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仁岸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民族主义(nationalism)包含了太多令人困惑的庞杂内容,以至于很难对它作出一个明确的界定。*按照英国理论家盖尔纳的说法,民族主义的定义建立在迄今尚未得到界定的两个术语之上:国家与民族,但这两个术语本身同样充满争议。([英]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也指出了民族主义本身的“空洞性”:“各种民族主义在‘政治上’的力量相对于它们在哲学上的贫困与不统一。换言之,和大多数其他的主义不同的是,民族主义从未产生它自己的伟大思想家:没有它的霍布斯、托克维尔、马克思或韦伯。这种‘空洞性’很容易让具有世界主义精神和能够使用多种语言的知识分子对民族主义产生某种轻视的态度。”([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但是,安东尼·史密斯又指出了另一个事实:大量人文知识分子,亦即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文学家、画家、作曲家、导演等都扮演过民族主义代言人的角色。([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就一般情况而言,在今天的知识界,至少在政治思想范畴内,构成民族主义的浪漫、狭隘、排他、暴力的极端侧面已经受到了较多批判。然而,民族主义又是富有多面性的,它也能够加强共同体凝聚力、唤起同胞之间的互助友爱之情、形成稳定的尊严感和自我认同意识、抗击外国强权的不公统治。更加棘手的是,它似乎永远不会因为受到了深刻批判便从此在现实之中销声匿迹,以至于有学者认为“民族主义在‘人民’之中的鼓动和共振作用,只有过去的宗教能与其媲美”*[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史密斯还指出:“民族主义在某个层面上表现为政治意识形态,而在另一些层面上,则表现为一种公共文化和一种代理的政治宗教形式。”(同书第36页)。1945年8月15日之后的日本社会,在所有的社会文化思想领域都经历了一个激烈的价值颠倒。被法西斯利用为战争动员工具的国家主义、天皇神话、国体意识形态等,皆随着战败丧失了支配性的话语力量。由此,日本进入了摒弃极端民族主义(ultra-nationalism)的新启蒙时期。不过,若进入历史现场,即可发现具体情况并非玫瑰色彩的一片美好。战后日本从征服者沦为被征服者,政治、经济、宗教、教育等体制都经受了占领军强硬的民主化改革,整体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民族状态:欣喜与虚脱、解放与压抑同时并存。*约翰·W·道尔在《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里详尽展示了占领军的民主改革过程,但也揭露了存在于美国占领军之中的“新殖民主义”表现,包括对日本人的种族蔑视、美国人享受的诸种特权和强奸女性的罪行,并指出了民主革命的矛盾:“虽然征服者鼓吹民主,事实上他们却依仗律令行事;虽然他们拥护平等,自己却组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特权阶级。”([美]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胡博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84页)如果不了解这些细节,便无法理解日本人那种解放与压抑共存的民族情绪。在此期间,1949年新中国成立、1950年代初惨烈的朝鲜战争进入胶着状态、驻日盟军总司令部在日本的占领政策逐渐转为红色整肃(red purge)、警察预备队创建、日本国内的民主主义进程遭遇寒潮。1952年4月28日《旧金山和约》正式生效,日本主权全面恢复,实现了表面的“独立”,但是在政治、社会、经济上依然受制于美国(冲绳也划归美国管理)。美国解体旧日本帝国主义的同时,又把日本重新组织成了冷战帝国主义的要塞。针对日本,它实施改造的第一任务是民主化,第二任务则是反共、反“极权主义”。由此,日本国内产生了“精神革命”尚未完成、民主改革被美国的冷战政策打断、日本将被美国长期控制的不安和抵触情绪。这一峻急的历史局势唤醒了许多日本人渴望真正的民族独立的欲求。*正如史密斯所介绍的那样,“民族主义只有在短暂的时段内会变得极为重要,即在民族建构、征服、外部威胁、领土争议、或内部受到敌对族群或文化群体的主宰等危机时,民族主义才显得极其重要。”([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于是,1950年代初期,刚刚从战败之中站稳脚跟的日本,关于民族主义的讨论又重新浮出水面。但是经历过极端民族主义的噩梦之后,应该如何区分极端民族主义与健全的民族主义?日本部分知识分子对此作了深入的反思和探索,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理论勇气和火中取栗的灵活性。在此过程中,他们首先继承了之前对极端民族主义的批判性分析,并且试图从民族主义这个概念之中抽取对政治性思考和历史实践具有参考价值的意义。本文重点不在于讨论民族主义的定义,而是关注民族主义在日本知识分子的历史实践之中的功能。亦即为何日本知识分子会在某种特定的历史时刻觉得有必要唤起民族主义力量?他们又是如何阐释和行动的?通过考察该时期的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1914—1996)、文学批评家竹内好(1908—1977)、历史学家石母田正(1912—1986)的相关发言,本文将努力呈现一种关于日本民族主义——也是亚洲民族主义之一种——在一度破灭之后如何寻求发展的独特思想经验。
关于日本民族主义,丸山真男曾经为其赋予了一个精辟的比喻:“在亚洲各国之中,日本是唯一一个在民族主义上丧失了处女性的国家。”*[日]丸山真男:「日本におけるナショナリズム——その思想的背景と展望」(初出:『中央公論』1951年第1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54頁。本文所有日文文献,若无特别注明,均为笔者翻译。原因是,与其他远东地区那些生机勃勃的、包含着青春期之伟大混沌的民族主义相比,唯有日本的民族主义已经走过了“勃兴—烂熟—没落”的循环。今后的日本民族主义,无论是旧的复兴还是新的修正,都无法摆脱这一历史烙印。这一历史烙印,当然是指上面提及的极端民族主义的兴盛与破灭。而最早从政治思想、社会心理学角度解剖日本极端民族主义的,也是丸山真男。他在那篇后来广为人知的论文《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中,以“超国家主义”指称“ultra-nationalism=极端民族主义”。既然倾向于武力扩张的民族主义或曰国家主义乃现代民族国家的本质属性,那么,“这种一般在现代国家中共通具有的民族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是如何区别的?”*[日]丸山真男:「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初出:『世界』1946年第5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2、13頁。丸山没有停留于一般认为的帝国主义和军国主义特征,而是追究日本极端民族主义背后的逻辑线索和心理动因。关于丸山的具体分析,可以择其要点概述如下:
(1)国家边界的扩张。吸取了宗教战争的教训之后,欧洲现代国家试图成为“中性国家”,在真理、审美、道德等“内容价值”上保持中立,仅将国家主权的基础置于作为“形式价值”的法机构上。因此,形式与内容、外部与内部、公域与私域都是尽量分离的。与此相对,“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在现代国家的形成过程中,却没有试图表明这种国家主权的技术和中立性质”*[日]丸山真男:「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初出:『世界』1946年第5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2、13頁。。随着中央集权的强化,精神权威与政治权力开始合一,“第一次帝国议会召开之前颁布的《教育敕语》,可以说意味着日本国家公然宣布自己作为伦理实体,乃是内容价值的垄断性决定者。”*[日]丸山真男:「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初出:『世界』1946年第5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5、18、25、26、27頁。既然国家本身可以规定正当性标准,其对内或对外政策便自然不会服从于任何超越国家的道义标准。这一逻辑结果便是:正义与国家活动同在,日本帝国体现了真善美的极致——丸山将此称为“伦理与权力的相互代入”*[日]丸山真男:「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初出:『世界』1946年第5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5、18、25、26、27頁。。换言之,伦理只被权力代表,而没有真正扎根在个体国民心中。
(2)主体性的缺失。伦理的权力化,也吊诡地导致了权力的伦理化。权力的恶魔性格、本质上的非道德属性反而被忽略了。故丸山根据日本战犯在审判庭上的软弱表现指出,他们的权力一旦被剥夺,回到一个单纯个体的时候,便迅速沉沦为不知所措的可怜虫。与德国战犯冷酷客观的主体性或曰自由意志不同,日本战犯主要是受到与天皇的距离意识的支配。距离作为终极价值的天皇越近,其地位便越高。整个国家和社会的价值基准,主要由这种距离意识来决定。在这种缺乏“自由主体”之处,具有责任意识的“独裁”反而难以成立,故无人自觉到是“自己”发动了战争。填补这种独裁缺失之空白、维系国家精神之平衡的,乃是丸山称为“压抑转移”*[日]丸山真男:「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初出:『世界』1946年第5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5、18、25、26、27頁。的体系。压抑或压迫的转移,不仅表现在日本国内,同样也延续到国际关系上,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日本士兵在中国或东南亚的暴行。“即使在国内仅是‘卑贱’民众,在军营里仅是二等兵,但他们一旦奔赴海外,便可以作为皇军与终极价值相连,由此而占有无限的优越地位。无论是在市民生活还是军队生活里都无法拥有转移压抑之处的大众,一旦获得优越地位,便会受到试图从全部重压之下一举解放出来的爆发式冲动所支配,这是不足为怪的。”*[日]丸山真男:「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初出:『世界』1946年第5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5、18、25、26、27頁。丸山进一步指出,即使是被视为终极价值源泉而高高在上的天皇,也并不是这个极端民族主义体系之中唯一的自由主体。因为天皇并非从“无”中创造价值者,而是万世一系之皇统的继承者,不得不根据祖宗遗训进行统治而已。“如果用一个同心圆来表现以天皇为中心、万民在与其的各种距离之中予以辅佐的状态,那么这个中心并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垂直贯通的纵轴。”*[日]丸山真男:「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初出:『世界』1946年第5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5、18、25、26、27頁。这个纵轴就是所谓“天壤无穷的皇运”。
以上这篇论文偏重于欧洲与日本的国家形式或军队和官僚系统的比较分析,而在1951年的重要文章《日本的民族主义:其思想背景与展望》里,丸山真男一方面延续了以上关于日本民族主义内部缺乏主体性的思考,以及对无责任体系、非理性逻辑的批判,一方面又将视野延伸到了对新的民族主义的“展望”上。
丸山首先梳理了作为“攘夷思想”的“前期”民族主义的两个特质:(1)它与统治阶级试图维护身份特权的欲求紧密结合在一起,因此与国民联合的意识比较稀薄,反而伴随着疏离、敌视民众的特点;(2)在国际关系上缺乏平等意识,往往从国内的等级习惯出发,将国际关系理解为征服与被征服的二元对立结构,服膺于你死我活的丛林原则。在傲慢与恐惧这种特殊心理的支配下,消极防卫的姿态可能在一夜之间即可转化为毫无限制的扩张主义。然而,旧统治阶级为了继续维持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导入更加先进的西方技术文明,但是技术文明在本质上与西方精神文化是相互渗透的,所以又必然引发旧体制的根本性变革。
在这点上,中日两国的旧统治者不约而同采取了“中体西用”“东洋道德、西方艺术(技术)”的策略。不过,中国的旧统治者因为内部的改革失败,遭受包括日本在内的列强侵略,加上旧统治阶级为了苟延残喘而与帝国主义勾结,这便客观上给中国的民族主义带来了“反帝”同时又要“反封建”、亦即与社会革命相结合的历史任务。与此相对,日本维新政权依然由过去的旧统治阶级构成,成功实现了自上而下的“富国强兵”之现代化,一跃成为世界列强之一。日本民族主义的思想或运动尽管对这种全方位的西化进行了若干抵抗,但如玄洋社、黑龙会等所示,总体上是在正当化日本帝国轨迹的意义上展开的。因此,它不仅没有与社会革命进行内在结合的契机,而且也对西欧古典民族主义的人民主权、资产阶级民主原则置若罔闻,在上述“前期”民族主义的浓厚残余之中,最终与作为现代民族主义之末期畸变的帝国主义同流合污。
更重要的是,这种民族主义逻辑还深刻地规制了日本国民的精神结构。在丸山看来,其表现主要有两点:(1)国家被表现为第一集团(家庭或部落)的直接延长,统治阶层通过鼓动第一集团的非理性情感,将“忠君爱国”捆绑为一体,把原本缺乏“国家观念”的大众培养成了帝国的臣民。帝国的扩张同时被视为自我的膨胀,个人的失意亦可通过国家的对外扩张获得心理补偿。(2)但是同时,以这种动员方式自上而下灌注的民族国家意识,没有培养出具备政治责任意识的市民主体,而是量产了大批服从权威、“万事由上面做主”的奴隶型人格。结果,像对征兵制的逃避一样,有些家族乡党的利己主义反而固化起来,没有提升为国家意识,有时候甚至还抵抗国策的执行。正因为具有这种两面性,战后的日本民族才会在民族神话崩溃之后陷入巨大的虚无感和精神真空之中。
那么,今后应该如何改造民族主义呢?对此丸山并没有给出详细系统的回答,但是从该文的某些片段来看,我们可以发现,他的主张是:(1)民族主义本应该贯彻人民主权的原理。*[日]丸山真男:「日本におけるナショナリズム——その思想的背景と展望」(初出:『中央公論』1951年第1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61-162、165-166、168、168-169頁を参照。(2)应该为新的民族主义找到足可以匹敌旧帝国日本之使命感的新鲜使命感。*[日]丸山真男:「日本におけるナショナリズム——その思想的背景と展望」(初出:『中央公論』1951年第1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61-162、165-166、168、168-169頁を参照。(3)新的民族主义必须与民主革命有机结合在一起。民主化如果仅仅停留于高头讲章的理论或说教,而不是渗透到社会结构或国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没有抵达国民精神结构的内在变革,便依然只是舶来品。因此,民主的非理性化与民族主义的理性化,应为正比例关系。*[日]丸山真男:「日本におけるナショナリズム——その思想的背景と展望」(初出:『中央公論』1951年第1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61-162、165-166、168、168-169頁を参照。(4)警惕极端民族主义要素的复活。尽管天皇、“日之丸”旗、“君之代”歌的象征价值已经无法恢复到战前那种地步,但不应该忘记这些要素被政治利用的危险性。因为,“日本旧民族主义最为显著的作用,就在于遮蔽或压抑一切社会对立,阻碍民众自主组织的成长,将民众不满转换为针对国内外赎罪羊的憎恨。”*[日]丸山真男:「日本におけるナショナリズム——その思想的背景と展望」(初出:『中央公論』1951年第1号),丸山真男:『増補版 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より,未来社1964年版,第161-162、165-166、168、168-169頁を参照。
在丸山的以上分析之中,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他认为日本民族主义一开始就离开了解放国民的根本原理,倒过来以国家名义压抑国民。这使得日本的民主运动或劳工运动迅速驰向了世界主义,但长期以来却放松了对“民族意识”或“爱国心”等问题的认真讨论,反而让统治阶级或者反动分子独占了民族主义的各种象征符号。*例如二战期间唯一被以叛国罪名判刑并处死的日本记者、共产国际特工尾崎秀实,在战后却被视为“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一位比自以为是的极端民族主义者和狂热的爱国主义分子更加深沉、更加真实地热爱自己祖国的人”。在1944年判处尾崎死刑的法官高田正,私底下也评价他为:“有理想、有道德的人,而且是一位爱国者的榜样。”([美]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胡博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65页)可见关于何谓爱国、爱国的价值评判,会因历史条件的变化而出现转折,而如果放弃了对这些历史条件的注意和省察,便可能导致民族主义话语的僵硬和一元化。这点与下文将要讨论的竹内好、石母田正的危机意识紧密相连,深刻提示了在现实政治局势的客观制约之下如何争夺民族主义解释权或话语权的必要性。
作为著名的鲁迅研究者以及丸山真男的好友,竹内好也是比较早从现代性批判和日本意识形态批判的角度探讨民族问题的思想家。1951年9月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现代主义与民族问题》*原文为:「近代主義と民族問題」,收录于『竹内好全集』(第7巻),筑摩書房1981年版。关于竹内好在鲁迅论之外的文本翻译,国内仅有孙歌编选的文集《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但不知为何没有收录此文。,相对集中地反映了竹内好在这方面的深刻洞察。他首先指出,至今为止,民族问题被左右两翼意识形态所利用的倾向比较强,而作为学术对象却被有意回避了。原因在于人们对右翼鼓吹民族主义所造成的战时苦难依然记忆犹新,自然难以简单信任和响应战后左翼意识形态关于民族问题的呼吁。战败之后,民族主义等于邪恶、摆脱民族主义才是拯救日本之正道的观念占据了主流地位。尤其是那些在战时抵抗过极端民族主义的人,在战后以同样的抵抗姿态继续发言,更让民族主义问题成为一种禁忌,以至于有人建议废除日语,甚至还有人主张废除作为人种的日本人。民族存在本身都被视为宿命般的罪恶,反过来也证明了民族主义确实剥夺过人类自由的历史事实。
然而,承认极端民族主义之暴行的竹内好,又注意到人们无法理性看待文化民族主义在精神和情感领域的正面作用。他随后将问题缩小到文学领域来讨论的理由,也正在于此。竹内好指出,战后的现代主义者主要以西方文学为准绳来衡量日本现代文学的“歪曲”或“落后”,忽略了日本文学的自我主张;左翼的马克思主义文学虽然提出了“民族独立”的口号,但其“民族”只不过是一种先验概念,依然属于现代主义的范畴,而非出自自然的生活情感,缺乏与现实的联系。总之,无论是右翼还是左翼,都没有将民族问题纳入自己的思考路径。这些现代主义者们为了忘却“民族主义”的噩梦,连“民族”本身都抛弃了,从而导致文化创造力的孱弱。下面这段话是竹内好关于日本民族主义表象之高峰的“日本浪漫派”*指1930年代后半期出现的批判现代文明、提倡“回归日本古典传统”的右倾知识分子,他们主要以保田与重郎(1910—1981,与竹内好是大阪高中同学)为中心,同时创办了机关杂志《日本浪漫派》(1935—1938)。的著名论断:
包括马克思主义者在内的现代主义者们,至今为止都回避了鲜血淋漓的民族主义。他们把自己定义为受害者,认为民族主义的极端(ultra)化不是自己的责任,认为将“日本浪漫派”悄然抹杀掉是正确的。但是,打倒“日本浪漫派”的,不是他们而是外部的力量。他们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好像被外力打倒的东西都是他们自己打倒了似的。这样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忘记噩梦,但却无法清洗鲜血。*[日]竹内好:「近代主義と民族問題」,『竹内好全集』(第7巻)より,筑摩書房1981年版,第31、32頁。
战后的文学评论,几乎都对日本浪漫派置之不理,即使有少数人提及,也没有深入到他们的发生根据进行内在的批评。这样的话,其实谈不上真正的否定。竹内好说:“我承认战后现代主义的复活就是日本浪漫派的反命题,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本来日本浪漫派就是作为现代主义的反命题而出现的。什么反命题?那就是呼吁大家认可民族这一要素。”换言之,在急于批判日本浪漫派的国粹主义或民族主义的虚妄之前,理性的态度应该是,先深入分析为何日本浪漫派会作为现代主义的反动而“认可民族这一要素”。竹内好洞察到战后民主主义者视若无睹的重要问题:战前日本民族主义的销声匿迹,并不全是因为现代主义或民主主义从内部彻底瓦解了其逻辑与信仰,而是由于战败以及美国占领的强行封杀所造成的。之前的日本浪漫派为何会横空出世的问题——同时也是日本现代主义的弱点问题——尚未得到解答就被遮蔽了。然而,某种思想观念或意识形态,包括其外围所包裹的存在式情绪,如果不是经过细致的解剖、正当的辩论、理性的剥离,便会带来某种危险。正如丸山真男所言,那些散落在社会底层的民族主义情感,可能会朝着旧帝国主义的象征方向再次被动员起来。
那么,竹内好反对何种民族主义?首先是天皇制的民族主义。在1930年代的共产主义者那里,已游荡着欲将民众与天皇制捆绑的民族主义幽灵。例如日共干部佐野学、锅山贞亲的转向声明《致共同被告同志书》里便如此宣称:“真正的革命家必须明白:日本民族强国的统一性正是日本社会主义最优越的条件之一。民族就是多数人,也就是广大的劳动大众。我们对此劳动阶级的创造能力充满自信。”“我们要忠实于大众本能显示出来的民族意识。”*这份著名的转向声明发表于1933年6月10日,影响重大。不到一个月,许多共产党干部纷纷随之发表放弃共产主义信仰的声明。但是,如果仅仅这样是称不上“转向”的,因此佐野与锅山必须将绝对主义的皇室视为日本民族的代言人:“日本皇室连绵不断的历史存续,是世界上罕见的、日本民族独立的顺当发展的表现。在劳动大众心中存在着以皇室为民族统一中心的社会感情。”由此,民族主义便被天经地义地回收至统治阶级的伞下了。与此相对,竹内好对天皇制的批判态度则非常明确。在《关于天皇制》(1953年4月《T·U·P通信》第11期)一文中,他把日本人对天皇制的接受方式分为三种:爱慕型、恐惧型、漠不关心型,并认为自己属于恐惧型。
竹内好在反对日本皇国意识形态的同时,也反对教条现代主义者的“自由人”设定与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阶级人”设定。自由主义倾向于视民族主义为应该消除的虚假意识或幻想,正统马克思主义则将民族问题完全消解到阶级问题之中。他认为这些设定作为某种阶段性的操作虽有必要,但都错误地隔离和分裂了具体而完整的人性。日本现代主义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都忘记了文学本来的任务是拯救一切,而不是以偏概全,以部分来偷换整体。“从那些被抛弃的黑暗角落里,重新出现要求恢复完整人性的呼喊,乃是一种必然。”“民族问题就扎根在这些黑暗的角落里,日本法西斯主义的权力统治,唤醒了这一力量,而且把它拔高到极端民族主义来加以利用,我们有必要批判权力统治的机构,但却不应该连朴素的民族主义也一并压制了。”“如果没有仔细考察朴素的民族情感被权力利用、同化的全部悲惨过程,只是避开与其的对决,那么今天是无法讨论民族的。”*此段引用均出自[日]竹内好:「近代主義と民族問題」,『竹内好全集』(第7巻)より,筑摩書房1981年版,第34-35頁。
1951年,历史学家远山茂树同样给出了类似的警告:“不管其形态如何,民族主义倾向当然都会带有保守的、排他主义的色彩,以及非合理的、冲动的侧面。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以厌恶的心情抽身而出,仅在外部表示担心的话,便无法阻止反革命势力再次掌控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且将其引向极端民族主义。”*[日]遠山茂樹:「二つのナショナリズムの対抗——その歴史的考察」,『中央公論』1951年第6号,第34頁。换言之,竹内好和远山茂树提倡的态度不是袖手旁观,而是积极介入其中,夺回对民族主义的理论解释权,引导民族主义往正确的方向发展。
在竹内好看来,那些不应该被排斥的健康民族情感,蕴藏在日本浪漫派的“正确部分”——竹内好同意使用作家高见顺所说的“健全的伦理意识”来替换民族意识*[日]竹内好:「近代主義と民族問題」,『竹内好全集』(第7巻)より,筑摩書房1981年版,第31、32頁。——之中,也可以一直追溯到石川啄木(诗人,1886—1912)、冈仓天心(美术家,1863—1913)、正冈子规(俳句诗人,1867—1902)、北村透谷(诗人,1868—1894),甚至福泽谕吉(思想家,1835—1901)那里。这些人物——尽管竹内好有意不提他们同样显著的差异——构成了断断续续但确切存在的日本民族主义传统。倘若忘记这一传统,或者绕开了这一传统,仅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合理解释日本战败、日本社会文化之扭曲落后的话,其实无法阻挡这一传统力量再次从黑暗的角落里喷涌而出。“如果仅停留在反命题的提出而不追求合命题,是不能完全否定对手的。……(恢复完整人性的要求——笔者补充)一旦开始萌芽,而由于整个社会结构基盘依然没有改变,它肯定会发展为超国家主义的自我毁灭。”*[日]竹内好:「近代主義と民族問題」,『竹内好全集』(第7巻)より,筑摩書房1981年版,第36頁。据此,竹内好提出了“国民文学”的要求:即使这个词汇已经被污染,但我们不能使用“阶级文学”或“殖民地文学”(以及相反的“世界文学”)来代替它,国民文学必须实现整体人性的恢复。不扎根于民族传统的革命不可能存在,而与民族情感无缘的文学也不可能得到认可。
在此我们无暇展开具体应该如何写作才能称得上国民文学的追问,只能通过竹内好屡次提到的一个隐喻,亦即“黑暗的角落”来思考他的民族主义概念意味着什么。从竹内好举出的几位诗人、批评家、思想家来看,贯穿在他们之中的是对民众、乡土、传统、文艺的共同热爱。这显然与前面提到过的文化民族主义有关。这个概念主要指向历史记忆、身份归属感、语言和象征、传统习俗、自然的民族信仰等,不可否认带着神秘主义色彩。我们既可以将竹内好使用的隐喻视为一切语言均无力完全反映的人性深渊,亦可理解为实际的民众生活和历史悠久的民族文化在时空方面的无限延伸,它远远大于所有“主义”的表象范围,总是像海底冰山一样,隐秘地影响着那些浮在表面的意识形态的此起彼伏。当某种意识形态试图脱离民族或者欺瞒民族的时候,它的无声抗议便会从某种民意的本能需求之中冒出来。尽管竹内好没有点明,但我们可以推测,例如被“阶级人”所排斥的个人欲望、被“现代主义者”忽略的作为结构性问题的劳工疾苦等,都会在“民族情感”这个范畴之中得到有机的安置。
以现在的理论视野来看,也可以说竹内好这样的民族主义论,恰好契合1990年代之后在民族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族群-象征主义”流派*亦被称为“历史主义”民族理论。载[日]吉野耕作:《文化民族主义的社会学——现代日本人自我认同意识的走向》,刘克申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7-30页。作者吉野耕作是盖尔纳、安东尼·史密斯等人的民族主义研讨班成员。,其代表人物就是前面提及的安东尼·史密斯。根据叶江的梳理,该理论的核心观点为,民族的基础是族群(ethnic community),亦即共同的族群起源神话、文化象征、历史传统,因此民族和民族主义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历史作用。知识分子从中吸取营养,不断激发本民族的内在活力,而民族认同也在神话、记忆、象征和传统中不断持续。总之,该理论强调民族的族群基础和民族主义的主观因素(文化、象征、记忆等)而非政治和经济因素。它与另外一种占据主流的“现代主义”民族理论(其代表人物是史密斯的老师盖尔纳)的不同在于,后者认为民族不过是法国大革命、英国工业革命之后才开始形成的现代现象,并不具有久远的历史性,同时强调民族主义的政治性、市民性及其发源的西欧性。而“族群-象征主义”民族理论主张古代便有民族,它同意民族主义是现代产物,但反对民族是由民族主义造就的观点,重视民族观念的历史文化层面,不认为民族只是现代史发展过程中的暂时现象。*参照叶江:《当代西方的两种民族理论:兼评安东尼·史密斯的民族(nation)理论》,《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由此可见,如果说丸山真男的民族论大致可以套入“现代主义”民族理论,侧重民族主义的政治性批判;那么竹内好的民族论则偏向于“族群-象征主义”民族理论,并且试图通过文学来唤醒日本民众在现代性之幕下沉睡的价值意识和精神意涵。
如果再进一步思考竹内好对民族之持久性的重视,我们还可以用柄谷行人的民族论提供一个侧面的佐证。在2000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访日期间,与其同台演讲的柄谷行人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说作出了自己的阐发。他借由康德指出:“我很重视康德所区分的单纯假象和无法简单去除的假象(超越论假象)。譬如我有翅膀这种想法只是单纯的假象,但认为存在统一自我的想法——比如认为今日之我即昨日之我——则是超越论假象。对于后者,即使认识到它是假象也去除不了的。若是硬要去除,人就会患上分裂病(综合失调症)。”*[日]柄谷行人:『日本精神分析』,講談社2007年版,第44-45、49、59頁。原文为2000年的演讲稿。“超越论假象”亦译为“先验幻相”。换言之,超越论假象是人类理性自身的固有原则和结构必然导致的,它不是实体,但人类社会需要它的引导和整合功能。例如,宗教与货币虽然是一种想象之物,但人类却无法轻易消除它们,民族也同样如此:“‘想象的共同体’不可能仅是想象之物(假象),而是所谓的超越论假象。”*[日]柄谷行人:『日本精神分析』,講談社2007年版,第44-45、49、59頁。原文为2000年的演讲稿。“超越论假象”亦译为“先验幻相”。“民族主义不会因为启蒙而消失,只要需要它的‘现实’没有改变。”*[日]柄谷行人:『日本精神分析』,講談社2007年版,第44-45、49、59頁。原文为2000年的演讲稿。“超越论假象”亦译为“先验幻相”。当然,竹内好不可能像柄谷行人那样深入探讨民族与国家、资本的三位一体关系以及三者的相互制约,当时的他,仅仅指出了民族这一维度在批判现代主义、安慰国民情感、回应历史危机上的积极意义。
因此,接下来我们可以讨论竹内好与历史学家石母田正如何看待与民族主义紧密相关的历史研究。在重大的政治波动期间,由于统治的合法性和国民的身份认同往往会发生动摇,历史学作为建构民族主义的重要学科,就会受到高度的关注。尽管历史学与民众的关系如何,可能平素无人在意,但在这个时期则会变成一个重要的“思想课题”。
1952年,竹内好在《给年轻朋友的信——对历史学家的要求》*该文也收录在国内编译出版的竹内好文集《近代的超克》(孙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68-271页)之中,以下对该文引用皆出自该文集,不再一一标注。这篇短文里介绍了一件学界轶事:日本某个学术机构把关于中国的研究著作寄给了中国学者,希望得到批评指正。中国学者表示肯定与赞赏,认为不加修改直接译成中文,当作中国人的著作出版也行得通,但也提出了疑问:今天的日本人为何要写这样的书呢?竹内好据此指出,一味依附于对象国学界之“问题意识”或直接用对象国语言写作的历史研究丧失了作为日本人的主体意识和现实感觉,“没有汲取日本民众的喜怒哀乐,因为研究是在与民众毫不相干的层面上进行的”。尽管学问必须超越生活,但是“从终极结果来说,与生活不相联系的学问根本不存在,任何学问都是从我们应该如何生存这一追问出发的”,“如果终极意义上的联系被忽略了的话,学问就会变成经院派的学术,那么学问也会堕落”。这种与研究者的同胞、所属的国族社会或现实无关的历史研究,被竹内好斥为“寄生性的、被殖民地化的、奴隶性的”人文学问,是一种“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奴隶的奴隶式思考”。*当然也必须注意,竹内好对这种学问的批判,并不意味着他在主张抛弃学术理性基本原则的煽动式写作。
如果暂时脱离当时日本的历史状况考虑竹内好的以上观点,我们也许会马上陷入“为人生而学术”与“为学术而学术”的两种传统为学之道(或“思想”与“学术”、“现实”与“学问”等二元对立)延续至今的纷纭诉讼。就历史研究而言,坚持为往圣继绝学者,认为现实关怀会扭曲历史研究之丰富性和科学性者,坚持同行评价、不受外部权力(包括民众)干扰的自律性者,恐怕不会同意竹内好的意见;而另一方面,历史研究如果走向高度的专业化、制度化甚至宅人趣味化,那么虽然貌似接近了“与国际学界接轨”的普遍主义,但缺乏来自研究者所处的生存处境的直接或间接刺激,不仅其自身生命力会因后继无人逐渐枯竭,而且也的确意味着放弃了在民众之间传播文化、启蒙思想、改革现实的另一重使命。用竹内好文中的话说,即是“学问的国际性并非意味着学问没有国籍”,反而越是民族的,才越是国际的。也就是在这篇短文的末尾,竹内好推介了历史学家石母田正不久前出版的《发现历史与民族》(1952,前篇),将其理解为一种试图“摆脱奴隶状态”、重视联系历史与民众的成果。在该书中,石母田正表达了他对历史研究忽略当代民众的诚挚反思:
我对待过去的历史,并没有现在的人们即使对待弹珠游戏爱好者也持有的那种亲近感——而这种亲近感,才是现在的危机赠予我的东西。在学问这种传统世界里长大的我,转向面对过去的日本历史、过去的日本人时,总会忘记对现在那些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的每一个日本人的同情与共鸣。每一个平凡人所拥有的广阔世界、由成千上万的个体世界汇聚而成的日本这一世界,其深度和可能性都无穷无尽,但是我却没有采用这种感觉或眼光来审视过历史。我曾为自己通过理论或方法从陈旧的历史学里解放出来而沾沾自喜,但是如今渐渐明白过来,在这一点上,只要我还没有摆脱学问这种难以消除的强烈影响,便依然找不到出路。*[日]石母田正:「歴史と民族の発見——上原専禄先生に」,石母田正:『歴史と民族の発見——歴史学の課題と方法』(初版:東京大学出版会、1952年),平凡社2003年版,第29-30頁。
这里所说的“每一个平凡人所拥有的广阔世界”,正是竹内好念兹在兹的民族内涵。在竹内好与石母田正的文字里,都流露出对知识分子脱离民众、人文历史学术丧失现实根基的批评与自省。我们在讨论他们所担忧的民族意识危机时,显然可以发现他们与丸山真男一样,是紧扣民族主义本来应有的国民解放(尽管解放的方式不同)原则的,而并非站在统治者立场上把民族视为实现其特殊利益的工具。从该书中石母田正对劳工的同情共鸣、对统治者搜刮民膏壮大警察军队的愤慨来看,我们也可以辨认出,在作为反抗资源的民族意识与作为统治工具的民族意识之间,他努力的目标无疑是前者。例如,石母田正提倡“健全的民族意识”,而非排外的民族主义:
如果明治以来的统治者没有利用业已形成的基础,从外部注入民族意识,进行组织化教育的话,这种强烈排外的民族意识是绝不会产生的。排外思想其本身就与大众健全的民族意识不同。传统民族观念在战后大范围崩溃,统治者也有意识地加速它的消亡(而这次为了反苏反共,又打算重新使其组织化起来)。但是只要存在民族这个集团与其生活,民族意识就不可能消失。*[日]石母田正:「歴史と民族の発見——上原専禄先生に」,石母田正:『歴史と民族の発見——歴史学の課題と方法』(初版:東京大学出版会、1952年),平凡社2003年版,第33、35頁。
这段话比较费解,石母田正认为既有从外部灌注的不良民族意识,也有民众本来就具有的健全民族意识。受马克思主义阶级意识论的影响,石母田正认为民众的民族意识无法自然生长,需要知识分子去努力唤醒,但是又不能重蹈明治时代以来那种排外的自上而下的灌输方式,因为那样反而糟蹋了近代以前健全的民族根基。在1948年3月所写的批判日本漠视朝鲜之苦难的《击碎坚冰》里,他早已指出,明治以后日本的扩张主义反而导致自己的民族意识变得虚无:“我们过去的一切颓废,与朝鲜民族的被压迫有着深切关联。在战时无比强烈的日本民族意识,一旦战败,却完全转化为奴隶性格、乞丐性格。显现在这种典型变化之中的特殊民族意识结构,也与明治以后对其他民族的压迫有关。”*[日]石母田正:「堅氷をわるもの」,石母田正:『歴史と民族の発見——歴史学の課題と方法』(初版:東京大学出版会、1952年),平凡社2003年版,第331頁。
很明显,这种无节操的“特殊民族意识结构”,也就是竹内好同时激烈批判的缺乏抵抗精神的“优等生意识”和“奴隶式的进步观念”。也只有奴隶,才可能毫无反省地把强势民族虐待自己的方式同样施加于比自己弱势的民族身上。“当奴才成了主人的时候,将发挥出彻底的奴性。”(竹内好,《何谓近代》,1948)这样的奴隶表现,便是竹内好、石母田正所强调的缺乏健康而平等的“民族意识”的反映。换言之,对西方帝国主义的随意屈服,意味着民族的自尊、独立和主体性的丧失。如何重新打捞民族遗产、重建一种更加健全的民族意识,便成为他们的当前课题。在石母田正看来,扎根在现实日常生活之中的民族意识虽然不会消失,但必须被自己客观化之后才有意义。因此历史学的紧迫课题便是“通过自己民族的经验=历史引发自觉意识”。“只有深刻理解祖国的历史、熟知自己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和风俗,才能产生真正的爱国之心。”金日成这句话表达了石母田正对历史学任务的认识,他进一步宣称:“唯有让更多日本人自觉到民族的骄傲和传统、自觉到日本人所具有根基的实践,才能带来学术上的创造。”*[日]石母田正:「歴史と民族の発見——上原専禄先生に」,石母田正:『歴史と民族の発見——歴史学の課題と方法』(初版:東京大学出版会、1952年),平凡社2003年版,第33、35頁。于是,在具体的行动路径上,竹内好选择了发起在文学中重建民族意识的国民文学论,石母田正则选择了构建“村庄历史学”和“工厂历史学”的国民历史学运动。
国民历史学运动,是日本战后成立的“民主主义科学者协会”(简称“民科”)历史分部从1952年到1955年左右牵头推行的一系列大众历史教育活动。1946年,180名对战前科学持批判态度的研究者联合组成了“民科”,他们主要批评战前科学:第一,漠视权力或迎合权力;第二,科学者和科学组织的特权化、阶层化;第三,不对民众开放的封闭性等。1950年,“民科”达到发展的高峰期,拥有114个地方支部、1772名专业会员、8243名普通会员,成为一个除了研究者之外还有一般市民与学生参加的大规模学会。
村井淳志指出,在这个时候,该协会强调的依然是“民主主义”,而非“民族”。但是受前面所述“现实性”的影响,“民科”主旨逐渐改变。1952年1月,属于“民科”书记局的石母田正在向“民科”总部提交的意见书里指出,《旧金山和约》下的日本深受美国压制,为了把民族从这种状态下解放出来,科学以及科学运动应该作出贡献,而且这个目的也只有通过“国民科学的创造”才能达成。1952年5月的“民科”第七届大会决定提出“国民科学的创造与普及”口号,转向“国民科学”路线,从而把民族性全面推到了前台。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上述石母田正的《发现历史与民族》(正、续)由东京大学出版会刊出,成为国民历史学运动的指导手册,在学生之间更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在创造民族主体方面,“民科”历史分部组织各种生活记录运动,让本地工农展开自发的调查活动,也鼓励知识分子或学生进入农村协助研究,通过考证村庄史、工会史、母亲的历史等等,极大推进了学界与民间对民众史、乡土史、生活史、女性史的研究。
遗憾的是,国民历史学运动不久便遭遇了挫折。其中原因之一是居高临下的启蒙姿态意识不到自己创造了新的权力关系而妨碍了运动的顺利进展。*例如农村工作队操之过急的改造意愿、对农村多样性认识的不足等,都让运动逐渐走样。石母田正在1960年的自我批评中认为,本应带来喜悦与快乐的运动,被过度的政治目的裹挟而去,反而变成了某种义务和强制。有论者指出,作为国民历史学运动的理论指导者,石母田正的民族概念主要有两个侧面:第一是可以抵抗美帝国主义以及卖国权力者的政治性主体;第二是非政治的、日常的、充满乡愁的情感主体。*[日]村井淳志:「国民歴史学運動と歴史教育」(『教育科学研究』第4号,1985年7月)を参照。这里似乎将前者视为公共主体,后者视为私人主体,但不管哪一个,国民历史学运动强调的“民族、历史、爱国心”其实是进步阵营的一次话语权力斗争。虽然有人会将它们与右翼的语言混为一谈*教育学者小国喜弘认为,国民历史学运动在让历史观照边缘群体方面与1996年的右翼团体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具有绝对差异,也指出了它与后者的相似之处:1.混同学习历史就是学习民族国家的历史,低估学习无法被回收到国民历史之中的个人史或文化史;2.重视在国民内部共享历史,但没有通过与国民外部的对话来建构本国史;3.不把在日本国内居住的非日本民族纳入日本史的构建主体,不太考虑日本民族的多样性。([日]小国喜弘:『戦後教育のなかの〈国民〉——乱反射するナショナリズム』,吉川弘文館2007年版,第209 -210頁を参照)第1点正是石母田正的夙愿,或许在实践中并未做到;第2点和第3点虽然有点过度要求,但的确也是这场运动的弱点。,但是如果不仔细甄别其内涵便对这些概念不屑一顾,其实就等于放弃了附着在这些语词之上的道德吸引力和精神感召力,也就意味着堵住了一种干预和重塑国家社会的政治可能性。尽管国民历史学运动存在着诸种局限,但是“让民众自己书写民众史”的开创之举,依然值得今天的历史实践参考和借鉴。
在现代民族国家批判理论之中,正如丸山真男所说,民族主义极端化之后,常常伴随着过于强烈的自我意识、排他性和攻击性,而且将内部多元的个体收编到均质化的集团之中,反而压抑国民生活,因此往往被视为有害的政治情感或意识形态。以至于在后来的理论之中,民族主义干脆被理解为一种晚近才建构的、虚幻的人工产品。然而,就民族主义本身而言,它“既不是革命的,也不是反革命的。在各种历史时点,根据某些条件,例如具体包含何种阶级政治主张、被何种阶级政治势力所领导而形成政治课题等,民族主义既能成为革命的巨大能量供给源,也能成为反革命的坚固堡垒。”*[日]遠山茂樹:「二つのナショナリズムの対抗——その歴史的考察」,『中央公論』1951年第6号,第33頁。丸山真男、竹内好、石母田正同样认为,如果不积极介入,便等于将民族主义的各种象征符号拱手让给了反革命势力。经历过民族主义“暴走”的历史之后,丸山真男深刻剖析了日本天皇制度绑架民族主义变身为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伦理,竹内好发起了试图矫正现代主义文学之偏颇、回应健全人性之呼喊的国民文学讨论,石母田正则尝试通过组织民众书写自己的生活史或地方史来消解官方灌注的民族意识。他们三者的区别仅仅在于,不同于竹内好与石母田正的强烈移情,丸山真男对底层民众的视线更加冷峻一些,不是一味的美化,因为他经历过和认识到日本农村共同体(尊皇意识、在乡军人)同样可以成为法西斯的温床。至于竹内好与石母田正,应该说他们的民族论也不会被回收到战前那种自上而下的、试图建构同质化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现代性疾患之中。他们所念念不忘的“日本民族”,如果像柄谷行人所说,是一个无法祛除的假象,那么他们在现实之中唯一能做到的,也就是要努力保证这个假象的伦理性和独立性,让它成为一个值得尊敬和认同的对象。既然孤独无助、原子化的个人可以形成极端民族主义的基础,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考虑,健全的“民族”想象也不是不可以变成某种抵抗原子化的、共享情感和行动力量的政治性同盟。正是因为如此,为了重建与民主革命相结合的新民族主义,我们需要更加冷静地鉴别民族(nation)和国家(state)的差异,平等地参与民族意识(同时也关系到世界意识)的塑造,激活民族的健康活力,同时必须抵制那些如影随形的暴力冲动的诱惑。*1969年,汉娜·阿伦特在《论暴力》一文中指出:“只要民族独立(也就是不受外族统治)和国家主权(也就是在外交事务中的不受审核、不受限制的权力要求)仍然得到认同,就不会有什么能代替战争。”([美]汉娜·阿伦特:《共和的危机》,郑辟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1页)这是对战争这一暴力形式本身的否定,而非界定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以本文的问题意识来说,恰恰是因为民族概念被忽视而导致极端反弹,国家概念被利用来谋取部分统治阶级的特权(独立建制会提高该民族精英的政治经济地位),才会出现阿伦特所说的战争冲突。事实上,仅仅到了1960年代,日本便出现了一个具有极端民族主义色彩的思想转向。例如在1950年代末登上文坛的江藤淳等文艺批评家打起了“否定战后”的旗号,把日本战后的反战和平、民主主义文学和思想的历史贬低为“丧失的历史”“自我破坏的历史”,试图建构另外一种解读文学、民族与国家的新话语。由此可见,在民族主义这个场域之中的拉力角逐是如何持久和反复,对此的凝视与介入又是多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