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庆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
网络超长篇小说,一般是指百万字以上,甚至有千万字篇幅的网络小说。[1]174网络超长篇小说的点击率、IP价值和社会影响力,远远超过网络诗歌和网络散文。大众提到网络文学,一般都不自觉地指向网络小说。在巴赫金看来,主导文学命运的,体裁超过了思潮和派别。[2]510网络超长篇小说的特点、存在价值与不足,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网络文学。网络超长篇小说的篇幅,突破了读者对长篇小说的审美预期。小说创作和接受的生态环境也因此改变,给小说研究带来新的课题。对于擅长网络超长篇小说创作的唐家三少,其作品总量远远超过了仍活跃在文坛上的张炜、贾平凹等传统作家,是“值得思考的文学现象”。《文艺报》总编辑阎晶明说超长篇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并认为它的出现并非是偶然的,而是“信息时代全民写作的必然结果”[3]。当前对网络超长篇小说的研究,具体作品的微观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绩,但宏观研究还有待深入,如对它的产生原因、主要功能和未来发展等研究内容,需要从科技、文化和美学等维度进行探讨。
按照传统的界定,长篇小说一般是指10万字以上的作品。超过百万字的,如法国的《追忆逝水年华》、克罗地亚的《戈尔达娜》、我国的《长城万里图》等作品,屈指可数。在网络文学出现之前,如果把百万字以上的超长篇小说作为一个文学现象来进行研究,似乎缺乏学理上的充足依据,因为它还不具有普遍性,只是个案而已。但网络超长篇小说创作已成为普遍现象,据聂庆璞几年前的统计,仅纵横中文网超过100万字的网络超长篇小说就有1200部[4]。五六年过去了,现在网络超长篇小说的数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可以说,系统研究网络超长篇小说的时机已经成熟。前文提到的唐家三少,超长篇小说是他创作的主要体裁,其作品有《空速星痕》《善良的死神》《惟我独仙》《冰火魔厨》等,十年间创作的作品高达3000多万字。[5]探讨网络超长篇小说,不能不重点关注唐家三少。研究网络超长篇小说,首先要探讨它的产生原因。与普通读者一样,许多研究者感兴趣的,是网络作家怎么创作出如此超长篇幅的作品,这个庞大的“文学帝国”是如何建立的?
一种文学体裁的出现,如同其他历史现象,其产生原因不是单一的,而是恩格斯所说的有无数互相交错力量的历史合力结果。从作者的角度看,许多写手开始触网,是抱着玩玩的态度,纯出于个人兴趣和爱好。但是超长篇小说创作,需要持续不断的日更,如果只凭兴趣和爱好,恐怕是难以坚持。解释此现象,就要涉及网络超长篇小说创作背后的巨大经济利益。网络小说是按照字数付费,字数越多,写手获取的报酬就越多。“菜鸟级”写手每年只能拿到一两万元,而“大神级”写手则能轻松进账百万元。同时,网络超长篇小说还可以纸质出版,改编成影视、游戏等产品,其日益飙升的IP价值,吸引写手们拼命去写。当然,网站、出版社和游戏商等也获得相当一部分的利润。可以说,利益的追求是网络超长篇小说出现的重要因素,但是仅有此还不能导致超长篇小说的产生。
有同样的写作驱动力,不同时代作家的创作成效并不一样。法国著名作家巴尔扎克曾拟定《人间喜剧》的庞大创作计划,分风俗研究、哲理研究、分析研究三大部分。他一天写作时间高达十五六个小时,“一口气把十几支羽毛笔写秃”,工作强度能与现在的网络作家一比。他夜以继日地创作,并靠黑咖啡来提神助写,不仅因为强烈的文学使命感,还有经济上的原因,他负债累累,旧债未了,新债又来,只得拼命写作赚取稿费。20年过去了,最后的结果呢?用茨威格的话说,“这个毫无节制的人给自己确定了一个实际上难以达到的目标”[6]402-406。而网络作家唐家三少的当时境遇与巴尔扎克有相似之处,因为结婚急需要在北京买房,他必须加快写作速度赚够买房的钱。北京的超高房价是天下皆知,通过短时间创作的稿费来买北京的房,不亚于是天方夜谭,但是唐家三少做到了,一年就写了3本网络超长篇小说。[7]
巴尔扎克和唐家三少的主观能动性都已发挥到极致,但是一个完成了计划,另一个则没有,原因何在?小说创作量的突破,还取决于创作的速度。作家的时间是有限的,只有提高创作的速度,才能实现量的突破。而速度能否得到提升,必须要探讨书写的技术问题。有学者认为,网络超长篇小说的产生原因,除了商业原因之外,还有小说自身因素——类型化写作。如玄幻、魔幻、穿越、游戏、官场等网络小说,有固定写作套路和模式,“许多的写手只将一些名字、场景或道具略作更换,就能按照套路写下去,轻车熟路,一泻千里。”[4]类型化写作,的确是网络超长篇小说出现的原因之一,但是不能仅仅探讨至此。按照类型化和模式化进行创作,是通俗文学的一大特点,如张恨水的社会言情小说也是如此。张恨水一生写了近3000万字作品,其中小说有2000万字左右,在当时称得上是创作上的奇迹,但作品数量还是无法与唐家三少比,其原因在于书写技术的时代限制上。
在马克思看来,艺术生产受生产力水平的制约,除了受需要、教育和分工等因素制约外,生产的技术条件是艺术生产的首要制约因素,这些观点对本雅明等人产生了直接的影响。[8]119在照相机、摄影机和电脑等生产工具和相应的生产技术基础上产生的艺术创作技巧,是本雅明所说的艺术生命力。[9]172利用电脑进行写作,即马克·波斯特所说的电子书写,是当代网络作家与巴尔扎克、张恨水等传统作家的根本区别之一,它大大提高了文学创作的速度。唐家三少利用智能ABC输入法,创下过每小时8000多字的极限速度,一天平均写3万字,被网友称为“网络时代的赛车手”。近1000万字的作品,仅仅用了3年时间,其中150万字的《狂神》用了不到五个月的时间,160万字的《善良的死神》也只花了4个月。[10]所以,只有创作速度的加快(这里仅指正常的书写,还不包括粘贴复制),在有限的时间内,才能创作出网络超长篇小说。除了经济利益的追求,网络文学创作还跟作家的生活阅历、文学素养等因素有关,但区别于传统文学,还有建立在科学技术基础上的电子书写,以及相应的思维习惯和文学观点,这都是值得探讨的地方。比如电子书写中的主体是人和机器的结合体,机器在提升创造者书写速度的同时,促进了创作者的思考,但有时候人跟不上机器的速度,又妨碍了自己的思考。
唐家三少有一段创作谈,应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他说:“我上学的时候其实数学非常好,语文一般。现在写书的人很多都是数学好,我有个朋友是理科的双硕士,他写书也非常好。写书的人数学不好,其实写不好书,因为你逻辑思维不强,没法儿创作好情节节奏,尤其写不了长篇。”[11]认为文学创作需要一定的逻辑思维,这是常识,但认为写不好书,是因为数学不好,这听起来比较新鲜。唐家三少所说的理由,是长篇小说的情节节奏把握需要有数学功底。数学是逻辑性极强的学科,数学好对情节安排的确有帮助。实际上,把数学与文学创作联系在一起,唐家三少不是第一人,德鲁坦早就指出,在情节构成中必须具有“某种数学的天资——即:使分散的部分结合成一个整体,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合乎逻辑地(而且是出乎意料的事件连续般地)贯串起来,然后向结局一转,犹如有一种干净利落地抖开包袱般的力量”[12]71。但唐家三少与德鲁坦不同的是,他不仅说情节安排需要数学好,而且说数学不好不能创作超长篇。就此问题,笔者请教了安徽大学文学院顾祖钊教授和数学科学学院陈华友教授。细究起来,唐家三少这么说,原因可能是:其一,数学注重论证过程。让一个王子与农家姑娘谈恋爱,不是想当然就可以,而是要设置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创造一个又一个的条件,才能让他们能够跨越各种障碍,让他们的结合具有合理性。数学不好的文科生,容易把其中许多过程省略掉,篇幅自然会减少。其二,可以利用数学排列组合原理进行创作。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小故事,都可以作为一个模块。模块越多,排列组合的数就越大,就能形成超长篇的小说。
除了数学思维之外,网络超长篇小说的创作,还与理工科生崇尚对社会生活进行自然主义式描绘有很大关系。众所周知,理工科生是网络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体,占网络文学创作队伍的70%,这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受自然科学的影响,是理工科生创作超长篇的优势所在,也是其不足之处,即不擅长艺术概括。这种优势与不足,都能体现在网络超长篇小说创作中,唐家三少的访谈录可以佐证:“坦白说,长篇比短篇相对更好写,因为长篇写作除了文字本身,对故事性和逻辑思维能力要求会更强,不像短篇对文字要求那么精练,这也是为什么理工男成为网络文学创作主体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在我们看来越是短篇越难写,比如微小说要求用几十个字写篇小说还能写得特别精彩,非常难。”[13]
可以说,电子书写和理工科思维方式,是网络超长篇小说产生的科学技术因素,它们与受众的需求、作者和商家的利益追求等因素,共同促使了网络超长篇小说“文学帝国”的出现。
据报载,截至2016年底,我国互联网用户规模超4亿,其中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超3亿。网络超长篇小说是网络文学的重头戏,是网络文学用户关注的焦点,是当代社会的艺术表征之一。文学虽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但它还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正如勃兰兑斯所说:“……如果从历史的观点看,尽管一本书是一件完美、完整的艺术品,它却是从无边无际的一张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14]3可以说,网络超长篇小说就是当代消费社会这一张无边无际网上的一小块。消费社会的特点,是消费和服务占主导地位,而不是生产占主导地位。在文学生产中占主导地位的,不是作者,而是读者。无论是创作,还是阅读,读者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在过去,语言与文章的地位是极高的。《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立言让人不朽,立言是“三不朽”的一个重要部分。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包括文学在内的文章,并不是可有可无,不仅关系到个体生命的不朽,而且关系到国家和民族大业的兴衰。文章有如此高的地位,吸引了广大知识分子积极投身于创作,像司马迁一样,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藏诸名山,传之其人”,创作者也因此受到众多人的敬仰。但在消费时代,人们对文学的认识,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网络超长篇小说的作者和读者,主要是年轻人,包括中学生、大学生和一些白领蓝领等。他们都有一定的艺术情怀,接受新事物快。较之中老年人,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反叛精神,他们不满足应试指挥棒下的文学教育。除了学文学的大学生之外,年轻人的文学教育和文学观念的形成,重点是在中学阶段。中学阶段的文学文本,是教育专家结合教学目标,根据文学史、文学理论的判断和标准进行筛选的。如人教版的高中语文教材,主要分为“阅读鉴赏”“表达交流”“名著导读”等部分,其中“阅读鉴赏”是主体,每册4个单元,各有侧重点:形象性较强的,思辨性较强的,应用性较强的。应该说,中学阶段的文学教育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它对学生的文学鉴赏能力、表达能力和人文素养等方面的培养,功不可没。但它只考虑学生群体的整体性,以及小说、散文和诗歌等文学类型的全面性,受大众欢迎的当代通俗文学,在教材中不可能得到充分体现。尽管有配套的选修教材,还是难以满足学生个性化的亚文化文学诉求。
除了内容设置,年轻人对文学的解读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他们不能对教材上的课文进行个性化的解读,课后作业和考试试卷一般都有参考答案,只能在参考答案的范围内进行发挥,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学生的文学想象力。即使是作家本人,对自己被选入高考现代文阅读中的文章解读,也难以得到满分,甚至连一半分数都得不到。
年轻人不得不在文学教育体制之外,寻求自己的艺术空间。这个时候,互联网出现了。科学技术与消费文化合谋,产生的能量不可忽视。年轻人找到了一个不同于纸媒的平台,他们可以在上面发表自己认可的理想作品,阅读不同于语文教材上的文学作品,即网络超长篇小说。青年亚文化中的文学诉求,存在于相当数量的年轻人心中,甚至可以说每个年轻人心中都有这种诉求。网络文学与教育体制需要的传统文学,共同构成了这一代年轻人的文学实际追求。大部分年轻人只能认可和顺应当前的文学教育体制,否则的话,难过考试关,不能进入高等学府深造。他们对传统文学作品及其价值的认识,有不少人是停留在知识层面上,而非发自内心。
网络超长篇小说走的是不同于传统文学的路线,如唐家三少只写自己擅长的内容,注重文学的休闲和娱乐功能,不是为了“藏诸名山,传之其人”,不是按照传统文学理论和美学理论进行创作。传统理论很少把娱乐功能放在首位,而是强调审美、教育等功能,最多只是强调“寓教于乐”。网络超长篇小说有不少充满正能量的内容,但一般不把人文精神的引领放在首位,而是看文学是否“好玩”,注重可看性,契合了年轻人反叛文学教育体制的心理期待。网络超长篇小说凸显传统文学理论中认为是较低层次的娱乐功能,让网友快乐成为创作的首要选择,凸显快乐,让读者进行无障碍地阅读。这种阅读特点,笔者在一定范围做过问卷调查,发现受到青年人欢迎的,主要有这几个方面:首先要有新鲜有趣的内容,特别是传统小说或严肃文学没有的。比如天下霸唱在《鬼吹灯》第一卷第一部《精绝古城》的引子中指出:“盗墓不是游览观光,不是吟诗作对,不是描画绣花,不能那样文雅,那样闲庭信步,含情脉脉,那样天地君亲师。盗墓是一门技术,一门进行破坏的技术。”这种具有破坏性的,见不得人的,却又有相当技术含量的盗墓话题,很快就吸引住具有反叛心理的年轻人,这是语文教材中不可能看到的内容。其二,大胆、富有想象力的情节设置。如唐家三少在《绝世唐门》中写道,霍雨浩加入唐门的原因是:“我想要出人头地,成为一名强大的魂师。加入唐门无疑是一条捷径。不但能够让我进入史莱克学院,更能得到你们的指点。”而唐雅让他加入唐门的最初动机,是因为他做的烤鱼太过美味!唐雅还把记录唐门绝学的《唐门玄天宝录》抄录本递给霍雨浩,“除了玄天功之外,玄天宝录还记载了五种绝学,分别是:练手之法玄玉手,练眼之法紫极魔瞳,擒拿之法控鹤擒龙,轻身之法鬼影迷踪,以及暗器使用之法,暗器百解”。这里的情节设置,把当今社会上流行的成功学、消费时尚以及传统武侠小说等元素夸张而大胆地结合在一起。其三,轻松诙谐的语言。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开头,用年轻人求职简历里的语言对朱元璋的介绍,非常对网友的口味。此类语言在书中比比皆是,如“永乐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他总算领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纵然全力以赴没日没夜地干工作,还是很难完成……”,完全不似教材中正史的表述。
网络超长篇小说能让读者在瞬间获得快感,而不需要费脑力。这种无障碍的阅读,实际上是没有痛感的阅读,打个比方,就是拒绝“崇高”的阅读。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指出,由于对象体积和数量无限大或是力量的巨大,超过人的感官接受程度,鉴赏者有生命力暂时阻滞的痛感,但最终通过心灵的超越,把痛感转化为快感。[15]无障碍的阅读,就好比是鉴赏“优美”,直接就美的形式产生阅读的快感。但仅有这种阅读是不够的,有些作者在作品中故意设置一些“阅读障碍”,超过读者的接受程度,或者不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需要读者一读再读。读者刚开始可能是一头雾水,产生一种痛感,但最终能拨开云雾见天日,获得阅读的快感,产生难以磨灭的阅读感受。但这种阅读,对年轻人并不新鲜,因为他们在文学教育中接受的大多是有障碍的阅读。加之他们学业、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较大,阅读网络超长篇小说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打发时光,放松心情,是每天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出于受教育的动机。他们对网络超长篇小说这种无痛感阅读,是相见恨晚。这种无痛感的文学阅读,在马季看来,不强调“美学品质”,而注重一次性阅读,“只有庞大的数量才能满足用户的需求”[3]。
网络超长篇小说不注重作品的艺术美,抛开传统美学中的艺术标准,而是让读者说了算,看粉丝的支持和点击率。虽然有人质疑有的网络超长篇小说不是艺术品,但是作者和读者似乎忽略了这种质疑。按照迪基的说法:“类别意义上的艺术品是:1.人工制品;2.代表某种社会制度(即艺术世界)的一个人或一些人授予它具有欣赏对象资格的地位。”[16]110在过去,在艺术世界能够授予艺术品地位的人,是包括批评家和美学家在内的真正专家。但是艺术世界是“一个动态的关系网络”,充满着冲突和斗争,具有“弱体制性”,[17]187现在判定一个作品是否是艺术,却是网友说了算,他们是网络作家的衣食父母。艺术世界内的其他行动者,如文学编辑、出版商、游戏商和网站经营者,更看重网友的点击率,而不是批评家的意见。
网友不仅靠点击支持网络超长篇小说,而且直接参与网络超长篇小说的创作。得益于互联网平台的技术保障,互动性是网络文学区别于传统文学的一个最显著特点,巴特在《S/Z》中提出的可写文本得到真正实现。唐家三少说:“当我所写的小说在原创文学网站上发表的时候,我的读者第一时间就会看到,同时给予评论,他们的鼓励也成为了我那时候创作最大的动力。”[18]读者与创作者进行互动,有精神上的鼓励,有催更的,有对文本写作提出建设性意见的,当然也有表达不满的。这几个方面,都有益于网络超长篇小说的创作。比如说读者的催更和黏性,促使了网络超长篇小说的持续更新,读者的要求得到创作者的重视。年轻人不甘于做一个被动的接受者,互动性让青年人的鉴赏判断,得到了作者的认可或呼应。对作品的理解和要求,没有教育专家制定参考答案的限制,年轻人的主体性由此得到体现。
2001年希利斯·米勒在《文学评论》发表了题为《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一文,在我国引起了强烈反响。他引用德里达的话说,“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19]对米勒的观点,国内学界有赞成的,也有不少反对的,认为文学会继续存在。我觉得对米勒提出的论题,不能把他的结论反驳掉就算完事。他论文的价值,不能仅仅依据其结论的正确与否进行判断,而是要看是否有效分析了电信时代哪些因素导致了文学的终结,即哪些因素阻碍甚至是消解了文学的发展。即使文学在现在或未来很长时间内不会终结,但任何事情都有它产生、发展和消亡的过程,了解与分析它如何终结,是一种文学危机意识的体现,是必要的理论研究。有了文学终结论,才能构建完整的文学发生发展论。
米勒指出,“这些新的媒体——电影、电视、因特网不只是原封不动地传播意识形态或者真实内容的被动的母体。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它们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打造被‘发送’的对象,把其内容改变成该媒体特有的表达方式。”[19]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所在。文学为什么终结?因为新媒体因自身的需要,改变了文学的表达方式,产生了新的形式。米勒的分析,对探讨网络超长篇小说的未来发展,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把网络超长篇小说与文学终结理论结合起来,能更好地透视网络文学的发展轨迹。
唐家三少在接受采访时说,“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最大不同在内容”,这里的网络文学,他指的是网络超长篇小说。网络超长篇小说的内容选择标准,不是依据传统文学理论所说的作家审美理想,而是偏重读者的需求。网络超长篇小说在网上连载创作,“在连载的过程中,你就会看读者的评论,你会看到读者的反馈,感到读者更喜欢什么样的创作,我们的创作虽然是通过自己来创作但会知道读者的好恶,潜移默化多少都会有一定的影响,会促进你的创作更贴近于读者,所以我们的创作可能会更接地气。”[20]一句话,网络超长篇小说的内容选择,是以读者的好恶为标准。其他网络小说作者也有类似表述。以青年人为主体的读者群,他们喜欢的文学内容,是按照小说类型进行分类,如起点中文网的玄幻、奇幻、武侠、仙侠、都市、现实、军事、历史、游戏、体育、科幻、灵异等,其完本作品中均有网络超长篇小说。这些类型小说能吸引读者的,除了娱乐定位外,还有唐家三少说的“接地气”,无论是玄幻,还是仙侠,作者都能在文本中把现代生活元素写进去,顺着读者的思路走,满足年轻人在多重压力之下的想象欲求。
内容为王是网络超长篇小说纵横当代消费社会的法宝,也提示小说在艺术形式上的不足。正如周志雄指出的,“中国网络文学的主流在艺术上并未有根本的革新”,只是“复活了讲故事的传统”。[21]43对此,唐家三少就明说:“我们这种小说不存在任何文学性,没有任何文学价值。只是让大家在一天工作之后,看一下放松自己。”[22]唐家三少不是谦虚,说的基本是实情。虽然在小说题材开掘上,网络超长篇小说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但是在艺术形式上不仅没有创新,而且还出现了倒退现象。
在网络超长篇小说中,《明朝那些事儿》算是比较出色的一部。即使是这样的作品,也有不足之处,如小说文体意识淡薄。小说基本上按照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为顺序,以史料为基础,展示了明朝十七个皇帝、王公大臣以及相关人物的命运。虽然以年代和具体人物为主线,但小说在整体上没有精心设计的艺术结构,可以看出作者这方面的艺术缺陷,或者是没有意识到结构的重要性。“结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它有时候就是内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23]《明朝那些事儿》是以小说的笔法写史,有文学化的语言和对人物内心的细腻刻画,并注重情节的设计。作品材料主要来源于《明实录》《明史》《明史稿》《明史纪事本末》等,作者的目的是把历史写得精彩好看。许多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不把它当成小说,而是历史著作,作品因此被誉为“30年畅销的史学读本”。但把《明朝那些事儿》当作历史小说来看,不乏商家和媒体等方面的推波助澜。
内容为王,是情节和故事中心论倾向的一种体现,容易忽略小说人物形象和语言等方面的美学价值。如语言,就是许多网络超长篇小说创作者的短板。一方面是因为文学专业基础薄弱,另一方面是因更新任务紧,没有时间对语言打磨。即使是颇受好评的《间客》,其语言也缺乏锤炼,正如作者自己所说,金庸能用20万字叙述的,他50万字都说不清楚。唐家三少讲究情节的逻辑性,但是逻辑性并不是高级的艺术标准——有机统一性,况且许多情节还是“逆小说”(福斯特语)的。好的艺术品应是浑然一体的生命体,不能增之一分,也不能减之一分。超长篇小说的长,应是“不得不长,是不长不行的长,是必须这样长的长”[23]。但是在网络超长篇小说创作中,作者是边写边改,甚至写了后面,忘记或无暇顾及前面的悬念设置,如《诛仙》就有虎头蛇尾之嫌,这是小说创作的大忌。再加上读者的不停地催更,有不少内容是硬生生给拉长的。长篇,是长篇小说追求的目标,但是这种追求,不能仅是“事件和字数的累加”,而要有“艺术的大营造”[23]。有的作品还有大量模仿,不少内容是强贴上去的,更谈不上具有有机统一性。
网络超长篇小说艺术形式美的缺失,跟网络媒介和消费文化都有很大关系,是导致文学终结的重要原因。黑格尔认为:“艺术没有别的使命,它的使命只在于把内容充实的东西恰如其分地表现为如在目前的感性形象。”[24]385网络超长篇小说的内容是有了,但是把这些内容表现为感性形象,而且是恰如其分地表现,网络作家现在还没有做到。唐家三少在许多场合表示,要弘扬真善美,打击假恶丑。真和善可以做到,但难做到的是美,除非不看重点击率等因素。网络超长篇小说有内容,但是没有与内容相适应的形式,两者不是有机统一的结合体。
文学终结论,是来源于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导致艺术终结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用感性形式来表现真理,还不是真正适合心灵的表现方式”[24]133,适合心灵需要的是宗教和哲学。艺术终结,是感性形式的终结。前文提及的米勒观点,应是黑格尔思想的某种继承。如果没有艺术形式美,网络超长篇小说会仍然存在,但那是历史通俗读物,是带有文学性的知识读本,或者是别的类型读物。可以说,不具备小说形式的作品,就不是严格意义的小说,而是其他类型的作品。从这个角度上看,网络超长篇小说已经踏上文学终结之路。唐家三少说,网络文学的出现至少对提高整体文学爱好者的数量有非常大的帮助。[25]但是我要说的是,他们爱好的已经不是文学了。
网络超长篇小说自然有存在的价值,比如对创作题材的开拓,促进我国文化产业的发展和文化的海外传播,丰富年轻人的休闲生活,等等。但是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分析,情形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文学有自身的审美习俗和理论逻辑。莫言认为,如果让他来评价网络小说,他还是要遵循严肃文学的标准,是有他的道理的。除了作者和网友之外,网络文学的评判应有其他专业人士的参与。网络超长篇小说有外在的创作目的,称不上是自由的艺术。外在目的固然可以追求,但不能因此忽略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的法则。
尽管网络文学创作也有遵循传统文学理论的写手,网络文学创作之外有大量的传统文学创作者,但是我们不能低估网络超长篇小说带来的影响。叶非夜说:“我玩‘王者荣耀’时接触过很多十七八岁的小孩子,在他们世界里,其实《三国演义》这些书并不是经典。相反,他们从小接触网络,会觉得天蚕土豆和唐家三少是他们的启蒙。”[26]传统文学经典,不仅在网络写手笔下消逝,而且在年轻读者心里逐步被清除,网络超长篇小说与传统文学如何构成一个完整的文学生态,做到邵燕君所说的塔尖和塔底的互动[27],是个严峻的问题,也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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