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良
(上海交通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0)
抗日战争是近代以来中国第一次最终获得全胜的反侵略战争,对于民族解放、国家独立、社会发展与民族精神的洗礼之重要意义自不待言。文学作为时代的镜子与心灵的竖琴不可能对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无动于衷,事实上,表现中国抗日战争的作品多如夜空望不尽的星斗、海洋数不清的生灵。但是,多少年来,关于抗战文学的研究和历史叙述,同其本来的分量与应有的地位相去尚远。蓝海著《中国抗战文艺史》(现代出版社1947年初版)过了37年,到1984年才由山东文艺出版社推出增订本。除此之外,1980年代以来陆续出现桂林、重庆、四川、陕西、山西、河北、山东、江苏、武汉、云南等地区的抗战文学史,以及社团、流派、刊物、文体等角度的抗战文学研究成果,而整体性的抗战文学史却付之阙如。为数众多的中国现代文学通史*据洪亮刊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7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编纂的历史与现状》统计,至2012年初有500余部。中,抗战文学的地位殊为可怜。究其原因,经典的确认与阐释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重要问题。
抗战文学有无经典?历来被视为抗战文学经典的又是哪些作品?多少年来,文学史界有一种很难找到确切出处的看法,认为抗战文学作品浩如烟海,但满目硝烟弥漫而少有文学色彩,极端一点甚至说抗战文学只见抗战而未见文学。这种似乎不证自明的看法流传甚广,致使许多在这种知识背景下进入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年轻学子不愿走近抗战文学。文学史叙述中对抗战时期关注较多的一些重要作品,譬如《呼兰河传》(1941.5)、《北京人》(1941.12)、《小二黑结婚》(1943.9)、《白毛女》(1945.4)等,固然产生于抗战时期,也确有其值得称扬的精神价值与艺术魅力,但并非典型的抗战作品,有的作品题材与抗战尚有不小的距离。而真正称得上抗战文学经典的作品应该是直接表现抗战题材、彰显民族解放之时代精神的佳作。反抗侵略,关乎民族与国家的生死存亡,血火交迸,中国人民付出了巨大牺牲,敏感的文学对此怎能无动于衷?自古有言,“国家不幸诗家幸”,抗战文学怎么会没有经典?若要确认抗战文学经典,须有实事求是的历史主义眼光。
由于多种缘故,几十年里,在学术界与社会认知中,说起抗战往往都说是“八年抗战”。然而,实际上,19世纪末叶台湾地区的集团性武装抗日从时段来说属于近代史,姑且另做探讨;20世纪中国的抗日战争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激起的武装抵抗,到1945年“八一五”光复,长达14年之久。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不仅东北白山黑水之间抗日烽火此起彼伏,而且有1932年的“淞沪抗战”、1933年的“长城抗战”、1936年的“百灵庙大捷”。近年来,14年抗战的历史认知获得的认同度渐次提高,为抗战文学史重述提供了有利条件。以往的文学史关于1937年7月之前的叙述,只是在述及东北作家群时重点评价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与萧红的《生死场》,舒群、白朗等的作品也有所提及,其他文学作品,往往视而不见或轻轻带过,表现“淞沪抗战”的黄震遐小说《大上海的毁灭》则多以“民族主义文学的沉滓泛起”的负面形象被提及。事实上,1930年兴起的民族主义文学思潮,经“九一八事变”的强烈刺激,抗日救亡的涛声非但未曾消歇,反倒愈加高涨,表现东北、淞沪、华北抗战的文学作品次第涌现,且不乏佳作。如端木蕻良的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1933年完成,1939年出版)、立川的报告文学《血战归来》(1933年5月刊于《新中华》),田汉的话剧《回春之曲》(1935年)、丘东平的小说《中校副官》等作品,其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均可圈可点。尤其是随着1935年5月电影《风云儿女》放映而响彻大江南北、全面抗战爆发之后成为时代最强音、进而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义勇军进行曲》,其经典地位更是不容忽略。14年抗战是一个无法割裂的历史进程,只有将“卢沟桥事变”前后贯通起来,才有利于全面认识抗战的历史及其文学表现。历史时期的划分通常是以某个事件作为标志,但历史本身则要复杂得多,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终战诏书广播之后,日本关东军一度垂死挣扎,其总司令8月19日率部投降之后,仍有极少数军人在虎头要塞等地负隅顽抗,直到8月26日残存的数十人才缴械投降。文学创作情况更为复杂,有些表现抗战的作品酝酿、起笔于抗战时期,而完成于抗战胜利之后,如巴金的《寒夜》,动笔于1944年冬,完成于1946年底;老舍的百万言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第一卷《惶惑》起笔于1944年,第三卷《饥荒》完成于1948年;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张恨水的《虎贲万岁》与穆旦的《森林之魅》等与此类似。这样的作品,文学史研究与叙述理当将其纳入抗战文学范畴。
以实事求是的历史主义眼光审视文学史,不仅要打通“七七事变”前后的抗战文学脉络,而且应该在贯通的抗战文学脉络上确认与阐释经典。1947年面世的蓝海的《中国抗战文艺史》*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现代出版社1947年9月初版。,尽管由于抗战胜利过后不久,缺少修史所需的静观时间,而且又处在内战的烽火之中,搜集材料与写作的条件不足,文学史叙述尚未充分展开,但可喜的是其把握了抗战文艺的整体脉络。然而,进入1950年代,这一整体性的抗战文学脉络在学术研究与历史叙述中被人为地割裂开来。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的奠基之作——王瑶著《中国新文学史稿》*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开明书店1951年9月初版;下册,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8月初版。,在历史分期上分为四编,涉及抗战的有三编:“左联十年”(1928—1937)、“在民族解放的旗帜下”(1937—1942)、“文学的工农兵方向”(1942—1949),每一编先述文学思潮,接下来分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四种文体进行叙述,书中列为重点的抗战作品涵盖了抗日战争的三个战场——东北战场、正面战场、敌后战场。应该肯定的是这部著作关注抗战文学的视野之广不让其后40年间的现代文学通史,而且对这些作品的分析不乏精彩之处,但是,在以1942年切分抗战时期的叙述结构里面,抗战文学的整体面貌就受到了冲击,给人以断裂、零碎与模糊之感。这一开山之作对后来的现代文学史叙述框架影响深远,1980年出版的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唐弢、严家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12月初版。以及后来的不少著述都看得出这一分期及相应阐释的影响痕迹。1942年5月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确渐次统一了陕甘宁边区及其他抗日民主根据地文艺界的思想,对根据地-解放区文学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观念体系更是成为文艺工作的指导思想。然而,抗战期间,延安文艺座谈会对国统区文学的作用则不宜超出实际地高估,在抗战胜利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期间,战火纷飞之际,延安文艺思想对于北平、上海等中心城市呈现“文艺复兴”局面的文坛也没有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也只有将实事求是的历史主义眼光贯彻到底,才能洞察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及其文学表现的历史复杂性。经由“西安事变”的推动,尤其是“卢沟桥事变”的爆发,终于促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自1937年“七七事变”到1945年“八一五光复”,国共两党之间虽有意见分歧甚至武装冲突,但整体上维系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大局。抗战是全民族抗战,国共两党领导的军队及民间抗日队伍同为抗日武装力量,在正面战场与敌后战场、东北战场浴血奋战,抗战将士以鲜血与生命同人民战争汇成伟大的合力,最终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正面战场与敌后战场、东北战场都留下了巨幅文学画卷,若就作品量及其影响而言,正面战场文学显然更大一些。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与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尚提及一些正面战场文学作品,然而,从195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末,文学史叙述中正面战场文学作品则少见踪影。即使改革开放以后,此前的漠视与遮蔽仍有相当的影响,几部发行量与影响很大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亦复如此。譬如,同样为桂涛声所作的歌词,表现敌后战场的《在太行山上》早已经典化,而表现“淞沪会战”、当年影响巨大的《歌八百壮士》却受到冷落。再如文学史著作述及抗战时期的艾青代表作,多谈《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这首诗深沉、凝练,的确写出了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巨大灾难与苦痛,但若从表现抗日题材的角度看,《他死在第二次》更值得关注。这首350余行的长篇叙事诗通过一名战士负伤入院、伤愈归队、重返战场、最终殉国的描写,揭示出战士丰富的内心世界——初到医院时怀念战场,当春天到来时他的创口已经愈合,“他欢喜/但他更严重地知道/这愈合所含有的更深的意义/只有此刻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兵士/一个兵士必须在战争中受伤/伤好了必须再去参加战争/他想着又走着/步伐显得多么不自然啊/他的脸色很难看/人们走着,谁都不曾/看见他脸上一片痛苦啊/只有太阳,从电杆顶上/伸下闪光的手指/抚慰着他的惨黄的脸/那在痛苦里微笑着的脸……”他昂首阔步地走着,尽管街上并没有人注意他引以自豪的步伐与羞愧的脸红;他走向春天的田野,品味着泥土与流水给予他的快乐;他在公园门口看见一个残疾的士兵“呻吟着又躺下”,想宁可“在战争中愉快地死去”,也不要“只剩了一条腿回来/哭泣在众人面前/伸着污秽的饥饿的手/求乞同情的施舍啊”;他接到了伤愈归队的命令,“除了为追踪光荣而欣然赴死不再/想起什么”;当燃烧的子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过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倒在战场上,不久,弟兄们把他埋在他所守卫的河岸不远之处的浅坑里,没有棺椁,没有墓碑,甚至谁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谁。诗人通过心理世界的打开与悲壮命运的书写完成了平凡英雄的形象塑造,也批评了伤兵救济等后方工作的缺陷,抨击了日本侵华战争破坏和谐、戕贼生命的罪恶。战争描写的开阔性、性格刻画的深刻性与诗情韵律的自然性水乳交融,这不仅是艾青抗战诗歌的精品,而且堪称中国抗日战争文学中的杰作。又如被埋没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阿垅的《南京》,这部抗战期间最早描写大型会战的长篇小说,冷峻的现实主义眼光透过激情饱满的诗性笔触呈现出南京会战的悲壮、惨烈、光荣与耻辱,因而于1939年荣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征文优秀作品奖,但因对最高当局的南京保卫战部署及守军的军事素质持有批评意见,抗战时期未能获准出版。1949年10月之后,相当长时间内仍然无法出版,因为作品主体部分表现了国民党所属部队官兵殊死搏斗的英勇无畏与悲壮牺牲,作者阿垅又于1955年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关押判刑,瘐死狱中。直到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作者才获得平反,1985年抗战历史评价发生重要变化之后,《南京》才得见天日,以《南京血祭》为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7年首次出版。由于上述缘故,《南京血祭》尚未进入现代文学史叙述框架。诸如此类,表现正面战场的作品未能得到应有的关注,经典的筛选与确认失去了深广的基础。而今,须以实事求是的历史主义精神进行历史还原,重新确认抗战文学经典,书写真实而全面的抗战文学史。
经典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产生,被赋予大时代与个性化交汇的特征。姚黄魏紫,固然名贵,战地黄花,亦别有一番风姿。以往对抗战文学经典的漠视,除了历史认知的原因之外,也与视角的单一化有关。战争环境,常常是硝烟夹杂着血腥弥漫天空,抗战文学歌喉难免嘶哑,画卷或有残破,如果只用优雅、柔美、完整的审美标准去衡量,自然难以看到经典,而一旦将视角由单一化转为多元化,就可以看到带有战争烙印的抗战文学经典,看到色彩纷呈、风姿万千的审美景观。
审美时欣赏者总是期待完美无瑕,而事实上,经典往往是白璧微瑕。譬如,最早表现东北抗日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艺术上确有缺憾,正如鲁迅在《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中所指出,“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但是,它以10余万字的篇幅描写了黑土地上日本侵略者铁蹄下的屈辱与反抗,也如鲁迅所说,作品格调“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整个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因此,鲁迅认定“这是一部很好的书”*鲁迅:《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页。,为之作序推介,并设法助其出版*《八月的乡村》作为“奴隶丛书”之一1935年8月由奴隶社出版,假托“上海容光书局”发行,鲁迅还垫付印刷费用。“奴隶丛书”的另两种为萧红的《生死场》与叶紫的《丰收》。。当左翼文学青年狄克发表《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对《八月的乡村》横加指责时,鲁迅义愤填膺,起而辩护道:“我们有投枪就用投枪,正不必等候刚在制造或将要制造的坦克车和烧夷弹。”*鲁迅:《三月的租界》,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3页。投枪自有投枪的价值,投枪未始不可以成为特定时代标记的经典。须知1935年前后中日关系处于怎样一个状态:1931年日军制造“九一八事变”,东北军主体相继整建制撤退至山海关内,翌年3月1日,日本炮制的“满洲国”出笼。1932年,日军制造“一二八事变”,第十九路军奋起抵抗,“淞沪抗战”打响,第五军驰援;1月30日,国民政府发表迁都洛阳宣言;5月5日,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上海停战协定》;12月1日,国民政府才由洛阳还都南京。1933年1月,日军攻占山海关;3月,中国军队依据长城进行抵抗;5月31日,签订《塘沽协定》。1935年6月11日,实际形成《何梅协定》;6月27日,签订《秦土协定》;11月25日,日本策动的“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成立;12月9日,北平爆发“一二九抗日爱国运动”。1935年5月,上海《新生》周刊第二卷第十五期发表易水(艾寒松)的《闲话皇帝》,在泛论古今中外君主制度时言及日本天皇,招致日本驻沪总领事抗议,国民政府屈从压力,6月24日查封《新生》周刊,7月9日由法院判处该刊主编杜重远1年2个月徒刑。在民国政府对日本节节退让的背景下,《八月的乡村》于1935年8月面世,其敏感的抗日题材、浓郁的生存实感、粗犷的东北民风与刚烈的英雄气概,不啻于挑战寒冬的一声春雷。作品不仅真实地表现出东北人民在日本侵略者铁蹄下的屈辱、痛苦与反抗,深情地讴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人民革命军艰苦卓绝的抗日斗争,而且也反映出一度恣肆的极左路线对东北抗日斗争的消极影响*关于极左影响问题,参照逄增玉:《东北现当代文学与文化论稿》第1章“东北作家抗战文学作品的若干历史性与思想性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0页。,其历史深度令人沉思;萧明与安娜爱情的受挫也见得出人性开掘的深度。可是,狄克却借“有人”之口指责这部小说“有些还不真实”,作者“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鲁迅:《三月的租界》,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2页。。东北抗日书写的真实与否,难道要几个生活在上海租界的批评者凭借什么概念、想象与逻辑来认定,而亲历过血火交迸、从日伪的魔爪下死里逃生的作者反倒失去了发言权?难怪鲁迅会拍案而起。
再如,从创作到出版始终与《八月的乡村》相伴的《生死场》,艺术上也并非无懈可击。从整体结构来说,前后不大匀称,前半部相对工致,而后半部则显见疏落;从艺术表现来看,如同鲁迅在《萧红作〈生死场〉序》所说,从中“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也正如序文里接下来所肯定的那样,“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文末再次强调《生死场》会给人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2-423页。。这部作品出自女性作家之手,产生于文化禁锢、阶级冲突与民族矛盾错杂交织的时代,其中交织着人权女权、阶级斗争与民族解放三条主题线索,构成一部意涵丰富的多重奏。“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女权呼声之高涨前所未有,胡适、鲁迅、周作人、叶圣陶等男性作家的呐喊当另作探讨,单从女作家的创作来看,就绽放出姹紫嫣红的花朵。冰心以大海般深广的爱心同情失去受教育权、婚姻自主权的女性;丁玲勇敢坦露女性的性爱心理,塑造在爱情生活中打破传统的被动接受之定势的女性形象,描写女性从个人解放走向社会解放的崭新姿态;而在书写女性的生育难关、尤其是遭受贫困与男权之摧折的痛苦方面,在描写“九一八”前后东北女性之阶级意识与国家意识的觉醒方面,萧红堪称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人:白山黑水养育的质朴与清新、野性与深切、大气与细腻融为一体的女性笔致,构图大胆、色调浓烈、画面感逼人的表现方式,能够使人忽略其结构上的缺陷与细小的瑕疵,领略到精神内涵与艺术魅力的震撼。
《八月的乡村》与《生死场》在抗战文学经典中颇具代表性,紧张匆迫、危机四伏的流亡与战争生活,急切的表达欲望,使得作品如同地下岩浆沸腾汹涌,奔突喷发,冷却凝固之后,粗糙与不规则显而易见,但爆发之时的瑰奇壮观则会给观者留下永恒的记忆,火山喷发带给环境巨大的影响,凝固的岩浆体也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带有缺陷的经典仍然是经典,因为它以特有的艺术形式表现出那个特定的时代,犹如米洛的维纳斯,断臂无妨其浑厚质朴的自然之美。历史还原不仅有助于断臂维纳斯式作品的价值确认,而且同样适用于结构完整的作品之认识。过去,有些阐释背离了特定的历史背景,对文本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如关于臧克家的《古树的花朵》,有一部文学史在述及臧克家抗战诗歌时注意到《古树的花朵》已属不易,但批评诗人“对于蒋介石政府的认识不符时代实际,真正的抗日力量也未得到表现。这些极大地影响了作品的历史真实性”*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53页。。确认经典需要实事求是,阐释经典也需要实事求是。《古树的花朵》的主人公范筑先,系山东省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少将保安司令、第六区游击司令员,年近六旬,举家投身抗战,担任抗日挺进大队队长的次子范树民为国家捐躯不久,他自己也在战斗中身负重伤,自戕殉国。范筑先将军牺牲于1938年11月15日,而国民政府颁布《限制异党活动办法》是在1939年6月30日,1939年12月20日蒋介石又秘密颁布《异党问题处理办法》,国民党顽固派遂掀起抗战时期的第一次反共高潮。因此,诗人怎么可能在歌颂1938年11月殉国的范筑先将军的诗作里反映后来才掀起的反共高潮呢?《古树的花朵》的主题再清楚不过,就是歌颂范筑先举家抗日,怎么还能说没有表现“真正的抗日力量”呢?
《寒夜》无疑是表现抗战时期市民生活的文学经典。总算煎熬着盼来了抗战胜利,可是汪文宣在街上庆祝胜利的锣鼓喧天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中年早逝,在他个人来说是生命的悲剧。小宣少年失怙,汪母丧子,曾树生亡夫,可谓家破人亡的家庭悲剧。但关于《寒夜》的悲剧根源,以往的阐释却有模糊之处。1961年10月20日,巴金在《谈〈寒夜〉》里说:“罪在蒋介石和国民党反动政府,罪在当时重庆的和国统区的社会。”汪家人“都是无辜的受害者”。“两个善良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两个上海某某大学教育系毕业生靠做校对和做‘花瓶’勉强度日。不死不活的困苦生活增加了意见不合的婆媳间的纠纷,夹在中间受气的又是丈夫又是儿子的小公务员默默地吞着眼泪,让生命之血一滴一滴地流出去。这便是国民党统治下善良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巴金:《谈〈寒夜〉》,载《巴金选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142页。。1980年12月27日写完的创作回忆录《关于〈寒夜〉》,再次强调社会制度对汪文宣一家的戕害:“要是换一个社会,换一个制度,他们会过得很好。使他们如此受苦的是那个不合理的旧社会制度。生活这样苦,环境这样坏,纠纷就多起来了。我写《寒夜》就是控诉旧社会,控诉旧制度。”*巴金:《关于〈寒夜〉》,载《巴金选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4页。学术界普遍接受了巴金对《寒夜》悲剧根源的制度性认定,同时对悲剧的文化成因也在巴金上述二文阐发的基础上作了深入的拓展。有论者说:“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反动集团在经济上加强了掠夺榨取,在政治上更凶恶更残暴地迫害共产党人及其他进步人士。这种经济上的无耻掠夺,政治上的残酷迫害,就形成了‘大后方’社会生活的所谓‘低气压’。在《寒夜》中那阴郁的情绪,灰暗的色彩,正是这‘低气压’的‘大后方’社会生活的‘折射’。”*扬风:《巴金论》,原载《人民文学》1957年7月号,转自贾植芳、唐金海、周春东、李玉珍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巴金专集2》,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页。姑且不论把抗战时期的国民党称为“反动集团”是否符合实事求是的历史主义精神,单说把大后方的社会病完全归结为“国民党反动集团”所致,也显然与历史相悖。1980年,唐金海《“挖掘人物内心”的现实主义佳作——评巴金的〈寒夜〉》注意到“是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和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及黑暗统治给这些‘小人物’带来了灾难,使他们之间充满了矛盾。警报闹得人心惶惶,物价飞涨造成了‘小人物’的饥寒交迫,腐朽的官僚机构埋葬了也曾有过理想的‘小人物’的青春,敌机的吼叫和轰炸,使得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挖掘人物内心”的现实主义佳作——评巴金的〈寒夜〉》,《钟山》1980年第3期。把帝国主义侵略看作苦难的根源之一,这已经是认识的进步,但将其与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及黑暗统治等量齐观,也不尽符合作品实际。细读《寒夜》,不难发现,对战争祸患着笔甚多,汪文宣悲剧的加深,正是战争阴霾愈加浓重、日军铁蹄步步逼近的结果。抗战时期大后方社会弊端丛生,蒋介石及其政府固然难辞其咎,然而初始与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日本发动的全面侵华战争。
《寒夜》的悲剧无疑是对日本侵略罪恶的血淋淋的控诉。但究其悲剧来源,除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及民国政府失责等社会因素之外,也有文化上的原因。汪母含辛茹苦,独自把儿子抚养成人,可是深挚的母爱却发生了扭曲,母爱独占欲望愈来愈强,加之儿媳曾树生在外面的应酬触犯了婆母的传统道德观念底线,汪母视儿媳若仇敌,甚至根本上否认儿媳的合法地位。汪母本来的动机是为了维护儿子的男性尊严与汪家名誉,然而她对儿媳的怨怒贬损导致婆媳战火愈演愈烈,为儿媳疏离家庭直至远走兰州,为儿子在身心双重痛苦中凄楚离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曾树生年轻时与汪文宣情投意合,共筑爱巢,且有了爱情的结晶——儿子小宣,可是,当战争袭来,举家背井离乡流亡到人口拥挤的重庆,丈夫变得病弱不堪,婆媳之间越来越水火不相容之时,活力充沛、个性强烈的曾树生,即使身处困境也不愿舍弃热闹与快活,她享受着年轻上司的咖啡、伴舞与甜言蜜语;虽然仍然无法割舍与丈夫的情缘,但她在婆媳对垒中毫不退让的姿态与对上司的些许暧昧以及后来的远赴兰州,事实上也成为压折汪文宣生命之躯的冰凌。汪母软刀子杀人不见血的传统妇德观与畸形母爱、曾树生锋芒毕露的个人主义,都参与了汪文宣悲剧的制造,婆媳两个既是悲剧的受害者,也是悲剧的不自觉的施害者。《寒夜》的空间里,主线民族主义和副线人的启蒙与反思紧密交织,审美意涵深沉厚重。抗战文学中,救亡并未取代或者压倒启蒙,而是相依相生、浑然一体,由此可见一斑。
《寒夜》不仅真实地反映出浓郁的战争苦难氛围,揭示出复杂的文化冲突,而且开掘了幽邃的心理空间。曾树生与汪文宣伉俪感情在战争爆发前后的起伏跌宕、冷热反差,涉及夫妻关系的性别权利对比的普遍性问题。汪母与曾树生的婆媳对立,在文化冲突的背后潜含着母子之情与年轻一代性爱之情的原始矛盾;汪母掺杂着强烈控制欲的亲子之爱,也是文学的永恒主题,看到汪母,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王夫人。过去,学术研究对抗战文学的文化与心理空间往往重视不够,其实抗战文学经典的文化启蒙与心理开掘的价值阐释大有可为。再如《财主底儿女们》里写出了战争对人性的扭曲,南京沦陷之后,逃过日军残忍大屠杀的蒋纯祖在荒原目睹了从南京撤退的兵痞石华贵裹挟几个溃兵一起戕害同胞。后来,蒋纯祖与几个良知复萌的年轻士兵设计杀死了恶贯满盈的石华贵,军人归队慷慨赴难,蒋纯祖也获得了灵魂的洗礼。石华贵在旧式军队里浸染多年,积习难改,在集体作战时或可发挥军人的勇武,而一旦军队溃散,失去长官约束,便旧病复发、不可救药。如果说石华贵尚属极少数的话,那么,那几个迷途知返的年轻士兵则更有普遍性,他们作战时不畏牺牲,堪称英雄,可是当溃败之后,成为失去部队依托与纪律约束的散兵游勇,便容易沦为失德之辈,在英雄与败类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战争犹如熔炉,铁矿石可以冶炼成钢,宝石也能够化为齑粉。吴组缃的《铁闷子》、吴奚如的《夜的洪流》等作品都表现过这样的蜕变或豹变。心理世界,本来就是万象纷纭,战争时期人的精神剧变、畸变更是超乎寻常,抗战文学经典在开掘心理幽邃世界方面的建树值得关注。
以往抗战文学经典的阐释,审美维度较为匮乏,诗歌中偏重抒情诗,而实际上,叙事诗的建树亦不可小觑。这方面,臧克家颇具代表性。他参加过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随枣会战、枣宜会战等,写下了不少抗战叙事诗。短篇叙事诗如《烈士墓旁》《国旗飘在鸦雀尖》《韩团长的腿》《和驮马一起上前线》《老媪与士兵》,长篇叙事诗如《他打仗去了》《感情的野马》《走向火线》等,最为突出的是《古树的花朵》*1942年7月 25日初发于《诗创造》第12期时题为《范筑先》,1942年12月东方书社出版时改题为《古树的花朵》。,展开了宏大的时代背景与丰富的人物性格,堪称抗战以来第一部鸿篇巨制的英雄史诗。为了表现英雄情怀和英雄与民众的鱼水关系,这部长诗一改诗人素来谨严的用词与韵律,而是笔法跌宕多姿,作了大量的排比、复沓,呈现出恢廓而绵密的风格。*参照秦弓:《臧克家与正面战场》,《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8期;秦弓:《臧克家抗战诗歌的艺术特征》,载《抗战文化研究》第5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抗战时期,《义勇军进行曲》《歌八百壮士》《在太行山上》《八路军进行曲》《新四军军歌》《露营之歌》《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梅娘》《嘉陵江》《二月里来》《黄河大合唱》等歌曲在启迪民心、鼓舞士气、弘扬民族精神方面曾经起到无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后来,作为优秀历史歌曲被一代又一代传唱,尤其是《义勇军进行曲》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八路军进行曲》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黄河大合唱》更是成为唱响世界舞台的经典,犹如《诗经》《楚辞》与希腊罗马神话、古希腊悲剧,代表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时代精神与审美高峰,在一定意义上具有不可逾越性,且给后世永恒的影响。在音乐史上,这些作品多得青睐,但在文学史上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原因之一在于以诗歌的审美标准衡量,歌词似乎显得不够含蓄、朦胧,殊不知战时歌词本来就要求鲜明、清晰、通俗易懂,便于领悟、传唱。将歌词与象征意味浓郁的诗歌用同一个审美标准来衡量,显然有悖于文体的本性。
对于类型不一的作品,如象征意味浓郁的诗歌《森林之魅》、串珠式寓言体长篇小说《八十一梦》,鼓词与诗歌体性兼备的《剑北篇》等,都应该从其文体本身的特点来进行审美分析,这样才能揭示出各种文体经典的独特魅力。从历史还原与审美多元化的角度去阐释抗战文学,会看到一片蓊蓊郁郁的文学生命,也必将会构建出真实而全面的抗战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