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枫,罗 喆
(1.山西大学 新闻学院,山西太原030006;2.南京晟世恒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江苏南京210000)
“直播”始于广播,罗斯福总统正是通过“炉边谈话”的广播直播,在经济危机时有效联络沟通民众,稳定了人心;而电视直播技术更是大显神威,“大众电视所有权与卫星通信的结合使得有可能看到几乎同时从不同空间涌现来的各种形象,把不同的空间打碎成电视屏幕上的一系列形象。”[1]广电直播技术在同一时间与任意地点相连接,“戴安娜葬礼”、“肯尼迪葬礼”等直播事件,改变了传播的时空秩序,使全世界都笼罩在同样的媒介情境中,似乎与每个人紧密相连。而当下社交直播技术的发展,彻底解构传统广电直播,使其不再是媒介资源权力机构的特权,而逆转为一种全民媒介使用行为。移动终端和网络资费的大幅下调,刺激新交流场景——直播间的形成,直播间时空构造的随意性,是对传统直播交流场景秩序的转换,场景转换重塑了社交时代人的交流行为结构。传统直播形式的影响力被社交直播技术不断挑战,甚至广电直播技术也在朝着社交化的方向变革。
技术的潜能超越任何时代,重新思考技术与人、社会的关系成为传播研究必须面对的问题。梅罗维茨的“媒介情景理论”指出,不同的媒介技术会创造不同的媒介情境,而不同的媒介情境会塑造人们不同的社会交往行为和结构,“媒介”“场景”与“行为”相互影响,以此促使交往行为的变化。梅罗维茨的理论为当下重新思考社交直播技术的热像提供了理论指导,本文正是在梅氏思想的基础上试图阐释社交直播热像形成的原因及其可能造成的社会后果。
在我国,广电直播技术落脚于对重大事件的仪式化呈现,“97香港回归”以“爱国”和“国强”为主旨把整个国民黏合在一起,形成社会凝聚力。社交直播技术消解重大意义和仪式化,将注意力转向日常交往的生活形态,关注人生活状态的展现和个人私密需求的暴露。与传统直播的差异不是内容的改变,而是社交直播技术与用户可接近的优先性。映客、斗鱼、陌陌、YY这些直播平台击碎了电视统治直播行业的时代。社交直播技术迅速占领直播市场,仅仅从“技术赋权”出发是无法解释的,据此得到的只能是人如何控制技术以及技术进化论的答案。对社交技术的思考要摆脱功能主义的束缚,从技术本身出发来重新思考与人的关系。只有如此,才能真正解释社交直播技术崛起的原因,反思社交技术如何重构交流场景和人的交流行为。
2016年是“网络直播元年”,截至2017年6月,网络直播用户已达3.43亿,占网民总体的45.6%。为何社交直播发展如此迅速?传统直播在媒介生态中不断边缘化,有研究者将直播技术的火热归结于其对用户需求的满足,“移动直播满足了普通大众的心理表达和文化交际的需求,为每一个个体提供了一种新的心灵书写方式。互联网技术的更迭使直播完成了‘去魅化’的过程,人人可以随时随地当主播,主播褪去了神秘色彩,网络直播的草根性显现化”。[2]社交直播技术的确给予人自主控制交流过程的可能性,但问题在于我们无法确定究竟是人的需求推动社交直播技术的生产,还是社交直播的技术准则要求人产生与之适应的交流需求。两者并非一种无须证明的因果关系,在社交技术大行其道的今天,我们应该如何重新思考人与技术的关系呢?
我国网民已有7.51亿,其中手机网民达到了7.24亿,网民通过台式电脑和笔记本电脑接入互联网的比例分别为55.0%和36.5%;手机上网率为93.3%;平板电脑上网使用率为28.7%;电视上网使用率为26.7%。[3]从数据不难看出,手机作为“上手之物”(海德格尔语),因为与人联系的密切性、而得到更多的青睐。如何实现与用户最大限度的连接是媒介生态运行的关键法则,如此媒介之间的竞争本质上就是对用户端口的抢占。当下手机是最为关键的端口,社交技术与人的关系就具体化为如何通过端口实现与用户最大程度的接近。手机已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手机出现在人生活的每个场景,无论学习、工作、吃饭甚至睡觉都伴随左右,手机进入到人最私密的地方,所以,控制了手机端口,也就实现了与人最直接的联系。社交直播技术正是建基于此,通过与用户日常生活的紧密相连而实现对用户时空接近的优先权,反观传统直播就很难做到。明确的时间、地点限制,加大了用户的体验成本,在社交技术的冲击下几乎难以再实现与用户的连接,也就是它们失去了对端口的控制权。社交直播技术并无固定直播对象,用户也无明确的接收要求,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实现与用户的最大连接,社交直播技术对用户使用的最大端口——手机的充分连接,使其具有先天优于广电直播技术对用户的接近性,得益于此,社交直播技术迅速占领了直播市场。
对社交直播技术的思考要摆脱固化的研究框架,技术与人并不是界限分明的主客关系,对技术的认识不能再从单纯的工具论出发。
实际上,现代社会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断裂,已经完全改变了传统社会中人与技术的关系的维度,社会中的技术角色已经发展到一个由多种技术集合而成的技术整体。技术不再仅仅为人所用,也不是人类认识与改造世界的单纯工具,而是成为人类的生存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被技术所建构,在这种语境下,对现代技术使用的功能主义解释路径显然欠缺力度。[4]
社交直播技术不是独自起作用,而是与其他社交技术一同构成社交技术体系。社交直播技术通过对用户端口的优先接近可能,直播间成为一种现实与虚拟合一的新场景,提供了可以展示全部后台行为的舞台/场景,场景的变迁导致原有社会行为模式解体。从重大公共事件直播向后台直播的转移,是传统信息流结构的变化和信息接触模式的改变,场景的变化改变了前后区边界的移动,日常性交流的主导必然带来传统后区行为的前移,在直播技术全民化的冲击下,“前区”甚至从舞台中消失,直播成为一种纯粹的后台暴露。社交直播技术将对后台的展示成为直播的意义所在,也成为人们对交流追逐的唯一原因,在此,“交流”已不再是一种人的主体性和自由的高扬,而是在社交技术的推动下越来越趋向于社交技术的逻辑走向。海德格尔认识到了现代技术的“座架”本质,看到了其对人的促逼,他警惕命运被技术“座架”,也警告防范人被技术“座架”[5]。在社交技术时代,技术本质已经转化为“端口”,通过对端口的控制实现与人的连接,并在连接中不断重塑人的交流场景和交流行为。社交技术体系与社会系统的不断互构,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泛交流时代”的特征。那么,什么是“泛交流时代”,这一新的交流形态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怎么的变革呢?
电视直播行业一面攻击网络直播混乱,一面又被迫走向社交化。在用户端口上的失利,迫使传统直播方式必须寻求新的接近用户的方式。在技术逻辑走向下,社交直播形塑了新的交流方式,“媒介场景”理论认为,技术、场景和行为存在互构关系,社交直播技术对用户的可接近优势重构了当下生活场景,场景转换凭着技术威力重构交往模式。技术、场景、行为相互勾连,形成一个新的媒介环境,社交技术体系推动“泛交流时代”到来。
关于“泛交流时代”这一概念,在学界还没有明确的命名。依笔者观点,“泛交流时代”是指现代技术媒介属性的加强,或者是媒介技术社交属性的强化,技术与媒介本身直接带来互动和交流的可能,凭借媒介技术社交属性构建的、一个不同于传统媒介主导的沟通方式的、新的交流方式所形成的大众沟通场景。“泛”包含两种相互矛盾的内涵,一是指有多元化社交媒介技术可供人选择,二是在社交媒介技术逻辑的促逼下,人们追逐的可能是泛化的、无意义的社交行为,交流成为一种纯粹的形式。社交直播技术不同于以往直播形态,它以用户即时反应为前提,通过端口将主播与用户、用户与用户连接起来,形成新场景。“泛交流时代”的形成是在社交技术体系推动下,技术、场景、行为三者的不断互构。
谈起技术与社会的关系,主流传播学把技术看作一种介质和载体,技术作为独立的存在抽离出社会之外。不同研究者将技术作为外在因素用在各自理论构建中,形成对技术的不同认识维度,这是一种工具性技术观,把技术作为人的社会实践中使用的单纯介质。“从工具性理解技术没有错,但仅仅只是对技术的一种理解而已!主流传播学却把它当成了全部,当成了唯一正确的路径,这才是问题所在。”[6]胡翼青在《为媒介技术决定论正名——兼论传播思想史的新视角》中,将传播技术作为一种整体介质和生存环境,并以此为起点来讨论它如何建构公众与自然,尤其是公众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它如何不断建构公众头脑中的观念;媒介技术系统与社会文化系统之间是如何调校彼此关系。[7]媒介技术不是孤立的内容载体或渠道,是构成社会场景的动力支撑,从媒介发展史来看,不同的媒介技术形塑着不同社会场景。印刷技术形成线性、视觉化的场景时空,电子技术创造了感官融合、整体性的非线性时空,而社交技术的对用户端口的接近性,同样创造了一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场景时代。
罗伯特·斯考伯和谢尔·伊斯雷尔在《即将到来的场景时代》中指出:“场景时代的大门已经开启,主要是因为所需要的前提要素已经渐渐齐备,这些要素主要有五个,包括移动设备、社交网络、数据处理、传感器与定位系统。”[8]技术对端口的争夺成为社交时代媒介的根本任务所在,只有最大限度争夺用户的时空碎片,才能在媒介竞争中获得胜利。不停地社交技术革新,不断地扩大对用户端口的控制,用户在各种社交技术的促逼下,对社交活动的需求如同呼吸一般渴望,社交技术把人镶嵌在其技术逻辑之上,人的交流主体性反而不断流失。“移动直播使人们在身体所在的物理空间和意识所在的想象空间中拥有选择权,在必要的社交接触和主动选择的社交接触中相互切换。个人虽然维持着物理意义的在场,但是可以随时拿起手机投入另一端的虚拟情境中。人的身体虽然在场,但意识已经分离,到了新的社交场景中。”[9]社交直播不关注用户真实的时空坐标,而要最大限度地将用户的物质时空与虚拟直播时空相连接。社交技术对端口的接近能力成为实现目标的根本动力,但实现交流并不是技术目的,最终只是将人纳入到端口之中。社交技术的加速发展,加快了技术系统本身与社会结构的互构程度,技术形塑社会场景的能力愈发凸显,形成不同于电子时代的新场景。
梅洛维茨认为,电子媒介改变了印刷场景的媒介形态和消除了物质地点与社会通路之间的联系,传统以固定地点为主的分化场景被电子时代的整体场景取代。前电子时代信息流动有物质地点的限制,人的信息接触方式受特定场景限制,电视打破固定时空区隔,将信息传送给所有用户,固定地点不再是信息控制的根本手段和实现方式。互联网实现全球连接,地球被连接为消灭时空障碍的“村落”。但事实上,技术创造的并不是和谐共同的部落,而是大小、结构、性质完全不同的独立部落,非但没有实现真正的交流,矛盾和障碍反而更加凸出。移动互联、大数据、智能设备、视频直播技术创造了一个新的媒介场景,它完全不同于电视所构造的整体场景,“新媒介技术是在网络技术基础上进一步的综合发展,不是某一种技术,而是技术集合。”[10]技术作为一种中介的作用消失,它渗透到整个社会的所有层面,社会结构被社交媒介技术所重构,技术系统成为场景本身。
与电子时代场景融合不同,“泛交流时代”重启了场景的分离过程。“决定一个场景与其他场景分离程度的主要因素是,将场景和场景分开的边界的性质。环绕社会场景的边界能影响行为,不仅因为它们能够完全包括或排除参与者,也因为它们能够部分地包括或排除参与者”。[11]39社交直播技术重新召回“边界”,不再是由固定地点所设置的物质场景,它重构了“地点”这一概念,重新确立了边界的存在,用户一旦进入直播间,一个充满时间/空间架构的场景界定就立即形成。虽然直播间是不可触摸的虚拟时空,但其存在过程中却是一个边界明晰的固定场域,观众在特定的时空中面对面交流,不同直播间在同一时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在直播间会形成松散的临时群体,内容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网络互连的大场景中分化出无数性质不同的小场景。这些分散的场景既不同于传统社会独立的物质地点,也不同于电视时代节目频道的专门化和小众化,它们是无数分散的、独立的、但内部完整的交流系统。每个直播间都构成一个独立的交流场景,而这些独立的小场景又在网络社会大场景的统摄下。社交直播技术为用户创造了新的独立社交空间,这是以往任何媒介都无法达到的,新的场景又促使人形成了不同的交往需求。
如上所述,社交技术系统成为场景本身,社交技术完全融入日常活动,不是作为一种单纯的娱乐介质,社交成为迫切的需要,整个社会都在追求社交,社交行为活动本身成为一种目的而非实现交流的手段。将社交直播火热归因于消费女性、追求新奇、游戏心态等心理学常识,无法解决技术与人的本质关系。性、奇闻、暴力不是社交直播存在的前提。戈夫曼通过戏剧表演的前/后台区别来说明场景与行为的关系,梅洛维茨在电子时代发现前/后区间分界线的移动,提出了“中区行为”:
中区行为,可以指任何两个或多个以往不同场景的融合所产生的行为。相反,当任何场景分隔成两个或多个不同的场景,或场景之间的距离增加时,“深后区”和“前前区”的行为就产生了。场景和观众新的交叉就产生了中区行为,更加纯粹的或者更加极端的行为与更加专门化和独立的环境匹配的可能性,就形成了“深后区”和“前前区”的行为。[11]4
社交直播技术分化了网络社会大场景,直播间作为一个独立场景与日常行为交往连接,前后区的传统分界线彻底消失,“深后区”行为展示出来,“前前区”行为逐渐被日常性的交往所消解。社交直播技术在通过端口占领用户时空的过程中,技术的本质必然要求人们产生这样的信息需求。媒介恐惧总是伴随着新技术,与电视引入时相同,社交直播被构建成传播性、暴力等垃圾信息的载体。周葆华在《谁在使用视频直播?——网络视频直播用户的构成、行为与评价分析》的实证调查中发现,网民对“视频直播上充满了色情内容”的赞同程度均值为2.62(S.D.=1.23),对“视频直播上充满暴力内容”的赞同程度均值为2.37(S.D.=1.09),两者都显著低于五级量表的中值3(p<.001),即倾向于不赞同。[12]也即是说,内容不是技术应用的根本原因,网络视频直播技术与日常生活的融合,改变了原有的场景的前后区分隔构成,“深后区”行为的前置在直播场景分离的状态中展示。“移动传播的本质是基于场景的服务,即对场景(情境)的感知即信息适配,场景成为内容、形式和社交之后媒体的另一核心要素。”[13]因此,场景的重新分化和区隔才是不法行为频发的原因,因此,无论政策如何改变,除非消除移动互联和社交技术系统,切断连接技术与用户的端口,否则此类行为会不断出现。
以上的分析,循着维罗梅茨的思维线索,重新阐述了媒介技术、场景和行为的关系,描述了社交直播技术如何推动“泛交流时代”到来。而它的到来不是因为人对交流的主体需求而致,社交技术对端口的控制才是当下人们疯狂追逐社交活动的原因所在,它重构了整个交流场景,用户正是在这种新构的交流场景中,被社交直播技术充分利用了破碎的时空,“泛交流时代”纯粹是社交技术逻辑的产物,人的主体性在其中的作用却越发微弱。如此,社交技术与人、社会的关系到底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任何媒介的主要特征是它冲击我们感官以及联系我们思考和表达过程的能力。通过改变不同阅读习惯所建立的信息获取模式,可能正在影响着许多群体身份,社会化程度和权威的级别。”[11]93社交直播应用创造了一个在全面连接基础上各自分离的多元场景体系,在新的媒介生态场景下,社会在群体身份、社会化程度和等级制度方面出现新的变化。人们沉浸在对社交行为的追求中,忽视了交流存在的意义。社交技术的更新并不必然带来人的主体性的完善,它可能使人成为在技术促逼下毫无意义的机械进化。社交直播技术所昭示的不是自由、平等,而可能是一种新的技术异化,一种被用户自以为是的“交流幻象”。
“群体身份是基于‘共享但特殊’的信息系统。不同社会信息系统的数量越多,不同‘群体’的数量也就越多;不同信息系统的数量越少,不同群体身份的数量也就越少”。[11]58“泛交流时代”场景的分化,不同于电视时代的群体身份认同,一种新型的群体联系在社交直播技术的裹挟下建立,群体间的差异重新拉大。用户随意进入一个直播间就能够接触新信息系统,在这个充满时间/空间架构的内置场景中,用户成为场景内的观众,而主播则是直播场景存在的纽带和中介,因为主播的存在,所有的观众串联在一起,形成群体成员会集直播间,他们不以“我是谁”来确定个体归属。以往接触模式是随着对后台信息了解增多而赋予群体身份,现在只需进入直播间,观众就接触到全部后台信息,群体身份的赋予过程完成。只要不离开直播间,群体身份就不会消散,即便群体成员互不相识,直播间也能直接为他们提供群体身份形成的场景。但直播间形构的是一种临时性群体,一旦离开直播间,群体身份就会消失,随着进入其他直播间又会被赋予另外的身份,群体身份成为一种临时的符号象征。在直播间内,群体身份既是真实存在的,又是不稳定的,形成了一种松散、临时性的群体结构。
社交直播技术形成无数独立时空场所,的确为意见少数人群提供了接触信息流的通路,少数人群依靠易构造的场景形成群体身份,进而在场景限域下展开社交活动。需要注意的是,独立场景中具有相同的群体结构,它们受整体场景的制约和牵连。在这样的群体结构中,个人的身份高度临时和混乱,因为场景本身就是一种临时的结构,群体身份随着场景的转移而随时消失,没有前网络时代伦理和道德的规约。在临时群体内部,场景规则却仍享有合法性,特定场景要求特定的行为方式,只要进入直播间,用户就会很快熟悉直播间内的行为要求,当直播过程中有不和谐的声音时,会遭到群体成员的集体排斥,以禁言、拉黑、辱骂等方式,要求反群体成员的顺从或直接取消其群体身份,保证群体结构的稳固。直播间形成了一个既具有临时性,同时内部又时刻维持群体稳固的矛盾状态。人们时刻处在一种毫无目的的交流之中,社交直播技术的规则成了用户交流的法则,机器的语言代替了人的群体结构。这正是应该在“泛交流时代”思考的问题,技术如何取代人的地位而为人的存在立法。不仅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遵循技术的法则,连群体的形成和运行也完全成为技术系统的附属。“一旦人本身也被纳入功能化、标准化和齐一化的范畴,其他客体对于你来说,其存在也只有一种功能化的意义。海德格尔说,当这个世界陷入对象化的世界之后,人本身也变成了一种空洞的存在,所以主体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14]社交直播技术通过对场景本质的规定,实现了一种让用户追逐自由交流的假象。
社会化的目的是具有某个群体身份,分享某种特殊信息。而社交技术塑造社会角色的方法就是颠覆物质地点和社会信息获取的传统关系。“物质隔离和信息隔离之间的关系对媒介的依赖越多,人们被分成不同的社会化‘位置’对媒介的依赖也就越多。媒介越是允许人们在不离开旧的地点、不损害旧的会员身份的情况下,就获取信息,它就越能给出社会阶段的同一性。”[11]61物联网和传感器的发展,实现物与人、物与物之间的全面连接,人们对信息的接触完全脱离了对物质地点的依赖。“移动互联网将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接入,各种场景可以重叠和随时转换,这种自主的场景加速了人的社会化阶段的同一性,不仅加速了儿童的社会化,同时还表现为成人的逆社会化,表现为Kid和Adult角色的双向迁移。”[15]“现实环境和建构的信息环境日益接近,最终走向‘超真实’,一种真实与虚拟的集合状态。两者并存于现实,虚拟既不是关于真实的虚构,也不是现实的模仿,是一种‘虚实交织’的现实世界。”[16]社交直播技术与日常生活的勾连重构了人的社会化进程,儿童与成年人的界限完全消失,社交直播创造了一种无差别的信息流系统和接触模式,成人与儿童在该场景下完成相同的社会化过程,他们之间的差别只有生理上的差异,传统按年龄和生理特征所划分的社会化机制已经失灵,成人失去对儿童社会化系统的控制,童年不是正在消逝,而是已经完全消失。年龄作为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分层标准失去意义,不仅童年消失,成年也不存在任何实质含义。技术对人的促逼已经完全结构人存在的意义,在社交技术系统构造的世界中,人本身不存在任何意义,只需要按照技术的要求开展社交行为,以表明自己的存在,至于社交原本的目的——交流本身已不再重要,工具与目的的关系在社交技术时代已经完全颠倒。“王者荣耀”游戏的火热,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儿童与成人世界界限的消失,儿童与成人在场景中接触同样的信息、分享各自经历,他们甚至拥有共同的群体身份,儿童可以使用成人世界的生活经验,成人也在场景中表现出越来越多的逆社会化趋向,二者的角色反向逆转成为一种常态。在社交技术营造的泛交流场景中,儿童与成人的社会化不再有区别,他们共享各自后台信息。TFboys作为少年组合,却是成人追星的对象,未成年人成为直播间的热门。后台信息的全面开放,取消了传统的社会化阶段,进入到无差别的时代,传统人的伦理和社会化机制紊乱。因此,从加强网络监管来限制儿童的过度成人化效果并不明显,直播内容并不是引发社会角色互逆的根本原因,角色互逆常态化是无法改变的趋势,社交技术系统对场景的重构才是原因所在,但人们在“泛交流时代”充分享受交流的快感,无心关注人的主体性问题,似乎技术的发展就等同于人主体地位的高扬。
“等级角色比其他类别的角色更加依赖于对后台演练、练习和放松的保密。……一个人越是能掩饰维持高地位角色所需的时间和努力,他就越显得有权利和无所不能。……等级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信息的控制以及限制下级只能接触少数信息的台上场景。地位越高,越需要这种控制能力。等级角色不仅依赖于将后台的行为列为隐私,而且需要否认有后台的存在。”[11]61社交直播技术改变了对权威的传统定义,传统通过隐藏后台保护权威角色地位的策略,在今天的场景结构中很难实现。梅洛维茨明确指出“权力”和“权威”之间的区别,“权力”是要求别人完成自己的请求,是一种强制性的行为手段,而“权威”则是一个人获得其他人信任并且愿意遵从的能力。在“泛交流时代”,对用户端口的控制能力,也即与社交用户的可接近性是决定角色地位的首要标准,谁在用户端口中占据主导和纽带位置,控制用户的注意力,谁就拥有高地位角色。等级并不是获得纯粹的控制权力,而是通过表演获得观众信任,是表演者要求得到满足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观众愿意付出并且认为自身的需要也获得了满足,表演者的权威身份是以观众的信任为基础的。谁能更好地遵从社交技术系统的规训,在机器法则中更好地祛除人的主体作用,与用户端口连接,谁就能成为这个系统中的英雄,在“泛交流时代”不是人来决定角色地位,而是由社交技术的规则来决定。
梅洛维茨认为,最终权威的形成依靠对知识的排他性接触、隐藏后台的存在和地点的权威三个方面。社交直播技术发展完全颠覆了梅洛维茨的论断。首先,社交直播对知识的控制不再是获得权威的手段,对技术规则的归顺才能实现。网红多数不是社会的知识阶层,在直播技术塑造的场景中,遵从社交技术的要求才能获得群体的认同。其次,前社交技术时代,对后台的暴露会使得权威消解,但在“泛交流时代”,权威只有通过顺从社交技术的偏向,把自身的后台开放才有可能接近到用户端口,然后才能被感知。传统权威不再隐藏自己的神秘后台,而是通过展示后台行为,维护其原有角色地位。传统场景中高地位与对固定时空的控制有紧密联系,但移动互联、物联网、智能机器等技术的发展,通过地域的控制来稳固既有权威的能力越发失效。无论是媒介之间的竞争,还是个人在社交时代的角色地位,最后都要归结为谁能更好地占有用户端口,只有能与用户连接在一起,其他的一切才有可能。
社交直播技术的出现进一步推动“泛交流时代”的到来,但这种对“交流”、对社交活动的追逐并不必然产生解放和人的主体性高扬。“泛交流时代”要警惕社交技术的本质可能对人和社会带来的不良影响,“泛交流时代”是在对社交技术系统的不断臣服中,所产生的交流幻象。“对他们来说,技术自身就是一个产生自身目的的身体。他们绝不会要求它从属于任何价值。因为对他们而言,技术就是价值(Technique is value)。”[17]而我们正处于这样一个时代。
社交技术系统通过对端口的控制,实现与人的日常生活所有环节的连接,作为一种整体介质融入整个社会系统的运行过程中,社交技术对整个社会场景的构造能力愈发凸显,在肯定社交技术给用户带来社交活动的丰富体验的同时,我们应该反思其与我们生活的深层联系。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社交技术对用户端口的控制导致公众更难接触到现实世界,只能沉浸于私密、个人化的社交体验中,而关乎社会进程和人类解放的公共生活则因无法到达用户端口而失去存在意义。通过不同用户端口构造的分散场景形成了无数性质不同的群体,虽然群体结构具有一致性,但群体间却存在着巨大差异。社交技术体系赋予了群体成员沟通和认同,但不同群体间的矛盾和斗争却在拉大。公众与社交技术难以分离,龟缩在其构建的交流幻象中,不仅不关注具有普遍性的社会价值及观念认同,甚至连人自身的存在也不在意。“所以,通过现在的技术我们轻易获取大量信息的时候,你要考虑到,我们丢失的东西是什么。”[18]“泛交流时代”是在社交技术裹挟下对交流丰富内涵的异化,人们日益陷入交流的幻象中无法自拔,沉溺于对社交活动的无限欲望,而这欲望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人本身的交流欲求,相反是社交技术促逼人不得不去的无意识、无自我行动。总之,社交技术与人的关系是复杂的,社交直播只是其具体化的实现形式,技术有其自身的逻辑,人类社会面对技术系统时并不拥有绝对的能动作用,我们能做的首先就是要重新认识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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