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如冰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北京 100029)
研究中国当代作家“走向世界”的问题,美国爱荷华城(IOWA CITY)的“国际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以下简称IWP)①“国际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简称IWP)是设于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文学交流项目,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和其丈夫安格尔于1967年创办。该项目每年邀请三、四十位世界各地的作家赴爱荷华城居住三个半月,至今所邀作家超过1400位。中国作家1979年开始参与此项目。是一个相当好的案例。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同年9月,萧乾和毕朔望就受邀参与此项目,成为“文革”后首批访问美国的中国大陆作家。此后至今的将近四十年间,IWP邀请了更多的中国作家参加这个驻校项目,包括丁玲、艾青、汪曾祺、茹志鹃、王蒙、张贤亮、阿城、北岛、莫言、余华、格非、王安忆等五十多位当代重要作家,使得他们在驻校的四个月间得以近距离地观察美国社会,并与其它国家的作家讨论和交流。可以说,IWP为文革后的当代中国作家“走向世界”提供了重要通道。
研究这一案例的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历史境遇,首先应该进行考察的一个维度就是这一事件的“推手”:IWP的创办人兼执行者、美籍作家聂华苓。作为这一“事件”的核心人物,她身上关联了这一案例中的中国作家“走向世界”过程中的诸多问题:中国作家是在怎样的历史条件下来到美国的?是何种动因推动聂华苓邀请他们来到美国?哪些作家被她选择到了这个项目?等等。这些看起来相当“个人化”的问题,在上个世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深刻地打下了那个时代围绕两岸、中美等地缘政治复杂关系的烙印;同时,这些烙印又反过来深刻地影响了作为行为主体的个人的政治倾向和文化选择,进而影响到中国作家访问IWP这一“走向世界”的标志性事件的具体实行。因此,聂华苓个人的经历、遭遇、审美、情感恐怕并不是一种可以忽视的“个人化”话语,而应将其视为这个“走出去”案例中关键性的因素仔细考察,才能从一个面向上揭示新时期初期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真实的、微妙的历史境遇。
从1967年始,IWP每年邀请世界各地作家赴美进行为期三个半月的国际文学交流,这在世界文坛是个引人瞩目的文学现象。截至2016年止,受IWP邀请赴美交流的中国作家共计122位,其中大陆有53位,台湾地区有42位,香港和澳门地区有27位,这在所有国家中稳居首位。聂华苓邀请中国作家的重要举措,折射出她的心路历程中政治意识和文化选择的曲折发展变化。聂华苓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冷感”[1]132的人,对于选择哪些作家来IWP,“我们只看作品,其他的都不考虑。”[2]言简意赅地说明IWP坚守文学的本体地位的立场。尽管聂华苓本人并不认为自己对政治感兴趣,但政治却深刻地影响到她的人生道路和思想意识。她的政治意识是解读她的为人、为文——当然更是解读她创办和运作IWP的关节点。
聂华苓曾把自己的人生总结为“三生三世”:“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1]9,每“一世”都对应着她的三个重要人生阶段:大陆(24年)、台湾(15年)和美国(至今53年)。聂华苓出生于湖北武汉,青少年时期是在大陆度过的。她十多岁时遭遇到家庭变故,其父于1935年在贵州任平越专员兼保安司令时,于国共军事斗争中殒命,这是那个政治关系错综复杂的动荡年代一个国民党军人、一个棋子注定的悲剧命运。为此,聂华苓产生了“怕革命”、“怕共产党”[3]的恐惧心理和亲情隐痛阴影。“因为父亲身上发生的事,我不能支持左”,“但同时,我对蒋介石政府也十分不满意。”“我那时很孤独,不左也不右。”[4]聂华苓所自称的“政治冷感”应该就是发端于其父之死。现代中国历史风云变幻也深刻地影响到聂华苓的个人命运。由于频繁内战和抗日战争,她十四岁就离开武汉的家,作为流亡学生浪迹于宜昌、恩施、重庆等地,数年间沿着长江、嘉陵江流浪和逃亡。中国现代史上云波诡谲的政治军事斗争带来的个人生活的离乱加深了她的“政治冷感”——不仅是对政治的疏离感,还掺杂着人生的孤独感,以及历史的荒诞感。这种朦胧的被“政治”缠绕的悲剧性人生体味,成为她人生观和政治观的底色。
1949年聂华苓举家迁至台湾,她进入《自由中国》杂志任职。这段为期十一年的工作经历对于她的思想定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时我还年轻,思想和人生态度还未完全成型,这些经历对我的人生观和思想、待人接物的方式都影响很大,甚至奠定了我整个的思想体系。”[5]或许她本人也没有想到,本来“政治冷感”的她因为这本杂志而被深深卷入了台湾五、六十年代的政治漩涡中。《自由中国》杂志创刊于1949年11月,由胡适担任总发行人,雷震、毛子水等担任社长及总编等职务,杭立武、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等人任编委,杂志周围围绕着一批大陆来台的自由主义知识精英,被认为是“台湾自由主义最为集中的大本营”[6]。因追求“建立民主自由的社会”(《自由中国》宗旨),杂志对台湾现实政治大加批判,致使国民党认为其已构成了对现有政权的重要威胁。整个五十年代,《自由中国》与国民党政府之间不断产生摩擦且逐渐升级,尤其是公开反对蒋介石连任、筹组反对党等事件,致使杂志与国民党当局走向水火不容。1960年9月,当局以“涉嫌叛乱”罪名逮捕了雷震等四人,《自由中国》被勒令停刊①关于《自由中国》创办、停刊、人员构成等细节,参看:贺昌盛.《自由中国》的刊行与台湾自由主义思潮的演进[J].扬子江评论,2010(1).马庆.台湾《自由中国》半月刊停刊原因分析——以《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会的分歧为视角[J].国际新闻界,2009(7).。
聂华苓是《自由中国》的文艺副刊编辑,是编委会里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女性,在这个以政论而闻名、男性精英活跃的杂志社里,她算不上是核心人物和主要骨干,“跟这些人一起工作,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1]聂华苓最初颇为天真地认为:“《自由中国》对自由民主的改革主张,也应该是国民党政府所能容忍的,与现实权力应该不会有严重的冲突。”[1]162然而,她却亲眼见证了雷震等人因言获罪、被判入狱的严酷遭遇,她自己也亲身体验到了国民党政权下的“白色恐怖”:被特务监视,被警察搜家,失去工作岗位,作品被禁止发表,陷于孤立无援困境。她在去美国后仍然没有被国民党政权忘记,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禁止回台湾,甚至上了警总的黑名单。
应该说,聂华苓较为成熟的政治观念就是《自由中国》与台湾当局不断摩擦的这一时段基本定型的,早年“不左也不右”的思想真空由杂志所倡导的自由主义思想填补了进来。虽然她并未直接明说过自己是个自由主义者,但很难想象,如果她不认同杂志的思想理念,如何能坚持在其间工作十一年,并且能与雷震等人累积下深深的信任和友情。聂曾回忆雷震等人,“谈论如何组党,何时开会,也不避讳我。他们知道实际政治不是我的事,也知道我不会坏他们的事,用不着他们担心。”[1]168这种非同一般的信任,只有在思想理念基本一致的前提下才能达到。当然,《自由中国》同仁之间的思想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虽然都是自由主义者,胡适是“温和、渐进”的冀做政府“诤友”的改良派,雷震、殷海光等是敢于跟国民党政府抗争的激进派,而聂华苓则与他们都不一样。最明显的一点是,“改良”也好,“改革”也好,胡适、雷震等人都还对国民党政府抱有希望,而聂华苓“不左也不右”的政治立场以及自身在台湾的遭遇却让她能够透彻地看清国民党政权的本质,她多次用“白色恐怖”来形容台湾当局威权统治,她对国民党已彻底失望:“对国民党的‘法统’呀,‘自由’呀,我看穿了。”[4]在台湾,她对政治活动始终保持着距离,而在内心则崇尚民主平等,倾向于自由主义。
1964年,聂华苓接受后来的丈夫安格尔所负责的“国际写作坊”的邀请,从台湾“逃”到美国。到美国后,“我在那儿可以睁着眼睛看海峡两边的社会;可以读各方面的报纸刊物和书籍(包括美国的);可以在衣阿华(即爱荷华——引者注)接触世界许多地区的作家和作品。我的视路扩大了,我的感情冷静了。”[4]在跨越空间中再看中国的历史和社会,她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复杂性有了更冷静理性的观察,在比较识别中对海峡两岸的历史命运有了更深刻明智的理解,视野的拓展和认识的转化,这对于日后她以一种超越政治障碍和着眼未来的开阔胸怀执掌IWP奠定了深厚基础。
聂华苓早年的社会经历和悲剧性人生体味使她产生了对政治的疏离感和荒诞感,“政治在我眼中,是一场又一场的戏。”[1]172在实际生活中,她刻意与政治保持距离。她并不像雷震等人那样同时是政治家,她不喜欢参加政治活动,更不是反对党的筹备人员,“我关怀政治,而不喜欢参与,我感兴趣的是政治舞台上的人物。”[1]172她冷观政治热观人物的理念,让她能够拉开距离较为客观地观察周围每一个人的个性和人格,并对每一个人的行为和心理做出自己的判断。例如,她对当时在台湾知识界和政界地位极高的自由主义“精神领袖”胡适就颇有微词,认为胡适鼓励雷震创办刊物、组织新党,却在《自由中国》最需要他的时候辞去发行人职务,雷震入狱十年也不曾前去看望,认为他对雷震是“在乡愿和真情之间回荡”[1]171-176;而在雷震等人那里,她目睹他们在“白色恐怖”中与国民党政权周旋较量,从中感受到他们对理想信念的坚持和“忧国忧民”的诚挚。应该说,对雷震等人之人格的崇敬是她认同杂志自由主义立场的重要原因。
聂华苓曾充满深情和感激地回忆在《自由中国》工作的日子:“我在《自由中国》的十一年(1949-1960),如鱼得水,我的个性受到尊重,我的创作兴趣得以发挥,最重要的是,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为人的嶙峋风骨,和做人的尊严。”[1]162一方面,她感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个性得到了申扬,能力得到了发挥,价值得到了肯定,另一方面,她又从雷震等同事兼友人身上看到了“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光辉。因此,对于“政治冷感”的聂华苓来说,与其说她关心的是现实政治风波中的激烈博弈,不如说她关心的是政治中的个体主体“人”的遭遇和品格。尤其是当她所崇敬、所关怀的人受到政治迫害的时候,她会格外忧戚心痛。雷震等人被拘捕之后,她也被监视而几与外界隔绝,可还一直牵挂着他和其他被拘捕人员的遭遇;1964年抵美后,她一直保持与雷震通信;1974年她好不容易回到台湾,前去与仍被监视的雷震见面,并赠一万台币给雷家;在回忆录《三生影像》中,她深情记录了与雷震、傅正、殷海光等人的交往友谊、他们的抗争不屈“嶙峋风骨”和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自由中国》所倡导的“追求民主自由”的理念,在聂华苓这里主要体现为对“人”的关注和重视,追求人性的发展、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
聂华苓注重于人的理念,成为她后来作为职业作家和世界文学活动组织者的性格建构和创作基质的一个突出特征和可贵优点。她特别关注经历政治磨难的文人,她在回忆录《三生影像》中专辟一章“流放吟”,写她与以色列、波兰、罗马尼亚、捷克等国的一些作家的情谊,写这些作家曾经所经历过的被迫害、流亡、抗争和恐惧,而这些感受,都是她本人曾经经历过的:“我觉得冷战期间东欧作家面临的情境让我似曾相识。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我的差不多。”[4]“他们对我诉苦,我懂。”[7]这就表现出一种深切的人文关怀。而且,她在海外一直关注大陆作家,对大陆作家怀有特别的“亲切”感,“我们对那些作家本人,比对任何文坛事件更有兴趣。”[1]432,这里强调注重“作家本人”,倾情于创作主体,就突现出她一直在坚持重人理念。
聂华苓在《自由中国》杂志任职期间,原本只是参与管理文稿等事务工作,1953年,她升任为副刊文艺编辑。她一心热爱文学事业,并有出色的文学创作和鉴赏才能,因此深得雷震信任。她曾回忆道:“雷先生对一般的稿子,都是字斟句酌。我采用的文艺作品,他根本不看,好像是说:你决定就行了。大概是认为文艺作品不会惹祸,就让我自由去填补杂志的空白吧。我就在那一小块园地上撒种栽花。”[1]418雷震可能没有预料到,这一小块园地在聂华苓的调理下,竟然枝繁叶茂,打破了台湾五十年代被国民党政府所扶持的“反共文学”一统文坛的单一局面,真正显示了台湾文坛的文学实绩。
聂华苓对《自由中国》副刊文稿的选择标准是,坚持文学本位,尊重文学本体,强调文学审美特性,抵制充斥“政治意识”的作品。她反对那种把文学作为达到政治目的的工具的作法:
采稿着重艺术性,流行的反共八股全不要。[1]418
那时台湾文坛几乎是清一色的反共八股,很难读到反共框框以外的纯文学作品。有些以反共作品出名的人把持台湾文坛。《自由中国》决不要反共八股。[1]161
凡是有政治意识,反共八股的,我都是退!退!退![8]
她维护文学自主,峻拒反共八股,表现出文学职守和文学自觉。在这样的坚持下,《自由中国》副刊发表了一大批质量上乘的“纯文学”作品(如余光中、梁实秋、林海音、朱西宁、潘人木、琦君、於梨华、郭良蕙、梦瑶等人的小说、诗歌、散文等),其中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於梨华的《也是秋天》和余光中的许多诗歌都是在《自由中国》副刊首发。在当时那种政治“戒严”环境下,对“纯文学”的坚持意味着对当时流行的“反共文学”的对抗,意味着成为台湾文坛的孤独者。同时,她对大陆的文坛和作家始终保持关注,在杂志副刊上,她编辑刊发了不少有关大陆文学的文章,介绍过茅盾、郭沫若、沈从文、萧军、田汉、胡风等作家和评论家[9],这在当时是需要有勇气、担当意识和艺术眼光的。聂华苓还积极从事文学创作,其创作兴趣得以激发,创作才能得以发挥。在台湾时期,她以笔为旗,发愤创作文学作品;在海外漂泊,她以文写心,吐露衷曲心声。几十年来孜孜矻矻勤奋写作,自觉献身文学事业,以其“流散文学”奠定了自己在台湾文学史和海外华文文坛的地位。
在台湾期间,聂华苓的思想倾向和基本理念有两个根本点,即注重于人和文学本位,两者与追求自由紧密结合在一起。她不参与政治而注重于政治人物特别是“政治文人”,对于“作家本人”比对任何文坛事件更感兴趣,关注作家的社会经验和创作成果,其重人理念是以“人”为核心,实质上属于人本意识。她坚持文学的本体地位,坚守文学编辑职责,不懈进行文学创作,卓有成效地组织国际文学交流活动。文学是审美化的人学,文学是写人的并是为人的,也是要求具有人本意识和人文情怀。因而她的这两个基本理念有着内在的关联性。聂华苓的注重于人和文学本位的重要理念,成为她日后执掌IWP和邀请世界作家赴美交流的思想基础。
聂华苓的生命之根在大陆,文学之根也在大陆。聂华苓从大陆赴台时已24岁,她在大陆接受了中学和大学的教育(尽管是在颠沛流离的流亡中完成的),并在大陆成婚(第一次婚姻),可以说,她已在大陆完成了从童年至成年这一段相对完整的人生轨迹。“根在大陆”,是她心态和情感的最真实的写照。同那些1949年前后赴台的作家一样,他们都属于“流散”的一代,离开大陆就离开了根,不管是流散到台湾还是海外,此生都患上了“怀乡病”,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大陆的一草一木,因此台湾文坛才会出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於梨华的《梦回清河》、琦君的《长相忆》等“怀乡小说”或“流散文学”。聂华苓也写了许多类似的小说,如《姗姗,你在哪里》《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等。她这样总结自己笔下的人物和她自己:“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我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我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和他们一样想‘家’,一样空虚,一样绝望——这辈子回不去啦!怎么活下去呢?”[10]与其他大陆赴台作家相比,聂华苓的“无根”感恐怕是更为强烈的,因为陷入《自由中国》的政治漩涡,她对国民党政权强烈不满,她认为当局的统治是“白色恐怖”;她本人也在文坛被孤立:“我被隔离了整整两年!……我待在家里的时候写出了我的第一本小说,《失去的金铃子》,还有一些短篇小说,也做翻译,但是没有人敢雇佣我。秘密警察一直在我家附近监视我。我不想让别人牵涉进来,也没有人敢来拜访我。”[4]事实上,如果了解聂华苓当时这种隔绝的处境和孤绝的心态,才会明白她为何能写出《桑青与桃红》(曾获“美国书卷奖”)这样的“流浪的中国人”的故事,她的笔触为何能比别的作家更为尖锐和狂放,为何用一个精神分裂患者的痛苦的疯癫和放浪形骸的生活,来书写一曲去国怀乡的“浪子的悲歌”。聂华苓的文学创作汇入到海外华人的“流散文学”方阵之中,都是异地而同调,多音而同歌,不离乡愁、寻根的文化母题。他们书写流浪漂泊而浸透着多重的孤独感、焦虑感、悲辛感,抒发了对身家安置和身份认同的热切期盼;叙写乡愁而充满着无限的乡情乡思和念亲怀旧意绪,寄托了对原乡故土的深情依恋和希冀重返故乡的梦想;抒写寻根而倾吐出那种失根的失落感、迷惘感和对寻根的执着感,表现出对祖源母族的殷殷追思和对文化本根的汲汲追寻。和他们一样,聂华苓的作品充满“故土情结”和对中华民族的向心力。
聂华苓一直关注大陆的文学发展,对毛泽东的诗词创作非常重视和喜爱。在她看来,毛泽东是一代诗家和民族伟人,毛泽东诗词是中华传统文化基因与中国现代革命精神相结合的典范。1970年,聂华苓和其丈夫安格尔开始翻译毛泽东诗词,她曾经特别说明道:着手此项工作时,当时美国总统尼克松还没有访华,所以他们的翻译并不是“赶浪头”[3]。1972年,英译《毛泽东诗词》在美国出版,由此把毛泽东的诗词译介给了全世界。聂华苓佩服毛泽东的“学问”,更佩服毛泽东本人的阔大的胸襟和气度[3]。由诗及人,对毛的评价是客观而准确的。英译《毛泽东诗词》的特色在于,不但每首诗词后面都注明了时代背景,而且还写上了译者的体会。为了做到这一点,聂在翻译过程中阅读了大量有关中国历史和中国革命的书籍,她对于大陆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为了了解每首诗词的背景,我们参看了不少有关中国革命的书,象斯诺的《西行漫记》。……我对中国现代历史事件的研究,譬如长征吧,对我“由怨到爱”的转变有很大影响。[3]
她对中国共产党的成见在逐渐改变,认为“他们什么艰险都不怕,爬雪山,吃皮带,是为了几万万人民和后代,他们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3]1978年,中美尚未正式建交,她已看到两国关系解冻的迹象,遂携全家回大陆探亲。这次旅行让她又受到一次“启发”:“在那以前我们访问过七八个亚洲国家,我心里有个比较。特别是印度。在那里我好像见了旧中国:饥饿、贫困、落后、懒散、消极,好像什么也不想变。”“我爱中国,因为它是一个不满足现状、永远向上的国家。”[3]离别大陆三十年后,真正踏上大陆的土地,聂华苓对新中国重新认识的历程真正彻底完成了。聂华苓因缘研究了中国革命的重要事件,了解了革命斗争的艰难困苦,理解了革命理想主义和革命胜利的伟大意义。这种了解和理解以及对中华文化的深情,使她化解了潜在的亲情隐痛,消除了对革命的恐惧心理,自我解缚而“由怨到爱”,完成了思想认识的转变。她回大陆探亲寻根,眼见为实,亲自体认,把旧中国与新中国加以比较,把中国与印度加以比较,在比较鉴别中,消释疑虑困惑而寻求情感认同,由衷发出“我爱中国”的心声,完成了精神境界的提升。
聂华苓受惠于“五四”文学传统,关注和亲善大陆文坛作家。她是“五四的女儿”。《自由中国》被查停刊后,在孤绝的困境中,她偷偷看了不少大陆的作品。“先是向东海大学借到鲁迅的书,也看了旁人的(那也是冒了大险的)。”[3]有研究者注意到台湾五六十年代的女作家与五四文学之间的关系[11],聂华苓(以及她的同龄人)的文学教育也正是来自于“五四”,她曾说:“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1]430(她还撰写和出版过《沈从文评传》);她曾“巴巴地问到徐志摩、陆小曼、冰心、老舍、沈从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们”。[1]432在台湾期间,由于政治因素她被隔绝于台湾文坛主流,又对胡适这样的来台“五四精英”产生了失望,她的情感很自然地留在了曾赋予自己文学传统的大陆老作家身上。1978年她回大陆进行探亲寻根之旅,其间她寻访了许多老作家:冰心、沈从文、艾青、丁玲、汪曾祺、夏衍、曹禺等人,他们是曾给予她文学滋养的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展现出优异的文学业绩和优良的文学传统。即使在外漂泊多年,她对大陆作家和大陆文学的热情关注是贯穿一生的。她曾说:“我认为中国大陆的写作对我来说更加亲切”;[4]“对比起来,我觉得中国内地的作家非常有生活体验,他们创作出来的作品真像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是有根的,他们的文化积累和社会经验,还包括他们吃过的苦,都能够在作品中体现。”[5]IWP在大陆“老作家”之外,还邀请了莫言、余华、格非等当时许多年轻一代的作家,她在耄耋之年甚至关注韩寒这样的“新生代”作家,也在新世纪邀请了徐则臣、金仁顺、张悦然等年轻作家赴IWP,既是缘自她对大陆作家的情感,也是出自她对大陆文学的乐观。聂华苓深情地亲近和亲和大陆作家,充分肯定大陆作家有着丰富的生活体验,高度评价大陆作品扎根生活而特接地气,由衷乐见大陆作家人才辈出各展其才,对大陆的作家作品有一种亲切感悦意感,从这里可窥见她邀请大陆作家赴美交流的一个重要缘由。
聂华苓不忘本来的追寻意识和与时俱进的创造精神相融合显现出文化自觉,“根在大陆”和“我爱中华”,则是她的心曲深衷和精神写照。对中华民族的深情,对中华文化的挚爱,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关切,这种情感认同和文化认同,不但帮助她超越了政治藩篱和心理障碍,而且使IWP成为大陆和台湾地区之间的一座桥梁,使得她执掌下的IWP显示出一种包容性、开放性极强的大格局:虽然自己早年曾遭受家庭变故,但她仍然在中美建交后第一时间邀请大陆作家访美;虽然自己当年在台湾遭受白色恐怖,但她在解禁后多次访台,邀请了一批台湾作家赴IWP访问。IWP也创造了一个个文坛佳话,最为动人者是聂华苓组织的“中国周末”——1979年,首位访美的大陆作家萧乾与陈若曦、欧阳子、於梨华、叶维廉、郑愁予等台湾作家在爱荷华见面,实现了两岸作家的首次文学交流,在海峡两岸和海内外引起强烈轰动。她在会议上说:
我们从不同的地区,越过千山万水,从北京,从台北,从香港,从新加坡,从美国各地,到爱荷华来。仅仅这一点,就说明了:我们还是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对整个中华民族的感情;我们对中国文学前途的关切。[12]
聂华苓说出了两岸文学家们的共同心声。在他们心目中,“中华”是不可分的,对故土的情感是无法忘记的。“中国周末”在当时意义重大,它开启了两岸政治难通时而文化先通的途径。
从出生地域来看,聂华苓是中国大陆的女儿;从国族身份来看,她是中华民族的女儿;从文学传承来看,她是“五四”的女儿。尽管她一生被“政治”所纠缠而遭受严重人生波折,但其文学职志不改,人文情怀不变,兼容心态不移——这是她创立和执掌IWP的理念和态度,是她邀请中国作家赴美访问的内在动力,也是IWP之所以成为享誉世界的文学项目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