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

2018-01-31 21:01铁扬
长城 2018年1期
关键词:窝棚二哥水库

铁扬

二哥躺在重症监护室,各种仪器管道连着他的各种器官,人就像被蜘蛛网缠绕,显然这已是危重病人“享受”的待遇了。此时他已九十二岁,二哥长我十二岁。

我站在二哥面前一遍遍呼喊他,他毫无反应,我再次试着呼唤他时,他的嘴微张两下,脸上的肌肉怪异地抽搐着。怪异的抽搐这是他的习惯表情,这预示着他要开口说话,这预示着他有字吐不出。二哥说话口吃严重,大约口吃人说话五官总要失去些自然出现怪异。现在他终没有开口没有睁眼,就在我向他告别几小时后他离开了人间。有晚辈说这是他在等见我一面,一面之后他才无憾地走了。

人在弥留之际,等见哪位亲人一面然后再走本有此说法。

在我们兄弟中,二哥本是个聪明人,属于聪明加内秀的那种。他自幼因抗战的原因,所涉教育背景不高,但靠了他的聪明,“学问”却不浅。那时他炕上、枕边常有书籍堆放,除线装的古典名篇,还有张恨水那些应时小说,书中配以石印彩图,但他决不允许我翻看,我走近他的书,他就会面部抽搐着对我说:“你……给我……滚。”我“滚”着逃离他的房间。那时他已结婚,迎门桌上摆着新嫂子陪嫁的暖壶,壶上装饰着彩色牡丹花。我走出他的房门,来到院中,房内就会传出他演奏风琴的声音。他有架踏板式风琴,我知道那个调子:“云儿飘,星儿摇摇,海早起了风潮……”当然以我现在欣赏水平看,他的弹奏尚属“土闹”,无右手的指法,无左手的和弦伴奏,但当时已被家人刮目相看了。风琴声结束后又会传出小提琴的声音,他有一把日本造的小提琴,是托城中传教牧师代购的。可惜不久之后,他的风琴、提琴都被日本人进村扫荡时抢走了,那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的时期。

抗战虽正值残酷,但家中的土地仍在种植,我家在村中属大户,土地中种植着棉花、谷物、豆薯类。在诸多庄稼中家人最看重的当属棉花,我们管棉花叫“花”。“花”不仅维系着全家的衣服被褥,还是家中货币支出的唯一来源,它可以卖掉换钱。棉花盛开时,“花”地里会搭起窝棚,由家中可靠人看管,二哥便是看“花”的可靠人选。每逢这时,他自会扛起被褥到棉花地窝棚睡觉看“花”。看“花”时节常有村中女人打棉花的主意,她们夜出晨归,在窝棚内和看“花”人缠磨挣“花”。有风声传入家中,说前街有个叫马美的闺女钻过二哥的窝棚。马美在村中名声不好。我那位有陪嫁暖瓶的新嫂子,曾为此哭得两眼红肿,她找我娘告状,我娘拉不下脸去审问一位后生的风流韵事。嫂子为此却不依不饶,在屋里和二哥吵闹,二哥只说:“你……见过?”嫂子当然没见过,家人谁也没见过,家人见过的倒是发生在窝棚里的另一件事,此事体面。

一天早晨二哥从“花”地回来,身后站着一位红脸大汉,他穿对襟黑夹袄,身背一个荆条大筐,胡子拉碴。家人围过来,我爹遇事总有几分先知先觉,他对来人说:“莫非是自己人?”来人说:“我叫尹率真,在窝棚里认识了你家儿子。”二哥站出来着急地介绍此人,他脸上肌肉抽搐得更加厉害,两眼也挤起来,嘴一张一合说:“区……长,尹区……长哩。”原来这就是抗日政权的尹区长,家人早有耳闻。父亲把尹区长让进屋,和家人一起吃着早饭,尹区长说,他有幸在窝棚里认识了我二哥,并说他还对二哥做了动员,动员他参加抗日政权,随他到区政府工作。二哥面对全家豪爽地说:“走,走哇,我。”

二哥走了,在尹区长领导下做了一名区干部,原来尹区长懂得因材施用,权衡了二哥各种特点,让他在区政府做了一名粮秣助理。区长领导下有几位助理,除粮秣的还有民政的,教育的,管妇女儿童的。二哥的位置很适合他,不需说话,不必发动群众演说抗日形势和政策,也无需和群众面对面处理各种因公因私引起的民事纠纷,他只需为干部掌握那些生活必需,菜金呀,粮票呀,和少量的补贴。说到粮票,那是一种火柴盒大的油印小票,上面印着粮食的斤两,干部们在老百姓家吃了饭,要作为粮食交给房东,房东遇到交公粮时粮票可顶粮数。

二哥就是一位印制粮票的能手,他无師自通,他把印制工具藏于家中,那是一块钢板,一些蜡纸,油滚油墨一类。有时我就见他俯于他的新房桌上,推开嫂子的牡丹暖瓶,把蜡纸铺在钢板上,拿起刻笔在蜡纸上刻写起来。他本来就会写字画画,他会画梅花和竹子,常常把纸裁成条幅,四条一组,画上梅兰竹菊,画完还用诗作缀。他新房中就贴着条幅,上写“梅雪争春未肯降”“兰花,君子者也”“竹报平安”“菊花,隐逸者也”什么的。

他在蜡纸上刻字,我真不知他能把芝麻粒大的字写得那么规矩漂亮,横平竖直。我站在旁边观看,他低着头似对我说:“美……术字,这是。”

二哥说话总是把几个词组颠倒着说,我猜那是他为了先捡容易出口的字出口。比如他把“今天太热”说成“太热,今天”,把“我要出门”说成“出门呀,我要”。

一个个漂亮的美术字在二哥手下闪现着,直到字再用油墨印成粮票。

显然,二哥在革命队伍里是个人才,若无变故和意外,他会平平妥妥、与世无争就这般的干下去,再说二哥对他手下的工作兴趣盎然,他从不议论哪位同志的提拔晋升,他笃信人各尽其能。

作为粮秣助理的二哥,把关系着同志们命脉的财帛包成一个小包袱,将小包袱系在腰间,和同志们一样昼伏夜出,奔波于他该去的地方。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二哥摊上了事。

一九四二年是抗战最艰苦的一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二哥昨晚来家,现正在房内炕上侧身大睡。鬼子进村了,是我在房上无意发现的。我从房上跳下,跑到二哥门前叫醒正在睡梦中的他。他翻身下炕,匆匆穿上衣服,系上他的小包袱向外跑去,当他跑至街中,敌人发现了他,鸣枪便追,他在前面跑,敌人在后面追,直到把他追出村子。当他发现自己就要成为俘虏时,聪明的二哥急中生智,他解下腰间的小包袱,从中拿出他那些做菜金用的纸币,一张张向后撒起来。敌人发现他扔的是钱,俯身便捡,于是他和敌人拉开了距离。他在前面继续撒,敌人在后面继续捡,枪也顾不得放了。就这样他摆脱了敌人的追赶,钻进了路边的青纱帐。endprint

敌人离村后,便有人来我家报告了二哥的“死讯”,家人哭成一团。二哥却回来了,上衣跑丢了,小包袱不见了,光膀子讲了他摆脱敌人的经过,讲时虽然措辞复杂错综,但家人还是听清了。

但二哥的聪明机智,并没有被组织认可,许多年后在一次次运动中,终于有了结论,有了种种不利于他的结论。

岁月在时间流逝中前进,那时各种运动伴随形势的需要此起彼伏,花样也一再翻新,于是二哥的事也随着运动的变换,变换着性质和深浅。

有运动说:“他扔掉的都是钱吗?那是同志们的命。”

有运动说:“他扔掉的只是钱吗?没有文件吗?没有机密文件吗?”

有运动说:“叛徒只出在监狱吗?跑着叛变更典型。”

有运动说:“他不是有枪吗?没扔枪吗?扔枪就是缴枪。”

……

二哥有把枪,是一把土造的“单打一”,看似真枪,实际是本村一个铁匠打造的,一次装一粒子弹,打出去的子弹飘浮不定,垂头丧气的子弹不知落在何处,后来还被一位同志“动员”去了,二哥没显出心痛,领导决心要将此物追查到底,偏偏那位同志早已牺牲。这样,枪的问题终生也解释不清。

一次次运动对二哥的磨难,使他滋长了喝酒的毛病,偏偏喝酒又给他带来横祸。一次他在和一位同志边吃饺子边喝酒时说:“吃饺子不喝酒不如喂了狗。”这位同志检举了他,说这言论本来自剥削阶级,他家不是有“花”地吗,是种棉花的地主。于是二哥看“花”和钻窝棚的事也被牵扯出来。这时“大字报运动”正时兴,针对二哥有张大字报标题称:《蛛丝马迹看一位粮秣助理》。

从此二哥更加消沉,语言能力几乎下降到冰点,面对再复杂的语言交流、询问,他只能用四个字作答,“行”和“不”,“有”和“没”。

我还是愿意回忆童年时我和二哥的相处,虽然他对我总是冷眼相待,但也有暂时的欢乐。

过年时家里要包饺子,奶奶爱吃黄芽韭,村里集市不上此货,奶奶就打发二哥到县城去买,二哥也最愿接受此任务。家里有辆日本产的自行车,二哥便骑上它进城采购。那时日本人刚占领县城,暂时与百姓相安无事,年节时城里的年货甚丰。二哥上午进城,中午赶回家中。一次他从城里不仅买回黄芽韭,还为奶奶买回用蒲包装着的南国橘子。奶奶接过二哥不声不响造就的意外,笑得前仰后合,心想家中怎么还有这样聪慧、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奶奶年轻时曾随在南方居官的祖父久住,很喜此物。奶奶的笑声感染着二哥,二哥脸上的肌肉紧抽搐几下,似要表达点什么,但他的话还是未能出口,这是他最激动的时刻。

二哥急转身离开奶奶的房间,碰到在院里站着的我,我刚要躲避,他却叫住了我,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刻。我站下来,头也不敢抬,他把我一指说:“你……你……有。”他把我叫进了他的房间,我发现迎门桌上有个小纸盒,纸盒上印有日本字,他拿起纸盒,从中掏出一辆坦克,日本产的机动玩具。他把坦克在我面前举举,用钥匙上紧发条,那东西便在桌上转起圈来,前方的炮塔还嗒嗒地发着火。坦克转了几圈停下了,二哥拿起来说:“你哩……走吧。”他把一辆坦克交到我手中,我想对二哥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出。

那年的春节对于我便是一个最最奢侈的春节了。我吃了黄芽韭馅的饺子,举着日本坦克到处风光。那坦克在家中跑一阵,在当街跑一阵,围观者都以惊异的眼光观看,忘记头上的花灯和前后街正在热闹着的花会。人们打问着是谁置办了这个活物,我豪爽地说:“我二哥。”

幾十年后,我已是一名画家,我画写生时和二哥在风景优美的太行山麓相遇,那里有个阔大的水库,二哥在水库管理处任职,一个中级职位吧,若按行政级别换算,也许“正科”?此时距他任“粮秣”时,已过去三十几年之久吧。而曾和他在区政府共事的那些“三八式”助理们,位居厅局级者自不必说,省级、副省级也大有人在。

二哥应该说是一位水库建设者,从这个水库建设开始时的移民开工到建成和管理,大约占去了二哥生命的四分之一也许更多的年华。他在这里属后勤吧,这职位是抗战时“粮秣”的继续。

我在水库的招待所住下,晚上二哥做了一条鱼,水库有鱼,几年来他倒练就了一手做鱼的本领。他把一条大鲤鱼切成方块,先过油再炖,一炖半天,当地有“千滚豆腐万滚鱼”的说法。

二哥炖好鱼,陪我在他的住所吃鱼喝酒,我在灯下观察他,水库的风尘,把他的面相打磨得宛如太行山麓那些放羊打柴的老汉一般。他脸上的肌肉又增了许多怪异的条纹,使人想到在那些运动中,他回答各种提问时,那些开口吐字的艰难。

我决心要找些开心轻松的话题的,我听说“大跃进”修这个水库时,周总理曾来这里视察。当时水库的负责人叫崔民生,周总理对崔民生说:“崔民生,你的水库修得好就是崔民生,修不好出问题就是崔民死啊。”

我问二哥当时周总理视察时他在不在场,二哥只用一个字回答说:“在。”我问:“周总理是不是这样说的?”二哥回答说:“是。”

我想假若一位善于表达的人,借此事或许能做一次精彩的演讲了,但二哥对此只用了两个字,“在”和“是”。

我决心再找个轻松的话题,问他那年春节时,他进城买回黄芽韭和“坦克”的事。二哥很是思索了一阵,脸上的肌肉又抽搐一阵说:“买……买过?”他怀疑着自己的行为。我想,他那复杂独特的经历已淡化了那次他对家中贡献的印象吧。

“三八式”的二哥,终于远离了他的水库回到他现在居住的城市,在被称作“单位宿舍”的房子里,一住十数年。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宿舍,进门有个小厅,但厅内无窗,黑暗中却容着厨房用具和一个老式彩电。彩电前的一个三人沙发,便是二哥每天的最好去处。据晚辈介绍,他能从起床之后到睡眠之前,终日坐于沙发之上。电视节目对他并不重要,屏幕上有人说话、有人活动就是他最大的满足了。我猜这是二哥一生中最惬意最自由的时光了——他无需说话,无需回答各种提问。有时我去看他,他也无需和我打招呼,我坐在他一旁,和他共同欣赏一会,或歌者的跺脚,或舞者的露肚脐。分别时我只需说一声:“二哥,我走啊,你好好休息吧。”二哥只说一声“行”,眼睛还不离开眼前活动着的人形。我回头再看二哥,发现他颜面无比平静,平静得连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纹路也展开不少。现在他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二哥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好时代。

我在医院和二哥告别后,二哥平静地走了。我在回家的路上,回忆着几天前的一件事。那天我又去家中看他,难得地见他站在屋中一亮处,欣赏着手中一件什么东西,他专注地盯着手中之物,脸上绽放着难得一见的微笑,他见我进来,把手中之物亮给我看。这是一枚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国家颁发的奖章,奖章只颁给那些“三八式”的老同志。二哥向我举着它说:“看,有我,也有我!”他说得流畅豪爽,脸上是千载难逢的平和,他是说在这支联系着新中国诞生的队伍里也有他。

时代还是给了这位“三八式”老人应得的奖赏和荣誉。时代承认了他的“三八式”,为此他脸上平和了,表述也流畅了。

责任编辑 张雅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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