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治
一
磨磨蹭蹭到腊月二十九,老艾想,该回五奎冲了。往年,老婆、女儿跟着回;大前年后,他一个人回。
去年,腊月二十九,他开着沃尔沃,没走国道,想不到县道乡道都堵,一堵,天断黑也快,在东影山西影山之间,现出数条光带,年将近的村庄将灯光挂在山边垄中,任凭北风吹去,光带兀自璀璨,一盏盏仿佛口衔定风珠。而眼前的车道早晃乱了,前灯尾灯白黄红错成一片,喇叭声咒骂声响成一片,仿佛一群五迷六道的衔痞喝醉了抄起家伙欲打群架。老艾的手机响了无数遍,他看着魔方般的手机屏,不接也不摁断。在这光影和声响的乱炖里,老艾或许是最淡定的一个,他想着夏加尔的那幅《我与村庄》……回到老家,老大一家子在餐桌旁一个个屁股下面像坐着烟囱,大嫂在往铜火锅里加汤,老大黑声黑气道:“等了你快三个钟头,电话又不接。”老艾不紧不慢说:“收账耽误了,路上又堵车。”大嫂手脚麻利,说话也是麻利婆的口气:“回来了就好。老三,最担心你的是老娘,你看她,眼泪都流了三回,抹了三回,你不回来,她硬是不动碗筷。”老娘端坐在轮椅里,如佛龛中一尊享受香火供品的瓷实菩萨,口不能言,手亦如持,一张老脸湿光斑驳,似是口水与眼泪的合流。老娘中过两次风。
如今,老娘睡进了对门山上。也是天铺地盖的水泥屋,穹顶,没窗,与早死的爹合拱。
隔着车窗,老艾看到了对门山,不单是他艾家的先人,五奎冲的数姓先人和后人大多会去那里汇合。那山,除了与西影山的苍绿相融,又弯出一曲山脉与天际线相接,便在杂树枯草丛中多出一些拉扯和深藏。老艾心里空濛出一大片。他摁下刮雨器开关,再摁出玻璃水,刮雨器在玻璃水中扒出扇形的光块,有点晃眼。午后的天空含而不吐,好像一个抽闷烟的老头。
老艾将沃尔沃停在老大家的水泥坪。大嫂盘在藕煤炉旁,抽出通红的火钳,在烧猪脚上的细毛。红光与焦烟撩拨着她的胖圆脸,老艾想起红烧肘子,也想起了调色盘,调色盘里要是放上一个红烧肘子,便是一幅立体画,夏加尔也没见过……
“老三,你屋里床上都换了新铺盖。晚上给你做红烧猪脚,还有血鸭,你老大收账去了。”
“大嫂,我先去看看定叔。”
“你是要多陪他祛祛心火,要是老窑烧炸了,大家都过不好年。”大嫂将渐渐暗黑的火钳插回藕煤炉,双手托起猪脚,放出编十字绣的眼光来巡视。
老艾扭头,从后箱里拿出两提包早备好的礼物:四条和天下烟、一对内参酒、两盒黑枸杞、木盒装的一支野人参,另有礼盒装的干果、年货等物。
二
定叔家算得上豪宅,不单是在五奎冲,就是在西影山下的九塅十八冲,也是一等一的住户。院大,层高,外挂大理石,两侧裙楼装饰洋葱头圆顶,风格中式而西洋,又仿佛某一种教堂范。比起其他豪宅,定叔家多用铜物,围墙是铜护栏,大门口一对铜麒麟,四根铜装饰柱,铜窗铜门,进门是铜挂钟、铜壁炉,那洋葱头圆顶自然是铜铸的,夜里看着,老艾的联想就说不出口,像是党卫军的岗哨。当年,定叔家的豪宅落成,便是西影山下一景,有啧啧称赞的,便有冷嘲热讽的:蛇脑壳从头到脚都细,住这样大的屋,好比是法海和尚住进了金山寺,还抬举了他,是四脚蛇住进了金銮殿,他就不怕蛇脑壳痛呀!他该给自己铜铸一个头盔戴在蛇脑壳上,那就全范了……
蛇脑壳是定叔的外号,老艾不想深究其来历。定叔一家子住进这样的大宅,婶娘亦大声叹息:卫生难搞,雄伢子要多生几个。
大院里停了好几辆豪车,两三辆车身溅了泥灰。想必是艾雄一班朋友来聚会玩耍,他玩赛车,玩钓鱼,玩密室逃脱,还玩网络融资。
经过铜麒麟,推开饰有更多瑞兽纹的铜门,只见定叔坐成了一个萨满教的长老,头戴圆顶立檐帽,黑呢色,帽顶那粒红算盘结在铜壁灯下很抢眼,如一枚熟透的圣女果。他那颗累遭乡党讥讽的脑壳看上去宝相庄严呢。定叔脸色端肃。围坐电烤箱的数个老板形状的汉子亦端肃,他们各自抽烟,抽得慢,手腕悬空,看似一群在敬香祈祷的萨满教徒。客厅里烟雾弥漫,就差诵经念咒,那气氛让老艾肃然而立,一时不知究里,无问东西。
“老三,你回来了,你见到雄畜生冇?”定叔的语气一缓一愠,让老艾的心绪一浮一沉。平日,定叔多喊他三条子,比麻将里的三条还多出一个“子”,这称呼便在不同的语境里生出只可意会的意思,一句一句涌现着人际的百般滋味,老艾都感觉到了。定叔喊他儿子从来都是雄伢子长、雄伢子短,雄伢子叫成了雄畜生,老艾还是头一次听到,不但扎耳,还在揪心,答话便要掂量掂量。
老艾將两大包礼物放在铜壁炉旁的紫檀几案上。回转头,扫一眼满客厅的“香客”,以虚探实道:“在座都是我堂弟艾雄的朋友吧?艾雄忙,我也忙,大家都忙,生意人年关更忙,我也两个多月没见到艾雄。”
“都是债主子!”定叔破空一声,觉得有点欠周详,便补充了一句:“雄畜生的。”
老艾抬起的左脚放下,抄手立在铜壁炉旁,再看这些“香客”,终于看出了年关讨债人的苦逼相。一副副苦逼相,已无色情的暗示,只剩下苦逼他人和被人苦逼的焦灼,像是等待判决的囚徒,那要讨的钱和要还的钱便是他们的刑期——老艾再熟悉不过。刚才思绪出现了灯下黑,没往这方面想。
“做生意嘛,债来账往是常事,我叔向来硬扎,从不欠别人的钱过年。”
“我们晓得大艾老板小艾老板都是大老板,所以坐在这里等。”
“坐得屁股都冒绿烟,公司还有一大巴拉事要回去处理。”
“我可是从武汉开车过来的,来回一趟上千里,不见到小艾老板,我不会回去。”
“他欠了我本钱五百万,算利息有三百万,我借的可是高利息,不拿到钱,会死人。”
“他手机一直关机,分明是在躲债!”
“跑得和尚跑不得庙,艾老板,怨不得我们呀,拿不到钱,我们回去过不了年!”
“他总要回家过年。”
“明天就大年三十,他,他急死人啊!”
团团烟雾里,这些陌生的脸仿佛戴着同样的面具,在演同一出年关讨债戏,只是腔调有些不同。老艾有些走神,想起另几张苦逼脸,早几天围着自己转,连上厕所都不放过。比起犹大的脸,债主们的脸更值得画,可那些穷困潦倒的画家们怎么都不愿或是不敢画呢?老艾一走神便乱翻“筋斗云”……等他双眼适应了烟雾,看到了定叔烤年糕般的老脸,方收拢神,言语间哧溜出调停人的腔调:“请大家静一静,莫吵病了我家定叔,他老人家有高血压加心脏病。你们想一想,艾雄在内蒙古有铜矿,在云南也有新矿,还有投资公司,这时点,他肯定是忙得在天上飞,飞机误点是常态,飞机上转来转去,他手机关机很正常嘛。你们看这样好不?大家都是大老板,年关都有一摊事急着办,干等耽误了大家的事,你们都留下姓名电话,艾雄回来,我催他一一回复,有钱钱打发,暂时没钱也会有一句承诺的话。大家也都有身份,见过世面,自然晓得诚信比钱更值钱。”
“这位艾老板说得轻巧,站着说话不腰痛,你要是坐到我位子上,你屁股一样冒绿烟。”
“这位冒绿烟的老板,你是债主,我也是债主,几位老板欠了我三百多万,过年了没钱还,我总不能在他们家坐地打滚啊,还不是照样要回老家过年。”
“喔嗬,你艾老板真大方大度,你就替你堂弟艾雄还我四百万,给你打半折,先还两百万,我给你打一张收条,立马走人。”
“有你这样讨债的吗?”老艾抬脚,快步,一脸愠色,走进那团烟雾,一屁股坐在定叔身旁的黑檀沙发上,木座上铺着羊毛坐垫,暖烘烘,送来了巴颜淖尔的感觉。老艾朝定叔挪挪身子,摸出一盒和天下,拧开烟盒,给定叔点燃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咳嗽两声,提高噪门道:“定叔,您也坐累了,上楼去休息,这些老板,由我来陪。”他捉出一支支烟,摔飞镖一般,那些紫红屁股的和天下穿梭在烟雾里,一支接一支找准了落点。
“老三,冤有头,债有主,我还是这屋里的坐桩,一时半刻死不了,我也要等雄畜生回来,问他借那么多钱搞了么哩?”定叔的话,两三字一句,四五字一顿,老艾听着,想起了当年巴颜淖尔铜矿那个精瘦矿主,他能拿下远方的矿山,肯定有些非常手段;他坐着矿井提升机冒出矿洞时,那样子可神采呀,好比那擅长绝地反击的土行孙。受这形象暗示,老艾当年也喜欢坐矿井提升机,穿梭在光暗的深井里,头顶是收缩的光块,脚下是呼呼的深渊,链条卡嗒卡嗒,这节奏穿心而过,让人悬空,又紧张,莫名的敏感,仿佛听到了地球心脏的跳动。
定叔虽已失去当年的神采,可那坐相、那嗓门仍然能够服众。众债主无话好说,埋头抽烟,嚼槟榔,间以深呼吸,出粗气。若是画笔没有生疏,将他们画成一幅布面油画,名之曰《年关债主》,倒会有点意思,背景也是现成的,定叔脑后上方的大幅工笔画《八仙过海图》,是他送的大厦落成礼,可直接入画,光就打在八仙身上,鏡面再反射到债主们脸上,就要那一团团模糊的效果。还得画出半边落地窗,客厅里的暗淡正在迎接黄昏的迫近,天空正饱含着那个抽闷烟老头的一肚子烟霾。
看着债主们的苦逼相,看久了,终究无趣,老艾的神思开始脱离虚拟的画布,展翅滑翔,翻山越岭,化作草原上一只短耳鸮,围着巴颜淖尔转悠,将一肚子心思留给广漠难测的天空:此刻,女儿华多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想到远方的自己——她爸?她在哪里?是外公外婆家,还是她妈给她找的新家?他有四年没见到华多,华多的样子还是四年前的记忆之痕,她那时的照片一直随身带着,在钱包的透明夹层,每翻开一次钱包,便可看见她缺牙的微笑,有时笑得可用手掬,更多时候,她笑得像梦中一幅残缺的水彩画,一伸手一睁眼,便了无踪影。华多她妈剥夺了他的探视权。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建筑包头。老艾已不在乎她,老艾在乎的,她却私藏起来。
老艾晓得,他得和定叔一起与这些债主比坐功。定叔坐在身边,便是一尊铜像,他只管陪坐,继续自己的乱想……
于是乎,老艾出离了眼前的不适和想起前妻的愤懑,有如那只孤寂飞翔的短耳鸮,在时光流转里,俯视着巴颜淖尔的众生与故事:自己曾是那里一分子,一分子就有一分子的故事,也有分子与分母的故事。老艾印证了一句古老的辩证法,是这金句的艾三(山)版:成也巴颜淖尔,败也巴颜淖尔。美术老师艾山在清都闹出事来后,定叔将他带到巴颜淖尔的铜矿,让他当上了五号矿井的矿长,遇上了铜涨价,发了些财,又遇见了满族姑娘齐佳佳,妻之,次年生华多,三年后,契妇将雏回清都,开了家灯饰店。清都有他一班会玩的兄弟,兄弟荣归,肉林酒池伺候。老艾难免像暴发户一样沉湎于欢喜佛的“空乐双运”。齐佳佳和他过不下去了,一气之下,带华多回了巴颜淖尔娘家。一年之后,一纸离婚状寄来,老艾成了单身。那班兄弟给他办了离婚庆贺酒,喜祝他修成了钻石王老五。那晚,他喝得大醉,醒来,是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屁股边,他对屁股那边到底干了什么,全无印象。只记得做了一梦,他和一群猪共乘一架矿井提升机,座箱局促,他得和猪一般弓背匍伏,手与猪脚并列,脸就近,几乎贴着吊箱底部,那里露出了半幅画,粗看像电梯轿箱里常贴的广告宣传画,细看却是一幅布画油画,他曾很喜欢的《舟发西苔岛》,画了一群纵情欢乐的贵族男女正恋恋不舍将离开那个梦幻岛……在贵妇人撑开的裙摆下,清晰可见数只猪脚套着水晶鞋,光溜白嫩,一根猪毛也没有;他手上却出现了返祖现象,毛茸茸如猴爪。他骇然,心乱若猴毛。提升机卡嗒卡嗒,那穿心而过的节奏容不得他梦里寻思,矿井越深越暗,似无尽头,和猪厮处的感觉却布满全身,他憋屈得紧,却也无可奈何。蓦然,提升机震颤,热雾涌来,铺头盖脸的是一片湿漉漉,仿佛撞穿了一口地下热泉。猪们欢快哼唧,他想哭,却哭不出声来。热雾渐渐飘散,豁然开朗处,是一座地下屠宰场,一条钢制流水线正在迎接他和猪们,两排东西在线上缓缓流动,上层是闪亮的刀具和尖锐的挂钩,下层是精致而开阔的饲料槽……他惊醒,曲身而坐,俄尔扑向卫生间,吐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等他返回,那瓣屁股却不见了,仿佛那也是梦的一部分,至少也是梦中常遇见的物件……
“老三,债主也是客,你去告诉刘嫂,办一桌菜招待,酒在酒柜里,上二十年洞藏开口笑。”定叔在烟雾缭绕中突然舌绽莲花,打断了老艾的思绪跑马。
“叔,时候还早,您放心,客我会陪好。”
“老三,叫你去你就去,搔虱婆呀。是债躲不落,来的都是客,开烟。”
债主们齐唰唰抬起陷于烟雾之中的苦逼脸,眼神弯曲着,暧昧着,俄尔,一颗接一颗低下,盯着各自的手机。
“艾雄来信息了——”
“我也收到了,他在乌兹别克斯坦——”
“他说托‘一带一路的福,在乌兹别克斯坦收购了一座玉矿,刚谈下来,要半个月后才回国,他会带回采矿授权书,银行会贷给他大笔钱,到时候,是还本付息,还是入股投资,自己选——”
“是真是假呀?”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我也看到了他刚发给我的信息,用的是一个国外号码,依我看,八九不离十吧。”
“也只好信他。”
“等了大半月,终于等来了乌兹别克斯坦一座玉矿。”
“再说,这个时点,银行也关了门,有钱也进不来。”
“再等也白等。”
“我们走吧,公司和家里还有一屁股带一笆箩的事。”
“屁股都坐痛了,开路。”
債主们纷纷起身,告辞,他们眼神和脚步均有些零乱。他们带着一些烟雾出了铜门。
客厅变得空旷,让老艾想起巴颜淖尔某一处废弃的铜矿洞口。
“老三,你说,雄畜生是不是真在那个乌么哩国买矿?”
“依我看,还是那位光头债主说得靠谱,八九不离十吧。”
“他一年到头四处乱跑,一双脚不落地,好像干的买卖比他爹老子要大百倍,我担心呀,我养老的钱都会被他亏空,这栋房子,不晓得何月何日就不姓艾了,他要让老子死无葬身之地啊!”定叔张目咧嘴,目光如矿灯,声音压出嗡嗡的回声,如在矿井深处——矿主说话相当于生死裁定。
多年来,老艾对定叔又敬又惧。此时,他心思憋着,想不出话来安慰对方。扭头,他看到定叔的帽子上方——那踏浪戏水的铁拐李正对他咧嘴露笑,那嘴,夸张如饕餮纹;那笑,仿佛狮子吼。
三
铜门咿呀得正是时候,闯进来一壮实黑汉。
“姨舅,给您老提前送恭喜来了。”
“老黑呀,稀客,坐,哪里有喜,一肚子气。”
“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啊?”黑汉朝老艾笑了笑,“三老板也回来过年了,艾雄还冇回来?”
老艾回了一笑:“黑哥,艾雄还在乌兹别克斯坦忙着收购矿山,刚才院子里的一群你碰上了吧,都是他的投资伙伴,都在盼他回来。来,抽一根。”
黑大汉接过和天下,坐在光头债主刚坐过的位子,没点烟,将烟在洋姜般的指头间灵巧把玩。老艾突然想起了一根鹅毛管制作的浮漂。两人目光均汇聚于此。
保姆刘嫂送来茶水,顺手收拾债主们留下的茶杯、烟蒂、槟榔渣。
“大嫂,我给我姨舅带来了几条青鱼,野生的,放在门外,麻烦你处理一下,味透鲜的,作过年鱼,蛮好。”
“野鱼我认得,你,我也认得,你是赛黑皮吧。”
“刘嫂,老黑也是个大老板,你莫随口喊他外号。”
“他赛黑皮九塅十八冲名声在外呀,我喊不喊他,他都是赛黑皮,烧——看我这张嘴,大过年也不记得关风。”刘嫂噗哧一笑,笑得脸上的鱼尾纹煞是舒卷。
“老黑,刘嫂心直口快,做家务麻利,做饭菜可口,你表舅娘身体不好,多亏她照顾,到我家四五年了,我们从冇把她当外人。”定叔的脸缓和下来,如水浸泡的一块年糕。
“搭帮定爹收留我这孤老婆子,将我百年后事都安排妥当了。”刘嫂一张笑脸在茶几前晃来晃去。
“刘大娘,大过年,您就多说吉利话,少说百年后事。”老艾端起刘嫂加的热茶,笑呵呵道。
刘嫂的家史,老艾知晓其中后半部,她老倌在西影山砸麻石时被失控的巨石压成了一团血糊,祸不单行,她嫁在石壁吴的独女发急症死了,抛下一个七岁的女、四岁的崽。要不是刘嫂生性爽朗,她很难熬过那两劫。定叔先雇她帮媳妇带孙子,那清都城里的妹子嫌她一身晦气。定叔背后冷笑道,有福不晓得享,有德不晓得积,只会大手大脚花钱,老婆子,我们后半生还得靠自己。这刘嫂,你留下,到时候,肯定比那“花钱筒”要靠得住。
刘嫂在有说有笑:“三老板呀,老班子留下一句玄机,说祛凶数,背时的话、撞煞的话、讨账的话,都由我来说,一说破就消灾灭祸。刚才呀,好些讨账鬼搞得这屋里乌烟瘴气,我恨不得拿竹扫把赶他们走,定爹又冇欠他们半分钱!”
“刘嫂,你就管好家务,其他莫操空头心,你做几个好菜,留老黑、老三呷晚饭。”定叔刚缓和的脸又端肃起来,犹如浸泡的年糕进了蒸笼。
“姨舅,我再坐一会,晚饭就不呷了,我二崽从深圳刚回来,年头到年尾,难得陪他呷餐饭。如今,后生满哥们屁股后都好像跟着二郎神的哮天犬,追着他们跑,他们一溜烟,都跑进了钱眼里,进去就出不来了,嗨,也怪不得他们呀,深圳房价就像得了高血压,中心城区房价十万一平米,还在往上蹿,不搞出脑溢血冲顶、楼市崩盘,是降不下来的。”赛黑皮将那支和天下把玩够了,点燃,大口抽,吐大烟圈。
“老黑,赚钱的路,我们都搞过,得靠实业,得靠实干加巧干,诚信才是最大本钱。现如今,后一辈赚钱的路数,我老子越来越看不懂,都想赚松活钱,都想滚雪球,都想老二拖老二,那钱又不是女人的胯,想生就有生?那钱就是男人的卵,也经不起金线吊葫芦呀!雪球滚大了,死抱不放手,只有死路一条。”定叔说得青筋暴露,他取下圆顶立檐帽,头顶冒着热气,老艾瞟了几眼,怎么也想不通这叔怎么得了个蛇脑壳的狠毒外号。堂弟艾雄的外号是雄鱼头。他们父子在乡党眼里成了歪头臼脑的一对。人家大头儿子小头爸是搞笑,他们雄鱼头蛇脑壳是不是因为钱多就该让人家来评头品足一番?有钱人的脑壳肯定不是问题,你口水再多也淹不死他们,人家两腿一抽便漂洋过海了……
“嗨,姨舅,爹一世崽一代,一代人只管得一代人,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我想通了,厂子交给老大,存折交给堂客,我只管四到处钓鱼。”
“钓鱼?黑哥不会是钓美人鱼吧?”老艾情不自禁接上一句,觉得不妥,便尴尬笑了笑。
“听说三老板是钓美人鱼的高手,”赛黑皮打出一串名实相符的“黑皮哈哈”,“我一张黑皮,晓得自丑,就不花那個冤枉钱,我钓的是野鱼,专挑鬼不生蛋的地方下钓,钓竿一甩,钓钩沉水,浮筒倒竖,世界就只剩下一口野塘大,最大也不过是一面湖、一条江,我只管气沉丹田,两眼发呆,悠悠万事,都与我赛黑皮无关。”
“看来,黑哥钓鱼钓出了《道德经》,听说,老子也是张黑脸,你们黑到一条道上来了。”
“三老板,我是个粗人,你在我面前莫谈学问,我钓野鱼,也就图一个找乐、韵味。人活到一把年纪,切莫勉强自己。我感觉呀,那些山塘岔湖里的野鱼,都是我前世的朋友冤家,我们得找个僻静处交交心、过过招,感情呀、生死呀,都悬在一线上,自己手心自然晓得自己心思。”赛黑皮眉飞色舞地说着。
定叔听得若有所思。老艾却有点分神,他怎么也没法将一个光学仪表厂老板和一个野钓发烧友整合到这远方亲戚身上。老艾有所耳闻,赛黑皮是个快活角色,能说会道,说自己有“七过”,亏过血本,发过混账财,钻过猫耳洞,捉过五步蛇,搞过投机倒把,挖过冬虫夏草,钓过叉尾鲶鱼。身上故事几皮箩,一年四季在外面跑,他还有一个外号“夜游神”。
“我最喜欢夜钓。”赛黑皮自取一支烟,大口吞吐,仿佛那烟味直通五脏六腑,在那里与夜间野钓的滋味相濡以沫。
“走多了夜路,总分碰见鬼吧?”
“碰见过。依我看,人一辈子有过一两回碰见鬼,才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说来听听,要不要刘大娘上酒?”
“酒就免了,喝了酒,你三老板还以为我扯黑市卵谈。今年深秋,算阴历,是十月下旬某日,我在白鸡潭钓野鱼,下午,几辆车开来,来了一群城里人,男男女女,热热闹闹,摆开架式开钓。我晓得,野鱼灵性,人味一重,它们就溜之大吉。我一看天色,五点左右会有一场阵雨,我不想淋成落汤鸡,便收竿打道回府。堂客见我这么早回来,蛮奇怪。我说,你冇看见雨脚跟我屁股呀,话音刚落,雨便湿地了。雨一直落到夜里九点,我在屋里坐立无常,堂客晓得我心思,钓鱼冇过瘾。雨一住,我带上全套装备,骑一辆摩托,直奔西影大山。虽冇下雨下雪,我心里头那感觉过瘾呀,真冇办法形容,硬要好有一比,便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上半场。我骑了个把钟头的山路,七弯八拐,两旁树影给我唱一路影子戏,无数土虫伴唱,不见一个人影。我不会迷路,径直到了盂形塔水库上方一口无名野塘。上个月,水库里发现了一桩碎尸案,肯定是城里人干的,汽车拖来女尸,女尸碎成一团烂肉,应该冰冻过,装进厚塑料袋里,套了三层,绑上石块,抛进盂形塔水库。要不是钓野鱼的挂了钩,还真发现不了。这案子到如今还冇破,公安找我们这些爱钓野鱼的都问过话。”
“黑哥,这案子我也听说过,那女的身份至今未查清,有说是一个坐台小姐。”
“三老板,你莫打岔,是不是坐台小姐,那是公安的事,与我讲的碰见鬼冇瓜葛。我火焰高,不怕女鬼山鬼。天藏月亮,山藏野塘,你可能在山上见过深秋的月亮有好美,你肯定冇见过山上深秋的野塘有几多美,月亮美在虚无缥缈间,美得不着边际,野塘美得近在眼前,你生怕弄出声响吵了它,野塘还有一美,能把月亮收作它的珍珠装饰。那晚上,月亮躲在云层间不肯抛头露脸,没了月亮,野塘照样自美,美得我一个俗人不敢在它面前撒尿。我下身凉飕飕,不是漏裆了,是草尖上的雨水、露水看上了我那地方。我感觉自己完全融化了,融入了四野,我不是赛黑皮,是秋草,是矮灌,是雨水,是露水,是水中倒影,是水上落叶,干脆就是一塘野水,包含了塘里的3号丝线、六刻浮筒、5号伊势尼钩,还有那些摇头摆尾、吐泡像打哈欠的野鱼,淤泥里藏身的沙鳅、土鳖……我不是碰上了女鬼山鬼,中了痴毒,在满嘴胡言,姨舅,三老板,我只是冇办法说出我当时的感觉,夜钓山塘的感觉,真真切切啊,我灵魂出壳了,心里头透亮透亮,这号享受,赛神仙!射灯打出一束光亮,绿幽幽,浮筒一动,我心里头一震,心里头那透亮透亮感觉像浮筒入水一样眨眼不见了,西影大山的黑披风罩住了我,我手腕一提,感觉鱼上钩了,应该是条八两左右的野鲫鱼,钓竿摔出弧线,我听到了鱼出水的泼剌声,接下来,怪事出现了,我手头一轻,摁开头灯一看,鱼不见了,鱼钩不见了,连脑线也断了一截,一条钓上来的鱼在半空中活生生眨眼间不见踪影,我钓了几十年鱼,这还是头一回碰见,真是活见鬼!莫非这野塘真有鬼?我稳住心神,换了钩,上食,抛出线,重新又在钓箱上打坐。这回,我没开射灯,开了头灯。夜更深了,听得见自己的脔心在打鼓,山越静,四周那些不明之物的声响越发瘆人,胆细的,肯定会汗毛倒竖,撒腿就跑。我钉在钓箱上一动不动。我记得,背后是个山坡。每到一处野钓,我首先要查看四周地形,做到心里头有数。我照见山坡上满是荒坟残碑,管他呢,孤魂野鬼肯定喜欢我,有伴嘛。你要是冇得胆量和定力,千万莫孤身一人夜里野钓,不然,七魂会吓跑六魄,慌忙乱张,还可能少只胳膊断条腿。我收拢放心,守住意念,慢慢感觉到——又与周边山色、眼前野塘融为一体。我要的就是这感觉!也不晓得过了好久,浮筒再动,眨眼入水,我暗劲起竿,手感告诉我,是条上斤的野鲫鱼,头灯照着它泼喇出水,它在空中弹跳,一眨眼翻白,再眨眼露黑,活像一对黑白无常中了缩身法,在给我来一段跳空表演。还没等我来得及眨第三次眼,矮灌丛中跃出一物,弹出一道黑影,猫头鹰一般身手敏捷,抓走了野鲫鱼,我看清了,空中打劫的不是猫头鹰,是只野山猫。它跑得比山鬼还溜索,闪进荒坡残碑处,独自宵夜去了。它又扯断了我的钩线。我点燃一支烟,将西影大山的夜色抽出了一个红窟窿,那红窟窿闪闪忽忽,忽上忽下,要是有人看见了,准以为是鬼火。冇错,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忽人忽鬼,那只野山猫,它也忽鬼忽猫,我对它喊话:山猫老弟,你呷鱼莫抢鱼,莫扯断我钓线,你来呀,我钓鱼给你呷,你慢点下嘴,鱼刺不卡你,要是被精钢钩卡住了,就是你狐仙姐姐出手也冇得救;你来这边坐好,有同伴也一起叫来,看我钓鱼,你们耐烦些,再莫像饿牢鬼一样抢。野猫真通人性,那晚,我钓上来十几只野鲫鱼,都给野猫分食了。我数了数,一共五只,它们再也没扯断我的钓线。它们有它们的规矩,轮流吃,吃相还算斯文。那晚,是我平生钓鱼最快活一晚,直钓到东方露出鱼肚白。”
一时,定叔、老艾听痴了。刘嫂不知何时出现在门框边,手提一只铜壶。
“赛黑皮,你真会扯白呀!你要多来,多给定爹讲讲外面的新鲜事,他一个人坐久了,会闷出病来。你来,我好烟好菜好酒伺候。”
“刘嫂,你给我拿两条和天下来,老黑给我送来过年鱼,我也表示一下,就不上门了。”
“姨舅,抽您的煙,折阳寿啊。”
“亲戚间,客气么哩。要不是一双老寒腿拖不动,开春,我也跟你去钓野鱼。”
“开春,我开车接姨舅去钓一回。”
“就你夜钓的那口野山塘。”
“要得。”
“黑哥,入冬还可以钓到鱼不?”
“冰河里都钓得到鱼。艾雄约了我正月间去黑龙江呼玛河凿冰钓鱼,他在那个乌兹国,看来要泡汤了。”
“你们坐飞机去钓鱼?”
“有么哩稀奇,我和一班钓友,坐飞机高铁都钓遍了大半个中国,还去过印度、尼泊尔、日本,东南亚十一国,钓过十国,只有东帝汶没去钓过。”
“黑哥,要是就近冬钓,哪里有钓?”
“要钓黑坑。”
“钓黑坑?怎么钓?在哪钓?”
“到饭时候了。扯起卵谈来,老是不记得时间。我的时间都耗在钓竿上,又一个年头快到头了。怎么冇看见姨舅娘?”
“她发了偏头痛,困在床上。”
“明天大过年,谁来陪二老过年?”
“大燕、小燕他们两家子会过来。”
“儿媳妇和笛笛呢?”
“雄畜生不回来,他们就在县城娘家过年。”
“喔,刘嫂,带我去看看我姨舅娘,千好万好不如身体硬朗好呀。”
刘嫂领头,赛黑皮居中,老艾跟上,他们鱼贯上楼。
四
年夜饭前,老艾去了趟对门山,给艾家的先人送灯。往年,送灯都由大哥上山。老艾看到大哥低头闷脸在找蜡烛和罐头瓶,便说:“老大,今年我上山送灯。”大哥抬头,看他的眼神在深处复杂着,先嗯了一声,再补了四个字:“是该你送。”老艾听懂了这四字的含意,老大早将老娘中风的账记在自己头上,要是他不离婚、不生事,老娘不受急,断不至于归山。气死老母,这笔账是算不清、还不完的。尽管老大从未挑穿说明,老艾心里有数。他将好多憋屈、不痛快都藏在心里,沤在心里,烂在心里。
老艾转身出门。
老大的话撵上来:“你不拿蜡烛、灯罩、鞭子、钱纸,一双空手送灯呀!”
老艾没回头,回了话:“早备好了。”
从沃尔沃副驾驶位,老艾拿出一个纸盒、一个白塑料袋,两手提着,往对门山上走。
一路上,见到一些年长的熟脸,朝他点头,问同样的话语:“上山送灯去呀。”“您送灯回呀。”老艾看到他们眼神间的诧异,便觉得自己即使葬在对门山上,也是五奎冲里的陌生人。
山路从一条废弃的水渠开始。竹林在水渠北侧繁衍家族,竹林家族从来人丁兴旺,并高举绿色旗帜。北风吹得旗幡招展、号带飘扬,仿佛竹林家族天天都有节日盛会。低头,竹林抖落了那么多小旗,褪成草纸色,也是纸钱色,铺成一条锦缎般的山间绵道,看得老艾手痒,便想画它们,一定不能用夏加尔画《我与村庄》那样的立体主义堆砌,要画,就得用米勒画《拾穗者》那样的笔法,几乎同样的色调,那是泥土养出的天然色,又在褪回泥土的本色。老艾将纸箱和塑料袋放在竹叶锦缎上,看着它们临时形成的构图入神。他摸出手机,拍了数张。
老艾转上一个穿山涵洞形成的斜坡,继续上山。茅草、灌木、杉树、落羽多起来的地方,坟堆也多起来,有草堆,有土堆,有生基,有水泥包,有合拱墓,也有豪华墓,三三两两灯火点缀其间,将林间随意恣肆的冷绿、枯黄、紫黑、灰白衬得仿佛在流动又瞬间凝固。山风呼啸,老艾觉得画山鬼的颜色应该是流动色,必须将他看到的几种山色调出另一种色来,要让看不到的显现,要让显现出来的如魅。早年痴迷画画,到如今只有脑子里一幅幅虚拟的图与色,可能一辈子也画不出其中一二——这是老艾心头的隐痛。
老艾又开始心神不宁,他看到了父母的合拱,一栋低矮的水泥屋,穹顶,没窗,立了块石碑,刻上他和老大的名字。香炉里长出的几枝野草已枯,草茎顺着北风的吹向,斜而不倒。四周合围的樟树和其他杂树布下多重阴影,落在老艾身上,闪现出马格利特的“魔幻分割法”。老艾感觉到山林间有几双眼睛在看他,他却看不见对方。
老艾打开纸盒,取出一个枝形灯架,青铜色,饰羽纹,上有三支蜡烛状并头的灯管。底座黑白相间,仿大理石色,里层,安有一个蓄电装置。纸盒里还有一盏同样形制的灯具。这两件是老艾从他开在清都的夜光虫灯饰店带回来的,也是他带出店门的最后两件灯具。从那一刻开始,“夜光虫”已不属于他,他打了店铺,还债。“夜光虫”已连亏四年,损了他在巴颜淖尔赚回的老本。开店形成的三角债让老艾心力交瘁,他只剩下一条路:脱身跑人。此事已在腊月二十四办妥,他没告诉任何人。至于明年干什么,明年再说。
老艾跪在父母坟前,给他们烧纸钱。火苗跳空,白灰破碎,这些阳间的慷慨——超大额度的纸钱会给阴间造成怎样的通胀呢?老艾沉吟着,亦将内心的告白默念给父母听。那些告白的去向早已注定:藏于心,沤于心,烂于心。
老艾没流眼泪。
老艾给父母点燃了一挂大地红。
老艾往更高的山路走,他还要给父母的父母送灯,他们住在人字坡。至于再上一辈,曾祖父葬在那,他不晓得,老大也不一定晓得。按乡俗,爷爷辈以上,可以不去送灯。野岭荒坟,也寻他们不着。
回头,老艾看到父母的水泥矮屋上亮起了枝形灯,一高两低,三柱光亮剔透。满山坡灯亮处,那算得上是别具一格的华灯。
站在人字坡,老艾眼前出现了两个五奎冲:一个便在脚下,山林间,矮塌塌,拱包包,七零八落,东躲西藏,星星点点闪烁,那是先人们杂居的五奎冲。另一个在山林之外,冲头湾脑,多楼房,多气味,多灯火,多声响,空中闪现着缤纷色彩,是娃崽们忍不住手痒,先放几个焰火,给除夕夜热身,那便是活在当下的五奎冲。老艾能感觉到两个五奎冲都在慢悠悠生长。
老艾站在两个五奎冲之上,摸出了手机。他大声说话。北风将他一个人的声音撕开,分送四面八方:
“黑哥,今晚,我想钓黑坑,你告诉我怎么钓?”
……
“黑哥,你先告诉我,么哩是黑坑?”
……
“黑哥,黑坑哪里有?”
……
“黑哥,钓具哪里取?”
……
“黑哥,准备么哩鱼食?”
……
“黑哥,用几号线、几号钩?”
……
“黑哥,浮漂如何调四目钓两目?”
……
“黑哥,要打窝子吗?”
……
“黑哥,还要备么哩东西?”
……
“黑哥,你赌我今晚钓不上来一条鱼,我接招,赌注好多?”
……
“黑哥,你说么哩?我听不太清,你老大也借了七十万给艾雄,你怎么不早说,不给我定叔当面说?”
……
老艾收了手机,放进裤兜。夜色正在涌上,还未加浓。按照赛黑皮的指点,他看到两个五奎冲之间,山脚下,有一方水塘,约五六亩,猪腰形状,又没那样圆整,更像一页摊开放大的猪心肺。那是房头亲戚艾宏斌经营的黑坑。按竿付费一百元,便是他今晚一个人的守岁之地。
五
先人早已替我们设计并安装好一台时光扫码机,不用质疑它的存在,无数事实均在证明先人的先验:比如,漏斗、桃符、日历、钟表、每一个节日、发黄的画册、蚊蝇扇出的嗡嗡、婴孩的第一声啼哭、老人的临终叹息、升降机的卡嗒卡嗒、齐佳佳的孕娠纹、小姐们歇业的损失、鞭炮焰火在给夜空煮粥、春晚最后一个保留节目、对门山上熄灭的灯、黑坑里似动又没动的浮漂……
老艾独自坐在塘基上。旧年新岁换岗的脚步悄然跨过他的投影。他想逮住那双脚,一看究竟。终究徒然,便生出诸多乱想来。
夜空在变脸,焰火彩绘的脸;也在降温,北风吹得塘边几棵杂树瑟瑟发抖。多年以前,老艾告别开裆裤那时,他们一群娃崽提着灯笼,家家户户上门送恭喜,五奎冲的年夜是他们的天下,长脚的灯笼是他们的行宫,对门山上的亮壳子是他们的神灯——那样的除夕,夫复何求?就连梦里也未曾再现过,老艾觉得自己画不出来。老艾看到,五奎冲结成的光带不远不近環绕自己,孤身坐在黑坑边,像是给将咬钩的鱼虚设了一处灵堂。他嘴角扭了扭,旋即被夜风收去。
幸得赛黑皮指点,老艾得以全副武装,他从艾雄的车库里找到这些夜钓装备:迷彩冲锋衣,内胆自带加热;日产的达亿瓦钓具,全套要四五万;头灯让他像个矿井工,巴颜淖尔的记忆奔流而下;射灯照得黑坑如一面古铜镜,他胡乱想到了达利的调色盘、罗伯特·史密森的《螺旋形防波堤》;两腿之间,偎着大嫂烧猪脚、炖老鸭的藕煤炉。有一炉火,他那根东西更像烤香肠,用不着担心冻坏。
从除夕夜八点到新年的第一个钟,老艾在黑坑前坐了五个小时。浮漂似动,那是北风吹的,它并未动。老艾取了六次竿,每次钓饵都在,他还换了四回食。艾宏斌牛皮哄哄说,他家黑坑远近有名,最大的青鱼三四十斤重,年前,还储了两吨收来的野鱼。头轮开钓,每竿要收两百,看你是本家亲戚,又是一个新手,就打八折。除夕夜,钓黑坑,你是第一个,送你一包芙蓉王。
老艾没法进入赛黑皮眉飞色舞所说的夜钓佳境。是不是这里是山下而不是山上?是不是这里是精养塘而不是野山塘?是不是祖坟山太近了,他先人在看着他独钓黑坑而他无法安神?他倒不企求野山猫会凌空跃出来打劫,可四五个小时不咬一次钩,他的耐心在崩溃,像达利画出的软表。原来夜钓也是个体力活,他肩颈发硬、腰酸背痛、双足发麻,只想做一个SPA。
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夜色中,iphone像一块黑镜,摁一下,它变脸成一个彩色魔方。电子钟显示:1:06。老艾调的静音。翻开,有数十条祝福信息,辞藻均夸张,意思差不多,倒是几位债主发来的信息,措辞讲究,意味深长。老艾一条信息也没回。
没有大哥一家的催问信息,也无电话。他们和五奎冲人都这般守岁:坐在密不透风的房间,翻开手机,望着电视,打着麻将纸牌,嘴里吃个不停,想讨些口彩便发几个红包。他们早习惯了他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弟弟、叔叔。别说除夕夜要去钓黑坑,便是他深更半夜开车不辞而别,他们也不觉得意外。
有三个未接电话。老艾心里一咯噔,像多年前在草原上听到冰的断裂。
有一个巴颜淖尔的号码,11:47打来的,连拨了三次。老艾的手在哆嗦,他拨过去。对方已关机。老艾相信,是华多打的。老艾一激动,便咳嗽。他朝黑坑喷了一口痰。他站在黑坑前,发了一刻钟呆。离开藕煤炉,寒气从地面直抵涌泉穴,老艾全身在哆嗦。华多,你现在睡在哪里?是不是爸爸没接你电话,你很伤心,赌气关了机,你没有哭脸吧?老艾心神已乱,思绪便像突发山洪时的鱼群,他突然想到那班酒肉朋友给他办离婚庆贺宴的那个晚上,他们将他灌醉,扶他到翰林宾馆,找来一个小姐陪他睡……黑暗中,他回了他们一个梦,梦见《发舟西苔岛》贴在矿井提升机的吊箱里……——那是华多的画。他给女儿取名,是借了他的名。
杂树们抖得更厉害,它们不是在夸张,而是躲无可躲、藏无可藏。鱼比它们要安泰,鱼有黑坑,它们可以不咬钩。
老艾一屁股坐回钓箱上。
他回了第二个电话。
“黑哥,给你拜年,祝你新年快乐,多钓幸福鱼。”
“三老板,同祝福呀!你钓到鱼吗?”
“还冇。”
“嗨,钓黑坑不只是一门技术活,里面名堂多啊,主家要让你钓不到鱼,他手法多的是。”
“黑哥,你给我说说,让我长长见识。”
“黑坑里要是下了尿素、氯化铵、漂白粉、生石灰、樟脑丸,鱼都不会咬钩。不过呢,对付你这号生手,主家根本不用做手脚,老天会给他帮忙。人家黑脔心,我黑一张脸,我想起来了,我操心一样东西。”
“么哩?”
“你可能会钓上来蚌壳。”
“黑哥,你取笑我吧?”
“真是蚌壳。”
“搞不懂。”
“此处有玄机,说穿了就冇意思。”
“钓黑坑,本来就是对赌嘛,我愿赌服输。”
“那你是不是赌输了,新年新岁,要你输钱也不好意思。”
“我还在钓。”
“你要钓一夜天光呀?”
“钓到鱼为止。”
“那我认输好不?我给你发一个88的红包,每一个8,代表一条鱼。”
“黑哥,要是大年初一早上还冇钓到鱼,我给你加一个8。”
“那你继续钓吧,祝你手气好,88马上就到。”
老艾拨通了第三个未接电话,古怪的号码,对方打了他五次。
“新年好,请问是谁?”
“我艾雄呀。”
“你在乌兹别克斯坦?”
“沒有。”
“你到底在哪?”
“澳门。”
“澳门干嘛?”
“三哥,你听我说,最近,我几家公司资金周转出了点状况,我得挺过这一关,我是欠了不少钱……”
“债主们将你家铜门槛都踩烂了,你连亲戚的钱也拖欠,你爹妈都气病了,困在床上,年夜饭都冇心思吃,你倒好,飞到澳门快乐。”
“三哥,我过年都在想怎么还债呀,年一过,我就飞乌兹别克斯坦,我在那里真有矿山。”
“你深更半夜打电话给我,就告诉我这个?”
“三哥,你得帮我一把,今夜里,我手气不好,输了点钱,你通过网银借五十万给我,最好是八十万,八发八发。”
“你!雄鱼头,你个猪脑壳,想靠赌博翻本?!你猪嬲了十八遍呀,你……”
“三哥,你骂得好,可你不打钱来,大年初一真会死人,我在赌场借了点子钱。”
“我老子在钓黑坑!”
老艾瞟见,射灯照出的铜镜似的水面上,红绿相间的浮漂上翻,横一,眨眼间不见了。
老艾手一松,手机坠落——
老艾弯腰,双手去抓钓竿——
老艾身后,iPhone掉在藕煤炉上。
嘭——对门山下,绽出了除夕夜最亮眼的焰火,不,更像一颗幽绿的滚地雷。
刹时,对门山上,所有坟上的送灯都黯然失色。
此刻,若有一双眼在对门山上往下看,却看不到黑坑,也看不到老艾,就像你站在夜晚的海边,你看不到大海里的深藏,从海蚌到蓝鲸;运气好,你可能会看到两三点渔火,闪烁在无边的画框里。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