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凤
我的双肩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母亲打趣说,小时候我总是捉鱼,沾了鱼鳞才长成黑痣。我想,母亲是为了消除扁担痣是挑重担的劳碌命这样的说法。不过,我总也闲不下来。我自小就和鱼打交道,与鱼的这份情缘自有了记忆后就开始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家人对“专业渔民”的身份颇为自豪,因为吃的是国家粮。
父亲的渔船很显眼,光泽柔和。每年给小木船抹桐油时,父亲顶着烈日等桐油干燥后,又涂上一层,反复抹擦打磨,渔船一如父亲古铜色的皮肤,特别油亮,连船桨都是光滑的。近水知鱼性,父亲熟悉地域水性,是传说中的“渔王”,在船队中享有盛誉。撒网时,父亲一手划桨,一手撒网,如果说撒网的动作漂亮的话,那么收网就是一件力气活。尼龙网沾上水较重,又有些水草,遇上风大浪大的天气,拉网很费劲。但只要父亲一网撒下去,就不会是空手的。
在夏季,还会放些挂钓,最辛苦的莫过于按等间距离给挂钓系上小卵石的事。父亲小腹抵住船头,双腿弯曲,俯身系小卵石。母亲划着船桨,来来回回渡河。整个下午,父亲保持同样的姿势。在凌晨四点左右又要来回按照顺序取下卵石,收回挂钓。因为清晨比较凉快,鱼可以存活下去,这样也好卖些。如果钓上大的鲶鱼青鱼之类的,母亲默契地拿出取鱼工具递过来,父亲麻利接过并卸下鱼,放进鱼仓。最期待的就是去月洲网团鱼的时刻。每年八月份左右,也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沙滩裸露,团鱼就会躲进水稍深的洞坑。中午时分收网时,一个一个团鱼蜷缩出水。岸上观看的人嘴巴都成了“O"型。有时会在月洲一连待上几天,如果不去月堡圩场,父亲会提上角鳊、针嘴巴等走上岸,直至隐没在高高麦田。过一会儿,他又会提着辣椒、茄子 、黄瓜等蔬菜出现,脸上洋溢着笑容。那是父亲和岸上居民等物交换的,甚者还会送来米酒。白天休息时,父亲会整理网和挂钓。磨挂钓是一种技术活,父亲一手拿着磨石,一手拿着挂钓,沿着磨石来回梭动。白沫横飞中,父亲屏气凝神,双眼微眯,细看挂钓尖角。时不时地会用大拇指摩擦钩尖,试探其锋利程度。
那时,市场几乎没有渔网机编织的渔网,要想捕鱼多,手工编织的渔网越多越好。母亲在渔船上生活,只要有空闲,双手就没离开过网针。她左手拿网板,右手拿网针,来回穿梭。织渔网就像织毛衣,一针一针累积。渔船上有各种网针,也就有各种疏疏密密的渔网。网眼小,网大鱼;网眼大,网大鱼。母亲织的渔网大小不一,长长短短,捕的鱼有大也有小。有一回,捕了一条大王鱼,比我还要高,鱼舱装不进去。我半蹲着,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清晨,渔网上一般会有鳜鱼、黄沙古之类的,要是被尖刺扎到手指,那可是又痒又痛。母亲至今还能形容那种钻心的疼痛。
渔队的人说,母亲的力气较大,撑的竹篙在流水里能直立。云集雷公洲水浅,湍急,鱼儿沿着地面上游,挂钓被水流冲击,稍微偏时,鱼儿就咬住钩子。船队在雷公洲水流处放挂钓,鱼儿虽多,木浆划不上去,必须撑竹篙,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亲双手交替握篙,双脚抵住桨桩,竹篙牢牢站立,渔船也立着,就这样横渡着放完挂钓。接着,又要返回一趟往挂钓上系卵石。父亲始终伏在船头上,探身下去,伸直双手有序操作。一个下午摆放六个来回,天蒙蒙亮,又要收回挂钓。整个渔队也只有母亲和父亲能通力合作完成。当然,船舱的鱼类数量多,品种也多。夜幕降临时,父亲在船上围网,母亲用一根长长的尼龙绳系住渔网的另一头,在岸上随着渔船慢走。等渔网一放完,父亲拿竹篙在围网间扑来扑去,鱼到处窜跳,不一会儿就可以收网。有一次,母亲打着手电筒,亮光中只见一样东西一翻一覆。她惊叫一声,父亲立即把剩余的渔网放在水中,划船过来。原来是一截大枝杈,随着水流上下翻腾,打着转儿。我捂着肚子大笑。
母亲终没学会游泳,每当夏日,她总是在流水浅处洗澡。由于长年累月在渔船上猫身弓腰活动,已有些发福的她撑手上船很艰难。往往这时,我站在船舷边,渔船向一边倾斜,母亲自然也能爬上来,那会儿,星星眨着眼,流水嘻嘻哈哈。母亲的手也只有与竹篙、木桨在一起,才能发挥至美的效果。
小时候,我穿的毛衣大部分是买的,即使有一两件手工编织的毛衣,那也是母亲委托邻居织成,在那个屋瓦上挂着冰柱的雪天刚好用得上。我在学校寄宿,一直吃着师餐,在生日这一天,就算不放假,也能在学校的湘江河畔看到我家的漁船。我一边吃着桃子、西红柿,一边看着母亲整理渔网,听她说着话。我一直喜欢吃西红柿,现在想来,并不是因为它的味道有多美,而是母亲带给我满满的甜蜜。
每年的暑假,我都待在渔船上。吃鱼成了家常便菜,如果没有去赶圩,我们就只吃鱼,一般是现今难吃上的鳜鱼黄沙古,那时可是百吃不厌的。我也沉醉在父母打上鱼的喜悦中。值傍晚时分,渔船就要开动,选择地点撒网、放鱼钩等,在那时,凉风习习,机动声鸣,就像首首摇篮曲,我在芳香的柴油气味中入睡。偶有惊醒的时候,爬起来,揭开鱼舱,探头看看,轻声数数,然后入睡。一到早上,意气风发的父亲看着满舱的鱼儿,总会笑着说:“去吃米粉吧!”要知道父亲平时可严厉,我一溜烟跑进米粉店,老板娘早就认识我了。那个时候,有些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米粉 。
我钓过鱼,和好多同伴一样,天生就会钓鱼。并不是有意去寻找某种意境,只是一种纯粹的贪玩和无聊吧,而且这种本能还时不时地蠢蠢欲动。那时,河里的鱼挺多。我们自己制作鱼竿,投下饭团,鱼就围拢过来。我分不出茄苗与辣椒苗,可我认识湘江河的各种鱼,会划桨,会点篙,只是力量不够,逆水撑船,不进就退。说来我和这竹篙还有段故事。那是在香炉山的一个深夜,河水深,父亲忙着拉网捞鱼。睡醒后迷迷糊糊的我扶着竹篙骨碌碌地看白花花的鱼,肯定是兴奋的缘故,我掉进河里。茫茫的黑夜,慌了神的父亲跳进水里没有摸着我。也许是落水的反作用力关系,小小的我自动浮现出来。那一夜,父亲没再捞鱼。后来一有时间,父亲在浅水处教我游泳,我也自认为学会了游泳。有一次,父亲腰身挂满钓,在岸边系装,母亲划船至深水处煮饭。我一跃跳进水里,扑腾几下,呛了不少水,情急之中,我也能浮在水面,自由划动了。父亲欣慰地笑了,全然不顾水沒腰身,钓线已湿。后来闲时,父亲划着桨,我也能尾随船后,游过湘江,乏力时,手扶着船舷。就像鱼水情深,我也和水交融在一起。
也许“泛舟江上渔舟唱晚”的美景,叫人心旌摇荡,不是因为它没有城市的喧哗,嘈杂,而是因为人们经历了一种生活就向往另一种生活。优美的风景也有不浪漫的时刻。对着江风,点着渔火的父亲也有愁闷。夏季傍晚,渔船停靠岸边,水草中的蚊子就会蜂拥而出,围着人叮咬。就連父亲那布满老茧粗糙的手上也会泛着斑斑红点。遇上刮风下雨天,竹篷忽地掀起,落进水里,父亲跳进水里,拽进竹篷,拖至渔船边,安放并放低,以防再次被揭走。一般这样的情况不多见,父亲总会防患未然。“扎脚勒手作田汉,脱衣刮裤打鱼人。”有时打鱼是要下水的。由于常年与江水江风为伴,又经历日晒雨淋,老早就有人称父亲“老王”,其实那时父亲也只有三十多岁而已。
参加工作后,我回到家乡,这时候渔队很多渔船已被挖沙船代替。挖沙船带来了更大的经济效益,可爸爸明显少了信心。“渔船小,我可自由地掌控,挖沙船就不一样,装着满满的一船沙子,我都不敢握方向盘。”言语中透出几分颓丧。父亲一向不愿麻烦他人,哪怕是儿女,也不愿增加负担。父亲也学不会电打鱼,像父亲这辈渔民都经历过禁渔期来的,又怎不知鱼类净减的原因呢?
云集,衡南的县城。它三面临水,湘江环绕中心,在此处环流成“手弯”弧形。当云集渐渐长大的时候,父亲也来到这湘江河畔美丽的城市。他对云集并不陌生。由于打鱼的缘故,两个姑姑分别嫁给云集的两兄弟渔民。除了打鱼会来到新塘站、云集潭等地方,每年春节,我们一大家人还会坐船来云集潭姑姑家拜年,每每掌舵的总是父亲。他戴着东北帽,眼睛盯着前方,黝黑的皮肤带着潮红,呼出白汽一圈接一圈。我上学时,岸上的房子也有些变化。父亲在老房子前面建了一栋两层楼,墙壁雪白,木楼严密。我和哥哥搬进木楼。那一年,哥哥八岁,从此寄宿在老师家读书。后来,父亲再也没有给房子扩建、装修。说是尽全力让孩子读书,将来孩子会买上商品房的。父亲长年累月过着“白天一张网,晚上七尺板”的渔船生活,如今中途上岸,父亲很不习惯。在云集集资建房对父亲就是一项挑战。一生只和鱼贩市民打交道的父亲代表集资户找各个单位签字,这必须得按章程办事,急躁也是没用,这就不像一张网撒下去就等着收获了。母亲也有点着急,她大半辈子所学的织网、捕鱼技能,似乎派不上用场。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按着尺寸编织大大的网箱,租借田地种草种菜。她回老家网箱养鱼、圈地养鸡了!父亲曾笑着对我说,她种萝卜长倒的。母亲出嫁后就没有种菜割禾,当时还以为她真忘了农活,后来才明白,多施肥,菜叶长得茂盛,可供鸡们食用的。
上岸后父亲不会骑单车,更不用说骑摩托车。为了出行方便,父亲买了辆三轮车,认识的人都称“老王的环保车”。父亲的环保车穿街走巷,有时带着孩子们过了云集桥去生态公园;有时去沿江风光带望望湘江水,回味一下当渔民时的生活;有时去土谷塘转转,看看沙石围堵河道怎样修建机房……他还会说起老家大湾塘至云集潭的水势,唱着歌谣:“柏坊开船大湾塘,松柏河口打酒吃。松洲开船抬头望,两个新塘对车江。”母亲爱笑,即使在贫穷的岁月,她也没有什么难以忍受。渔民身份的母亲说说笑笑间羡慕着有退休金的老人。全家召集一起商量买养老保险的事,一次性补缴养老保险费用后,每月就可领取养老金,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想来补缴的钱都是他们年轻时攒下的,父亲毫不犹豫,毅然赞同。那次给父亲打电话,他拿着两张工资卡在银行排队等候打印。原来父亲的手机接收到“本月工资已到账”的短信,他就去了银行。
我和哥哥在各自的城市都有了自己的房子,父亲也在小县城有了自己的房子。渐渐的,他和左邻右舍来来往往,有什么喜事都要相互告知一下。 老家每户都有粽树,新鲜的粽叶包的粽子特别清香。母亲带回一些粽子也要分给邻居尝一尝。平日隔三差五,大家集中到一户人家包粽子煮粽子,那可是热闹的场景。母亲变了。早晨,她换好衣服去跳广场舞。晚饭后,她提着垃圾袋“趿趿”下楼,扔完垃圾,沿着公园北路来来回回步行。遇上下雨天,她照样携带雨伞出门。我时常会和母亲提起花生糖,长方形的,裹着花生的味道。我特意从零食店带些花生糖。吃了两块,甜味消失了,口里还留存一股花生味。我的牙齿完全好,吃糖没有麻酥的感觉,偶尔会买些花生糖小尝一下。空闲时,我也会按照网上程序自己动手做,在液体热糖中放些花生和芝麻,待凉些切片,小口吃。
老家沙洲上种了许多花生。一小块“田”字型沙地周围平整出容一个人通过的小路。七月份,花生成熟,绿意盎然。下午时分,女人在沙地锄花生,男人把周边的花生捡上担,挑回家。从沙地到村庄要经过一段防洪堤,防洪堤上是来来往往挑着担子的男人。我家没有花生地,我带着小锄和篮子去沙地刨花生。花生果实一般较嫩,洗净用水煮,放点盐。“盐煮花生”味道醇,吃着自己挖来的花生,心里也乐。也能刨出较老的花生,晒干留到过春节炒着吃,那是极少数的。腊八这天,在炸鱼肉之后,再炸点拌着面粉的花生,醮点白糖,放在坛子里,用塑料袋封住坛口,再盖上盖子。开学后,用玻璃罐装着,带到学校去吃,那是一种令人想来垂涎的美味。
现在父亲几手不吃花生糖。除此以外,凡是含糖成分高的食物,他都敬而远之,像西瓜,榴莲等,几乎不吃。只要是能降低血糖如苦瓜,玉米等食物,他反倒青睐有加。父亲得了糖尿病瞬间老了许多。一开始他不能接受,不理会医生提出住院的建议,气呼呼地走了。医生说他是个任性的老头。我细问医生后,帮他开点药,回家和父亲详细谈论一番。父亲明显有点激动,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过了一个晚上,父亲已不再高声说话。我一说到医生的话,他专注地听着。显然他有点担心,也尽是掩不住的脆弱。而我竟然还振振有辞,怪罪父亲的执拗。父亲的身体状况异常,免疫力下降,好在都是常见的慢性病,像糖尿病,脂肪肝,颈椎病,这些都与他的性格和生活习惯有关。他性格急躁,人一激动,嗓门特大,有时喉咙也会嘶哑。但他的心是温热的,忠厚的人向着他,不忠厚的人也打着如意算盘。
记得父亲告诉我,他借给房地产老板的十万元钱将要打水漂时,眼睛凹陷进去,脸上像被刀削了一般,稀稀疏疏的头皮更加油亮。当初,住在一块儿的几个老人在老板夫妻二人的游说下,每人借了十万元钱,老人总想着赚些利息,这一下子听说老板跑了,父亲整个人像掉进冰窟里,一连几个晚上都没合过眼。以前父亲说人一生最好不要去二院——法院和医院,没想到晚年牵扯到官司。慢慢地父亲也接受去法院起诉这件事,随之而来的疼痛也找上他。虽然及时治疗已无恙,但父亲已显憔悴,心态瞬间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有点小心翼翼。我们要来云集吃饭,他总会先买好菜。当然,必然会买河里野生鱼。我们从小到大吃得最多的就是煮活水鱼,在父亲看来,野生鱼汤汁新鲜,味道好。此后,我们对养殖鱼的兴趣也不浓厚。父亲平时舍不得买双皮鞋,有一回竟买来了我们许久没有吃的野生脚鱼。和孩子们在一起,我也只是象征性夹上一口,嘴里的空间竟是很大很大,空得容下一整座房子。
父亲是个粗线条,而母亲的心非一般细腻。母亲从东莞回来,和父亲来学校看我。正是吃花生的时候,母亲提着水煮的花生,一边还不忘带上空袋子,正好装花生壳。母亲见到我,拉着我的手:“穿这么少,手是凉的。”刚入冬,我穿着羊毛大衣,非常暖和,走上两圈,手也就热了,也不知好久没有见面,第一眼感觉真的贴切么?母亲接着说:“瘦了”。其实,我还有长胖的倾向,尽量少吃些花生酥类的甜品,母亲就喜欢看到我肉嘟嘟的脸蛋。父亲不会表达感情,不会说“天凉了,多穿点衣服”之类的话。他甚至有点唠叨,重复地说着某些话。有时我会觉得不合时宜。仔细一想,又有什么关系,他很直接地表达此种场景下的心理活动,一点也不矫情。由他人生日想到老哥的生日,由他人孩子想到自己孙子的行为,这倒是表达感情的方式,不节制。
而大多数的沉默,想来令人心疼。母亲去东莞照看孩子们。第二天,天气转凉,下点毛毛细雨。仍然待在云集的父亲来到学校。坐在沙发上,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一边打开U盘,修改课件,准备明天上课的内容。父亲停了一会儿,我也没接话。有些话,父亲早几天己和我说了,当时母亲也在场。就在我点击鼠标时,对于安静的氛围突然不习惯,莫非父亲不想回家,还想和我说母亲的情况。我立即打开视频,老哥正在线上,一旁的母亲接过手机坐在客厅。父亲叫着孩子们的名字,看着他们一笔一画地写字。即使没有说话的声音,父亲的眼睛眨也没眨,脸上挂着笑容,就像带着耳机看电影,他的神情丰富,被影片人的一举一动所牵引。
看到父亲日渐舒缓的嘴角,我明显感觉到父亲老了,就像男人的一双脚,年纪大了,也没有年轻时熏人的气味,即使还存留点异味,也不再强烈地引起别人的注意。父亲和邻居说到棺材的事,又和我提起,也不是随意的。我也和父亲一样,看着刷着黑漆的棺材,总不敢靠近。其实,心里倒真没想过,拿不定主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就像父亲说的,无需作些特意的准备,事情来了尽管去买就是。我以为那是很远的事情,可现在已提上桌面来面谈。
我和父亲一同住在云集,走路需要三十分鐘。一周见上两面,慢慢的,我也就习惯坐在灯下,想念嘘寒问暖的种种。土谷塘筑坝后,水位上升,老家那块花生沙地也已经无踪迹。闭上眼,防洪堤上穿梭挑着花生的男人。父亲几乎没有踏上那块沙地,与花生没有多大关联。他时时念起的是那河里的鱼和水。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