农与陈宣昭于1919年结识,后因二人同在日本留学再次相逢。吴觉农于1922年与妻子离婚,1925年与陈宣昭结婚。陈宣昭在《新女性》杂志发表过少数译作和评论,亦曾与吴觉农联名发表过少数文章*[葡]茄利亚但塔斯著、陈宣昭译:《丽侬与丽媚》,《新女性》1926年第4期;[意]勃罗沙著、陈宣昭译:《女性的悲剧》,《新女性》1929年第1期;[日]西山荣久著,宣昭、觉农译:《中国民间的婴孩杀害》,《新女性》1929年第6期;《新女性》1927年第2卷第1期征文“现代女子的苦闷问题”,陈宣昭投稿入选,署名“宣昭”。。

进入20世纪30年代,吴觉农的本职工作逐渐步入正轨,便慢慢离开了出版行业和文化事业。但他与陈宣昭每有积余,“就把钱交给开明,作为加入开明的股份”[4](P81)。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吴觉农先后担任农业部副部长、中国茶叶公司经理、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等职务。“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吴觉农受到冲击,从此不再担任职务亦不参加活动,专心著述。他在20世纪80年代曾编撰出版《茶经述评》《中国地方茶叶历史资料选辑》,1989年病逝于北京。

在目前可见的资料中,吴觉农本人从未提到曾经使用过Y.D.这个笔名,因此更谈不上解释这一笔名的来源。吴觉农原名吴荣堂,“荣堂”二字在其家乡上虞方言中的发音用国际音标来标注,近似于/io//d/。民国时期常用威妥玛拼音来标注语音,那么“荣堂”二字的声母极有可能被标记为Y、D*“荣”在切韵音系里是云母字,那么它就是三等(带i/y介音)阳平,在现代吴语中一般用浊擦音表示,考虑到民国时期通常用威妥玛拼音来标注语音,那么就可能和阴调类的影母字相似,用一个y来代表“荣”的声母。感谢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卢笑予提供参考。。吴觉农是接受过系统完整的学校教育的,且有过学习外语的经历,因此极有可能较为熟练地掌握了威妥玛拼音注音方法,便选择了“荣堂”二字的声母Y、D作为自己的笔名。另,根据吴觉农传记,除Y.D.外,吴觉农亦使用“咏唐”的笔名[1](P 35)。当然,鉴于吴觉农本人并未对此做出解释,因此这个笔名的来源只是笔者的一种揣测*日本学者则认为,Y.D.这一笔名与20世纪20年代“荣堂”二字的日语发音有关。相关文献见前山加奈子文,同注释②。。

三、吴觉农作为个案:经验与理论的纠缠

在目前能够搜集到的吴觉农有关妇女问题的47篇文章中,翻译占半数,另有记叙性的通讯若干篇,书籍或法律法规简介等介绍性的文字若干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吴觉农个人有关妇女问题的理论阐述文章不上10篇之数;而他的翻译以散落在杂志上的单篇文章为主,另有一些书籍的节译,并没有明显的系统性。因此客观地说,与章锡琛、沈雁冰、周作人、陈望道等人相比,吴觉农很难算作中国早期妇女解放运动重要的理论建设者,但作为一位日后的农业科学技术专家,他对妇女问题的“跨界”参与本身就是“五四”时期妇女解放运动中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个案。聚焦于吴觉农,正可考察在新文化运动精英和妇女解放运动先驱之外,普通的知识青年对妇女解放之主要问题的观点和态度。

在吴觉农的回忆性文字中,不曾谈及自己参与到妇女解放运动中的具体原因,只说1922年回国后生计没有着落,因与胡愈之、章锡琛是好友,便“卖文为生”。但从吴觉农发表的文章所涉及的个人生活并参照其传记中婚姻家庭的相关情况,可以得出,他是由自身经验尤其是恋爱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受挫而自发地注意到了妇女解放运动这一结论,应该不算过于草率的。吴觉农的这种“受挫”,主要是在日本留学期间通过自身与日本的对比而感受到的。他发现日本的生活成本虽然极高,日本民众和家庭却都晏然自如、生气勃勃,从而认定日本“简单的小家庭制度”能够使个人的经济状况和精神生活都得到改善。也正是在对大家庭制度产生质疑的前提之下,对大家庭制度中的包办婚姻也产生了不满,从而做出离婚和改良家庭的决定[5](PP 71-75)。在吴觉农所撰写而非翻译的妇女问题文章中,有7篇关于恋爱婚姻问题,其中又有4篇是明确讨论离婚的,从中也可看出现实生活对思想理论的直接影响。个体经验与思想理论的紧密结合,其优势在于理论的锋芒和现实针对性,不至于流于空泛;其局限则在于理论囿于个体经验而难以具有超越性,同时又容易陷于盲目急进。这种局限与青年人处于特定人生阶段的心理状态相结合,加之婚姻作为一种社会制度的同时又是具体的、个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就造成了“五四”恋爱思潮在“正义”和“关怀”之间剧烈的冲突。

(一)新青年视角下的旧式妻子:事件和叙述的双重失语

首先来看吴觉农对在日本轰动一时的女诗人白莲*白莲,即柳原白莲(1885-1967),原名柳原烨子,日本大正到昭和时期的女诗人,有紫筑女王之称。日本皇室成员,大正天皇之表妹,姑母柳原爱子即大正天皇生母,父亲柳原前光曾任驻清和驻俄公使。离婚事件的叙述。对于此事件,吴觉农先后在《妇女评论》和《妇女杂志》上发表了《日本女性的抬头》和《白莲女史离婚记》两篇通讯。白莲实际上经历了两次离婚,第一次离婚的原因文中没有详细交代,只说“两方面意见不洽,各自走开了”。第二次离婚则由于在这段婚姻中遭受了身体和精神的痛苦,也因为与宫崎龙介发生了婚外恋。不管日本媒体对于此事有怎样的评论,吴觉农对于白莲表达了非常明确的同情、支持和赞美。这一肯定的态度显然来自于他对白莲的婚姻关系和恋爱关系截然相反的价值判断。吴觉农在叙述白莲与丈夫伊藤传右卫门的婚姻时突出了其中的包办程序和利益交换性质。这一桩婚姻对于白莲来说“完全是被动的,无自觉的”,是由母亲和兄长替她决定的。兄长看中了伊藤的财产能够给自己提供政治活动的大笔资金,用自己的妹妹换取了二万金的彩礼;而伊藤则是在白莲的年轻貌美之外,也看中了白莲家的贵族身份。吴觉农将这一桩婚姻的建立概括为“虚荣之魔”“黄金之祟”。“两性间的问题,是人格与人格的问题,决不是财产与财产的问题。”因此建立在虚荣与黄金之上的婚姻是蔑视人格的,蔑视人格即非正义。与之相对,白莲与宫崎是自然而自由地相爱的,他们的感情建立在“书信的往来、意见的交换”这样纯粹的精神层面,是对彼此人格的认同和吸引,不存在任何利益交换和感官享乐的成分。这样的关系由于是“人格与人格的问题”,因而是健康的、正义的。吴觉农的两篇通讯在谈及伊藤和宫崎对于白莲公开单方面提出离婚的反应时,着重的也是“金钱”与“人格”的对立。他将伊藤在报纸上的公开回应概括为“以黄金玩弄女性”,“所以前前后后,只说点金钱如何浪费,费用如何供给”。宫崎对于此事“极守缄默,没有什么意见发表”,吴觉农则引用了宫崎发表在杂志上谈论“妇人问题极重大的要素就是‘人格的独立’”的论文,作为宫崎承认与白莲有恋爱关系并“自承为搭救女史的一种义务”之论据[6](PP 138-142)。吴觉农对这两段关系的叙述充分而精确地体现了“五四”恋爱思潮所建立的新婚恋伦理:只有在意志自由的前提下,人格彼此平等而又互相吸引的关系,才能称之为“恋爱”;而只有恋爱,才是婚姻必须的且唯一的基础和条件。这种可以称作“恋爱至上”“利益最下”的新婚恋伦理之构建,在落入个体与个体之具体的婚姻关系时,对旧式妻子和新式女性均造成了现实的困境。

旧式妻子的困境自然是“被离婚”。吴觉农关于自己和他人的离婚事件的两篇文章《一件妥协的离婚》和《我的离婚的前后——兼质郑振壎先生》,清晰地展现了他对离婚——准确地说是解除包办婚姻的态度。其中前文发表于《妇女杂志》1922年第8卷第4期“离婚问题号”,与另外的12篇记叙性文章组成了“关于离婚的事实及批评”栏目;后者则显然是对东南大学教授郑振壎发表《我自己的婚姻史》这一著名事件的回应*Y.D.:《我的离婚的前后——兼质郑振壎先生》,《妇女杂志》1923年第4期。郑振壎事件简要说明如下:1923年2月,《妇女杂志》第9卷第2期刊载东南大学教授郑振壎署名“旷夫”的长文《我自己的婚姻史》,详细叙述了自己的婚姻历程,表达了自己在包办婚姻中的苦恼。这篇长文因为案例典型、细节丰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妇女杂志》《民国日报·妇女评论》《现代妇女》等妇女问题杂志上引发了持续数月的讨论。。因此,吴觉农的叙述与相关文章互为参照,可以非常直观地考察在普通的男性知识青年解除包办婚姻的过程中,旧式妻子如何成为“失语者”。

吴觉农的友人、吴觉农本人以及郑振壎的离婚,在叙述者口中经历了同样的模式,用关键词可以归纳为“觉悟—改造—觉悟—自愿离异”。第一轮的“觉悟”自然是男方的感性体验和理性认知。男方感受到双方“性格上、智识上果然是格格不相入”,受困于“机械的结婚”、没有精神交流的关系而产生苦闷,这是一种自然的反应。这种痛苦的体验与“恋爱至上主义”的新伦理互为印证,使男性作出了“没有感情的婚姻就是买卖婚”“没有感情的肉体关系就是强奸式结婚”的判断,从而将自己的婚姻视作不道德的、反人性的,也将婚姻中的个体视作“非人”。由此获得“一种新的觉悟”——“人生的婚姻问题与家庭问题,如不及早解决,势必堕落自己的人格,颓灭自己的志气”[7](PP 41-43)。但离婚是有许多实际困难的,因此男方首先会试图将妻子“改造到我所希望的一般”,从而使双方都摆脱“非人”的状态。改造的内容包括身体和精神两个层面,身体上的如化妆、刷牙、洗澡、放脚,精神上的如学习表达私人情感、学会日常交际等*Y.D.文及郑振壎文均可见相关细节。。改造的途径也包括两种,一种是男方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耳提面命”,一种则是像吴觉农在两篇文章中所叙述的,将旧式妻子送往程度合适的妇女学校读书。这种种的改造能够达到的具体效果是不一样的,生活习惯可以改变,缠过的脚却无法恢复到天足。但无论具体的成效如何,旧式妻子在经历了一番改造之后,总会呈现出“觉悟”的状态。一种“觉悟”正如吴觉农所叙述的,“使她自己认识是一个‘人’”,“当然自己应该有一种的‘人格’”;另一种“觉悟”则如同郑振勳的妻子,彻底地感受到了丈夫对自己的不满意。无论是哪一种“觉悟”,最终都能够达到男方最初的目的,即双方自愿解除婚姻关系。

在这样的离婚中,旧式妻子面临着双重的失语。首先,是在离婚事件中的失语。在宗法制家族的权力秩序中,女方作为女儿、妻子、媳妇,对自己的婚姻皆没有任何发言权和决定权。这一层面的失语无需多说,在吴觉农所报告的友人的离婚事件中,女方的哥哥、父亲、叔伯甚至教会学校校长皆有权阻止她的离婚。其次,旧式妻子在离婚叙述中同样失语。在吴觉农的《我的离婚的前后》一文中,有两处谈及了妻子,一处是他对妻子的改造——“她那已经缠小的一双金莲,总是没法解放到天足一般,她先天所生成的个性,更是没法改造到我所希望的一般”,另一处是他对妻子离婚后能够觉悟和独立的期待。至于“她”的思想、情感、态度、行动,在叙述中都是无法找寻的。在吴觉农所叙述的友人的离婚中,情况也是类似的。这一叙述方式并非吴觉农所独有,在与《一件妥协的离婚》同期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一件离婚的报告》中,只有“他”终日泣涕,由活泼强壮变为忧郁萎靡进而患上肺病,“她”的踪迹无处可寻,只在文末终于成功离婚后写道“她此后不上半年就另嫁了”[8](P 150)。即使文中出现了关于“她”的大量描述,如郑振壎的长文,也由于出自男性“新青年”的视角和立场而具有很强的遮蔽效果*对郑振壎长文及事件详情,见杨联芬专著《浪漫的中国:性别视角下激进主义思潮与文学(1890-194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5月。该书第三章“‘自由离婚’:吊诡的现代性”对此有较为详细的阐述。。与此同时,旧式妻子由于教育的匮乏和环境的约束,是不可能获得像新青年和女学生一样的途径来表达自己的。于是,在“自由离婚”这一股不可逆转的历史大潮中,旧式妻子成为彻底的堙没者。虽然新文化精英和妇女解放运动先驱,如章锡琛、陈望道、周氏兄弟等人对“自由离婚”的态度较为持重,尤其在涉及旧式妻子的问题时格外强调谨慎,但在普通新青年的群体中,离婚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男性专断的权力而非两性平等的权利。这一权力不仅指向事件的过程,也指向历史的叙述。当“恋爱至上主义”把爱情奉为婚姻的唯一圭臬,把旧式婚姻一概视作不道德的,那么没有“觉悟”的意愿和“独立”的能力、难以脱离这种婚姻的旧式妻子,便被迫与这婚姻制度一起陷入了“非人”的境地。

(二)新青年视角中的新女性:经济独立与承担母职的双重期待

“恋爱至上”“利益最下”的新婚恋观,强调情爱因素而排除经济因素在婚姻中的决定性作用。这一新婚恋观与妇女职业观是互为表里的。妇女只有在经济独立的前提下,才有条件和能力去实现建立在恋爱基础上的婚姻,而非通过婚姻实现经济上的安全。将女性的经济独立与婚姻家庭的改革联系在一起的观点,并非新文化精英或者一代“新青年”的独创,而是有其理论来源的,其中最重要的理论代表是纪尔曼夫人(Charlotte Perkins Gilman)*纪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现译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美国重要的女性主义先锋、社会学家、作家、商业艺术家、社会活动者。《黄色墙纸》(The Yellow Wallpaper)和《她的国》(Herland)被视为其在文学创作上的代表作。前者是一部半自传体的短篇小说;后者是一部具有浓郁女性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的长篇创作,探讨了女性乌托邦的可能性。《妇女与经济》(Women and Economics——A Study of the Economic Relation between Men and Women as a Factor in Social Evolution,Boston:Small,Maynard & Co.,1898)则被视作其在女性主义理论方面的代表作。。吴觉农正是较早对纪尔曼的妇女职业观进行介绍的论者之一。

茅盾发表于1921年的《家庭改制的研究》一文介绍了纪尔曼的家庭改良论。随后吴觉农以Y.D.的笔名在《妇女杂志》第7卷第11期发表《职业与妇女》,该文后被收入梅生编辑的《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除此之外,当时的妇女问题杂志对纪尔曼的译介文章主要有:茅盾:《家庭生活与男女社交的自由》,《妇女杂志》1920年第6卷第10期,节译自《妇女与经济》第14章;樊仲云:《一夫一妻制的趋势》,《妇女杂志》1925年第11卷第1期,节译自《妇女与经济》第2章和第10章;陈佩华:《妇女的新时代》,《妇女杂志》1924年第10卷第1期,译自“The New Generation of Women”,原文载于美国杂志Current History 1923年8月号。。吴觉农在这篇文章中简要地介绍了纪尔曼《妇女与经济》(WomenandEconomics——AStudyoftheEconomicRelationbetweenMenandWomenasaFactorinSocialEvolution)一书的核心观点:“女性的生活资料,仰给于男性;所以世间的男子,要得着一定的生活资料以后,才可以求妻育女;反转来说,在女子一方面,必须有了一定的男人,才可以得着生活的资料。……于是其结果,一面拼命发挥男人的‘人道’,一面盛行女子的‘女德’,男女两性的道德状态,从此背道而驰。”[9](PP 8-11)也就是说,男女两性最初不同的经济境遇构成了“性别气质”的差异,这种差异与经济制度相结合,形成了两性间的经济依附关系,这种经济依附关系对两性的心理和生理都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吴觉农在此文中分析了妇女职业与人格、教育、社交、婚姻、政治等问题的关系。他认为,妇女必须要通过职业获得经济独立,才能获得人格的独立,而要获得职业,就必须接受教育。同时,妇女获得职业,自然也就进入了公开的社交场合,并且能够结成属于自己的政治团体和组织。这些观点和论述与纪尔曼《妇女与经济》一书是基本吻合的。

1924年,纪尔曼的《妇女与经济》由湖南经济学者邹敬芳翻译、上海学术研究会出版了全译本并再版两次,对中国妇女解放理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妇女与经济》(Women and Economics——A Study of the Economic Relation between Men and Women as a Factor in Social Evolution),于1898年由Small,Maynard & Co.出版,1924年上海学术研究会出版了湖南经济学者邹敬芳翻译的全译本。纪尔曼原作分为15章,无章名,该译本则给每一章起了标题,全书共316页。1929年,学术研究会发行了该译本的第三版,内容上没有改动,只是在排版印刷上略有调整,全书234页。第二版资料尚不明确。另,《民国日报·妇女评论》1922年9月27日第60期第1版开始连载《妇女与经济》,译者署名陈德徴,其后因刊物停办而未能载完,亦未见该译者的单行本出版。。纪尔曼在这本理论著作中提出的核心命题——消除两性关系中经济因素的存在,将由婚姻构成的家庭由经济单位改造成单纯的情感单位和生活单位,实际上也是“五四”婚姻家庭革命的最高理想。这一理想,无疑具有乌托邦的性质。历史地看,婚姻从原初性质上说确实是一种经济关系,其目的在于繁衍后嗣,继承财产,延续家族。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前,婚姻作为社会制度的属性似乎要强于作为个人关系的属性,因此个体情感在婚姻中的作用和地位并不重要。现代社会的婚姻改革是让婚姻作为经济关系的同时也成为个人情爱的载体,让作为制度的婚姻和作为个体关系的婚姻、作为经济关系的婚姻和作为情感关系的婚姻能够统一、调和起来。“五四”恋爱思潮中的“恋爱至上主义”否定了经济属性是婚姻家庭的内在属性的客观现实,也就难以对婚姻家庭的经济属性作为历史发展中的一个必然阶段产生客观中立的判断,从而对注重人口生产和利益交换的包办婚姻做出了反人性、非正义的道德审判。这样的审判对于作为社会制度的婚姻或许是不为过的,但由于婚姻同时也是一种个体关系,而且是存在于父权制等级秩序中的个体关系,这就使得试图通过改革个体关系来挑战等级秩序的新女性,陷入了巨大的现实矛盾。

“恋爱至上主义”试图将经济因素从婚姻之中完全排除,于是认同“新伦理”的新女性开始对财产和利益在婚恋中可能发生的影响非常警惕。妇女与经济的问题被提出以后,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的保障和前提已经成为新女性的共识,从原本的“分利”之人变为“生利”之人也就成为一名真正觉悟的新女性之基本条件。于是,在婚姻中经济上不依赖于丈夫,成为新女性坚定的信条。1923年《妇女杂志》第9卷第11号为“配偶选择号”,发起了“我之理想的配偶”的征文,收到来稿150多篇,刊登了60篇。1924年《妇女杂志》第10卷第10号为“男女理解号”,发表了“我所希望于男子者”和“我所希望于女子者”征文各10篇,两性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表达了对异性的期待。从“我之理想配偶”的征文来看,传统婚姻中极其重视的经济实力已经不再为新女性所关注,刊登的14篇女性来稿中,提及“经济条件相当”者仅有1人。相应的,在“我所希望于男子者”的征文中,女性纷纷表示“男子应视女子经济独立为人格独立的权利”。微妙的是,在女性要求自己的经济权利而不对男性的经济实力提出要求的同时,男性对女性却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从“我之理想配偶”征文刊登出的56篇男性来稿来看,男性对于理想配偶的想象是非常具体的,其中绝大多数都希望妻子经济独立和料理家事。与之相应,男子“所希望于女子者”,最集中的两个期待是“应当经济独立”和“负担起社会和家庭的责任”。由此,在女性看来是个人权利的经济独立,却在男性的观念中悄然转换成了义务和责任。在父权秩序实际上并未被推翻的20世纪上半叶,男女两性对经济独立的不同认知,客观上对本身就处在权力和地位的弱势之中的女性构成了新的伦理规约。这一规约要求女性通过参与职业活动获得经济独立的同时,履行为妻为母的责任。

吴觉农就是关注女性为妻为母之责任中的一人,他的关注通过对爱伦凯的母性论进行译介表现出来。《妇女杂志》1922年第8卷第10期刊登有吴觉农翻译的本间久雄的《爱伦凯的世界改造与新妇女责任论》。这篇译文介绍了爱伦凯《战争平和及将来》一书的主要内容,其核心观点是女性对于世界发展的责任是维护和平,女性应该对物质主义和国家主义保持应有的警惕。具体的策略则是要识破在国家主义包装下的各种婚恋及生育政策,坚持恋爱是结婚和生育的唯一前提,并以和平主义的思想养育后代。吴觉农的这篇译文注意到爱伦凯的理论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指出爱伦凯恋爱论和母性论针对的是国家主义和基督教会,这是爱伦凯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中被大多数人忽视的重要内容。1923年吴觉农又在《妇女杂志》第9卷“妇女运动号”上发表了《爱伦凯的母权运动论》,从恋爱与生育的关系、职业与母性的轻重、儿童教育三个方面简要介绍了爱伦凯的母性论。值得一提的是,吴觉农在《妇女杂志》发表的有关爱伦凯的3篇文章,皆是述而不论的,使用了本名发表;当要对爱伦凯的理论进行具体论述和评价的时候,本名便被笔名所替代。署名问题虽然具有一定的随意性,也与杂志的编排需求有关,但多少仍然能够反映出作者对论述对象的真实态度。

吴觉农虽然注意到了爱伦凯的母性论,但他与妇女理论界的主流态度显然更为接近。研究者已经指出,爱伦凯的妇女理论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中是“被省略的”,她的《恋爱与结婚》一书不止谈论了“恋爱至上”,其中有三章的内容谈论“母性权利”(motherliness)和“母职”(motherhood)。甚至可以说,爱伦凯是从优生优育的角度为恋爱正名的,也就是说她的“恋爱至上”是为“母性中心”服务的。但其“母性中心”的论述由于与“新文化的激进诉求不能完全吻合而被‘自然’淘汰了”*见杨联芬:《爱伦凯与五四新文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5期。杨联芬详细叙述了爱伦凯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中被选择和被省略的情况,指出爱伦凯虽然推崇恋爱但并不赞同“新女性”,而是认为女性的“本质”接近于传统的贤妻良母。杨联芬进一步指出,爱伦凯母性论的被省略,体现了新文化运动选择西方理论资源时的实践性特征和实用论策略。。在妇女职业与母性的关系问题上,当时的中国妇女理论界是将爱伦凯与纪尔曼作为对立两派进行介绍的*较早对纪尔曼进行介绍的茅盾在1921年发表的《家庭改制的研究》一文中,将纪尔曼置于“女子主义者”(Feminist)的行列之中,与社会主义者倍倍尔、加本特等同属于“急进派”;而在女子主义者中,纪尔曼与爱伦凯的观点形成对立。该文见《民铎杂志》第2卷第4期,署名沈雁冰。周建人在1923年发表的《纪尔曼及须琳娜的妇女职业运动观》则将妇女运动的观点分为两派,一派是以爱伦凯为代表的“母性尊重”,另一派则是以纪尔曼和须琳娜为代表的“职业尊重”。该文见《妇女杂志》第9卷第1期,署名乔峰。陈望道1924年在上海夏令讲学会所作《妇女问题》之演讲,亦将爱伦凯称为“重道德一派”,将纪尔曼称为“重经济一派”。。爱伦凯反对女性就业和儿童公育,她将女性进入“职场”视为功利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后果,认为女性参与社会劳动极大地损害了为妻为母的天赋与职责。纪尔曼则正好相反,她认为女性参与社会劳动有利于女性更好地履行母职,社会应当建立儿童公育机构以帮助和保证女性进入社会。由于“母性中心论”有将女性约束禁锢在家庭之中的危险,但生育和母职又是自然赋予女性的“物种设定”,面对社会理论和生物现实的这一无法回避的矛盾,当时的妇女理论界选择了暂时搁置的策略——不判定爱伦凯的“母性中心论”为错误,而将它指认为不适合目前中国社会情形的、具有空想性的理论,同时将女性职业与母性的矛盾之解决,寄希望于社会的彻底改造。社会的彻底改造即废除私有制,向社会主义制度进化。在此,“五四”时期的妇女解放理论显示出了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思想倾向。

吴觉农在《论第四阶级的妇女运动质奚明先生》一文中,便典型地体现了这一思想路径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倾向。他明确地说到“爱伦凯的‘母权运动’,在现在的社会中,可以说,只是一种理论,决不能即时实现”,并引用日本社会主义者山川菊荣的观点进一步说明,爱伦凯的思想“在社会主义未实现以前,不免近于空论”。吴觉农谈到“第四阶级的”即社会主义的妇女运动,则表达了明确的赞成和支持——“只要经济问题解决了,妇女问题的解决,已得十之八九”[10]。吴觉农对社会主义妇女理论的赞同,也清晰地显示在了他的译作中。《妇女问题与劳动问题的共同点》《劳动妇女底解放》《从家庭生活到人类生活》《未来社会的妇女》《社会主义与妇女解放》*译作发表情况见附表。,这些译作所传达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只有打破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度,实现了社会的彻底改造,劳动问题、家庭改良和妇女解放,才有可能得到实现。

四、结语

对吴觉农的妇女问题译著进行简要的梳理之后可以发现,他对离婚自由、妇女经济独立以及母职问题的看法,与中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主流是基本一致的。1924年之后,吴觉农或者Y.D.的名字就甚少在妇女问题杂志上出现了。吴觉农传记显示,1925年之后他的专门事业——茶业开始步入正轨,也是这一年他与陈宣昭通过自由恋爱走向了婚姻。由此,吴觉农离开了妇女解放运动。当1927年老朋友章锡琛主编的《新女性》第2卷第1期收集“现代女子的苦闷问题”,即“攻究学问改造社会”和“天赋的为妻为母的责任”之矛盾的征文时,吴觉农与陈宣昭一起出现在了这次讨论之中。此时,吴觉农只用寥寥数语表达了与过去一样的观点,“这种苦闷的解决,自然要等到新的社会组织的产生”[11](P 30)。

由个人婚恋和事业的挫折而进入妇女解放运动,由婚恋和事业的圆满而退出,在此无意否定吴觉农对妇女解放事业的态度和贡献,却也不能否认以吴觉农为典型代表的一代“新青年”参与妇女解放运动时由于过分关切自身而体现出的功利性,以及青春时代所特有的冒进和盲动。而吴觉农的进入和离开与中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整体趋势无疑也是同步的。1927年,不仅“五四”早已落潮,国民大革命的失败也使得娜拉走向革命这一出路宣告无效,妇女解放运动进入了低潮。正如《新女性》在1929年第4卷第12期的“废刊词”所说,“时代已经不需要我们了”。自“兴女学”“女国民”始,至国民革命和抗日战争终,中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走向始终是由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的需求所决定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却也使得中国现代的妇女解放理论始终存在着实用主义的色彩。

附表1 署名“Y.D.”的妇女问题译著目录

36贞操(独幕剧)《妇女杂志》1924年第10卷第1期[日]菊池宽著37日本小说家万璞女士会见记《妇女杂志》1924年第10卷第3期[日]南部修太郎著38家族制度的将来《妇女杂志》1924年第10卷第7期[日]高桥诚一郎著39恋爱贞操与一夫一妇论《妇女周报》第62期1924年10月29日[日]厨川白村著40社会主义与妇女解放《妇女杂志》1924年第10卷第12期[美]拉派颇特著,署名咏唐41春(童话剧)《妇女杂志》1925年第11卷第1号“新性道德专号”42东京情杀事件的通讯《新女性》1927年第2卷第1期43女子的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新女性》1927年第2卷第2期[日]下田将美著44日本竹内女士会见记《新女性》1927年第2卷第3期

附表2 署名“吴觉农”的妇女问题译著目录

[1]吴觉农.吴觉农选集[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

[2]王旭烽.茶者圣——吴觉农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

[3]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88辑)[G].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

[4]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编.我与开明(1926-1985)[G].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

[5]Y.D..从大家庭生活到个人生活[J].妇女杂志,1923,(4).

[6]Y.D..白莲女史离婚记[J].妇女杂志,1922,(4).

[7]Y.D..我的离婚的前后——兼质郑振壎先生[J].妇女杂志,1923,(4).

[8]下天.一件离婚的报告[J].妇女杂志,1922,(4).

[9]Y.D..职业与妇女[J].妇女杂志,1921,(11).

[10]Y.D..论第四阶级的妇女运动质奚明先生[J].现代妇女,1922-12-06.

[11]吴觉农.现代女子的苦闷问题征文[J].新女性,19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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