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文学史观

2018-02-01 17:02袁广涛
关键词:艾略特钱锺书文学

袁广涛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一、

钱锺书在《论复古》中说道:

有“历史观念”的人当然能知“文学的进化”;但是,因为他有“历史观念”,他也爱恋着过去,他能了解过去的现在性(The presentness ofthe past),他知道过去并不跟随撕完的日历薄而一同消逝。[1]330

钱先生所说的过去的现在性(the presentness of the past),显然脱胎自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的“the pastness of the past”和“the presence of the past”。艾略特的文章发表在1919年的《个人主义者》上,第二年又被收入艾略特的批评文集《圣林》,成为英美形式主义批评的先声。钱锺书在其他著述中也曾援引该文[2]63,628-629。钱锺书在《论复古》中谈到“历史观念”,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也推举“历史意识”(historical sense),用以说明传统和现在的关系:

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不是继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须用很大的劳力。第—、它含有历史的意识,我们可以说这对于任何人想在二十五岁以上还要继续作诗人的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3]

对艾略特而言,历史意识是一种宽广视野,能使我们超越过去和现在二元对立,看到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学传统。但作为一个“同时的存在”,艾略特的传统概念弱化了历史意识原本具有的历时特征,变成了共时性的整体系统。虽然新作品的加入会改变系统结构,但个体和整体的关系、新旧作品的价值只能在系统稳定之后的静态层面上进行确认。虽然艾略特自己认为这既是一个历史原则,也是一个审美原则,但是由于历史的延续性被打碎,他的传统概念已经摆脱了历史的纠缠,变成了由审美意识主导的结构关系。批评家凭借审美意识建构了“现存的艺术经典”的“理想的秩序”,却忽略了艺术生产和经典形成过程中的社会语境[4],所以不过是拒斥社会历史现实的封闭系统。这种去历史化特征在艾略特的“非个人化”理论中得到了更加明确的表述:艺术家必须不断消灭自己的个性,方可进入文学传统,获得经典地位,而消灭作家的个性意味着切断作品和作家的社会、历史、心理、道德等外部经验的关联。

艾略特张扬“历史意识”,实质上排除了文学传统中的社会历史因素,而钱锺书在《论复古》中则质疑文学进化论,倡导与之不同的历史观念,这一观念与艾略特的历史意识相似,意指一种涵盖过去与现在的开阔视野,因为文学演变不等于社会或自然的进化,不是一个新文学取代、淘汰旧文学的过程,而且同艾略特一样,钱锺书的文学史观也把文学传统囿限在文学话语内部:“文章之革故鼎新,道无它,曰以不文为文,以文为诗而已。向所谓不入文之事物,今则取为文科;向所谓不雅之字句,今则组织而斐然成章”[5]29-30,即文学演进是由文学形式和题材的陌生化过程,这也体现了钱锺书对俄国形式主义文学史观的认同[6]。例如在论“诗分唐宋”时,钱先生认为唐诗宋诗不是按朝代范畴划分,而是凭体式格调等内在审美特征区别[5]1-5,从而否认了诗歌创作和社会历史的同构关系,虽然他在《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中也肯定家国兴亡对于诗风的影响:

所谓兴朝(century of hope)气象,与叔季(Fin de Siècle)性情,迥乎不同。而遗老逸民,富于故国之思者,身世飘零之感,宇宙摇落之悲,百端交集,发为诗文,哀愤之思,若风霜,憔悴之音,托于环;苞稂黍离之什,旨乱而词隐,别拓一新境地。[1]98

但此处标举的更多是创作主体的性情气质和心理意识倾向,即其上文强调的“民族心理,别成一段落”,如同他后来所说的“格调之变,正本性情”[5]5,并没有把文学纳入对应社会现实的历史框架。

二、

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中认为要理解文艺作品,必须探究三大社会因素:种族、环境与时代,这被钱锺书称为“强别因果”,在后者看来,这种社会造因说无法解释很多文学问题,比如何以同时同地有异质的文学风格。但是他认可丹纳强调的文学对于时代精神和民族心理的认知作用:如果一部文学作品内容丰富,并且人们知道如何去解释它,那么我们在这些文学作品中所找到的,会是一种人的心理,时常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心理,有时更是一种种族的心理。从这方面看来,一首伟大的诗,一部优美的小说,一个高尚人物的忏悔录,要比许多历史家和他们的历史著作对我们更有教益。

在丹纳那里,个人、时代和民族的精神心理可以表现在文学艺术之中,但是首先要产生于特定的社会环境和物质条件,而在钱锺书的《旁观者》中,这种观点受到了颠覆性改写:

与其把政治制度、社会形式来解释文学和思想,不如把思想和文学来解释实际生活,更近情一些。政治、社会、文学、哲学至多不过是平行着的各方面,共同表示出一种心理状态……至于心理状态之所以变易,是依照它本身的辨证韵节,相反相成,相消相合,政治、社会、文学、哲学跟着这种韵节而改变方式。从前讲‘时代精神’,总是把时代来决定精神,若照以上所说观点来看,其实是精神决定时代。[1]281-282

并且在其他文章中也反复申说:

鄙见以为不如以文学之风格,思想之型式,与夫政治制度,社会状态,皆视为某种时代精神之表现,平行四出,异辙同源,彼此之间,初无先因后果之联谊,而相为映射阐发,正可由此以窥见此种时代精神之特征……[1]99-100

钱锺书所说的文学演化取决于心理状态的变易,看似突破了形式主义文学史观的局限,但是因为心理状态自在自为,超越历史条件的制约,文学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因果联系自然也就消泯无迹,于是文学史同样无关乎社会现实了。

三、

如果社会历史现实构成文学的外部因果关系的话,文学体裁和题材的传承即构成文学的内部因果关系:“文学演变,自有脉络可寻,正不必旁征博引,为枝节支离之解说也”[1]99,此处昭然的仍然是钱锺书的文学本体立场,而且文学内部的因果关系仿佛是可得而知的:“作者之宗风习尚,相革相承,潜移默变,由渐而著,固可标举其大者著者而区别之”[1]97但是钱钟书后来以俪体的演变为例,指出:

夫文体递变,非必如物体之有新陈代谢,后继则须前仆。譬之六朝之俪体大行,取散体而代之,至唐则古文复盛,大手笔多舍骈取散。然俪体曾未中绝,一线绵延,虽极衰于明,而忽盛于清;骈散并峙,各放光明,阳湖、扬州文家,至有倡奇偶错综者。几见彼作则此亡耶。复如明人八股,句法本之骈文,作意胎于戏曲,岂得遂云制义作而四六院本乃失传耶。[5]28-29

也就是说,文学现象明暗错杂、并行歧出、参差多变,如果仅标举其大者著者,必有遗漏和偏见,所以不能用因果关系将丰富而异质的文学现象和事实联结成历史,即谓无法对之进行历时性建构,而只能做共时性的考察。就像他在《谈艺录》和《管锥编》中的批评实践,以札记体例[7],将不同时代、地域的文本捉置一处,分析语言、修辞、意境、格调,揭示普遍的事理和心理,从而将古今中外的文本共时化,既能摆脱因果关系的纠缠,又能超越其各自社会历史状况。殊途同归,钱锺书和艾略特一样,把文学传统看作脱离社会历史语境的共时性结构。

“强别因果”,“妄谈因果”等表述都说明钱锺书对因果关系的质疑,这是因为他受休谟的影响较大[8],认为因果观念习惯联想,实是心理的产物,但就社会历史本身而言,钱锺书不否认历史现象间的因果关系,他在《旁观者》一文中说过“讲史观不容忽视史迹的演化,形成现代的因子,早潜伏在过去的时代中,现代之所以为现代,有来源和造因,并不是偶然或忽然的事”,而《管锥编》中的“思辩之当然(Laws of thought),出于事物之必然(Laws of things)……心之同然,本乎理之当然,而理之当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也。”[2]50说明他也承认物、理、心之间的因果联系。但在文学研究中,钱锺书明确反对社会实证主义的路径,主张文学乃至文化演变取决于精神心理。这一方面反映了心理学对他的影响:钱锺书在清华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求学其间I.A.瑞恰兹恰好在该系任教(1929-1931年),作为新批评的先驱,瑞恰兹的语义学分析方法对钱锺书影响深远,而他对心理学的推重也激发了钱锺书的兴趣,后者在清华期间发表过《为什么人要穿衣》和《美的心理学》等关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书评,并在之后的学术生涯中频繁引用心理学著作,涉及西方现代心理学的主要流派、人物和著作[9];再者,以心理研究代替实证主义,也有当时人文思潮的印记。19世纪由于孔德、穆勒等哲学家主张通过经验观察寻找现象之间规律的实证主义,并将这种在自然科学中行之有效的方法推及人文和社会学科。面对泛滥一时的实证主义,一些人文学者开始强调历史研究的主观性,例如在史学方面,从德国历史学派开始,到后来的狄尔泰、克罗齐、科林伍德等人虽然不否认自然科学的真理性,却把自然与历史分而视之,不肯像实证主义史学一样,把自然科学的方法用于历史研究,其中柯林伍德宣称“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狄尔泰提出“精神科学”概念,克罗齐认为人类精神是纯粹的,艺术、思想、道德和经济行为是其相互平行的创造活动,钱锺书的“过去的现在性”就有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影子。心理学是这种人文思潮借以对抗客观主义的重要资源,美国新史学的旗手鲁滨逊(J.H.Robinson)及其弟子巴恩斯(H Elmer Barnes)的著作《新史学》和《心理学与史学》的中译本分别于1924年和1933年由商务印书馆推出,对20世纪初的中国史学影响深远,比如与钱锺书同出吴宓门下的张荫麟在《论历史学之过去与未来》一文中,认为科学分为直接的科学(自然科学)和间接的科学(含历史学),后者的学科特点、认知路数有自身的独特特点[10]。钱锺书对狄尔泰,克罗齐、柯林伍德等多有征引,在清华时与张荫麟“气类惜惺惺”[11],例如两人都重视历史话语的文学价值,他拒绝实证主义文学观,认为文学与其他文化现象一样,都是时代精神心理的表现,顺应了历史哲学中的新人文主义倾向。但是因为钱锺书认为精神心理既超脱于社会物质条件,又决定社会文化风貌,这样就斩断了文化思潮与社会历史的关联。这样的历史意识当然能避免机械的社会决定论,但未免矫枉过正,因为人的心灵必然要受到政治、经济、环境等条件的影响,正如“魏晋风度”放诞自由的精神特征背后有门阀政治、清议运动等社会历史条件,德国浪漫主义的兴起也根源于德国三十年战争的失败和四分五裂的政治局面[12]。而且,钱锺书只说精神心理决定并表现于文化风貌,没有看到后者对于前者也有构建作用:“历史上曾对后世产生重要影响的那些典型人物典型心态……与时代精神虽有对立、游离或顺适的不同,但从后设历史角度看,都是参与民族精神形成的重要内容”[13],所以即使是刻画典型心理的文艺作品,除具备跨地域、跨时代的普遍意义之外,也会有不容忽视的时代感和民族性。

概言之,钱锺书能够敏锐洞悉现代与传统的关系,辩证分析文学嬗变及其与其他文化现象、社会心理的关系,其学术思想背后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就社会历史而言,钱锺书没有否定因果联系,但他轻视科学实证主义和进化论,认为斯宾塞、穆勤、赫胥黎等“卑之无甚高论”[5]24;在文艺上,如同克罗齐一样,钱锺书拒绝把艺术视为社会结构的简单反映,主张文学演变既有自律特点,同时受到超越物质历史的时代精神的影响,这样就否定了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因果联系。考虑到中国传统文评中的社会历史批评根深蒂固,尤其20世纪的文学史研究的进化论主导思路,以线性思维统摄丰富的文学现象,以社会历史因素取代文学自身特征,以机械的他律论拼接出片面的文学史叙事,乃至造成简单化的文学史研究范式,钱锺书的文学史观和历史意识就具有了可贵的警示意义和反拨价值。但另一方面,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文学与其他的社会现象之间必然有历史联系和因果关系,不仅是社会的精神心理,更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因为因果性是一种适合于人类知识的全部领域的一般范畴,它并不局限于某一特殊的领域,并不局限于物质现象的世界”[14]。正如巴赫金对复调小说历史的探讨,从文学内部演变来看,这一现代文学形式起源于两种古典文体:苏格拉底对话和梅尼普的讽刺,但古典文体要递变为复调小说则必须有现实的外因,即19世纪俄国由农奴制向资本主义转变时期的政治氛围和社会环境[15]。所以即使是文学形式本身也是更广阔的社会整体历史的一部分,和社会政治、经济等外部因素有复杂的因果关系,所以钱锺书先生的文学史观虽然克服了庸俗社会学思路,却也忽视了文学的社会语境,抛弃了外部研究,割裂文学形式与社会语境之间的关联,恐怕不能算作成熟全面的文学史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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