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华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小团圆》和《易经》(包括上部《雷峰塔》)*张爱玲在1963年6月23日给邝文美夫妇信中说,《易经》因篇幅过长,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叫《雷峰塔》,下半部叫《易经》。本文题目、摘要和关键词中的《易经》包含《雷峰塔》。正文中凡提到《易经》包含《雷峰塔》的,会在《易经》后面的括号内注明;否则指《易经》单篇。是张爱玲后期创作的自传体小说,分别于2009年、2010年出版,之后即引发广泛热议和考证。有的激奋张爱玲仍在笔耕不辍,有的感叹张爱玲江郎才尽。毋庸置疑,与前期《沉香屑 第一炉香》《金锁记》《倾城之恋》等系列作品的传奇、艳异相比,后期《小团圆》和《易经》(包括《雷峰塔》)确实不免显得平淡。《小团圆》创作于1975年,《易经》(包括《雷峰塔》)创作于1957—1964年。按照故事情节发生的先后时序,依次是《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主要以作者童年、青少年及中年生活经历为原型创作的,基本吻合其人生轨迹,堪称“人生三部曲”。三部曲创作风格一致,内容上也有延续性和重复性,都是对成长创伤记忆的倾诉。不少研究者倾向于把它们不加区分地放在一起阐述,认为都是对作者创伤记忆和家族隐秘的清算。*详见杨联芬:《成长创伤与家族史书写》,《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3期,第72-76页;吴福辉:《张爱玲晚期作品讲读提要》,《汉语言文学研究》2014年第1期,第140-144页。有的甚至觉得看完《雷峰塔》和《易经》(包括《雷峰塔》)后,“才发觉伤害她更深的,其实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和胡兰成。[1]似乎《易经》(包括《雷峰塔》)比《小团圆》写得更冷漠,揭露家庭隐秘,特别是母女关系更尖刻、无情。然而,细读作品不难发现,相较于《小团圆》揭露和清算家庭隐秘的冷漠、尖刻,《易经》(包括《雷峰塔》)对童年往事和成长经历的回溯则显得有些温情和柔和。
《小团圆》和《易经》(包括《雷峰塔》)都是对作者成长中创伤记忆的追溯与倾诉。张爱玲前期“传奇”系列中阴郁压抑的家庭气氛,苍白病态的女性形象,特别是那种畸形、不正常的家庭生活,处处透露出作者儿时生活的创伤记忆。不过,这些创伤写得含蓄隐晦,不像后期自传体系列那样坦率、赤裸。概括起来,后期自传体“三部曲”的创伤记忆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家庭破碎的创伤记忆。和谐完整的家庭是播撒和传递爱的温馨乐园,也是培养孩子安全感和自信心的重要基地,但张爱玲父母相处不睦,见面就吵,最后离异。张爱玲与父亲一起生活,后母刻薄、挑唆,直接导致父女冲突、决裂,张爱玲逃走,与母亲居住。这些伤痛与不幸充斥张爱玲的幼年生活,也充塞着《雷峰塔》《易经》《小团圆》的故事叙述。《雷峰塔》写道:
父母都不在的两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态。太平常了,前前后后延伸,进了永恒。[2]11
她习惯了父亲母亲总是唱反调。记忆里总是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才看见他们两个一块。[2]146
张爱玲在这种破碎、残缺的家庭中成长自然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她多次向文美夫妇倾诉,1964年11月给文美信中道:“我这一向本来心绪坏得莫名其妙,大概因为缺少安全感……”[3]1771968年7月给宋淇信中也诉说:“我想也只有我这长期没有半点安全感的人能知道一二。”[3]183而小琵琶和九莉始终不相信自己会获得别人好感与喜欢,潜意识里总有一种弃儿情结,在日常交往与谈吐中,不自信和自卑感会自然流露。张爱玲后来孤寂客居美国,不与他人交往,也是这种童年阴影所致。其次,母女情感生疏的创伤记忆。母亲是引导孩子走向社会人生的第一位导师,母爱的润泽是孩子身心健康成长的重要保障,但张爱玲成长中体验更多的却是母爱的生疏与荒凉,这在《雷峰塔》《易经》《小团圆》的许多相关情节中都可以看到。在幼小的琵琶眼中,母亲是“漂亮的客人,随时会告辞,拎起满地的行李离开”[2]108。母女缺乏亲密情感交流,连牵手这样平常的互动举止,都感觉砢碜、“恶心”。琵琶生病卧床,母亲失声喊叫和咒骂。母亲怀疑女儿失贞而“窥浴”,琐琐碎碎的生活情景使得琵琶内心萌生被弃的孤儿心理。第三,后母刻薄、挑拨的创伤记忆。自传体系列大量描述后母的刻薄,挑唆父亲毒打弟弟,离间父亲与琵琶的关系,唆使父亲搜捡弟弟口袋里的钱,患肺结核的后母甚至叫弟弟与她用同一个杯子吃药喝水,终致弟弟染上肺结核身亡。作品多次写到琵琶发誓要报仇。《雷峰塔》中,琵琶在弟弟遭到父亲一个嘴巴子后,暗自决心:“我死也不会忘……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2]237听闻弟弟死后,她发誓将来要“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2]237。这种刻骨的创伤记忆贯穿自传体三部曲,前后情感基调一致,全是愤怒的控诉与清算。最后,爱情失败的创伤记忆。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借叙述者之口道出:“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4]241可见,爱情遭到背叛留下的创痛在张爱玲心里是致命的,只是这方面的创伤记忆仅在《小团圆》里得到叙述,《易经》(包括《雷峰塔》)主要追叙童年和青少年往事,没有触及,故这里不赘述。
总之,上述前三种创伤记忆是自传体三部曲不断重复书写的共同内容。由于《小团圆》出版较早,主要追述青年张爱玲的婚恋故事和人生经历,及闪回穿插一些赴美后的重要人生经历,对于童年和青少年往事的回溯则显得简略、理性,不像后来出版的《易经》(包括《雷峰塔》)那么具体和感性,因此,有论者认为,从《易经》和《雷峰塔》中看出,母亲才是伤害张爱玲最深的那个人[1]。其实并非如此,只要比较《小团圆》和《易经》(包括《雷峰塔》)对上述前三种创伤记忆追述的具体情形,包括叙述、措辞、语调和篇幅长短等,答案不言自明。
相比《小团圆》和1940年代的纪实性散文《童言无忌》《私语》等记载的相关情景,《易经》(包括《雷峰塔》)对童年往事中创伤记忆的追溯要充满温情,尽管创作风格仍是率直、坦露,但在这些率直、坦诚和质朴的叙述中弥漫一种作者此前和此后作品都少有的柔和、亲切和宽容。
如果说《易经》(包括《雷峰塔》)塑造了一个焦躁、忧虑的母亲形象,那么《小团圆》刻画了一个冷漠、自私的母亲形象。这从两部作品对几个相同事件的不同想象与书写中可以看到。
其一,关于琵琶生病卧床情景。《天才梦》写母亲从法国回来,对睽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一番后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5]2绝情的话语穿插在神采飞扬的“天才梦”自述与现实社会里“等于一个废物”的揭秘之间,流露出母亲对女儿未来人生的担忧与绝望。前无铺垫,后无解释,话语突兀、冷漠。而《易经》追述琵琶生病情节,语气纡徐、舒缓,且前有情节铺垫:露早已约好布第涅上尉来家吃饭,因琵琶生病,露只好打电话给布第涅取消约好的饭局,但他不在家,他的仆人又不太会说法语,露的法语也不行。露急得团团转,焦躁之下口不择言:
你真是麻烦死了。你活着就会害人。我现在怕了你了,我是真怕了你了。怕你生病,你偏生病。怎么帮你都没用,像你这样的人,就该让你自生自灭。[6]64
这些话非常刺心,让人倍感母爱的凄凉和荒寒,自幼缺乏母爱和家庭温暖的琵琶会更觉冰寒和无助。但联系上下文不难发现,这句话其实包含许多信息:一是语气急促,透露出这是露情急下的口不择言;二是露关心和担忧女儿身体及对女儿自己不注意保重身体的生气之语;三是透露了露经济拮据,难以承担医疗费用的焦虑与窘迫。接着,又铺叙很长的母女对话:露不断询问琵琶病因,然后又细心叮嘱:“别吃固体食物”,“什么也不能吃,一小口也不行。听见了吧?肠子会穿孔”[6]65。唠叨的话语里透露出露的拳拳母爱之心,纡徐、舒缓的整体叙述语调也体现作者事后对母亲的理解和宽宥。而《小团圆》则回到《天才梦》那种冷漠、理性的叙述腔调。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九莉病了,几天没退烧,只好搬到客室去睡,“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九莉听着像诅咒,没作声”[4]130。前有“盛气”,后有“诅咒”,语气干脆、冷硬、绝情,完全没有《易经》那种舒缓、回旋之感。事后姑姑楚娣提示“那范斯坦医生倒是为了你”[4]169,原来母亲恶毒诅咒九莉的原因是害怕女儿抢夺她的男人。把母亲情急之下的责骂联想到暧昧的两性关系上,这显然有些臆想化和成人化。母亲对女儿充满敌意、仇恨,女儿对母亲也不无居高临下的冷漠与鄙弃,天然的母女人伦情感就这样被轻易地置换和抹去。
其二,关于母女牵手情节,这也是自传体系列一再复现的情景记忆。1944年发表的《童言无忌》写道:
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5]95
简单冷静的叙述文字没有温情,只有冷漠与生疏。牵手过马路本是寻常母女情感的自然流露,但张爱玲与母亲交流不多,生疏与隔膜不可避免。“偶尔”与“生疏的刺激性”道出了母女情感关系的实际情状。这个情景及其感觉在作品里一再重现。《雷峰塔》这样描述: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得穿越上海最宽敞最热闹的马路。
“过马路要当心,别跑,跟着我走。”露说。
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卡车,黄包车和送货的脚踏车钻进钻出。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几乎无声的啧了一声,抓住了琵琶的手,抓得太紧了点。倒像怕琵琶会挣脱。琵琶没想到她的手指这么瘦,像一把骨头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这是她母亲唯一牵她手的一次。感觉很异样,可也让她很欢喜。[2]144
作者不厌其烦地进行情感铺垫和心理描述:在细心叮嘱、张望和舒缓的叙述节奏里,不难感受到弥漫其中的爱意和温情。母亲虽然很少对琵琶表示亲热,但仅有的这一次牵手记忆也让她倍觉温馨和欢喜,感受到母亲对她本能而又节制的爱意与呵护。而《小团圆》的“过马路”情景复现又回到了《童言无忌》那种冷漠与不适,甚至有种生理上的“恶心”感:
蕊秋正说“跟着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感到她刚才那一刹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着重号为笔者所加)。[4]80
加着重号的文字显示出母亲对女儿的冷漠、疏远,几无温情,甚至有种生理上的排斥和嫌弃感。最后那句“有点恶心”,更是流露出极其冷漠、自私的嫌恶感。蕊秋与楚娣谈到英国湖泊区杀妻案时,感慨一句:“嗳哟,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4]74前后对照不难看出,《雷峰塔》对于母亲形象的塑造确实有些温情化和理想化。如果说《雷峰塔》中琵琶对母亲紧抓自己的手有种生疏和不适感,但心里感觉快乐和舒坦,而且也感受到了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与呵护;那么《小团圆》中,对于母亲抓紧自己的手,九莉感受到的不是母爱和呵护,而是母亲对自己的嫌恶与厌弃。同时,九莉对于母亲紧抓自己的手也更多感觉的是砢碜与不适感,觉得母亲的手像横七竖八的细竹管。拟物化修辞在此凸显了母亲的冷漠与无情及母女情感的疏离与荒寒。相应地,九莉对母亲如此嫌弃自己感到震惊和悲凉,故而事后的叙述客观、冷漠,不带一丝情感。
其三,关于窥浴情节。“窥浴”这个情景在张爱玲青少年生活中是否实有其事,很难推测。某种意义上,这个情景的想象与书写一方面揭示了张爱玲母女情感的疏离与怨怼;另一方面也反映张母虽然身为中国现代早期留洋女性之一,但意识深处仍残存陈腐落后的封建观念。窥浴情节在《小团圆》与《易经》里有不同的处理。《易经》这样叙述:
琵琶离开前洗了澡,正要拿毛巾,浴室门砰的一声打开来。露像是闯入了加锁的房间,悻悻然进来,从玻璃架上取了什么,口红或是镊子,却细细打量她。她当下有股冲动,想拿毛巾遮掩身体,这么做倒显得她做贼心虚。可是即便是陌生人这么闯进来,她也不会更气愤了。僵然立在水中,暴露感使她打冷颤……露甩上门又出去了。
原来她母亲认为她为了八百块把自己给了历史老师,而她能从外表上看出来。[6]118
不无情绪化的叙述语调中,流露出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女敏感多疑、倔强反叛的情绪化特征。“砰”“闯”等词语凸显了母亲进浴室的突兀和鲁莽,但为照顾女儿心情、颜面,没有赤裸、直接,而是掩饰着,装作要取什么东西,实则细细打量、验证女儿是否处子之身。母亲这一“窥浴”行为虽有不信任女儿之嫌,但也流露因长期不在身边陪护而担心女儿年幼被骗的拳拳母爱之心,其爱护、担忧和焦虑的情感在“砰”“闯”等词语中不自觉流露出来。激烈的情绪化色彩印证着母女俩相爱而又爱不得法、爱莫能助的复杂情感。而《小团圆》中,一方面作者把窥浴情节安排到成人后的九莉身上;另一方面又洗去《易经》叙述的那种情绪化色彩,完全出之以冷漠、嫌恶语气。例如: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蕊秋气烘烘的冲进来,狠狠的钉了她一眼,打开镜子背后的小橱,拿了点什么东西走了,又砰上门。九莉又惊又气,正“出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头去约略检视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么可看的?”
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着件车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高强,无中生有,穿着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胸部坟起。蕊秋那天掸眼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见了这现象。[4]249
“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是衔接前面的情节——燕山来访九莉,九莉没有将燕山介绍给蕊秋,蕊秋因此生气,出去进来都是“訇然”推门,“砰”地关门。过后蕊秋仍在生气中,所以“气烘烘”冲进来,“钉”了她一眼,窥浴验身,看是否怀孕。而九莉面对母亲的偷窥,是气愤中不无讶异、冷讽:看就看呗,能看出什么名堂!?如果说《易经》中琵琶还是未成年人,母亲的窥浴隐含着一定的担忧和保护情感;那么《小团圆》中已是成人的九莉遭到母亲窥浴,则不仅凸显母亲对女儿的极度不信任,母女情感的极其疏远,也体现母亲强行干涉女儿隐私的霸道与无理。母女两人,一个气愤、不服气,一个冷漠、嘲讽,血缘关系扭结的人伦亲情于此显得异常冷漠、稀薄。此外,还有关于送女留学的矛盾心理、请客搬沙发椅等情节的不同处理与书写,这里不再赘述。可见,与《小团圆》冷静、理性的超脱、疏离叙述相比较,《易经》(包括《雷峰塔》)的舒缓、纡徐叙述则显得柔和、温情一些。相应地,其所塑造的母亲形象也显得温柔、慈爱,虽然理性和冷漠仍是抹不去的底色。事实上,张爱玲在给文美夫妇信中也谈到,“《雷峰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2]4。故而,相较于《小团圆》的理性清算,《易经》(包括《雷峰塔》)可以算是温情回溯,对童年往事的唯一一次温情回望与追溯。
与《小团圆》和《易经》(包括《雷峰塔》)对母亲形象塑造的前后差异较大不同,两部作品对于父亲形象的塑造则变化不大。尽管张爱玲多次强调自己“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4]94,表示“会报复她父亲与后母,欠母亲的将来也都会还”[6]61;也尽管其前期“传奇”系列的父亲大多是一些“去势”残障形象,但贯穿《小团圆》和《易经》(包括《雷峰塔》)的父亲形象大体一致:温厚、慈爱而又有些落寞。或许对于母亲,因爱之深而恨之切?亦或许期望过高失望愈深?但对于父亲,早年因矛盾、怨恨及情绪化,屏蔽了许多儿时生活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作者对于父亲愈发理解,儿时各种生活情景便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小团圆》追述再婚前的父亲(乃德)抱幼小的九莉坐在膝上,从口袋摸出一只金镑、一块银洋,问她要哪个。当听到九莉要的是洋钱,“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4]79。一个温厚、慈爱而不乏孩子气,且对女儿充满期待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父亲“喜欢夹菜给她,每次挖出鸭脑子来总给她吃。他绕室兜圈子的时候走过,偶尔伸手揉乱她头发,叫她‘秃子’(Toots)。”[4]84-85toots指“亲密的人”和“亲爱的”,流露出父亲对女儿的怜爱。父亲高兴时,在九莉的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有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4]96,也体现作为遗少的父亲没有重男轻女的陈腐观念,而是洋溢着深沉的父爱。作者不厌其烦地写九莉陷入对儿时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情景回忆中,追述父亲喜欢背书、踱圈子、品评亲戚、逗小孩玩等生活片断,有温馨,也透露父亲婚姻失败后的落寞与无奈,充满了对父亲的依恋、体谅和宽宥。即便父女冲突,逃离父亲家前还想留纸条,“二叔,娘是真的对我误会了,请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莉”[4]113。尽管后来撕了,但也说明九莉没有记恨父亲,父女情分依旧。可见,相较于对母亲的冷漠、理性和绝情,《小团圆》对于父亲的塑造流露出少有的柔和与温情。也许,作者这样写父亲的慈爱、温厚和祥和是为了反衬后母的到来,父女关系开始冷漠、恶化,乃至冲突、反目,目的是为了凸显后母的刻薄和挑拨。因此,在父女冲突事件处理上,作者没有像《私语》那样完整地详述,而是略去具体过程,把责任推到后母身上,是后母“劈头便质问怎么没告诉她就在外面过夜,打了她一个嘴巴子,反咬她还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顿”[4]112。
如果说《小团圆》中父女间的温馨和依恋还比较节制、理性,那么到《易经》(包括《雷峰塔》)中,这种情感则得到充分和感性的渲染与流露,对父亲形象的塑造也更温情、体谅和宽宥,伤感和哀痛的情绪浓郁。《雷峰塔》描写祭祖时,无所事事的父亲(榆溪)“在客室踱来踱去,雪茄烟飘在后面,丝锦袍子也飘飞着,半哼半吟小时候背的书。檄文、列传、诗词、奏折,一背起来滔滔汩汩,中气极足,高瘦的身架子摇来晃去打节拍,时常像是急躁的往前冲。无边六角眼镜后纤细的一张脸毫无表情”[2]41,形象地道出了无力应对变幻不定现实的父亲只有在背诵往昔旧文中寻求慰藉和消磨时光,父亲落伍于时代的无奈、寂寞与空虚的情态鲜明毕现。《易经》中,当琵琶询问父亲爷爷奶奶的事情时,他懊恼地笑着嘀咕:“去念爷爷的文集就知道了。——成天就知道看书,可没看一本正经书。”[6]18嬉笑嗔怪中半是欣慰,半是调侃,温馨的爱昵中不无失意落魄之感。还有《雷峰塔》描写父亲离异后,“房间仍是整日开着电灯,蓝雾氤氲,倒是少了从前的那种阴森。烟铺上堆满了小报,叫蚊子报。他像笼中的困兽,在房间里踱个不停,一面大声的背书。背完一段就吹口哨,声音促促的,不成调子。琵琶觉得他是寂寞的”[2]158,以温情、理解的笔墨回忆父亲寂寞、空虚的离异生活,充满了对父亲的体贴与同情,满是温情和爱意,亦呈现了离异男人家庭生活的凄清与悲凉。此外还有对父亲经济困窘的感同身受:
平时要钱付钢琴学费,总站在烟铺五尺远,以前背书的位置。
“哼。”他咕噜着再装一筒大烟,等抽完了,又在满床的报纸里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凭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来,从丝锦背心口袋里掏出钱包来。[2]162
作者此时以伤感而又无奈的笔触刻写经济困窘中的父亲,也是满含同情、理解和无助。所有这些在在流露女儿对父亲的同情、体谅,伤感和哀痛情绪漫溢字里行间。
仔细辨析不难发现,《易经》(包括《雷峰塔》)描述的父女情感比《小团圆》更充满柔情,叙述更感性、轻柔。如同是叙述选择银洋情节,《小团圆》写乃德听到小九莉选择洋钱,“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一个“推”字把父亲生气、不管不顾的神态刻画得非常传神,叙述简略、节制。而《雷峰塔》中的父亲听到琵琶选洋钱时的表现是:“‘你要这个?好吧,是你的了。’他将金镑收进了口袋,把她放到地板上。何干讨好的笑,想打圆场。‘洋钱也很值钱吧?’‘傻子不识货。’他冷哼了一声,迈出了房间。”[2]42一个“放”字道出了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与呵护,而“傻子”和“冷哼”隐现着父亲的玩笑逗乐中不无对女儿的期待与失落,叙述具体,情景复现细致。又如叙述打印纸张情节,《小团圆》写父亲买了打孔机器,从来没用过,有天九莉在一张纸上打许多孔,他“看了一怔,很生气的说:‘胡闹!’夺过机器,似乎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讽刺”[4]85。作者以成人视角揣测父亲心理,写出了父亲生气背后的失意、落魄及猜忌,父爱在此稍嫌稀薄。而《雷峰塔》这样回忆:父亲买了打印机,只打印过一两封商业书信,就再也没用过。有天见琵琶在一张纸上打了满满一张“早安”,恼怒地说:“胡闹!”[2]158又半是笑,匆匆把纸张抽掉。此处作者以儿童视角写父亲对恶作剧的女儿好笑又好气、半是怜爱半是气恼的复杂情态,笑容可掬,窘态毕现,而父爱深情鲜明可见。再有同样是叙述揉头发情节,《小团圆》较为深情地回忆父亲“偶而伸手揉乱她头发,叫她‘秃子’……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 Toots”[4]84-85,父女温馨的情感是在“多年后”悟出,这种“多年后”的后设叙述使情感显得克制、理性。而《雷峰塔》这样回忆:“走过去伸手揉乱琵琶的头发,叫她“秃子”。琵琶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秃子。她头发非常多……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2]162琵琶虽然也不理解Toots意思,但真切感受到了父亲的宠爱和怜惜,父女相悦的情景使得画面显得无比柔和、温馨。因此,与《小团圆》的理性、克制相比,《易经》(包括《雷峰塔》)的往事追忆无疑充满温情和爱意。
真正贯穿自传体三部曲的主题是对后母刻薄、恶毒的冷漠控诉与清算。从自传体系列看来,父母失和与离异对张爱玲成长影响较大,但最大和最致命的影响还是后母的到来。这不仅有后母会分割父亲对她爱的担心,已有的文化积淀也使她拒绝接受后母。当从姑姑那里得知父亲再婚消息,她伤心地哭了,心想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4]114。后母的到来是张爱玲成长中最大的创伤记忆,也是其潜意识里执著要清算的对象,即以文字实现“报仇”的对象。这种清算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穿不完的旧衣服给少女时期的作者内心烙下憎恶与羞耻印记。《童言无忌》写道: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5]96
穿不完的后母的旧衣服留给作者创伤记忆之深刻,影响到她自信心的形成,导致她在学校自卑和不爱说话,故而在自传体系列中一再重现。《小团圆》写后母“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领口发了毛的线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姑姑等她十八岁给她做新衣服的许诺,使得“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着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4]100。《雷峰塔》里琵琶想做件大衣被后母以门面话推托,只得穿她婚前旧衣服,“穿不完的穿,死气沉沉的直条纹”,姑姑十八岁给她做新衣服的许诺也使得十八岁像“护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过去”[2]225。
其二,挑拨和影响父女关系。自传体系列追忆的父女温馨的生活片断大都是父亲再婚前的,九莉感觉“那时候他爱她”[4]109,再婚后的父亲与女儿很少情感互动。九莉逃离父亲家前与父亲的那场冲突,就是后母挑拨的。九莉从母亲家回来,后母“劈头便质问怎么没告诉她就在外面过夜,打了她一个嘴巴子,反咬她还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顿”[4]112。《雷峰塔》回忆的也是后母劈头盖脸质问琵琶:“出去了也没告诉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琵琶被后母打一个耳刮子后想还手被女仆们拉住,但后母“她打我!她打我!”的撒泼嚎叫招来父亲对琵琶毒打,导致父女关系彻底破裂,这种亲情决裂的伤痛更是难以愈合。
其三,最重要的是后母试图阻碍她学业和前途的发展。《雷峰塔》回忆,学钢琴是琵琶与远在异乡的母亲的唯一联系,但按后母意思换了钢琴老师使琵琶兴趣锐减,不想学了,后母果然欢喜。特别是《小团圆》提到后母希望把九莉早点嫁掉,故意问她要不要烫头发,其实就是想让她早日进入新派女性嫁人模式:烫头发,新旗袍,媒人请客吃饭,席间介绍男青年,两人约会、看电影,几个回合便宣布订婚。九莉洞悉这一模式,自然拒绝。如果说烫发用意还显得较隐晦,那么当听到九莉要出国留学,后母急不可待说出:“小莉到底还想嫁人不嫁?”[4]109急促紧逼的语气中急于排挤和摆脱继女的冷酷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此外,挑拨父子关系也是自传体系列写得最多的方面。刚开始,后母对继子表面拉拢,实则暗算。后母把自己吃剩的补药用同一个杯子给弟弟喝,把结核病过给他。而后挑拨父子关系,唆使父亲打弟弟、搜弟弟口袋里的钱,不给他读书和娶媳妇等。《雷峰塔》中,弟弟在作废支票上练习签字,父亲视作游戏,后母则吃吃笑道:“他等不及要自己签支票了。”[2]236别有用心的玩笑话激怒了父亲,招致父亲痛打弟弟。所有这一切琵琶看在眼里,记在心中,顿时感觉“怒气猛往上蹿,像地表冒出了新的一座山。……她心里的死亡够多了,可以结束许多条生命;她心里的仇恨够烈了,可以阻止太阳运转……一把菜刀,一把剪子也行……分了尸,用马桶冲下去”[2]236-237。这个情节在《童言无忌》里也提过,张爱玲为此咬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5]101可见,幼小的张爱玲心中对后母之痛恨与仇视有多么深重、刻骨,才会累积、酝酿成要杀母分尸这样报仇雪恨的虚构与想象!
张爱玲怨恨仇视后母情感的形成,首先是受到小说和民间流传的关于恶毒后母原型的影响。《私语》谈到,“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5]114,听到自己也要有后母时哭了,担心“有个后母就有个后爹”。《雷峰塔》也提到秦干述说的恶毒后母故事,什么“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2]169。这些潜在地形成作者对于后母的不利先见。其次,现实生活中后母确实做过一些伤害张爱玲幼小心灵的事情。《童言无忌》中说后母带来的穿不完的旧衣服留给她像“冻疮的疤”似的那些“憎恶与羞耻”;父亲打弟弟时后母的笑脸;弟弟和保姆何干受到的磨折;对张母“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5]115的辱骂;特别是挑衅、撒泼和激起父女冲突、决裂等记忆,都加深了作者对后母的恶劣印象。
因此,当得知父亲要再婚,琵琶第一感觉就是:“后母就像个高大没有面目的东西,完全遮掩了琵琶的视线。仿佛在马路上一个转弯,迎面一堵高墙,狠狠打了你一个嘴巴子,榨干了胸膛里的空气。”[2]169琵琶脑子里冒出的念头是“她要就在眼前,我就把她从洋台上推下去”[2]169,意念中不自觉流露出对后母的愤怒、痛恨与绝望。由于“《小团圆》是写过去的事”[2]3,《易经》(包括《雷峰塔》)也是写“童年琐事”[2]3,后母是这些往事回忆中绕不开的坎,郁积成为作者潜意识中的童年阴影,随着小说后母到来情节的铺展,后母的阴险、狠毒和刻薄自然会一点点得到揭露和清算,这也是作者一再强调的“我要报仇”的实现。
综上所述,《易经》(包括《雷峰塔》)与《小团圆》虽然都是作者对创伤记忆的回顾与追溯,但叙述风格和情感基调有很大差异:《易经》(包括《雷峰塔》)是温情回溯,《小团圆》是冷漠清算。究其原因,主要是创作时间、作者生活情境及叙述视角等方面的不同。
首先,这是两部作品的创作时间不同和作者生活情境变化所致。《易经》(包括《雷峰塔》)创作于1957年至1964年,正值作者父母逝世不久(父亲逝世于1953年,母亲逝世于1957年)。尽管张爱玲早年与父母有过许多隔膜、怨恨、冲突、痛苦与不堪,但逝者已矣,往昔不愉快的记忆因时空距离和失去亲人的悲痛慢慢淡化成温馨的回忆,如同萧红后期的《呼兰河传》创作。加之,作者刚到美国不久,生活和工作尚不安定,东西方语言文化剧烈冲撞,出于寻求安全感和情感慰藉需要,对父母和往事的回忆不免走向温情化。张爱玲曾说:
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5]87
因为过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对过去的人很残忍。同时,这个时期作者与文美夫妇结下终生友谊,并与赖雅相恋、结婚(1956—1967年),友情和爱情的润泽也使张爱玲内心充满柔情。此外还有张爱玲急于立足欧美文坛、闯出一片天地的创作策略考虑。她虽瞧不起韩素英创作,但韩素英《瑰宝》和凌叔华《古韵》等自传体小说在西方文坛的畅销刺激她的创作情感不自觉转向温情怀旧。而《小团圆》创作于1975年,赖雅去世,张爱玲几乎重返过去的隐闭独居生活,除了与文美夫妇、夏志清及庄正信等少数友人有信件往来,与外界几无联系。当时台湾作家朱西宁想给她写传记,她不同意,觉得“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4]2。此前所写英文小说《易经》(包括《雷峰塔》)在欧美文坛的备受冷落,又兼此前在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因论文与中心主任陈世骧的不愉快经历,还有1974年5月给庄正信的信中对自己创作困境的反思:
我这样长久不写“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下去,不用人提醒,自然也是心理一个结,忧煎更影响工作,成为 vicious circle。我总极力给自己减轻压力,与人来往,也希望能让我暂时忘记这问题,像你们即使见了面不提,我也无法忘记,谈过以后又需要多花时间松懈下来,才能够做事。[7]
种种孤寂和不愉快经历,把她逼回早期的相似心境,只不过洗去了早期的情绪化色彩,增加一些岁月与阅历沉淀下来的理性与反思。
其次,创作视角的不同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易经》(包括《雷峰塔》)采取儿童视角叙述,《小团圆》则是成人视角。《雷峰塔》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2]4。成人视角冷静理性,儿童视角显得稚拙和情绪化,也正是这一稚拙和情绪化使叙述充满温馨和柔情。“《易经》对怨恨的书写是单向度的,是一个被母亲伤害的少女的‘控诉’,而《小团圆》,则在真实表现少年张爱玲对母亲的控诉时,更有成年张爱玲对这种积怨的反省”[8],故而显得冷静、理性。如母亲对女儿出国留学恋爱的担心,《易经》以儿童视角叙述:
“还有人说:万一她还没毕业就恋爱了呢?不错,你很可能在英国遇见什么人。年青的女孩子遇见的第一个男人总是,哎,好得不得了。”她极嫌恶的道。
“我才不会。”琵琶笑道。
露别开了脸。“嘴巴上说是不管用的。”
“我不会,我就是知道。”琵琶笑道,“再说,我觉得很不安,花那么多的钱,我得全部赚回来。”[6]5-6
母亲含蓄、担忧的试探口气,女儿稚气、赌气的情绪化腔调,把少女羞涩、逞强和意气化,对母亲又爱依又怨恨的心理刻画得细致真实。而《小团圆》写道: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我要把花的钱赚回来,花的这些钱我一定要还二婶的。”
她像不听见一样。“想想真冤——回来了困在这儿一动都不能动。其实我可以嫁掉你,年纪青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要。”
九莉诧异到极点。从小教她自立,这时候倒又以为可以嫁掉她?少女处女的话也使她感到污秽。[4]120
以上这些是以成人化的叙述视角揣测成年人心理,冷漠、理性地审视母亲,对母亲充满怨恨。
对于喜欢二婶还是三姑问题的回答,《雷峰塔》叙述:
“喜欢姑姑还是我?”露也这么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她当然知道她与母亲有点特殊关系。说不定说喜欢姑姑她母亲不会不高兴。她母亲长得又美,人人喜欢,琵琶是不是最喜欢她应该不要紧。
“我喜欢姑姑。”她终于说了。
珊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什么。露似乎也没有不高兴。[2]126
妈妈、姑姑总是二位一体,她们感情好,在幼小的琵琶心里,说更喜欢谁觉得都不要紧,这是以小孩心理想象和揣测大人心理。“珊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什么。露似乎也没有不高兴”,说明小孩尚不会察言观色,看不出大人脸上和心里的细微情感波动。而《小团圆》写道: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系,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三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4]78
这是以半成人的少女敏感、猜疑的心思揣摩大人心理:“需要拉拢”说明九莉的世故、敏感及姑侄情感的淡漠;“显然不高兴的样子”几个字的变动反映了女孩心理的成长及其心思、情绪的蜕变,真实深刻。同时,这种冷静、理性的叙述语调也蕴含作者对母亲的反思和审视。两相比较,《易经》(包括《雷峰塔》)显然温情、柔和。
最后,中英文不同写作语言的采用也导致了两部作品风格和情感基调的不同。《易经》(包括《雷峰塔》)是张爱玲用英文创作的,尽管中文版译者采取“直译”的方式,“对英语原文亦步亦趋”[2]6,尽量忠实于张氏原作风格,但与早期“传奇”系列的“冷雕”风格相比,《易经》(包括《雷峰塔》)还是显得温情、柔和。而《小团圆》是作者用中文原创的,其冷静、理性的叙述风格,陡转、复沓的罗生门式叙述方式,以及反讽风格的运用等,都比较接近早期“传奇”系列的“冷雕”神采。正如有论者所说,《小团圆》是“张爱玲在现身说法,直接地面对自己记忆的一次最彻底、最直接的倾诉,也是对于自己的前半生最为深入的清理。……她对于人生中的一切其实是残酷的,不仅仅对于他人残酷地观察,也对于自己残酷地观察,面对她的直率,我都有不敢直面的一点点恐惧。她好像多少有点‘无情’,但这是何等深沉的‘无情’,是对于生命透彻到入骨的深刻”[9]。总之,自传体三部曲代表张爱玲晚年创作的最高成就,不仅在创作主题上延续着其一贯的创伤记忆言说,在风格上也基本保持着前后的延续性和渐变性,值得学界深究。
参考文献:
[1]张瑞芬.童女的路途:张爱玲《雷峰塔》与《易经》[M]∥张爱玲.张爱玲外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1.
[2]张爱玲.雷峰塔[M]∥张爱玲外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3]张爱玲.私语录[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4]张爱玲.小团圆[M]∥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5]张爱玲.流言[M]∥张爱玲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6]张爱玲.易经[M]∥张爱玲外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7]张惠苑.张爱玲年谱[Z].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201.
[8]杨联芬.成长创伤与家族史书写[J].中国图书评论,2011(3):72-76.
[9]张颐武.打开二十世纪的记忆:张爱玲和《小团圆》[J].上海采风,2009(6):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