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男人(中篇小说)

2018-01-31 20:33宋离人
长城 2018年1期
关键词:爸爸

宋离人

三十六岁那年,覃永祥奔跑着进入人生的上升通道。

杜小妹病重的那些日子,覃永祥开始了奔跑,上班往厂里跑,下了班就往菜场跑,匆匆买好菜就往家里跑。家在红旗铸造厂的生活小区,不算远,但尽是上坡,住得也高,五层。做好饭菜装好保温盒,嘱咐小萍几句就噔噔噔地下楼往医院跑。医院也不远,是厂里的职工医院,建在山坡的最高处,厂里人都叫天堂医院。被大医院判了死刑的职工都住在这里,取意去天堂前的最后一站吧,就叫开了。杜小妹在市里医院住了三个月,大医院就摇头了,只能回来住在天堂医院。覃永祥每天在坡上奔跑,却感觉是人生的下坡阶段,只有悲苦和不幸。

他奔跑了半年,杜小妹最终还是去了天堂。虽然结果是早已预料到的,但是他还是不习惯停止下来后的无所适从感。杜小妹疼痛的日子里,他用奔跑这种积极的态度鼓励小妹,不能放弃生命,小妹死后,他仍旧奔跑,他用奔跑来纪念她。跑的时候,他觉得杜小妹还在医院等着他。她还在。有时候,他会拎着菜篮子跑一圈,多是礼拜天,买好菜,时间还早,他就跑到医院的台阶上坐一会儿。也有的时候,下了夜班,他提着一个绣了两朵桃花的布袋子,里面是带饭用的空饭盒。桃花是健康的杜小妹绣上去的,色彩亮丽,栩栩如生。他总是用这个袋子给病入膏肓的杜小妹送饭。他也会跑到医院的门口,站一会儿,伸伸腰,抬眼看看小妹病房的那扇窗户,那里亮着灯光。看着灯光,他有些满足,似乎小妹已经入睡。随后又跑回家,屋里的一盏灯也亮着,女儿小萍已经睡着了,眼角挂着泪痕。

邻居们看他跑得起劲,很诧异,说,小覃师傅,你要想开点,自己要保重。

覃永祥会说,我觉得小妹没有走,她在和我们捉迷藏。

他们只知道覃永祥和杜小妹的感情好,但是,唉,他们有点怕覃永祥想不开什么的。

那年冬季,厂里要开运动会。报名的时候,熔炼车间把覃永祥的名字也报上去了。事先并没有和他通气,反正参加一下都有纪念品,很多人都是为纪念品而去的。覃永祥知道后也没有反对,谁会和白给的纪念品过不去呢。开幕的那天,却到处找不到他。其实他在车间加班。他到赛场去看了一下,他参加的长跑项目在最后。他就去車间了,干半天活有两块钱的补助。结果,忙起来忘了时间。想起的时候临近中午了,他以为比赛应该结束了,就打算接着干。他是带了中饭的。工友骑着自行车来叫他,说熔炼车间参加长跑比赛的只有他一个人,厂里的规定是不能无故弃权,否则要影响整个车间年底的精神文明考评。覃永祥手都没洗拎上饭包就跟着去了。

到了赛场,正在点名。覃永祥穿的是工作服和翻毛皮鞋,选手们都笑他,说你倒好,摆明了就是为了纪念品嘛。覃永祥也笑,说一条毛巾就可以了。

一共要绕着厂区跑六圈,有上坡有下坡。比赛一开始,覃永祥跑在中间,没特别之处,甚至下坡的姿势还十分难看,像一只鸭子,旁观者纷纷笑。可是上坡的时候,就有所不同了,他像一只低伏着身子的狼或者豹,运动线条很流畅。他在每一次上坡段的时候都会超过很多选手。最后一圈的时候,已经跑在第三位了。前面两个是这个项目的高手,每年的长跑冠亚军非这两个人莫属。覃永祥跑得很吃力了,他的脚步显得沉重起来,本来他就吃点亏,穿着厚重的翻毛皮鞋呢。

直到他看见那个叫他的工友,确切地说,是工友手里的布袋子,他的布袋子,局势才发生了改变。路过那个工友的时候,他一把就拽了过来。覃永祥拎着布袋子开始了他辉煌的征程。他超过了那两个做着冠军梦的选手,并且把他们落下一大段。他成了一匹黑马,他在旁观者的掌声里第一个跑到了终点。

覃永祥得了冠军。

领奖台上,他抱着两个捆扎在一起的热水瓶像抱着金质奖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一个老实巴交的熔炼翻砂工,没有一点运动天赋,却得了冠军。宣传部的人很激动,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两个精神文明建设的样板啊。宣传部的人授意颁奖主持人现场采访一下冠军。

主持人就问,请问在最后一圈的时候,是什么力量激励你没有放弃争夺冠军的信念?

覃永祥小心翼翼地放下热水瓶,捡起被他放在脚边的布袋子,直起身子来晃了晃布袋子,里面发出咣啷咣啷的金属碰撞声。是它。覃永祥低垂着声音说。

它?主持人盯着布袋子上两朵褪色的桃花万分疑惑,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制胜的法宝?

是杜小妹。覃永祥说,杜小妹的疼痛。我只有快点跑,快点跑到她的身边,摸摸她的手,揉揉她的额头,她的疼痛才会变小,你们不知道她被病魔折磨得有多疼?她死的时候不足六十斤了。

她太疼了。是她的疼痛让我跑得更快了。

舞台下面爆发了哄笑,像看一部喜剧电影一样。主持人拿着话筒,似笑非笑地愣怔了片刻,就匆忙地宣布运动会胜利闭幕了。

第二年冬天,覃永祥自己报名参加了运动会,他照旧拎着布袋子卫冕了冠军。

第三年刚一入冬,覃永祥就吵吵着要报名参赛,可是运动会迟迟不举行。他跑到工会去问,人家笑着告诉他,等你家杜小妹不疼了,我们再开运动会。他将信将疑。人家说,全厂职工的运动会,怎么就成了纪念你老婆疼不疼的私家比赛了?你面子太大了吧!

后来运动会还是开了。覃永祥也参加了,最后两圈的时候,有人偷走了他放在一边的布袋子。他一下子输掉了比赛,人们没有看到他站在领奖台上。有人发现他站在布袋子失踪的地方,一边朝领奖台张望,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

再一年的运动会,覃永祥没有报名参加。这一年,他三十六岁,他依旧奔跑着,不过,他不再跑上坡了,而是跑下坡。顺着厂道往下跑,大概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桥,叫干渠桥,桥头是中巴车站,坐上三站路就是干渠镇,镇上有家木材公司,公司里有个寡妇,叫刘玲玲。覃永祥在这一年里和刘玲玲好上了。

杜小妹的疼痛呢?介绍人老关打趣说,你自己做决定,到时不要怪我破坏你和小妹的感情。

怎么会?覃永祥挥挥手,像挥掉一些记忆一样,三年了,小妹地下有知也会同意的。endprint

老关说,我是看你可怜,过日子没有女人怎么行?小刘对你印象不错,你抓紧点吧。

抓紧抓紧。覃永祥说,小刘不错的,要抓紧的。

这一天,下班以后,覃永祥在厂食堂买好饭菜,交给在厂门口等着的小萍。又交代小萍几句,看看时间不等人,他转身就往坡下的干渠桥跑,虽然跑的是下坡,但是他觉得这是他人生的上升通道。跑一次,印象就加深一次。每次跑每次都很兴奋。我的春天来了。恋爱中的覃永祥幸福地想,我的日子里也流出蜂蜜来了。

覃永祥奔跑的背影总是被一个人盯很久,这个人就是他的女儿小萍。小萍上初中了,杜小妹死的那年,她上小学四年级。这几年,每个夜晚小萍都会看着妈妈的照片,含着眼泪入睡。看照片的时候,小萍就会和妈妈说话,她会告诉妈妈爸爸每天还往医院跑,厂里人都以为他是疯子。她还告诉妈妈爸爸每次跑步都是冠军,都是因为妈妈的功劳,小萍也会偷偷地告诉妈妈,自己来例假了,是个大姑娘了。她让妈妈放心,自己会管好自己,不会随便和男同学说话,更别说要好了。

这一段时间,小萍陷入了矛盾之中,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妈妈一件让她羞于启齿的事情:爸爸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她怕妈妈知道会难过,甚至会在照片里流出眼泪来。每一次拿着妈妈的照片和妈妈面对面的时候,她内心里都会出现观点相左的两个自己。一个要义愤填膺地告诉妈妈和妈妈同仇敌忾,一个想隐瞒真相陪妈妈开心每一天。我恨爸爸。每次端着饭碗她都会一直斜着白眼盯着兴冲冲跑起来的覃永祥,小小的内心里升腾出满满的恨意。终于有一天,小萍明白了覃永祥背影里的那份迫不及待的喜悦是怎么一回事了。流氓。她狠狠地剜了覃永祥的背影一眼后收回目光,就像尖刀从此割断了亲缘的联系。

于是,她决定毫无隐瞒地告诉妈妈,和妈妈同仇敌忾了。

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悲伤。你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你终于看清了爸爸的丑陋嘴脸。他变成了一个流氓!他和一个狐狸精好上了,每天晚上都要去找她,他为了麻痹我,撒谎说加班。哪有跑步去加班的呢?他喜欢照镜子了,他还往头上抹油,有一天他还偷偷用了我的化妆品,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抹得再多也是臭的!今天他又臭不要脸地去了,他把和妈妈的感情付之东流了。妈妈,你不要伤心,我们一起,我们一起祖(诅)咒他吧。

刘玲玲的丈夫生前也是木材公司的。有一天,他瘸着一条腿到堆放成小山一样的木材场去清点数目,没想到就轻而易举地死掉了。堆放的圆木垮塌了,把他碾成了一张肉纸。他在大山里伐木十多年,被压断过一条腿,最后死在木头手里,颇有因果报应的味道。

直到认识了覃永祥,刘玲玲才松了口。她守寡守得太辛苦了。木材公司的男人总是一瞟二嘴三伸手地招惹她。她很烦。公司的经理看上她,得过手,想私下里做固定情人,她不干。经理有老婆,不愿意离婚。再说刘玲玲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性价比不高,那边兴趣也不大。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年。

第一次见到覃永祥,刘玲玲对他的印象挺不错。覃永祥中等身高,结实;一身蓝色工装,朴实;笑起来露着宽大的齿缝,老实。政治面貌是党员,诚实;从小没有父母,是孤儿,吃过苦,踏实。她听说过铸造厂有个拎着布袋子的跑步冠军,没想到冠军会根本不像冠军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想到这个,刘玲玲就觉得好笑。

多可靠的人。介绍人老关说,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答应介绍人再接触接触。

隔了一天,覃永祥就一頭汗水地来了。刘玲玲有些诧异,她没有料到覃永祥会这么快出现。她没有心理准备。你怎么来了?她问,谁让你来的?覃永祥说,我自己来的,没人派。他没有赶上中巴车,因为小萍没有按时出现在厂门口。他端着饭盒焦急地等了很久,最后,他大为光火。他不得不跑回家,对着眼睛里饱含着怨恨的小萍就是一个暴栗子。小萍哭了,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哭,是眼眶里的泪水逼出来的哭。覃永祥没有在乎小萍的哭,他拎着布袋子匆匆跑掉了。

布袋子里是食堂做的大包子,肉馅的。他是送来给叮咚吃的,叮咚是刘玲玲的儿子。刘玲玲把他从玩耍的球场上叫了回来,他还老大不情愿地嘟着嘴。他发现家门口朝他微笑的陌生人,白了几眼,也不吃刘玲玲递过来的冒着香气的包子。刘玲玲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嘴里说,覃叔叔拿来的肉包子,你不吃只有挨饿了。叮咚一嘴讨打的话语,他说,谁要吃包子?明摆着不是吃包子这么简单的事情。刘玲玲笑着骂,你屁孩子,懂什么?叮咚说,你一笑,我就懂了。刘玲玲脸上就红起来,她对覃永祥说,你看看这孩子,从小没爹,缺打。叮咚吐了一口口水,走了。覃永祥说,警惕性高是好事,好事。两个人就在门口说了一番闲话,越发在周围审视好奇的目光里不自然起来。覃永祥留下包子,嘱咐蒸热了吃,就擦把汗挥挥手跑了。

两天以后,覃永祥又跑来了。这次来,他拿来了厂里发的食用油。临出门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他觉得空着两只手有点说不过去,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五一时发的两壶油了。铸造厂效益不好,福利却不断,逢年过节都会发两壶油。他想象着刘玲玲看见他手里拎着油时的笑脸。刘玲玲的笑鼓励着他。他一咬牙就拎出了门。刘玲玲的笑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在木材小区的门口看见曾叮咚。他想讨好一下曾叮咚。他喊他。孩子没理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别人玩游戏。他又叫了一遍,声音蛮大,孩子们停止了游戏。他们对曾叮咚说,叮咚,有人在叫你。叮咚装作没听见,他们就加大嗓门说,叮咚,你爸爸在叫你。

曾叮咚吐出一口口水说,呸,你爸爸才叫你呢。

孩子们说,是你的新爸爸。

曾叮咚说,老子再说一遍,老子没有爸爸,老子的爸爸去见马克思了。

后来,覃永祥帮着刘玲玲劈了一大堆柴。刘玲玲家还没有用煤气,用的是灶,木材公司有用不完的木头。刘玲玲也用煤炉烧水。覃永祥劈好柴,就对刘玲玲说出了一点担忧,他说,叮咚好像反对我来。刘玲玲对他已经产生了一点好感,借着这点好感的长势,刘玲玲说,屁毛孩子就把你难住了?覃永祥受了鼓励,激动地说,我会像亲生爸爸一样对他的。刘玲玲说,对呀,就当组织交给你的一个任务。覃永祥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次,他又擦把汗挥挥手跑掉了。endprint

第三次来,覃永祥没有回家。是一个周日,他下午就来了。他要帮刘玲玲做煤球。他脱掉外套,露出结实的双臂,后来又脱掉满是灰屑的白背心,露出胸膛上的几根毛。进进出出的刘玲玲就动了心。她一会儿递上毛巾,一会儿沏上茶水,甚至还想把做好的煤球垒放好。覃永祥就制止她,不让她插手。她感觉到从没有过的温暖。干涸已久的心河开始回潮了。晚上吃了饭以后,覃永祥擦把汗,就留了下来。

都是结过婚的人了,都懂,又是相同的遭遇,容易懂。

他们终于羞答答地躺在了一起。刘玲玲摸着他的几根胸毛,突然问,今年你们厂的运动会还开吗?开。你还会参加?我是冠军。还会拎着布袋子?覃永祥迟疑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过来。悔得就想打自己嘴巴,不过算他反应快。他说,本来我是打算参加的,可是刚才我突然想,我还是不参加的好。

为什么?

其实属于我的运动会已经开始了。

刘玲玲心里还是蛮高兴。她说,我可不让你拎布袋子。

不拎不拎。覃永祥说,新长征路上一切都要从“新”开始。覃永祥说完就有所动作。刘玲玲一边配合一边说,那你不怕有人会疼?覃永祥发狠说,我现在心疼的只有你。

隔壁房里突然传来“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指导着这边的运动会。刘玲玲大声说,叮咚,你干吗?叮咚说,老子也开运动会呢,就兴你们开,我就不能开?

覃永祥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一个夜晚,他都不敢再有动作。天快亮的时候,他搂住刘玲玲。刘玲玲在他的怀里拒绝他。刘玲玲说,叮咚醒了。覃永祥的手凝固在原地。他突然意识到刘玲玲变成了一具木偶,而操控这具木偶的是她的儿子。

覃永祥在心里给自己定了硬指标,一定要让叮咚接纳他。他把想法告诉了刘玲玲,刘玲玲说,别急,才几天呀?等他叫你爸爸了,我们就结婚办酒。

妈妈: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狐狸精了,她戴着红头巾,穿着一条包屁股的裤子。她是和爸爸一起来的,他们去县城玩了,还拍了照片。爸爸还要我叫她妈妈,我怎么可能叫她妈妈呢?我的妈妈只能是你呀。我躲在房间里哭。妈妈,我想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好。爸爸迷上了狐狸精后把工资都交给狐狸精了。我没有凉鞋,没有文具盒,没有新钢笔,他倒是讨好那个小白眼狼,什么都给他买,开学的时候还买了一个双肩背的新书包给他。我是多么想要一个新书包啊,你在医院里说给我买,我不肯要,因为你看病需要用钱。妈妈,我发现狐狸精的孩子也讨厌爸爸,就像我讨厌狐狸精一样,爸爸给他买再多的东西,他也不搭理爸爸,更不会喊他爸爸。真是个白眼狼,我特别讨厌他,他太让人厌恶了,他爱吐口水,他把我们家吐得到处都是口水。我骂了他,他还朝我吐。更让人生气的是,爸爸居然还帮他说话,说弟弟年纪小,要爱护。想得美,谁认他是弟弟?

妈妈,你还记得那个布袋子吗?今天,我在垃圾桶里看见它了。爸爸有一个新袋子了,是狐狸精给他买的。那个布袋子,以前爸爸总是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可是他还是喜新厌旧地把它丢掉了……

覃永祥做好了晚饭,发现一直在门口闲荡的叮咚不见了。这个星期天,覃永祥买了一块肉、两条鱼、三斤土豆,把刘玲玲母子喊过来吃顿团圆饭。两天后就是叮咚的十岁生日,也有提前祝福的意思。可是饭菜上桌了,叮咚却不见了。门口的板凳周围是一圈口水,有苍蝇停留起哄。小萍第一个坐在饭桌前,她刚拿起筷子,就被覃永祥的眼睛制止了。桌上有她很少吃到的红烧肉,她馋死了,涎水淹没了舌头。她又拿起了筷子,这次是刘玲玲看见了。她大着声音说,小萍,不要管弟弟了,你先吃。覃永祥听见了,就骂小萍,你等等再吃要死啊?刘玲玲说,给弟弟留一块就行了,你吃吧。覃永祥说,饿死鬼。小萍就朝刘玲玲狠狠地翻了一下白眼。覃永祥要去找叮咚,门口的道路有七八条,到哪里去找呢?小萍没好气地说,他去后坡了。覃永祥又骂道,你是哑巴,不会早点说啊。

果然在后坡的猪圈看见了叮咚。前几年,猪肉紧俏,后勤处就在后坡搭了个简易的草棚养猪,用以保障职工猪肉供给。开春,才捉了几十头小猪,猪圈就热闹起来。叮咚居然会寻了过来。小猪们叽叽咕咕地看着这个矮小的陌生人,又一惊一乍地靠近、远离,把叮咚给逗乐了。叮咚就吐口水给它们吃,小猪們很喜欢叮咚的口水,吵闹着抢起来。叮咚就把口水吐完了。这个时候,覃永祥走过来了。他也吐口水,他要讨叮咚喜欢。可是叮咚不喜欢别人学他的样子,兴趣一下子就没了。覃永祥吐了一会儿,就想起自己的职责来。叮咚不想回去,他还要和小猪们多玩一会儿,他发现路边的青草是小猪们的最爱,叮咚丢一次,小猪们就争抢一阵。叮咚乐得开怀大笑。覃永祥撅着屁股替叮咚拔草,一会儿,身上就沁出一层臭汗。听着叮咚发出的笑声,覃永祥很想自己也变成一头猪,一头白皮小猪崽,甩动着光溜溜的小尾巴,也引逗得叮咚高兴,天天不愿意离开他。时间一长,叮咚准会叫他爸爸。猪爸爸。想到这里,覃永祥突然笑出声来。意识到自己的笑声,他瞟了叮咚一眼,正好看见叮咚厌恶的眼神。叮咚还说了一句,你笑什么?跟屁虫。覃永祥直起腰来,直起腰来的覃永祥感觉自己从猪变回了人。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想到了深深刺入他内心的那些不快。他丢下手里拽着的一把草,几乎是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回家吃饭了。然后,上前几步想牵叮咚,叮咚躲闪着,又朝他伸直的手臂吐口水,他只有作罢。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叮咚却不吃肉,覃永祥夹一块给他,被他丢回碗里。刘玲玲夹一块,捣烂埋在他饭里,叮咚说,我不要吃。刘玲玲说,你不是吵着要吃红烧肉吗?叮咚说,今天不要吃。为什么?我不要吃小猪的肉!覃永祥明白了,他说,怎么会杀小猪吃呢,是大猪的。是小猪的爸爸妈妈吗?覃永祥看看刘玲玲,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小萍笑起来,她被逗乐了。几颗米从她嘴里迸射出来。覃永祥看见小萍碗里有一块肉,就生起气来,你吃了几块了?是烧给你吃的?土豆片是你的。

刘玲玲说,叮咚,小祖宗,今天我们大家是庆祝你的生日的。

叮咚说,我的礼物呢?

刘玲玲说,有鱼有肉吃还不算啊?endprint

叮咚说,谁稀罕。

刘玲玲看覃永祥,说,有没有准备礼物?

覃永祥灵机一动,说,你会收到礼物的,保证你会开心。

是什么?叮咚总算看了覃永祥一眼,眼神里迸出一丝亮光。

两天以后的一个下午,雨过天晴,覃永祥请了假,借了一辆自行车,去了一趟干渠桥的农贸市场,他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一头小猪崽。才断奶的猪崽,肤色白里透红,一截小尾巴扫来荡去,眼神像个初次离家的孩子,惊奇中带着警惕。覃永祥想象着曾叮咚收到这份礼物的欣喜劲头,拍手、雀跃、欢呼,没准一声爸爸就会自然而然地破口而出呢。覃永祥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咬着牙掏出了钱。

他把那个关着猪崽的简易竹笼子拴在了自行车上。他朝干渠镇而去,一路上他骑得飞快,他的心里装满了成就感。小猪崽随着颠簸不时哼叫几声,在覃永祥听来却是鼓励和催促。快到干渠镇的时候,有一段下坡路,很陡,而且,坑多路滑,尤其是雨后,还积着泥水。覃永祥左右闪避,还是在一个泥坑前人仰车翻,跌到路边的旱沟里。他的脸上蹭出了青痕,胳膊肘出了血。更要命的是猪笼子摔了个四分五裂,受了惊吓的小猪尖叫几声,撒开蹄子跑掉了,像一个白影子。

覃永祥也撒开步子去追,他在田埂上奔跑,在河边奔跑,在山坡上奔跑,在堆满了草垛的土场上奔跑。许多在田里插秧、在河边闲逛、在山坡上放牛的人都看到了这个浑身泥泞拼命奔跑追猪的男人,他们停下手脚,好奇地笑着。在土场上,一个带小孩的女人笑着指点覃永祥说,刚过去,我以为是一条狗,它跑得比狗还要快。覃永祥道了谢,最后,他两脚泥泞地追到了一戶农家门前。他对一个急匆匆出门的老汉说,老乡,你,你见到,我的猪没有?

老汉说,你的脸出血了。

覃永祥说,猪,看见我的猪没有?

老汉说,你儿子不见了?

覃永祥气急败坏地说,是猪,不是儿子。不过,也算是儿子了,猪儿子。

老乡说,我比你急,我要拉屎。说着搂着肚子去了屋后。不一会又搂着肚子跑出来,对脸色赤青的覃永祥招手说,你的儿子。

覃永祥绕到屋后,顺着老乡的手指一看,果然在一堆玉米秸垛下看见一个白色的屁股,一截尾巴露在外面摇摆着。似乎在戏弄寻找者。覃永祥恶从胆边生,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上来,抬起翻毛皮鞋狠狠一脚踢了下去。我让你跑。

小猪惨叫一声,蹿出玉米秸垛。哪里还让它再脱逃,覃永祥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揪住尾巴,抡起胳膊,一个大转圈,砰的一声巨响,小猪顿时抽搐着断了气。

送你上西天,我让你跑。覃永祥咬牙切齿地说。

老汉说,幸好不是你儿子,要不出人命了。

覃永祥说,是儿子也该摔死。

天黑的时候,覃永祥敲开了刘玲玲家的门。刘玲玲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的礼物呢?你空着手?

覃永祥走近灯光,露出脸上的伤痕。他说,我摔了一跤,差点摔死。

刘玲玲说,破了一点皮,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呢?

跑掉了。覃永祥说,又被我抓住了,结果死掉了,摔死的。

知道原委后的刘玲玲说,那你还来干吗?存心让叮咚笑话你?你也真是的,一个跑步冠军,居然被一头断奶的猪弄得头破血流,好意思吧?

覃永祥窘在门口,看看刘玲玲,又看看听到动静走出来的叮咚,一脸苦笑。

我是有礼物给你的,你妈妈知道。覃永祥结结巴巴地说。

谁要你的礼物。似乎被失望笼罩的叮咚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好笑。

那夜,覃永祥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吃了一碗面,心情平复下来。今天是个意外,你不知道,我当时就像被点着了火,冒了三丈高。他说,失误失误,要是我今天办成了,叮咚没准就叫我了,哎哟,明天就可以办酒结婚了。

刘玲玲两条胳膊互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现在这个情形结不结婚有区别吗?

妈妈:很久没有跟你说话了,想必你也着急了吧。我的读书问题总算解决了,我和另一个同学到市里的技校上学了,是同学的爸爸帮忙的。我也想过了,按我的成绩复读也是没有希望上高中的,爸爸开始就反对我花钱复读,说要把钱给白眼狼用。爸爸对我再不好,我也会喊他爸爸,他对别人再好,别人从来没给他一次好脸色,也不会叫他一声爸爸。我一看到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就恶心。反正我要去住校了,我不想在家里待了,技校每个月还有十八块钱的生活费,我不再靠他了。再过两年,我就可以进厂上班了,等有了工资,我也可以买好多漂亮的衣服。一想到这些,我就特别高兴。我的心飞到新学校去了,在那里有我的新同学新老师,在新的环境里,我一定会努力的。妈妈,我会带着你,和我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睡觉一起起床,每天都让你看到我的成长,你一定会开心的。

一天晚上,覃永祥喝多了酒,他回家的时候,刘玲玲黑着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萍去技校以后,覃永祥就住到刘玲玲那里了。曾叮咚也寄宿了,他上了一家贵族学校,学费不菲。这是刘玲玲的主意,性格怪异的叮咚太缺乏管教了,这所学校实施军事化管理,正好管教管教他。这也是覃永祥的主意,他让女儿小萍读了技校,让不是儿子的儿子去读私立,再一次证明自己对叮咚是“视如己出”的,覃永祥拿出了积攒的钱,大方地交了学费。他想让叮咚感动,他时刻想着或许再努把力,叮咚就会喊他爸爸了。他真是一个死脑筋。

他只感动了刘玲玲。

刘玲玲几次拒绝了经理的暗示和挑逗,甚至有一次很果断地打掉了经理伸到她腿上的大手。经理不死心,下班的时候故意留下刘玲玲。刘玲玲很有点刘胡兰的意思,斩钉截铁地说,你别白费蜡了,我是有男人的人了,我男人你也见过的,老实本分,对我很好。

经理说,你的大腿我又不是没摸过。

刘玲玲说,有种当着你老婆的面,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半年后,刘玲玲就下岗了。刘玲玲去木材公司闹过,但无功而返。刘玲玲为此郁结了很久。有一次为了一点小事,和覃永祥吵起来。覃永祥已经不说话了,可刘玲玲还是像一头狮子一样爆发出来,你怎么哑巴了?你连和老婆吵架的胆子都没有,你还是什么男人!用你几十块钱你就舍不得,你晓得我是怎么下岗的,我都是为了你才没有了工作的啊!你养不起女人趁早说嘛!害得我夹紧了大腿丢掉了工作!endprint

覃永祥是知道原委的,他低垂着脑袋。

我们还没有结婚。他说。

哎呀,你个没良心的,你说这种话,你每天不是和我睡在一起啊?没结婚怎么啦,我哪一点做得不像你老婆?你是不是后悔了?我告诉你,后悔还来得及,反正还没有结婚,我就当被畜生给糟蹋了。

不是不是。覃永祥说,你是知道我的。

他再不拂刘玲玲的意,越发言听计从了。

覃永祥之所以喝酒的情况是这样的:叮咚的学校打来电话,让家长下午一定去一趟学校。电话是打给刘玲玲的,刘玲玲不太想去,就给覃永祥打。覃永祥就自告奋勇地答应去一趟,入学三个月,也该去看看老师了。刘玲玲有点担心,是不是叮咚在学校犯错误了?覃永祥也这么想,但他没多说。他更喜欢家长这个角色。

学校在郊外,覃永祥转了三趟公汽,到了一个叫点军台的地方。荒凉得很。下了公汽到学校还有四公里石子路,不通车,有摩的。覃永祥一问要五块钱车费,心里就有点舍不得。他开始奔跑。这些年,覃永祥还是时常奔跑,上班因为中巴车晚点,怕迟到,下班要拎着菜篮子往干渠桥车站跑,刘玲玲不做饭,他要赶回家做饭。有时候,他会主动要求加班,加班厂里管饭,加完班也不用回木材公司。他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旧屋子,洗把脸,躺在床上,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顿觉无比地轻松。

石子路硌脚,覃永祥跑得有些吃力,蓝布工装很快就汗湿了。路上行人很少,他是唯一一个奔跑的人,因此显得格外地突出。覃永祥是满意自己奔跑的效果的,显得急迫,是发自内心的被老师约请后的急迫,是一个合格家长关心孩子在校点滴生活的急迫,覃永祥还有属于他自己的急迫,被叮咚当众承认他是爸爸的急迫。

覃永祥一头汗水地进了学校,在一间办公室里,他见到了叮咚的班主任老师。他自我介绍是曾叮咚的家长,从干渠镇赶来的,怕老师等得急,是跑来的。老师是女的,三十来岁,戴一副眼镜,样子很古板。她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潮湿的男人,选择了一个称谓,曾师傅。覃永祥没有反对这个称谓。他甚至轻声“哎”了一声。老师拿出几张纸,递给覃永祥。是你儿子的检查。覃永祥翻了一下,是白纸。老师说,请家长来,是想讨教一下如何教育像你儿子这样的特别生。覃永祥嗫嚅说,叮咚怎么了?老师叫住一个学生,让他去喊曾叮咚来办公室。你儿子来了你问他吧。

叮咚出现在门口。覃永祥喊了一声叮咚。他发现叮咚的样子有些怪异,叮咚的耳垂上居然戴了一个闪光的耳环。覃永祥装作没看见。叮咚说,你来干吗?覃永祥说,是老师要我来的。叮咚对老师说,你有病啊,你叫他来干什么?老师说,我管不了你,还不能叫你爸爸来管你?叮咚说,他姓覃我姓曾,他是我哪门子爸爸!老师问覃永祥,你是他爸爸吗?覃永祥说,我是。叮咚说,你别一厢情愿尽想好事了,谁认你当爸爸了?老师说,怎么回事,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覃永祥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情况,老师明白过来。老师说,你有资格做家长。就把叮咚晚上在女厕所偷窥的事情说了,并没有实质损失,但是影响很坏,造成女生晚间不敢上厕所了。覃永祥既然被老师认定有资格做家长,就摆出家长的姿态一个劲自责管教不严。叮咚说,你是谁啊?谁要你来管教?覃永祥的脸被人掴了似的通红。老师们围拢过来旁观。叮咚对老师说,我没有家长,自从我爸爸死了以后我就没有家长了,这人是谁?我不认识他。覃永祥受到了羞辱,他看着叮咚,看着他叫嚣的样子,想着自己为养育他的奔跑,辛劳的、讨好的、苦中作乐的奔跑。他像被人推搡着踉跄地走到叮咚的面前,抬起胳膊给了他一个暴栗子。

覃永祥说,你有脸说不认识我?我养了你七年,把你当亲生儿子对待,好饭好菜好衣好鞋,我对我自己的女儿都没有这么好过!我让她上技校,也都是为了你来这里念书啊。你以为来这里念书的钱是天上掉下來的!你不喊我爸爸,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

覃永祥说,你考察我七年了,还有哪里没让你满意?你为什么就不能感谢我,认下我这个爹呢?

覃永祥最后说,你到女厕所去偷看,你这是流氓行为啊,这样下去是要犯罪的,你对得起谁?对不起你妈,对不起老师,还有你那个在天堂的老子也对不起!

叮咚咬牙切齿地说,你才是流氓,婚也没结,天天睡在一起,不是流氓是什么?我怎么会认流氓做爸爸?

你!覃永祥再次抬起手臂,老师们连忙拉住。

覃永祥离开学校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针对这家人的特殊性,班主任应允了后父覃永祥的请求,同意延缓对叮咚的处理,观其后效,时间为三个月。临走,班主任握了握覃永祥的手说,覃师傅,你是一个好人,我能体谅你的难处,但是你还不是一个好后爹。老师说的是暴栗子。你不该动手,你这一下,孩子心里的门怕是难得打开了。

留下后患也未必。老师最后说了一句。

到了干渠镇,覃永祥念头一转上了市里的班车。他要去看看技校的小萍,他很久没有小萍的音讯了,他突然特别地想她。

到学校,他没有看到小萍。小萍放学外出了。覃永祥有些失落,他坐在小萍的床上,一眼看到了杜小妹的照片,露出一颗虎牙的杜小妹被小萍贴在了靠近枕头的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时间开始往回走,路上总能捡到一些属于记忆的东西。覃永祥还是控制不住地难过了一阵。他还想到了敲在小萍头上的那个暴栗子,那是几年前他刚和刘玲玲好上的时候,他下班后急着要去讨好刘玲玲,可是小萍却故意耽误了他的时间。为此他奖励了小萍一个暴栗子。他记得小萍在领受了重重的暴栗子后委屈的忧愤的眼神,眼眶里堆满了泪水,可是就是不滚落下来。他是想见到小萍后表达一下歉意的,比如摸摸孩子的脑瓜,揉揉那个记忆的伤疤……无法如愿,他留下二十元钱,塞在小萍的枕头下面,轻轻地拍了拍枕头,就走出了校门。

车站上,他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几段鸭脖子,一盘花生米,破例喝了一小瓶酒。

九点钟,他回来了。刘玲玲没有搭理他,黑着脸看着电视。覃永祥说,我回来了。刘玲玲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让你去学校见老师,你倒好,不急着回来汇报,还去喝酒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喝酒?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叮咚犯了错误你高兴了,要喝酒庆祝是不是?endprint

老师在覃永祥走后,给刘玲玲打了电话。

覃永祥说,老师都告诉你了,我就不多说了。

刘玲玲说,呸,你说,你为什么要动手打叮咚?他不是你亲生的就可以打吗?

覃永祥看着咆哮起来的刘玲玲,近在咫尺却感觉遥远起来。他说,我养了他七年,他不光不叫我一声爸爸,还当着老师的面说不认识我。

笑话。刘玲玲说,你的宝贝女儿也没有叫我一声妈妈呀,每次见我都是横眉冷对的,我也没有抱怨,更没有打她。

不一样啊。覃永祥低下头说。

是不一样!不是亲生的怎么会一样呢?

覃永祥鼓着血红的眼珠说,我错了,我不该动手打叮咚,他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们没有结婚,我们是同居,同居就是流氓,流氓是不能打人的。

你是感动不了他了。刘玲玲说,太难了。

妈妈:我恋爱了。在酒店工作的这半年里,有个男孩特别地照顾我,他叫大雷,是我们客房部的经理,比我大五岁。他也是昌县附近的,他的父母下岗后开了一家超市,生意挺好。大雷说,今年过年要带我去见他父母。我挺担心,他们不会看不上我吧。我也不去管这些了,反正大雷对我很好,生活上也关心我,我说什么他都顺着我,这就足够了。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幸福的也是最迷糊的。上个月,我才让他亲我的嘴,女孩子稳重一点是好的,这点你放心,我不会随便让大雷得手的,我可不傻。他想让我搬过去和他同住,我都没答应呢。我想好了,过年我去看他爸妈,如果他们喜欢我,我就答应和大雷结婚,再给他生个儿子,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覃永祥在人心涣散的厂区里奔跑。

这几天,奔跑的人多了起来。他们都是从各自的工作间里冲出来的,工厂最后一批下岗名单公布了。每一次下岗名单张贴出来,都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像炸窝的蜂房。这一次,人们再次冲了出来,像一波一波的潮水,朝厂办涌去。覃永祥也在名单里。

他盯着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感觉面对的是一张布告,白纸黑字,宣判的是结束工作的死刑。

覃永祥夹杂在人群中奔跑。以前,只要理由够惨烈甚至够无耻,也有不多的几起成功留用的事例,可是这是最后一次,厂子已经彻底垮掉了。即便,这些人都是工龄在三十年以上的工人,即便,是在保护性的留用之后,现在,也都无可奈何了。奔跑的潮水被一份悲壮的气氛笼罩着。

厂办楼前的空地上站满了身穿蓝色工装的人们。尖叫、愤怒或者短暂的沉默。没有人敢跨上楼前的台阶,台阶上站满了戴着红箍的安保。站在靠前位置的覃永祥制止着后排的推搡,有一次他已经被挤上了台阶,但是他像躲避地雷一样踮起脚尖跳了下来,引起大家的讥笑。“破产处置办”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支棱着脖子,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走到台阶前,摆摆手,嘶哑着嗓子抱怨说,你们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三年前把你们一刀切掉了还不就切掉了,你们闹个屁去?工厂实施分批下岗政策,到现在是最后一批,你们被留用了三年,比别人多拿了三年的工资,比别人多安逸了三年,说明工厂对你们有感情,都是老同志了,为工厂付出了很多嘛,工厂到这一步,谁都不愿意面对,改革有风险啊,我们没有规避风险的经验,我们迎来了阵痛,这是改革过程中难免要出现的问题。

老关,你别废话,把刘厂长叫出来!

对,叫刘癞子出来!厂子就是他给整垮的!

刘癞子出来!败家子出来!

叫老关的一脸无奈,不停地挥着手做出“安静”的手势。吵闹声渐渐弱下来。老关的破锣嗓又响起来,大家想和刘厂长对话的心情可以理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刘厂长不在,他到省里去给大家要安置费去了,他可以不管嘛,拍拍屁股走掉了又能怎么样?他还是有良心的。刚才还专门打来电话,要我告诉你们,安置费已经落实了,每人两万,三天内发放,三天后,请大家来拿钱,好合好散,一团和气。

有人再次叫嚷起来,老关,我们两万,你拿多少?你们欺上瞒下私分了多少钱?

老关红着粗脖子说,我关仁度多拿一分钱不得好死!

老关是副职,替人擦屁股的角色。有人喊,他也是个冤大头!

老关苦笑。眼角一瞟,就看见站在前排的一个人,他心头的火气或者怨气有了释放的出口。覃永祥,你怎么也来起哄闹事?你的脑子被狗吃掉了?狗日的。

没有没有,我不闹事,我是来问问。覃永祥显得语无伦次。

还问什么!三年了,我年年把你的名字拿下来,让你留用,从公处讲,是考虑你是老同志老功臣,工厂的发展你们是建了大功的,工厂不能拿你们开刀;从私心讲,我是你的老领导老朋友,你是我的老下级老兄弟,有感情的。你入党,我介绍人,你当劳模,我点头,你搞对象,也是我介绍的嘛,你看你,一个老党员,关键时刻,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了?下岗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也要下岗回家了,我跟谁去闹?跟党委局委还是党中央?

覃永祥嗫嚅说,厂子真的要关门了?

是的。

明天我们真的在家睡大觉了?

睡几天适应适应,往后啊,各谋职业,满大街都是工作机会。

我们能做什么?大半辈子都给了厂子……

哎呀,观念,观念要改变,观念变了,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老关又挥挥手,大家回去收拾收拾吧,明天就不用来了。三天后,记住啊,三天后一早来拿钱,两万元,工厂最后的福利啊。散了散了。

三月后,覃永祥再次走进空无一人的工厂。山坡上,衰败的厂房像耸立的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墓碑,熔炼车间的烟囱上不知何时有了一个黑乎乎的老鸦窝,像一枚黑色的太阳。早春的清晨,老鸦们一边翘着尾巴,一边欢天喜地地歌唱着——唯一的喧闹和亮色。

覃永祥在封闭的医院门口坐了很久,一言不发。

他是来告别的。

门口台阶上的石缝里挤满了狗尾巴草,廊柱剥落的墙皮里也长出了爬墙虎。天堂医院成了被天堂遗忘的所在。荒草摇曳着凋敝,所有的门窗都被砖封。眼眸里属于杜小妹的窗口爬满了垂悬的藤蔓。记忆也垂悬着。藤蔓参差,四散生发,像在诉求著什么。那些故去的灵魂被砖封其内,成为无法挣脱的孤魂。那些因为疼痛而起的呻吟又隐隐地清晰起来,穿过时光的隧道,揪扯着感伤者一度愈合的伤口。endprint

让覃永祥惊异的是,杜小妹的相貌竟然变得模糊起来。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覃永祥却再也无法清晰地复原杜小妹了。只有一些零乱的碎片,像撕碎的相册,散落一地,越想努力地拼接,越是混乱而徒劳。总有一些力量像一股劲风刮过秋后的树林,落叶纷乱,无头无序。满世界的碎片。

覃永祥被自己的发现震惊。原来,遗忘一个人是那么的简单和容易,只要你步入了新的情感世界,那些曾经的誓言和相守,那些因为责任和担当所具有的承诺和勇气,都会在岁月的更迭中渐行渐远,成为边界模糊的旧照片。

想想在工厂的际遇,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些曾经的豪言壮语,那些火热的口号和坚定的信念,不是一下子就彻底消失了吗?树倒猕猴散,除了最初的惊恐,平静下来后,你又能责怪谁呢?

覃永祥悻悻地离开了。

在木材公司小区的门口,覃永祥一眼看见了焦急等待他的刘玲玲。刘玲玲拎着属于他的行李,四下张望着。见覃永祥出现,刘玲玲挽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朝他走来,嘴里一个劲地嘀咕着,班车都走了几趟了,你跑哪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可别耽误了火车。急死人。

有什么好急的,不是来了嘛。

刘玲玲瞟了他一眼,轻声嘀咕了几句。

覃永祥接过行李,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几天前,他毅然决定出门打工。他还不到五十岁,还有余力为这个贫瘠的家奉献什么。他是男人,他必须这么做。虽然他有些不情愿,甚至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但是,一拨一拨的男人们都出门南下了。形势逼人。叮咚上学所需的高昂的学费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刘玲玲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知道她的心思。当他说出他要出门的打算时,她是脸带喜色的,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舍不得或者心疼的表情。这多少让覃永祥伤感。包括此刻,他看着刘玲玲,如此近的距离,却感觉横亘在两人间的那种生疏,联想在医院门口和旧时代告别的那份震惊,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人,都是会变化的。这怪不得谁,他甚至理解了女人眼里被幻想激化出来的希冀。他是不可以退缩的。他只能坚定地出门了。

覃永祥的眼神突然游离了起来。他好像看见了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角落闪现了一下。定睛细看,却空无一人。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愿意相信那个身影的确出现了,或者现在就躲藏在拐角。他的目光里有了些许的柔软。他装作无意地问刘玲玲,叮咚是不是回来了?刘玲玲扬扬头,或许是摇了摇头。要回来也不会这么早。刘玲玲说。

覃永祥的心里还是温暖了一下。他松弛了脸皮,闪出一丝笑意。半年前,叮咚在校外打群架,把对方的一只耳朵打坏了。学校装聋作哑,学校根本就管束不了叮咚了。对方家长红着眼上门来讨说法,覃永祥差点就跪在地上求别人。叮咚也吓坏了,他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刘玲玲哭天抢地。闹到半夜,人家松了口,要八千块钱的赔偿,否则也打坏叮咚的耳朵。覃永祥只能答应。关好房门回到屋里,他一屁股坐在木凳上,两眼发直。一个晚上他都这么坐着。叮咚突然变得乖巧起来,居然收敛了他的跋扈,没有顶撞覃永祥一句。第二天,覃永祥去了老关家,借来了三千,加上自己的五千元,当天就送了过去。回到屋里,刘玲玲正在教训叮咚。覃永祥想安静一下,他有些颓废。他对刘玲玲也是对叮咚说,事情都过去了,人家也说了不再追究,这么大的教训,以后可要记住了。叮咚沉默着接受了这句话,他的沉默让覃永祥诧异和安慰。半年来,叮咚果然没有再惹事。这又让覃永祥安慰许多。刚才他似乎看见了叮咚,这个身影足够温暖到他。他扩展了这份温暖。他抬起手,說了声别动,用食指和中指从刘玲玲的头发间捏下细小的飞絮。飞絮属于路旁的梧桐树。刘玲玲以为覃永祥会拔她愁出来的白头发。她说,谁要你拔?拔不干净了。当她看见覃永祥只是捏掉了那根飞絮时,她掩饰什么似的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像什么样子?你不怕难为情?

这一拍,拍掉了覃永祥心里冒出来的离愁别绪。

班车来了。有人在他们背后催促着赶车的人。人们蜂拥而去。覃永祥拎着行李,跑了几步,回过身来朝刘玲玲匆匆挥挥手,说了句我走了,就兴冲冲地奔跑过去,一个踏步,上了班车。

记得寄钱回来。刘玲玲喊了一句。

妈妈:我的生日快到了!一眨眼我都二十四岁了,大雷说要好好给我过个生日,他忙着为我准备呢,还对我保密,说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前段时间,我们闹了点不愉快,他瞒着我和我的一个女伴逛街去了。本来没什么,可是他应该告诉我的。恋爱中的小伙伴也要尊重的吧,不过,他还是舍不得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还是真心的。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总会出现过错,所以,我选择原谅他。我自己也有问题,既然确认了大雷对我是真心的,那我应该回应他的热情,不该冷落他。我想过了,只要他家接受我,我就给他一个惊喜。

前几天,我去铸造厂了。我路过昌县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了厂门,门口长满了野草。自从晓得破产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爸爸的消息了。这个人变得遥远模糊起来,似乎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更像一个隔世的梦。可他分明是我今世的父亲。我去找他,想看看他的近况,也想让他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可是,他已经离开这里了。人家说,他出门打工了。

晚上六点,覃永祥准时出门了。雪好歹是停了。几天前,这座南方城市迎来了一场早雪,兜头盖脸的寒冷让人始料不及,大街上穿梭着的行人顿时穿戴厚实起来。覃永祥来这座城市已经三个年头了。他为之奋斗三十年的红旗铸造厂抛弃了他。他在厂里做了三十年的主人,到头来成了“无职业无积蓄无依靠”的三无人员,除了仍需尽到的维持家庭生计的职责外,他变得一无所有了。买断下来的两万块钱交给了刘玲玲,叮咚的学费花去一半,还留下几千块钱,刘玲玲的理由很充分,留着给他们的宝贝儿子买房结婚用。转眼间,曾叮咚要大学毕业了。

想到这个废物儿子,覃永祥就失望地摇头。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必要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方来折腾吗?是啊,三年里,叮咚还是没有接纳他,没有叫他一声爸爸,甚至闯祸的苗头又死灰复燃了。这成了他心灵深处的黑痂,一直不愈合,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流出鲜血。他的心里凉透了,但这就是生活,他火热地用奔跑追求来的生活。他只能面对,犹如面对失去职业,就像丢进了一个巨大的搅拌机,你无法左右和制止,只能随着沉重的透不过气的泥浆沉浮翻滚。endprint

他有些心灰意冷了。

三年里,覃永祥回了两次家,都是春节回去的。头一年,因为不断地换工作,他没有挣到多少钱,刘玲玲在电话里的语气就不好听,脸色自然也不好看,拿别人的风光数落他。这个女人彻底掉到钱眼里去了,开口就是钱,伸手也是钱,覃永祥有点怕她,尤其是不能按时按量地寄钱回去时。他毕竟在挣钱方面让她在别人面前低人一等了。刘玲玲一直在超市做保洁,心有不甘地收敛了花钱的用度,唯一依靠的就是男人覃永祥了。覃永祥找不到活的月份里开始克扣自己的生活费,一天只吃一顿或者很少的两顿。他整天在大街上转悠,满脸愁苦,有时候索性关掉电话在地下室里躺上一整天。他想清静,更为了节省体力减少消耗。勉强挨到了年底,他一身疲惫地回来了。他脸色苍老,头发也白了不少。夫妻相见,两两苦笑。覃永祥在厂里是烧炉子的熔炼工,出门讨活没有竞争力,年岁也大,碰壁是自然不过的事了。十五没过,他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再一年有了起色,大半年的时间他在船厂做清洁工,每天拎着铁桶去船坞清理油污、棉纱之类的废物,老板管吃住,每个月有两千多块的收入。他寄回去两千,剩下的零用,他学会了抽烟,烦闷的时候就会抽上几支。不喝酒,他血压高。半年后,老板解散了清洁队,船造好出海了。他又找了几份工,勉强撑到了年底。腊月里,他卷了铺盖又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去木材公司刘玲玲的家,而是偷偷地住回了铸造厂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家。看着满屋子的灰尘,覃永祥老泪纵横。熟识的老邻居看见他,都惊喜和奇怪。他们都羡慕覃永祥在外面见了世面发了财,他也很高兴,他说老板对他很好,让他当了车间主任,专门管技术,还是老本行。他装出真的发了财的样子给人家发烟,烟是好烟,覃永祥自己不抽,他抽“环球”,五块钱一包。他是瞒着刘玲玲回来的,他想去找找小萍,和小萍一起过个年。他还有一些钱,这是他给小萍准备的。他更想清静。可是,刘玲玲还是闻讯来了。覃永祥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躲着刘玲玲。他说,我没有挣到钱,不好意思见你们娘俩。

刘玲玲满脸泪痕,说,我要是知道现在的日子这么苦,当初我就不会夹紧大腿了。

覃永祥说,我就是想清静几天。你放心,我说话算话,我会对你和儿子负责到底的。

刘玲玲说,你怎么清静得下来?眼看要过春节了,家里一点年货也没有,你不知道叮咚要回来吗?我火烧火燎的,你倒还要清静!

覃永祥打开铺盖,拿出一个报纸包裹的小纸包。

你拿去吧,全在这里了。他对刘玲玲说,初八我就走。

初五刚过,覃永祥就挤上了拥挤不堪的春运列车。坐在走道里,伴随着有节奏的吭哧声,覃永祥老泪纵横。

城市清冽的街头,覃永祥碰到一个招工的人。这个人对覃永祥说,老哥,你是不是急着找事做?覃永祥点点头,他在用工市场转磨了几天了,满眼焦渴,满怀期盼。他说,我快吃不起饭了。那个人说,吃饭还不容易,我正好缺人手,不知你愿不愿意。覃永祥打断他说,只要有活干,我不嫌弃。那人就说,我看你也是老实人,年纪虽然大点,力气估计还是有的。覃永祥说,有有有,我长得老一点,力气还是有的。他跟着那个人上了一辆三轮车,颠簸了几个小时,到了郊外的几间平房里。原来是屠宰场,满地污秽,满鼻血腥,半空的铁钩上挂满了成排的猪肉。潮湿的地面上丢满了猪头和五脏。几个工人正紧张地分解着猪身。带他来的那个人走进一间小屋,让他在原地等一会儿。很快,有个光头男人走出来,对覃永祥说,现在你就上班吧。覃永祥说,我没杀过猪。那人说,没让你杀猪。那人挥挥手,示意覃永祥跟他走。两个人走到了旁边的一间大房子里,屋子里关著百十头活猪,哼哼唧唧好不热闹。光头男人抄起一根尺长的铁钩,瞄准一头猪的下颌就钩过去。猪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只是张嘴拼命地叫喊。光头男人拿过一根黑皮水管,不由分说就把水管插入了猪的喉咙,打开水管上的高压阀门,片刻工夫,猪的肚子就鼓胀起来。男人拔出水管,交到覃永祥手里。把灌饱了水的猪赶到房间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个铁栏杆围起来的区域,墙上有三个红字:待宰区。

男人走回来时,伸出两根手指说,就这么简单,喂一头猪两块钱,加底薪两千。

覃永祥紧紧抓着水管,生怕被人夺了去似的。我干。他说,我家里等着用钱,我儿子要买房了。

上班时间是每天晚上八点到次日凌晨两点,白天休息。覃永祥不是傻瓜,猪的叫声会引起路人的警觉,虽是僻静的郊外,但不远处的公路上还是车来人往。给猪注水是不光彩的事情,但是,注不注水猪总是要死的。覃永祥这样安慰自己,他听说献血的人也会给自己灌几碗盐开水,为的是多卖几袋血,人都骗人,我帮着猪骗一下人有什么不可以?覃永祥熟能生巧,干了半个月就带了个徒弟。他每个月都能给刘玲玲寄两千块钱了,也寄过三千的,那是生意特别好的时候,他告诉刘玲玲他在进出口公司上班,每天就是开开阀门,搞搞卫生,刘玲玲也很高兴,话语里多了关心。那年国庆,刘玲玲第一次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后来,她又来过一次,是黑着脸来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不过,第一次来是满脸春风的,她来看覃永祥,顺便在这座开放的城市玩上几天。她告诉覃永祥,叮咚心里的冰就快要融化了,坚持不了多久,他就要叫你爸爸了。覃永祥蛮受用,洋溢着久违的成就感。很快,刘玲玲就走了。她住不惯简陋的出租屋,闻不惯潮湿的霉味儿,语言不通,饮食也不同。刘玲玲怎么也适应不了。她更不放心家里的小祖宗。覃永祥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冷清。他起早贪黑,奔跑在上下班的途中——郊外的屠宰场和公汽站台之间是一条碎石子铺成的机耕道。他觉得很充实。当然,他还会在上班前的时间段去一下小区附近的那块绿地,刘玲玲来的半个月时间里,他几乎不去了。他有点想念那块绿地。那块绿地给了他初为异乡客的别样况味。除了每月收到催促的寄钱短信,刘玲玲那里并没有传来更多的牵盼信息。时间长了,覃永祥的心慢慢就冷却下来,习以为常且不做指望了。

有一天,他对半夜来提货的两个客户表演起了给猪灌水的整个步骤,本来灌水的地方是不准客户进入的,谁知道怎么就大咧咧地进来了人?覃永祥以为是老板同意的。谁会半夜到这里来闲逛呢?客户好奇地问东问西,覃永祥一边做给他们看,一边宽慰说,猪难不难受我不清楚,只要你们这些大老板有钱赚,猪就会开心。覃永祥又打了个比方,他说,人去献血的时候还要多喝几碗盐开水呢,喝盐开水的时候会难受,可是数钱的时候一定是开心的,对吧?客户被他逗笑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客户夸覃永祥很幽默,能把痛苦的事情做得快乐起来。endprint

客人走了。走的时候还友好地拍了拍覃永祥的肩膀。覃永祥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记了。

这天傍晚六点,覃永祥就出门了。他总是在这个点出门。这些天来,他的心里装着一件事。这件事让他坐立不安,他盼望着每天这个时间段的到来。他要去看看老娟。想到老娟的时候,他多少有些愧意。刘玲玲的歇斯底里让她受到了伤害。他出门后照例往不远处的河边绿地走去,他走得有些匆忙,甚至在一段缓坡上还小跑了起来。脚下是开始融化的积雪,零乱而湿滑。他的奔跑有些拘谨。他找到了失落很久的跑动的感觉。他在心里笑话自己。也有几个小跑的行人擦肩而过,那是吃了晚饭出门锻炼的人。覃永祥和他们不同。他想去看看老娟,也许她还会出现,假如出现,覃永祥还是会像最初一样给老娟献花的。

他租住的地方属于这座城市南边的一个区,以种植蔬菜出名,也零星夹杂着一些灰头土脸的工厂。这里不属于白领或者小资,这里是工农充斥的城乡接合部。一条臭水河将城区和农田阻隔,河边是一块简陋的绿地,植有不成林的树木,缺乏养分似的,瘦小,也有几个供人歇息的小亭,很破败的样子。每当亮起灯来,那个固定的社区演出队就会出现在那里,一块幕布、几架鼓、几个跑龙套的歌手,简陋却有板有眼。在初来乍到工作没着落的那些日子里,覃永祥发现了这个热闹的场所。他时常来这里打发空寞的夜晚。演出响当当的开始了,周围散乱地坐满了人,老人和进城务工的人占了多数。每首歌唱完,掌声蛮热烈,台上台下还有互动,大家都是寂寞的人。也有上前去给歌手送花的,塑料花,一块钱一把,循环使用。演出班子藉此维持。几个晚上下来,覃永祥也学会了送花,他给一个叫老娟的歌手送花。他开始并不知道她叫老娟。主持人喊她百靈鸟。他第一次路过的时候就是被百灵鸟的歌声打动的,她唱的是一首老歌。看上去三十五六,化了妆,眼睛很圆,额头很饱满,覃永祥竟然发现她有些面熟——有点像杜小妹,也不完全像,就一个侧面有点像,笑起来也会露出一颗虎牙。也有点像刘玲玲,个头不高,脖子细长。他也不是故意要想起杜小妹和刘玲玲。只是这么闪现了一下。看到别人上去送花,他也跃跃欲试,但还是怯场。百灵鸟一连唱了几首歌,都是覃永祥听过的。覃永祥不停地鼓掌。他难得这么开心过——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想跟着别人上去献花,但还是不敢,他还不熟悉,怕人家笑话。第二天他又去了。他看见一个残疾人拄着拐棍上去献花了,给另一个歌手献花。大家都鼓掌。没有谁会笑话。那个残疾人很大方地和女歌手握手,并且回过身来朝大家挥手致意。这给了覃永祥勇气。那天百灵鸟唱的是“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特别动听。有几个人站起来走向花篮,他就跟了上去。递上花的时候,他都不敢抬头。是百灵鸟抓住了他的手,谢谢大哥。百灵鸟跟所有献花的人都握手。覃永祥觉得她的手好温暖、好独特。坐定以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居然在颤抖。他很久没有和人握手了,尤其是女人,包括刘玲玲。他在心里开自己的玩笑,好你个覃永祥,女人的手你也敢摸了,不简单啊你。第三天,他又去了。这一次他献了两次花,用掉他一天的早饭钱。他一点也不吝啬。他的胆子大起来,脚步也从容了。百灵鸟也认出了他,每次覃永祥上去献花她都会专门朝他点点头,有时候也会说一声谢谢这位大哥捧场。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去,颇让覃永祥露脸。

只要是无雨的夜晚,覃永祥都要去一趟河边,献上几枝花。后来他找到了屠宰场的工作,手头宽裕起来,献花就更没有间断过。很快,他就和百灵鸟熟识起来。她会专门留个凳子给他。她告诉他自己叫老娟,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心境老了。她叫他覃大哥。她很早就到了这座城市,在这里成婚,又在这里离婚,一个人带着一个八岁的男孩。白天在附近的鞋厂上班,晚上就来唱歌挣钱。覃永祥也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生活。两个人都没有细说,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匆匆地献完花,匆匆地说上几句话,覃永祥就到了要上班的时间,他挥挥手,奔跑着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妈妈:我好傻……我被人家骗了……大雷这个王八蛋,臭流氓!我生日的那天,他喝醉了,他的朋友不停地给我敬酒,我也喝多了。那天晚上,我睡在了他家。第二天一早,她的妈妈发现了,她先是骂大雷,接着就骂我,骂我是不要脸的坏女人,想尽一切办法来勾引他们家的大雷。我的梦想一瞬间破灭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大街上的,我以为大雷会跟出来陪在我身边。我出门的时候,大雷居然对他的妈妈说,他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睡在他的床上……妈妈,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要知道,我曾经为大雷打掉一个孩子啊!

覃永祥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娟的孩子会叫他爸爸。

睡梦中,覃永祥被枕边的电话吵醒。他凌晨两点下班,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大约三点了。他的脑仁开始了胀疼。最近,他总是被这种出自脑部深处的胀疼所困扰,奇怪的是,只要睡上一觉疼痛就会消失。他坚信是累的。他粗略地洗漱了一下,疼得厉害的时候,洗漱也会省略。闭上眼,困顿就会缠住他,把他整个地往浑然不觉的轻松地境中带。他往往睡得死沉。

但是,他还是在清晨被铃声吵醒了。有着超级大功率铃声的山寨手机把他从沉睡的深坑里拽出来。时间是上午九点多。手机是刘玲玲买的,为了联系方便。他并不想要这个东西,没有人会给他电话,除非刘玲玲。一到他发薪水的日子,刘玲玲就会给他打电话,用意是明显的。显然这天不是发薪水的日子。覃永祥迷蒙着双眼接听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哭泣的女人的声音。

是老娟打来的。

老娟在电话里抽泣不止。她告诉覃永祥,儿子毛毛住院了。清早她上早班,像往常一样,她烧好开水就出门了。开水是留给毛毛煮面条用的。八岁的毛毛很乖巧,起床后自己用开水煮一碗面条当早餐,吃完以后,就去附近的农民工子弟小学上学。毛毛从五岁开始就自己煮早餐了。可是今天,毛毛却被自己煮开的面条汤烫伤了,从胸前一直到肚皮,浇了个净透。孩子惊恐的惨叫惊动了隔壁的住户。老娟接到消息的时候,浑身冷汗直冒。赶往医院的路上她不停地哭喊,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她跌跌撞撞地到了医院,被告知孩子是重度烫伤,要植皮,要交一笔医疗费。赶往家里取钱的路上,老娟突然意识到家里根本拿不出钱。她一屁股瘫软在门口的台阶上。举目无亲,又十万火急。她想到了覃永祥。endprint

她说,覃大哥,你行行好,救救孩子,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啊。

挂了电话,覃永祥跳下床,在水池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又弯腰在床垫下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小纸包塞在怀里。出门几步,才发觉脚下是一双断了鞋襻的塑料拖鞋,顾不上返身,他踢踏地朝车流不息的大街跑去。街面脏乱,行人多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这个男人怪异的奔跑。医院在老区的中段,不算远也不算近,一路都是参差的店面,路面高低不平。覃永祥顾及脚上的拖鞋,跑得就有些拘谨,不时还要停下来转身捡拖鞋。放下电话的瞬间,覃永祥就有了一个新的角色,一个被女人认作依靠的角色。他一直被刘玲玲依靠,却从来没有感觉到這么崇高过,这多少有些意外和滑稽。他对这个全新的角色很受用。他的奔跑开始有了新的意义。他这么觉得。

当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出现在医院,面对满脸泪水的老娟时,这种久违的要成为一个女人靠山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毛毛被推进了手术室。医院方面开始组织抢救,同时也要求家属尽快缴纳费用,否则后续治疗不能保证。覃永祥摸出纸包,里面是他节省下来的一千多块钱。他把这个用报纸精心折叠的小纸包塞给老娟,同时也把一句话塞给了这个乱了方寸的女人,先去把钱交上,不能耽误了孩子。他甚至还捉住了老娟的一只手。手指冰凉。别急别急,钱不够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老娟哆嗦了半天嘴唇才终于说出一句话,覃大哥……

毛毛一岁大的时候,老娟就离婚了。她和毛毛的爸爸都来自江西乡下,在这座城市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好上了,成家了。男人是给人送货的司机。他很快和经常用车的女客户好上了。男人迷了心窍,抛弃了他们。年轻的老娟独自拉扯着孩子过活,饱尝了人间炎凉。孩子懂事以后,时常追问老娟他的爸爸在哪里,他为什么见不到爸爸?老娟起先还搪塞,说你爸爸在遥远的地方上班,十年才能回来一次。孩子就问,爸爸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老娟又说,那里没有电话。孩子又问,爸爸有照片吗?我想看看爸爸的样子。老娟没有回答孩子,开始用沉默面对孩子的追问。早慧的孩子从老娟的沉默里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多问。每每此时,老娟都会躲在一边,眼里溢满了泪水。如今孩子遭此一劫,老娟难抑悲苦,面对萍水相逢的男人覃永祥,积攒多年的泪水流了个稀里哗啦。

安抚好老娟,覃永祥又一次奔跑起来。中午前后,他一头汗水地赶到了屠宰场。在简陋肮脏的办公室里,他拦住了自己的老板。

我要钱——救人。

他语无伦次地讲了情况。秃了脑门的老板闪动着狡黠的眼睛,他听明白了。他的雇工需要预支工资救助一个孩子。你确信那个孩子在医院?他好心提醒覃永祥。我就是从医院来的。覃永祥说,错不了。老板还算通情达理,他从随身的那个破包里拿出一摞钱,交给覃永祥。三千块不用数。他说,你一个月也就这个数,多了怕你还不起。覃永祥双手接过钱,揣在怀里。他满脸感激的神色,一连声说了几个谢谢。老板突然追问,那孩子该不是你的种吧。

覃永祥早已跑出十多米去了。

在病房里,覃永祥见到了毛毛。孩子的胸腹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显然是刚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过后的疼痛让孩子额头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孩子抑制着疼痛,一声不吭。老娟哭哭啼啼地帮孩子擦拭着脑门上的汗,一边擦一边责怪自己,叹息娘儿俩的悲苦。看见突然出现的覃永祥,毛毛起先微张的眼睛渐渐睁大起来,明亮起来,清澈起来,很快,这清澈里漾出湿润的微澜,两颗亮晶晶的泪滴滚落下来。

爸爸——你是爸爸吗?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惊到了覃永祥。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慌促得不知如何回答,他期期艾艾躲闪着孩子的目光。他费尽心思倾尽全力的付出都没有换来的称呼,却从一个初次见面的孩子嘴里得到了。覃永祥的心里弥漫着说不出的痛心和伤感。

是的,我是爸爸,我是你覃爸爸——孩子,不要怕——

看着孩子脸上的笑容,覃永祥的心河荡漾起阵阵柔情的涟漪。

傍晚,覃永祥饥肠辘辘地离开了医院,他要上班去了。在通往地下走道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乞讨的孩子,年龄和毛毛相仿。孩子衣衫褴褛,蜷缩在台阶尽头的角落里,瞪着两只干渴的大眼睛。覃永祥心有所动地走上前去,他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一共五元。他把五枚硬币递上去,孩子将信将疑地伸出乌黑的小手掌。覃永祥说,你叫我一声爸爸,这钱就给你了。

孩子羞赧一笑。

爸爸——爸爸——爸爸——

覃永祥心满意足地离开走道。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么在意被人叫做爸爸。他是有孩子的人了,他的孩子快三十岁了,可是他不记得她最后一次叫他爸爸是何年何月了,他离开这个称呼太久了。

迈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他突然眼前一黑头昏目眩起来。险些没站住,他闭上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太累了,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说,你太累了,爸爸同志。

七月七,鹊桥会。中国的情人节。

这天,老娟给覃永祥打电话,说自己从花卉市场进了几十枝玫瑰花。她打算在夜晚的大街小巷、酒馆歌厅卖花,问覃永祥有没有时间,帮她一起卖。这几天,覃永祥没有班上,工商突击检查农贸市场,风声有些紧。老板给他放了几天假。接到老娟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大街上帮着城管拆除违建。一天能挣三百元。他不能让自己闲着。他必须挣点生活费。他有两个月没有给刘玲玲寄钱了,他觉得没必要告诉刘玲玲真正的原因,刘玲玲也不会相信,更不会理解。她只会埋怨和责怪,一定还会骂他是天底下最笨的傻瓜。头一个月,他告诉刘玲玲老板拖欠了他的工资,第二个月,他说自己不小心把腿摔坏了,检查费就用掉了不少。他能感觉到电话另一头刘玲玲的怀疑和隐忍。他说,下个月我的霉运就过去了,我一定多寄钱回来。

他答应老娟晚上一起卖花挣钱。因为天气炎热,孩子的创口恢复得不太理想。消炎清洗的次数每天增加了一次。老娟的老家亲戚凑了一些钱给她,算是维持住了最基本的治疗。覃永祥的压力就缓解了不少。多挣一个总比少挣一个强。endprint

燠热的南方夜晚,空气里胀满了停滞不动的热流。他们约好在最繁华的商业街碰头。那里人流如织,那里酒肆扎堆,那里灯红酒绿。他们都幻想着在最浪漫的日子里所有人都会选择最浪漫的花朵来表达最浪漫的感情。捧花在手,覃永祥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在流动卖花的小贩群里,他是能见到的最年长的一个了。一个形容不怎么让人待见的务工老头拿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的情景是那么的滑稽和不合时宜。很快,覃永祥就品尝了毫无收获的失望情绪。与此相似,老娟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她有着会唱歌的嗓音。情侣充斥的街道不见得有多么浪漫了。美女,买束花吧。帅哥,给美女买束花吧。满大街都是类似的招揽声。

后来,他们分头叫卖。老娟去了大排档,覃永祥继续留在步行街。一个小时后,他们碰头,老娟卖出了五朵,有了收获。覃永祥卖出了一朵,是一个莽撞的小伙子买去的。他撞了覃永祥一下,花掉在了地上,被人踩了一脚。小伙子连声对不起。覃永祥也没怪罪,人多,碰撞是难免的,可是小伙子不好意思起来,他买下了那朵被踩了一脚的花。覃永祥提出换一朵,小伙子说,不用,残缺也是美。付了钱就兴冲冲地走开了。好歹是开张了。老娟的衬衣上沾满了酒味,脸色也红了,她在酒肆被人灌了两瓶啤酒,人家才答应买下了五朵花。老娟又折回去了酒肆。覃永祥看着老娟汗湿的背影,心里多少有了怜悯。

十点,他们在地铁口再次会面。在此之前,覃永祥去了临街一条僻静的街道。他站在街口哪儿也没去。他抽掉了一包烟,打定了某种主意。他知道老娟上了地铁,老娟在地铁上打开了销路。老娟给乘客们唱歌,唱情歌。老娟的歌声得到了认同。大家纷纷买下了她的花。她给覃永祥打电话,语气愉快,她让覃永祥在地铁口等她,她的花已经卖完了,她来拿覃永祥手里的花,她知道他的手里一定还有。她甚至兴奋地说,早知道这么好卖,该多批一些。覃永祥来到地铁口的时候,手里空着。他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他很快就看见老娟一步三跳地出现了,轻盈得像只兔子。老娟手里挥舞着仅剩的一枝玫瑰,抑制不住满脸的喜悦,跑到覃永祥身边,说,覃大哥,这朵是送给你的,不要钱!

覃永祥分享着来自老娟的快乐。她的眼里映衬着来自街道上闪烁的霓虹,多彩而亮丽。此刻,他觉得自己无比地轻松,远没有了久附在身的那份沉重。老娟的快乐是如此的简单直接,同样是负重前行的人,同样是悲苦不离左右的人,却有着放大细小快乐的敏感之心,却也怀抱回馈的感恩之情。

覃永祥接过玫瑰,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老娟发觉了异样。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答案。

咦?你的花呢?

和你一样,都卖光了。

真的?

骗你干吗。

覃永祥摆摆双手,脸露得意。他们离开了地铁口,朝阑珊的光明处走去。就在那里。覃永祥手指左手对角的街道。看到教堂没有?一群大学生买走了我的花,他们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右手边是一条僻静的街道,街口有一个绿色的垃圾箱。覃永祥在这里抽掉了一包烟。街道狭窄,两边停满了汽车。他和老娟走过街口。覃永祥扭头匆匆地瞥了一眼,那些玫瑰还在,一枝枝绽放在两边车辆的车门上。

覃永祥做梦都没有想到,刘玲玲会在某天的上午站在他的面前。他恍若梦中,思绪还在努力地寻找着连通的脉络。他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他的头疼病越来越频繁了,三天就要疼一次,每次都是后半夜,还伴随着眼花胸闷。躺着睡上一觉是他唯一能选择的治疗方案。奇怪得很,一到清晨症状就消失了。他一直认为是劳累所致。临近中午,覃永祥醒来了。他坐在床沿想了一会儿自己的病,晃了晃脑门。没有一丝异样。他怀疑自己的耳朵里隐藏着一条毛虫,不时爬向脑部的深处,去啃噬几口自己的大脑。啃噬的过程会让他两眼发黑。他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感到好笑。

门口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打开门,他不敢相信,刘玲玲一脸怒气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哎呀,你怎么来了?叮咚呢?

我为什么不能来?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说,你来,也该说一声,我好去接你。覃永祥诧异刘玲玲的突然到来,预感到了的某些用意。他伸手去接刘玲玲的行李。坐了一夜的火车,累了吧?快坐着休息。

不坐。刘玲玲环顾这间逼窄而又零乱的小屋,目光最后落在了覃永祥的身上。

腿摔在哪里了?伤口在哪?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已经好透了?看不出来你受伤了呀。老板拖欠你工资,可以,摔伤了要用钱,可以。这个月你找好理由了吗?当面告诉我。

小刘。覃永祥找不到称呼刘玲玲的称谓。一直以来他都是使用这个毫无情感色彩的称呼叫她,钱,我不是寄给你了吗?没收到?

一千块?一千塊你让我们怎么过?你打发叫花子呀。

缓几天缓几天。覃永祥犹豫着要不要和盘托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大老远跑来,就为这件事?

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刘玲玲突然问。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这花是这么回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养花了,笑话,没有女人你养花干嘛!刘玲玲看到了那枝玫瑰,插在玻璃杯里,在窗台上。

玫瑰。刘玲玲端起玻璃杯,一扬手连杯带花砸在覃永祥的脚下。碎片四溅,也惊醒了刘玲玲不敢相信的幻梦。她突然飞扬起来的灰白的头发,把她装扮成一头愤怒的母狮。她呼天抢地地扑向覃永祥,你不想过了,我还不想过了呢!谁也别想好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覃永祥蒙了。所有的言语都集中在嗓子眼里,拥挤、混乱、缠绕,形成一个坚硬的块垒,使他发不出声来。他的脑门开始发胀,像被快速注入了气体,贲张起来。他躲闪着刘玲玲的揪扯。刘玲玲歇斯底里的叫喊引来了好奇的过往者,不时有人停步观看。覃永祥闪到门口,他打算关门。可是他却关不上。

一个男孩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眼神清澈。

——爸爸,妈妈带我来看你了。

妈妈:很久没有和你说话了。我已经离开了那座小城,现在我在一座新的城市了。我要彻底忘记那段痛苦的过去,重新开始……我应该不会再有新的感情了,三个月前,当我决定离开时,我发现我有了……孩子是无辜的,我打算生下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会快乐起来的,让我的孩子同样快乐……endprint

覃永祥在歌声里感到失落。他开始坚信老娟从此消失了。乐队的人也不知道老娟的下落,电话永远在关机状态。覃永祥并不知道老娟的住处,其实寻找变得毫无意义,如果有人要刻意消失的话。那一天,老娟带着出院的孩子来看覃永祥,老娟事先没有告诉覃永祥孩子要出院的消息,她肯定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覃永祥后来知道,老娟被刘玲玲羞辱了,在刘玲玲的狗嘴里老娟成了狐狸精。他在毛毛对他的称呼中陷入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绝境。一刹那,躲藏在他头脑里的毛虫开始疯狂地啃噬他的脑仁。他两眼一黑,顿时瘫倒在地。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他被告知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和冠心病。他的连通心脏的某根血管需要扩张来保证供血。扩张需要手术,用显微外科的方式在血管堵塞处安放金属支架。一个支架三万元。覃永祥直接拒绝了。他安慰一边毫无主见的刘玲玲说,我怎么可能要手术呢?笑话,医生的话你也信,你真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三天后,覃永祥出院了。

几天后,他送走了刘玲玲。他对这个胡闹的女人说,她会把钱还给我的,还了就寄给你,不少一分,免得你又发神经病。

整整两个月,他雷打不动地在傍晚时段走向那块绿地。他幻想着老娟的出现,幻想着自己能像初次献花一样不会给老娟带来惊动。或许,只是静静地旁听和鼓掌。他想过了,只要老娟出现,说明她挺过来了。

老娟还是消失了。

覃永祥离开了。他上班的时间要到了。他还是不改习惯,小跑地朝树林深处而去。他总是回头,好像背后会有人叫他或者有一束目光在看着他。可是什么也没有,那只是他的错觉。

八点的时候,他到了窑头,过了窑头,就是屠宰场了。黑暗里他发现有几个人影蹲在窑头的土包上张望,鬼鬼祟祟。他和他们擦肩而过。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看了他一眼,覃永祥觉得眼熟。错开的一瞬间,他想起是前段时间看他注水的客户。下了窑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天幕下突然映现了大盖帽的轮廓。覃永祥浑身一个冷噤,快走了几步就撒腿奔跑起来。一束手电光照过来。一个声音远远地喊,不能让他跑了,抓住他。纷乱的脚步声顿起。覃永祥跑了百米远,一猫腰钻进了路边的杂树林子。他太熟悉这里的地形了。过了林子,他再次奔跑起来,这一次,他完全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而像一个三十岁的壮汉,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赛场,脚下生风。

看着被自己甩掉的追赶队伍,覃永祥松了一口气。突然脚下一空,他一头掉进了堰塘。刺骨的寒意逼迫上来,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后来,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住所,满身泥泞,一身疲惫。当晚,惊恐未消中,他就知晓了原委,经过暗访,记者查证了这里就是南方五省最大的注水肉基地所在地。覃永祥遇上了埋伏的联合执法大队。所幸,他运气好,逃脱了。

第三天,他摸黑又去了屠宰场。铁门上贴了交叉的封条,他灌水的那几间土房已被推平。

明天,该去哪里上班呢?

覃永祥再次奔跑是这年冬天的事情了。这一年的十月,他结束了在外务工的生活,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铸造厂宿舍。十月,收获的季节,覃永祥在十月里满了六十岁,他终于收获了退休金。那天,在中巴车上,他提出要去看看铸造厂的旧屋子,接他的刘玲玲同意了。刘玲玲也老了,头发都白了,脸上布满忧愁的皱纹。她搀着同样一头白发的覃永祥来到了铸造厂。覃永祥的身体越发虚弱了。厂道上长满了高大的霸王草,遮蔽了路面,只剩下一人宽的走道。几个留守种菜的老人看着这对老人,似曾相识又不敢相认。

围着宿舍楼转了一圈,两个人就离开了。房门的钥匙早已随着记忆一起遗落了。后来,在破败的大门封闭的医院门外,覃永祥终于停下了迟缓的脚步,木讷的神情在二楼那扇窗口的一蓬狗尾草的飘摇里变得生动起来。他指了一指,欲言又止。

在改建一新的木材小区,覃永祥走进了自己从没住上一夜的新居。原本这房子是给叮咚的新房,叮咚的对象嫌房型小,一直不肯答应婚事,就黄了。覃永祥在外地的挣钱速度赶不上叮咚频繁的恋爱速度,更赶不上一天一价的房价速度。好在,终于有牙可以咬,一咬牙首付了市区的一套大房后,叮咚终于要结婚了。

走进屋子的第一句话,覃永祥说,苦尽甜来了吧。

刘玲玲说,你的退休金正好还贷。

覃永祥闻言长叹一声,做了几十年的主人翁,到头来欠了一屁股的债。

刘玲玲说,老子给儿子还债天经地义。

儿子。覃永祥语气迟缓地吐出这两个字。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覃永祥在小区门口被人叫住了。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满眼泪水地看着他。覃永祥说,我没有钱给你,我自己都是穷人。那个女人就哭出来,说你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呢?爸爸,我是小萍啊!不信,你看这个。女人晃了晃手里的一个布袋子,爸爸,你认得这个袋子吗?小萍?覃永祥看着这个消瘦的女人和她手里的布袋子,桃花蒙垢,记忆复苏。你是小萍?是我啊,爸爸,我是小萍。这是你的外孙,豆毛快来,叫外公。小孩子躲在女人身后,怯怯地叫了声外公。

覃永祥认出了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小萍。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一瞬间,覃永祥内心的温柔险些从眼眶里流出来,他险些要去拿过那个熟悉的破布袋子,甚至险些要蹲下身子去亲近小萍的孩子。可是,他的动作凝固了。十几年了,十几年里的牵挂和思念早已被失散的怨恨和冷漠所替代所包裹,一时间,父女相见,却咫尺天涯。

你怎么来了?覃永祥不安地问。

爸爸——,小萍的语调似乎隐含着巨大的悲苦,爸爸,我过不下去了……

小萍走投无路了。这个绝境中走来的女人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父亲。一个背负称呼却没有尽到职责的父亲。

爸爸,小寶能不能放在你这里养……

覃永祥惊恐万分。

不行不行,我没有体力的。覃永祥低下苍白的头。我是报废的人。

爸爸——

覃永祥还是摇了摇花白的脑袋。

爸爸——endprint

小萍转过身抹把泪,牵着孩子走了。孩子执拗地回过身子,朝覃永祥招招手,算作再见。

覃永祥老泪纵横。看着小萍消失在人群里,突然心有所触,他小跑着追过去。或许是许久不曾奔跑的缘故,他的姿势僵硬,四肢失协,显得很滑稽。总算赶上了,他弯下身子在孩子的身上摸了摸,嘴里说,这点钱你放放好,刚领的工资,你拿点去用用,不要叫小孩弄丢了。说罢,也不敢抬眼,拼命地低垂着头。

妈妈:小宝没有爸爸……

覃永祥很快就得病了,健忘、痴呆。出门半天不晓得回家的路,很多次都是邻居从外面带回来的。清醒的时候也有,多半坐在阳台上像一尊石膏一样一动不动,偶尔会转动一下眼珠,他总是对刘玲玲说,我做爷爷了,我有小宝了。刘玲玲就骂他神经病,说你想孙子想疯了吧,叮咚的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呢。半夜的时候,他会惊叫地坐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刘玲玲万般厌恶,她常年被神经衰弱折磨。覃永祥让她心力交瘁,痛不欲生。她对叮咚诉苦,要不是看在退休金的分上,早就不想和他过了,我要被他拖累死了。

春节临近,亲戚朋友们常来走动,覃永祥的症状让亲戚们不敢登门。特别是亲家母,嫌弃家里的一股怪味儿,说每次回去后头就会昏,媳妇也不乐意了。她说,结婚的那天,他可不能去婚礼现场,发作起来多丢人啊。

好在还有一个办法。有一天,刘玲玲对清醒过来的覃永祥说,老覃啊,今天我们去你那边看看那间房子。刘玲玲说的是铸造厂宿舍。刘玲玲说,我去给你收拾收拾,你先在那里住下,我听说那块地被房产老板看上了,早晚要造商品楼。你在那里住着,动迁的时候还能拿到补偿款,这样,你又给家里立了大功劳。覃永祥很高兴,他说,拿上好几万回来,再立新功,叮咚肯定要叫我爸爸了。

刘玲玲就送他过去了。

一个月后就是春节。这一个月里,覃永祥的健忘和痴呆症减轻了不少,他时常在厂区里闲逛,碰到那些留守的人也能认出来了,也闲聊几句,说说彼此都熟悉的人和事。记忆这玩意很怪,一旦激活就连篇累牍地复制出来。覃永祥往往在回忆里开怀大笑,特别是说起自己奔跑的冠军事迹,更是一番喜笑颜开。

他也会到医院门口去坐坐,像多年前一样。那时,杜小妹的疼痛就发生在这里,发作的时候,叫喊声会从二楼的窗户里飞出来,像一块白绸布一样绕在覃永祥的脖子里,让他痛苦不堪。杜小妹的疼痛和她的皮肉一起化为灰烬了,可是她的魂还在医院里。天堂医院。看着砖封的大门和窗户,覃永祥突然愤怒起来。后来,他借来一把斧头,在砌起来的大门上砸出一个大大的洞来,足够一个人站立通过。

小妹,你憋坏了吧?出来透透气。覃永祥这么说。

覃永祥也会到干渠桥上去看看,桥拓宽改造了,桥边的中巴车站还在,来往的车辆变成了车窗宽大的公交车。覃永祥在桥上满怀着希望眺望着干渠镇,眺望着驶来的班车上出现他认识的亲人,刘玲玲或者曾叮咚。来接他回去吃顿团圆饭。他回去了两次,但都被刘玲玲赶回来了。不叫你回来你不要过来,刘玲玲说,工资我自己过来拿,要你送什么?叮咚的婚事不用你操心,你也帮不上什么,你在那里和你的魂灵安度晚年好了。

有一天,覃永祥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这个人跳下汽车,左顾右盼,最后朝覃永祥这边走过来。他看着覃永祥,脸上挂着覃永祥再熟悉不过的笑容。覃永祥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容乃至笑声都出奇地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年纪。那个人比覃永祥小二三十岁,头发黑亮。他们面对面相视而笑,都笑出了眼泪。最后那个人对覃永祥说,太阳下山了。覃永祥说,是的,太阳下山了,要回去了。那个人就伸手去搀扶他,覃永祥也愿意被那个人搀扶。他抬着一条手臂。他们身高差不多,走路的姿势也差不多。在破旧的小区门口,两个人就走成了一个人。覃永祥走出记忆,他和二三十年前的自己碰面了。他放下手臂,脸上布满泪痕。

腊月二十九,小年。覃永祥给自己煮了一锅稀饭,白天的时候,他到干渠桥的超市里买了两个馒头。吃饱喝足以后,他正准备洗脚。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他开始以为是时常骤响的爆竹声,细听了一会儿,果真是敲门声。他踢踏着鞋开了门。

门外闪进一个满身酒气的人来,歪嘴叼着烟卷。

覃永祥很诧异,他说,你怎么來了?不会走错了吧?

那人像吐口水一样吐掉嘴里的烟头,笑了。

我是来叫你爸爸的。

过去了过去了,不叫也行的,我是一直把你当儿子看的。覃永祥激动得手脚颤抖。

我要叫你爸爸的,你等了这么多年,今天我来满足你。

哎哟哎哟,老天总算开眼,开眼。

覃永祥老泪纵横,说话结结巴巴。

三万块。叮咚一口痰吐在脚下,伸出三个手指头,我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就是在学校告密说我偷看她的那个骚货,老子报仇了,搞大了。三万分手费,否则她告我强奸,送我坐牢。一分都不能少,我叫你爸爸,你很划算。

覃永祥惊慌不已,泪还在脸上。

我没有,没有钱,钱都在你家里,你妈妈管钱的。

叮咚收住笑,摆了一下手。我知道你是穷光蛋,所以,我不会叫你爸爸,没有钱,凭什么要当人家爸爸!做梦吧!

做梦做梦。覃永祥脸上的泪珠滚落下来,伴随时光流逝而去的忧伤,在心头慢慢地如墨洇开。我不该做这个该死的梦,活该活该。

突然,一阵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起,驱散了周遭的阒寂。

我要债来了。曾叮咚说,哎呀,地主都是过年的时候来要债的。

覃永祥说,一家人哪里会有债?

曾叮咚说,不是我欠你,是你欠我的。我来要回去。

覃永祥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不值钱了。

曾叮咚说,十三年前,那个暴栗子还记得吧?其实很多次,我都想叫你一声爸爸的,可是那个暴栗子一直让我疼到现在。我来还给你,当然要加利息。

曾叮咚伸出拳头。

妈妈:我想去看你,要是有通往天堂的班车就好了,我知道那是单程的旅行。我活得太难了,给小宝缴了学费后,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了。人生为什么这么苦……

大年初三,刘玲玲给覃永祥送饺子来。她拍了半天门,里面一点反应也没有。

第二天,刘玲玲又来了。她带来了一把铁锤。她砸开门,闻到一股农药味。刘玲玲心一紧,铁锤咣当落地。走进去一看,屋里没人。床上凌乱,不见覃永祥的半个人影。

覃永祥你这个死东西!刘玲玲大喊了一句,算是减缓了进门时的压力。

她找到医院门口,看到那个传说中被覃永祥砸开的门洞又被人封堵了。她叫了一声老覃,她感到害怕,因为她听到了回声,像另一个女人在喊老覃。她转过身,急匆匆走掉了。

她在干渠桥头总算碰到一个老覃的熟人,这个人也是铸造厂的,无子无女,老伴工伤去世多年。他一直住在厂里,靠种地过活。

几天没看见老覃头了,原来每天都要来桥头转一转的。那个人回忆说,自从大年三十早晨见过一次,几天没看见了。他说要去买药。

买药?刘玲玲问。

那人继续说,那天一早,他看见老覃在厂道上奔跑。他是往干渠桥跑,那是一段下坡路,老覃跑得很缓慢,跑跑走走,但总体上是跑。他喊住老覃,问他一大早跑什么?他发现老覃的脸上青紫一片,以为是摔的。老覃你的脸怎么了?他这么问。老覃说是晚上被畜生害的。我也没多想,老覃不是有病吗,偶有神志不清,犯病摔的也是可能的。

老覃的样子很急,我以为他是去木材公司,大年三十也该过去团聚的。没想到老覃问我一句话,他说,哪里有卖农药的?我说,你买农药干啥?他说,他不想活了,想死。我说,你胡说什么!大过年的开什么玩笑不好,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老覃对我笑了笑就接着跑掉了。

开什么玩笑!他哪点想不开要去死?刘玲玲鄙夷说,肯定是瞒着我出门找狐狸精去了,他以为我不晓得,他们一直有联系的,想骗我?呸!

刘玲玲痛述说,不是我当年力挽狂澜,他早就跟狐狸精跑掉了。你是不知道,狐狸精的儿子都叫他爸爸了,男人哪有好东西?

噢,有了有了,那个人一拍脑门说,天堂。

老覃最后一句说的是天堂,他说,他要跑着去天堂,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一直跑,奔跑着进入天堂。

责任编辑 梅 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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