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红 郑庆杰
内容提要: 美国在建设早发现代化国家的历史进程中,既要获得发展,又要面对环境问题。尤其是其建国前对北美大陆的拓殖和100多年前实施的西进运动,征服和利用荒野是其发展主义的主要目标。文明的获得和荒野的消失之间横亘的是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可持续发展问题。本文通过评析《荒野与美国思想》 一书,力图在人类中心主义和生物中心主义的二元框架下,通过重新审视自然环境与国家文化和民族心性、环境议题的历史生成和演变史等方面,来分析全球时代的环境保护议题,从中借鉴中国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在当下的历史进程中面对环境保护与发展问题所可资学习和吸取的经验和教训。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千百年来,古今中外的人们从文学、艺术、哲学等各个领域和角度,围绕着这个主题撰写了浩如烟海的文献,其中既有人类面对大自然的狂暴与无情而展开的对抗和斗争,又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古道西风、小桥流水的惬意田园,更有“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同化”的瑰奇想象。然而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一个问题,却是人类社会近代以来才出现的事情。虽然迄今为止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但人与自然的关系,却充满了悖论和张力。
西方世界文艺复兴以后,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推动社会从中世纪向近代的转变,上帝的神恩救赎和基于信、望、爱的价值规范,作为人类行为的外部性规范框架,在“除魅”①[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钱永祥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 页。中渐失其神秘。伴随着人类秉持文明、理性和进步的信念向现代世俗文明一路凯歌、大踏步前进的号角声,上帝慢慢隐退,人类的力量开始彰显。无论是面对自然界,还是面对人类自身,改造和征服成了彰显人类作为世界主宰的标志性符号,2000 多年前古希腊的“人是万物的尺度”自此也得到了历史的呼应。然而作为一个问题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被当作一把悬在人类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人类自身无止境的需求和贪欲,所实施的对于自然的征服、掠夺和破坏,是对这一“危机”的核心表述。人与自然究竟是征服,还是共处? 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环境保护研究领域中呈现为“生产永动机”②[美]约翰·汉尼根:《环境社会学》,洪大用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 页。“资源保护主义”③胡群英:《资源保护和自然保护的首度交锋——20 世纪初美国赫奇赫奇争论及其影响》,《世界历史》 2006年第3 期。“生态系统论”④[美]奥多尔·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28—245 页。等理论视角。
《荒野与美国思想》 作为直接回应上述发展困境的一本专著,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⑤[美]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荒野与美国思想》,侯文蕙、侯钧译,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全文中双引号引用未注明出处内容均引自《荒野与美国思想》 一书。之所以这样定位,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作者是美国环境史学科的重要开创者和推动者。环境史的研究并非西方传统史学的老兵,而是“新史学”的重要成员之一。1962年美国科普作家雷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 出版之后,引发了社会公众对于生态问题的热切关注,并引发了空前的讨论。生态学和历史学相遇交叉形成了环境史。历史学这门古老的学科从其以人作为关照对象转向以人和自然的关系作为研究的焦点。环境史的研究应着重于三个层面上,即自然本身、人类运用的影响自然的生产模式以及支配人们使用生产方式的文化价值观念①侯文蕙:《环境史和环境史研究的生态学意识》,《世界历史》 2004年第3 期。。其次,这是一本“以小见大”的书。近代西方欧美世界以其科技开路,在早发现代化的道路上虽然获得了粲然的成就,但是环境保护问题却也困境重重。《荒野与美国思想》 聚焦于美国近现代的200 多年历史,以荒野和文明的关系作为讨论主线,条分缕析展开对话。作者笔舌恣肆游走于美国荒野,宏旨却归于人类命运的何去何从。虽然在行笔的字里行间,洋溢着“作为上帝选民”天佑美国的民族自豪感,但是作为早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发展的道路上围绕环境问题的所遇所思,实则能折射出人类发展的通行规则。最后,荒野分析的定位,是一种生态包容的系统论,是从环境伦理出发对化育其中生存发展的万物之权利的伸张。所谓人类文明万物一源、不问西东、殊途同归的美好想象,可能在“人与自然”的环境保护领域,能够得到最好的体现。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一个环境议题之前,对于人类而言,环境表现出更直接、更强大的决定性支配力量,在自然面前,人类的弱小和无力有目共睹,人类只能适应。面对洪水,鲧的“堵”无济于事,只能“疏”。人类文化和历史的发展,总是特定历史环境约束下的产物。孟德斯鸠在讨论不同国家文化禀赋和性格差异性时,认为是各地不同的环境和气候影响了人们的性格和心理,进而导致各个国家不同的政治和制度以及风俗与文化。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分析思路。②[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张雁深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325—337 页。此类决定论的影子在黑格尔的思想里面也有充分的体现,他认为如果探求各民族的历史精神之形成,那么地理环境无疑作为重要的历史基础,充分发挥着其凸显的意义。黑格尔认为是地理环境决定了人们的物质和生活方式,进而决定了民族的精神和心理性格。③[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97 页。
上述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实质意义在于,在人类出现之前,大自然如其所是的那样存在,但是却毫无意义,在人类出现之后,无论是作为人类诞生与发展的母体,还是能够支撑人类自身生存和汲取资源的宝库,自然存在的意义才得以凸显。实际上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认为,人类自身就是自然的产物,因而并不能够摆脱自身作为自然产物的一种禀赋传承和基因传递。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论“离开城邦,人非神即兽”。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13—136 页。亚里士多德的论断其实包含了以下几层意思,首先,人类是自然的产物,无论是具备多么高的智慧和禀赋,人类的动物本性,依然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然而在亿万年的进化中,人类能够逐渐以群体的方式生存,并达成合作,进而以文明的方式聚居为城邦。城邦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的制度化构成,其实是人类通过团结合作,把自己与外部恐怖的大自然以及冷酷无情的充满暴力和黑暗的世界隔离开来的自然空间和人类空间的界限。其次,城邦是人类自身作为与大自然抗争,并以文明化的方式凝聚、沉淀、积累的产物,是人类对于自然的相对意义上的胜出。在城邦之外,人类依然要服从和顺服于大自然面前,但是城邦之内,人类可以通过对自身的历史的认识和智慧性的反思,来获得超越于个体之上的城邦治理规则和立法。因此,城邦是文明和自然的关系界定的产物。
随着时代的发展,地理环境决定论逐渐受到了挑战,那么其核心问题在于什么呢? 当我们离开这种宏大的决定论规律性指向,而深入到其内部进行分析的时候,就会发现从外部环境、特定国家的历史条件、政治制度和资源禀赋、产业发展、贸易往来和技术水平,到人们交往与合作的社会制度安排,以及由历史传承而来并沉淀下来但改变速率非常缓慢的文化价值观和社会心性结构,上述林林总总的各种因素,形成了一套非常复杂而多变的系统环境,当历史的时间和空间作为外部变量对其构成影响时,单纯的地理决定论就不能够形成一种线形的因果分析。然而可以通过以下两条路径,重新对地理环境决定论进行一种合理化的推测和论证。第一条分析路径是地理环境因素作为一种框架性支持。以经济领域的增长函数为例,经济总量的增长受到了土地、劳动力、资本和技术以及制度要素的影响,每一个生产要素在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历史阶段所扮演的角色,在这个函数增长公式中的比重是不一样的,大概在历史的推演规律中在权重比方面先后表现为劳动对土地的替代、资本对于劳动的替代、技术对于资本的替代、制度作为一种整合性要素,最后影响了经济总量的增长。
随着历史的发展,每后一个生产要素,对于前一个生产要素的替代,其权重影响逐渐从线性的关系到几何指数。但是每一个被替代的生产要素,并不因此而失去它的效用,只是作为构成后者发挥其更大的经济增长效应的前提性和背景性基础要素,也就是说,无论技术怎样发达,它并不能够彻底离开劳动力、土地和资本的框架性支持。第二条分析路径是史学领域中的长时段决定论。法国年鉴学派把历史分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三个类型,其中长时段就是一种缓缓流逝、缓缓演变、经常反复、经常有开始没有尽头的循环,这是一种置身于时间之外的,与无生命物打交道的历史。其实际上所指的就是人类活动的外部性、背景性、结构性支撑平台,也就是地理环境。①[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论历史》,刘北成、周立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6—83 页。而中时段和短时段历史分别指的是社会史以及个人规模以上的历史。但是此处所说的地理环境作为长时段历史,并不是绝对停止不动的,而是也有波动有起伏,只是极其缓慢的变化。
众所周知,美国历史发展仅仅200 多年,《荒野与美国思想》 这本书所论述的美国历史的短暂进程,又是如何与我们上述所说的地理环境决定论构成分析上的关联呢? 美国在建国之前的早期殖民地时代,大量的欧洲移民所建立的殖民地点多分布在大西洋沿线,主要集中于北美洲的东北角。美国建国之后,随着工商业和城市的发展,移民人口的迅速膨胀,空间需要拓展慢慢达成共识。著名的西进运动和“俄勒冈小道”是重要标志。特纳的“边疆理论”②[美]弗里德里克·杰克逊·特纳:《美国边疆论》,董敏、胡晓凯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4 页。认为,美国国家的形成,无论是从规模、产业分布、经济增长还是政治框架和民族性格来说,西进运动所带来的边疆拓展,塑造了自由而强大的美国。“一块自由土地区域的存在、持续的经济衰退,以及美国西部地区定居点的发展,共同解释了美国的发展。”虽然特纳的边疆论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批评,但不可否认的是,恰恰是地域拓展、人口的迁徙、产业方式的改变、西部边疆地区的拓荒,反过来构成了对于美国文化和民族性格的影响和国家架构。《荒野与美国思想》 正是对这场西进边疆拓荒运动主线中浮现的荒野与文明关系的再讨论。
发展理论主要分为三个分析范式,分别是现代化理论、依附理论、世界体系理论。①[英]彼得·华莱士·普雷斯顿:《发展理论导论》,李小云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其中现代化理论认为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进行现代化,分为已经完成现代化的早发现代化国家和仍然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后发现代化国家,其中争论的焦点在于,究竟是否存在着各国之间发展阶段的先后顺序,也就是说早期现代化国家的发展路径必定是后发现代化国家所正在或即将遵循的,还是存在着多条不同的并行现代化路径? 受历史发展条件和影响因素的阶段性差异,以及特殊国家的历史文化情境的差异,还有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前殖民地国家独立之后,形成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情绪的支撑所形成的对于以欧美世界为代表的西方早期现代化国家的霸权的反对,进而所主张的多元现代化道路。关于单一现代化路径,还是多元现代化路径,一直争论不休,目前仍未达成共识。②罗荣渠:《现代化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但是从环境保护的角度看,《荒野和美国思想》 所折射出的美国在实现现代化的道路上,荒野与文明所形成的冲突中蕴含的环境保护议题,既具有鲜明的美国地域性特色,更具有跨越国家和民族、政治与文化的普遍性意义。
远古时代,人类祖先最大的问题就是面对无穷无尽的荒野,如何生存下去,而这样的一种人类面对大自然的弱势处境,即便是在人类文明出现之后的几千年内,依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所有的安全和幸福生活,都依赖于从荒野中尽快地生存下来、脱离出来。面对野兽、灾难和饥荒,如何通过火的使用、野生动物的驯养、土地的管理和庄稼的种植,一步步向文明迈进,是人类文明和荒野的早期关系定位,是荒野的退和文明的进。于是在西方的文化史上,很多古典神话、早期民间信仰、文学作品中涌现出关于乐园的多种多样的想象性描述,在乐园的反面就是充满了妖魔鬼怪和阴暗森林的魔鬼精灵世界,这些故事传说发生的背景多为森林和荒野之中。荒野和超自然的、怪异的、神秘的、恐惧的东西,往往是两面一体。最为经典的就是《圣经》 中的伊甸园,荒野作为核心描述词汇,在《新约》 和《旧约》 中一共出现了280 次。最经典的对比就是沙漠的荒凉之地和流奶与蜜之地,因此伊甸园的天堂世界的想象和荒野之地的罪恶感,形成了西方文化母题中的鲜明对比。然而荒野和乐园的这样一对概念,并不能够充分彰显其内部存在的解释性张力。因为在基督教的文化信仰中,伊甸园和世俗世界是截然的两分世界。对世界上超验、全能而唯一的上帝的信望爱,以及随之而来的神经和救赎,决定了荒野在尘世之间的另一层意蕴,就是“进入荒野,寻求自由和信念的净化”。“荒野代表的是基督徒所设想的人类在尘世所面临的处境,它是人性中的犯罪倾向、物质世界的诱惑和邪恶力量的混合”,在这个意义上荒野是一个宗教净化场所。因此在基督教发展史上,我们看到中世纪的修道院往往建立在偏远荒僻之处,只有在荒野中才能够得到净化,只有在荒野中才能够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历练,才能够直面上帝和自己内心的罪恶、得到神的救赎。这样的信仰也充分体现在清教徒的身上,他们远离城市,到荒野之中,就是为了建立他们内心中的乐园,在征服荒野的过程中,越艰辛,进而取得成就越大,他们作为上帝选民的自信心就越足越强,越能够证明他们荣耀归于上帝的自豪感。因此对于清教徒而言,荒野既有工具价值,又有信仰和道德意味。
在美国建国之前,在文明早熟的欧洲大陆,法国的文人们更多的是醉心于修剪整齐的田园和风景。那已经是人类文明对于荒野征服之后,按照自己对于美的意象在现实中建构的产物。然而对于美国的拓荒者(这其中既包括刚到美洲大陆建立殖民地时代的拓荒者,也包括后来西进运动中的拓荒者),荒野是他们最憎恨的对象。因为在一个全新的蛮荒大陆,这批拓荒者所需要面对的,首先是生存下来,他们作为现代美国人的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征服”这个词汇是对于拓荒者面对当时的处境所采取的态度一个最为妥帖的定位。面对漫山遍野的杂草丛林、荒无人烟的岛屿、干涸的土地、肆虐的洪水,只有战胜了这些获得可开垦的土地、舒适的住房,文明才能得到塑造。在拓荒者眼中,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荒野,还有荒野中的土著居民。只有征服荒野,才能够实现文明,但是在面对荒野和荒野中的印第安人的斗争中,人性的阴暗的一面也得到了激发。因此在拓荒者的身上,因为拓荒的过程,面对荒野所激发出来的斗志,本来目的是实现文明,在一定的意义上,有可能激发内心恶的一面而降低人类自身的文明水准。这也是当时的人们备受关注的一种有可能出现悖论的局面。然而对于拓荒者而言,面对荒野的唯一目的就是在功利主义的驱动下,不改变不罢休,开展一场你死我活、要不要活下去的斗争。荒野就是工具,是潜在的为了实现文明而必须处理的对象。
欧洲启蒙运动之后,尤其是欧洲大陆,人类理性在征服自然和世界的过程中攻城略地,无往而不胜,然而人类施加给这个世界的标准也是单一而枯燥的,是功利而实用主义的。因此,浪漫主义作为启蒙运动的另一个流派应运而生,更加强调神秘的、独特的、历史的、特殊地域和民族的、个体和审美的,进而表现为对于大自然瑰奇壮丽的景色和狂暴粗野的无可征服的魅力所表现出了的一种崇高感,这是一种对于伟大和神秘的主体意志的外部投射。①[美]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卫茂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3、147、229 页。在上帝的信仰在世俗世界逐渐被除魅的过程中,自然神论应运而生。17 世纪,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自然科学有能力说明自然的结构,这直接能够应对上帝对于自然世界的设计,因此人类认识世界的两种方式是通过自然和圣经,自然界所呈现的逻辑的完美和精巧以及神秘,是人类所不能够揣测和建构的,那完全是来自于上帝之手,“通过沉思世界而来的美感,并逐渐滋生出对于上帝的信靠,想象着可见的世界的无限壮美,如此广阔天空无法测度的高度,象征着上帝的世界及灵性世界,无限的华丽高度和荣耀,上帝的良善,光明之时,圣洁和快乐的伟大,也进而呈现出世界的味道,彰显天堂的高度”。①[美]阿利斯特·麦格拉斯:《基督教神学导论》,赵诚艺、石衡潭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67—174 页。因而,人们可以通过自然世界的美丽,来感受上帝的造物主之美。荒野的壮美和景色如画,从美学和哲学意义上,伴随着浪漫主义的兴起,人们对于荒野的厌恶感逐渐消退。荒野依然如故,但是审美观的变化正在改变着对待的态度,人们夹杂着浪漫主义和原始主义,在荒野中寻找自由,释放个性,进而人们认为是要在荒野中才能充分表达感官快乐,从社会约束中解脱出来,并恢复人类早期的纯真和天生的高尚以及混合而成的特殊的力量、勇猛和耐力。
浪漫主义和自然神论一起,让身处城市和书籍环境的高雅的欧洲文明人以及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美国人,在对待荒野的态度上发生了转换,逐渐呈现出对荒野的热情。众多的绅士、种植园、博物学家,把荒野当作一个天然的实验室,而非仅仅是文明的材料,他们一方面要在荒野中发现自然神论的壮美感和神秘感; 另一方面要沉浸在对于壮美如山景的冥思中,欣赏大自然的慑人景色,并从中获得智慧和力量。他们“希望求得蛮荒生活的简朴土著情感道德,使自己摆脱虚伪的习惯偏见和文明的种种缺陷,并在西部荒野的孤寂和辉煌当中,去发现关于人类理性及其真正利益的更为正确的观点”,这是原始主义的本质,纳什论如是说。
因此,荒野的审美价值引发了人们的双重情感,自然的壮美,令人敬畏,却很迷人,因此在灵魂获得自由和升华时,荒野显得极具魅力。这个过程是那个时代的人们,逐渐地从征服荒野到欣赏荒野,逐渐从向往文明到反思文明的情感转换。
首先,从民族国家的角度而言,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国家,在它成立之初,其构成的国民主体大多是欧洲旧世界的移民,因此它并不能够在自己独立之后,在与欧洲的竞争和比较中,充分地彰显自己的文化优势,与此同时,欧洲的早熟文明已经呈现出不少腐朽的味道。如何在这种民族主义国家比较中彰显出自己的优势,荒野慢慢地变成美国的财富,并逐渐建构出美国人超越欧洲的道德优越感,“这种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混合,使荒野成为了爱国主义的王牌”。
其次,西进拓荒运动,本来是美国作为现代民族国家,为了解决其人口和资源的紧张,进而实现了一种空间上的拓殖过程。这个议题随着美国国家的强盛和发展,慢慢地成为一种过去,虽然荒野被改造和灭绝,成就了美国文明,但是荒野的美学意义和民族政治意义并行。因此,荒野再也不能够直接地成为文明的敌人,而应该成为文明的并行者,就像梭罗所说的:人类最适宜的环境是野性与文明的融合。
最后,野性是世俗世界的保留区。在梭罗的思想中,如果在城市和荒野之间选择,他宁可选择荒野,主要是因为他认为美国人的生活节奏已经紧张起来,并带着浓郁的功利主义物质色彩,因此这种对进步主义的强大信念,使得技术文明将人类社会生活逐渐带到一片混乱和单调之中,一种机械化的生活方式,使得纯真简朴和文雅的情调逐渐地趋向于毁灭。梭罗反对城市文明中所代表的商业主义和进步主义,他认为荒野是积累情感力量的源泉。现代文明带着进步主义和功利主义,已经把人类带入到一切都是为了工具、为了效率的这样一个目的论取向上来。尽管如此,文明成就的取得取决于人们在早期对荒野的征服,但是人类自身在征服荒野的过程中,所训练出来的能力和智慧,恰恰是被自己所造出来的文明慢慢地摧毁,这是一个异化的过程。为了不使人类自身彻底地掉入现代化的陷阱之中,丧失自身的野性和力量,以及审美与智慧,就要使人们不断地有机会和有条件返回到荒野中去,直接在此以个体主义面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进行反思和训练? “荒野就是野性的储存库,它象征着每个人未被探究的品质和未被开发的能力”,因此荒野是让人再度回归自然,是人类摆脱过度文明对于自己的吞噬和异化的最后避难所。“那是荒野的活力、英雄气概和粗犷,必须在文明的精致、敏感和智力,以及道德演进之间取得平衡。”“必须在野性和文雅,野生和驯化之间取得平衡。”
无论在西进运动的过程中,美国人民付出了多么大的苦难代价,无论俄勒冈小道两旁有多少西进运动中的先锋者的墓碑,总之现在看来,荒野的魅力再也不会回来,能看得见的是漫山遍野的树木和牛羊、整齐的街道、温馨的家园、农场城市和酒店。为了防止荒野毁于文明之手,仅仅靠音乐艺术和绘画来加以呈现、呼吁和保护,是非常弱小的力量,现在需要把对荒野的保护付诸行动。“梭罗认为,荒野是文明人智慧营养的储存库,需要放过、保留和珍惜这些荒野,不仅仅是正在消失的森林,还有正在消失的动物,以及部落印第安人。”
如何协调荒野和文明之间的平衡,政府需要担当责任。1872年3月1日,世界上第一个从公共利益出发的大规模荒野保留区,由当时的格兰特总统签署法案,界定为黄石国家公园。然而历史的演进总是渐进的,人们总是需要在渐进主义的历史进步目标和审美的荒野价值意义的挖掘之间,逐步地实行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转换。即便是像黄石国家公园这样一个法案的通过,其最初的目的也不是一个保护荒野的原初目标,而只是他们要阻止私人获取和开发温泉瀑布和景观,并为纽约州提供充足的水源这样一个实用主义的目的,因此,荒野的保留是无意的产物,是人们的非意图的意外后果。
以黄石公园为代表的荒野保护只是一个开始,自此人们对于荒野保护的呼吁声越来越高,在进步主义指引下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准则,越来越受到更多人的质疑,但是他们并没有让步的迹象。立法者逐渐认识到荒野的保留,既是为了商业目的,也有非功利价值。
纵观20 世纪主要的环境保护话语,有两种分类方法。第一种认为人们对于环境保护的话语修辞模型包括三个方面,一是规制话语,也就是由那些负责决策和制定环境政策的权力机构发布的,更多的时候自然被视为一种资源; 二是科学话语,是通过科学方法建构起来的认知对象,更多的是依赖于技术型的专家; 三是诗意话语,是强调自然的美丽、灵性和情感。①[美]约翰·汉尼根:《环境社会学》,洪大用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43 页。实际上这个环保话语类型的三个方面,在美国关于荒野保护的过程中,有分别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的对应。其早期的时候,更多的是政府所持有的规则话语,以进步主义为指向的资源开采和挖掘空间利用的定位。随之而来的是荒野的审美价值被挖掘,也就是民间各个方面关于自然所具有的美丽灵性和情感的描述性话语。第三方面就是在环保问题出现之后,荒野逐渐地遭到破坏,人们逐渐意识到它的价值,单单靠审美,并不能够使它在政府的政策和规则制度的决定中胜出,因此需要技术专家通过科学的收集证据和数据统计,来进行一个中立性的专业定位和分析。
关于环境话语的类型,还有另一种分类,它包含三个方面,分别是田园话语、生态系统话语和环境正义话语。田园话语与保护自然的理由,更多地定位在自然具有无价的美学和精神价值,因此主张保护和回归自然;生态系统话语是以科学的论据来证明,人类对于生物群的干扰会扰乱自然的平衡,因此要通过生物科学和生态伦理学的界定,对荒野进行保护; 环境正义话语,是指为了所有公民都有能够在健康环境中享有安静的工作和生活的权利。因此这是一种政治经济学的定位,更多的关注在环境问题的解决过程中的政治经济框架和不平等的突围。在美国荒野保护运动中,约翰·缪尔这个人物是非常重要的,他以田园主义话语作为表述风格,并且具有神秘主义的个人风格。然而他并不仅限定在田园表述风格上,在旧金山这样一个缺水地区,是否建立一个水库的问题方面,也就是和赫奇保护计划,为了对抗商业主义和功利主义,缪尔充分展示了他的个人魅力,以及他的动员和组织才能。
而奥尔多·利奥波德,更多的是从生态系统话语立场出发,将一个科学家的理论与一个浪漫主义的道德和美学进行综合,充分地考虑生态学意识和土地伦理,来挖掘荒野的背后所折射出的新型人与土地的关系。①[美]奥多尔·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28 页。他认为保护这些野生地与美国人的生活品质,以及一种超越物质需求的国家福祉利害相关。“在美国早期西进运动过程中,对荒野的征服是文明的标志,但是目前物质主义充分发展和满足的时候,文明的定义就需要重新得到界定,也就是尊重和保护残留的荒野。”利奥波德将人类置身于荒野之中,重新定位一种生态伦理的立场,他认为自古希腊时代以来,就有一个大生命链,所有的人类和其他生物,统一归属到这同一环境系统之中,他们是这个系统中的共同体成员,因此人类和其他生命共同体成员是平等的地位,而非凌驾于其上的主人,进而一切伦理学体系都必须建立在尊重生命的基础上。“土地伦理仅仅是扩大了这个共同体的界限,它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或共同称为土地”,这是一种生态学良知。“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转变为这个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
利奥波德认为,荒野揭示了土地曾经如何,今日又如何,以及明日应当会如何。因而需要进一步追问的就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思考:“我们想象的是工业支撑着我们,却忘记了是什么支撑着工业”,因此,荒野的价值绝不在当下,而是在于未来。
而环境正义的表述,是一个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需要充分考虑到一个环境议题,主要涉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享有健康权利,因此它主要包括对自身处境的知情权、对有关环境问题的听证权、对造成污染的人们获得的补偿权,以及在解决环境问题中的民主参与决策权。环境正义话语,把环境问题的焦点从环境问题的标定转换到环境问题的决策和实施过程中。然而无论是在美国荒野问题的保护过程中,不断地通过各个方面的参与,进行争取和影响决策的过程,还是在我国作为发展中国家所出现的保护环境问题的一系列争端,我们会发现环境问题,无论是从其最起初的环保问题标定,到把它放置到公众面前引起大家关注,进而运用大众动员激励参与,进而动员媒体和科学界的力量,提供科学论证和支持,再到影响决策和政策,实际上仍然是一系列的政治经济过程,其中不乏社会组织和社会动员。非常有趣的是,在约翰·缪尔早期成立的塞拉俱乐部,主要是为了保护荒野,然而在几十年过去之后,塞拉俱乐部实施了他的第一个环境正义政策,宣称为了实现我们的使命,保护环境,给地球一个可持续的未来,我们必须在国内和全球实现社会正义和人权。这是环境保护主义话语,从田园主义向生态系统理论,进而向环境正义转换的历史过渡,当然,这样的转换也充分体现了在当下的全球化语境下,环境问题是如何嵌入到一个更复杂的政治经济分析框架之内。尤其是对于我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当面对涉及公共利益的环境问题时,切不可大而化之、笼而统之地简单化处理,而要充分意识到它内部的复杂性,长期性和过程的艰巨性,并进而用一种客观冷静的政治经济话语框架来进行分析,并充分认识到权力和资本在中国的市场化路径中所形成的复杂而难解的关系。
在哈丁关于公共物品的保护“悲剧”论证之后,①Hardin:Tragedy of the commons, Science #3,December 1968:Vol.162,pp.1243 -1248.如何重新认识公共和私人之间的权力配置和安排,就成为众多学者共同关心的话题。奥斯特罗姆夫妇在全球各地基于社区的集体合作所做的小型调查和试验,基于几百个案例的调查和分析,认为将公共物品置于小型俱乐部和社区的集体合作之中是可取的,能够得到资源的有效配置、利用和保护。②[美]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余逊达译,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此外亦有很多公共物品的处置过程中,在公共决策中,通过私有化的方式得到了配置,而这背后的决策信念,端赖于新自由主义的盛行,认为私有的产权反而能够得到保护和执行,并更有效地激发所有权者的保护动机。然而,无论是在美国保护荒野的过程中,还是在美国西进运动过程中,20 世纪30年代美国大平原地区的沙尘暴发生之后,关于西部各州的部分公有土地到底是掌握在政府手中,还是掌握在私人手中通过市场化的交易进行分配,进而产生最佳的保护效力,形成了一场争论。但是实践证明,当把西部的牧场放在个体私营牧场主手中的时候,他们并不能够进行一个有效的保护和利用,而是过度放牧,进而导致了最终的沙尘暴灾难,作为一种公共危险事件影响到了大多数美国地区的生态环境。环境问题作为一种公共物品,它会影响到更多人,因此对于环境问题的处置,最终归结到环境物品的公共所有权,定于公权力手中还是归结在私人手中,然而市场化的交易和逐利的趋向,导致私人并不能够在很大的程度上把外部性成本内部化,却反而有可能相反,招致环境灾难。
在唐纳德·沃斯特关于美国西部的水利工程的调查中,西部严重缺水,但是却要大力发展农业。在各大水利工程的实施过程中,众多的利益主体参与其中,而导致了环境灾难,这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美国大坝水库建设实践。20 世纪40年代,联邦垦务局开始规划科罗拉多河储水工程,包括十个水坝,花费10 亿美元。其中围绕着艾科公园的水坝建设,分两派,一派是支持者,包括各种城市俱乐部商会、水电公司、用水者协会、垦务局,以及一个纳瓦霍族印第安人部落; 而站在另一边的是某些东部国会议员,教育机构,资源保护和自然保护组织。在美国的决策妥协过程中,一方面取决于资源保护主义; 另一方面取决于地区的可持续发展。地方政府一方面允许了部分水坝的建设; 另一方面又撤销了部分水坝的建设,最终在荒野的保护与地区发展的妥协中取得了平衡。然而水库的建设往往是在几十年之后才能产生它的恶果,就像胡佛水坝的建设一样,2000 英里长的科罗拉德河被拦腰截断之后形成的土壤碱化和水质盐化,进而影响到了科罗拉多河作为一条国际河流的下游的墨西哥土地使用水。这样的恶果是并不能够在前面的政策妥协过程中得到预料,并妥善得到解决和避免的。但是导致环境恶果,却是由其他国家和地区或者底层的民众或后代来承担。沃斯特其实更担心的应该是在这样一个缺水的西部地区,水就是最重要的资本和价值,对于水的控制,会构成一个集权利益集团,进而它能够让这个地方的政治生态发生变化。“加州的水利发展史,就是用公共工程设施,建立高度集中的私有霸权的历史,经济上如此,意识形态上也是如此遥远的外部势力,由官僚和市场构成的利益群体得到相当大的权力,而个体农民和小社群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却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①[美]唐纳德·沃斯特:《在西部的天空下:美国西部的自然与历史》,青山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60—84 页。
历史何其相似,中国1990年代末期开始的西南地区怒江大坝水电站建设,原计划要建立13 层级的水电站,落差一千多米的怒江,拦腰截断,形成13 层级平面镜湖,围绕这样一个公共利益的重大水利环境工程,各方展开了博弈,其中包括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水电开发商、库区地方民众、各路媒体,以及自然之友等非政府环保组织。在整个围绕大坝是否可以建设的争论过程中,问题的界定、民众的动员、两级政府的利益诉求目标的差异性、媒体的环保话语建构、地方环保组织的民间动员联络、开发商的政策游说、科学界的论证和说明纷纷登场,共同促成了水坝是否建设的最终结局,怒江是否可以建设水电大坝,目前仍然在争论中。不管这场争论最终结果如何,作为一个涉及更多公共利益的环境保护事件,其中最关键的依然是,在怒江地区的生态保护和地方发展之间,如何取得一个平衡。
在美国荒野保护运动过程中,实际上涉及两个关于环境问题的中心主义,一个是生物中心主义,一个是人类中心主义,其最根本的争论焦点在于,在荒野保护中,到底是以生物众生权利皆平等的理念,去开展环境伦理保护和建设,还是一切以人类为中心。生物中心主义在前面所论述的生态系统理论中,已经得到了充分论述,这里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人类中心主义中有一种表述风格,容易让人迷惑,那就是资源保护主义,这往往是政府决策部门所采用的依据。虽然最终也实现了环境保护的目标,但它是一种有条件的保护和有条件的资源开发,其最终指向仍然是一种发展主义的目标。荒野和其他的环境资源,是一种工具性的定位,而非一种目标,那么就无法更进一步地谈及,在这个目标定位中,众生以及其他民众的环境健康权利是否能够得到尊重和认可。只有为了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和发展,他们才保护资源,而不是为了环境的久远的可持续发展本身。
我们可以反观在当下的中国,更多是在一种保护与发展的话语框架下来讨论环境问题,实际上是以一种资源保护与开发的定位作为核心要素。即便是保护,也是为了发展。这样的一种保护与发展的对立关系,并不是一种辩证法的和稀泥,而是需要得到一个政治经济学的深度框架分析和细化。其最终的定位不是政策指向保护或者发展,而是在政策执行的过程中,如何实现一种程序上的公平和正义,能够让各方的声音得到一个有效的渠道和空间,加以表达和诉求。因此需要得到更多关注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谁的利益得到了表达? 谁的权利得到了伸张? 谁的问题得到了凸显? 谁的目的得到了实现?
回到美国荒野保护,最终我们要定位在一个聚焦点,就是荒野理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理论,它包含着什么。第一,荒野曾经作为文明的对手,人类文明从与荒野的对抗中得到了自身的增长,而随着文明的进步,荒野逐渐被缩小和消灭,截止到目前,美国荒野占整个国土面积只有2%。那么这些未开发的荒野,实际上它的价值更在于将来能够提供一种最后的保留地,让人类重新在与荒野的相处中,体验、培育和恢复曾经在发展的早期与荒野相抗争的过程中所得和所失,这样的空间,能够提供一个反思的机会和可能。第二,世界的本源在于平衡和比较,既然荒野和文明是在此消彼长中推进,那么它们在人类发展物质文明得到丰裕的同时,就有一个取得均衡的机会。因此,人类在荒野中,能够让它成为文明的生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在孤寂和社会、自由和秩序、审美和面包之间取得均衡。第三,美国的民族性格曾经在荒野的征服中得到了塑造,因此保留荒野实际上能够让美国人不过度地沉迷于自身所创造的文明并被其淹没,而是能够有机会重新回到荒野之中,与之抗衡,与之协调相处,并且能够重新得到一种自由的追问和历练,有利于民族性格的保持和培养。第四,20 世纪60年代的反主流文化,把批判矛头指向了美国的传统价值观。所有的中央集权、资产阶级波尔乔亚的美好生活、都市化和工业化,都不再是人类的拯救者,而是毁灭者,人们也不再去过分地崇敬技术、权力、利润和经济增长,爱和平和自由以及共同体才是日常生活中值得追求的美好事物,因此,“一种新的、具有生态学情感的、以和谐为指向的野性化的科学性与精神性的文化”,将荒野视为一种未知和不羁的象征,到荒野中就是寻求自我、逃离社会、反抗主流文化。这时候的荒野保护运动相伴随的除了这种反主流文化之外,还有一种新式的环境保护主义,这是一种生态学上的觉醒,以道德而非经济的角度来看待荒野,这样的一场荒野保护运动,最终的结果是联合国的人与生物圈计划。其中包含了生物圈的物种多样化、基因多样化。第五,荒野代表着美国梦。西部拓荒运动过程中,西部牛仔是美国文化的重要象征,个人主义、追求自由、敢于冒险、勇于创造,是美国历史文化的标志性象征。保护荒野就是保护美国文化和民族性格。第六,当美国大地上充斥了大量的文明城市和家园,而荒野再也找不到生存的空间,人们就再也没有一个在地图上可以找到的空白点,实现思想上的多样性和对于自由的保护与追求。“可以把荒野看作一种为了保护自由的政治理由,为了逃离专制的政府、政治的压抑和中央集权的控制。”第七,美国文化中的荒野价值在于可以让人们有一个空间,从一个个体的起点开始,一次又一次地不断返回到这个人类与自然相处的最早地方,以恢复和培养自己的创造力,其中包括艺术的创造力和思想的创造力。第八,对于精神健康和宗教信仰,荒野能够提供一个契机、一个空间、一个机会,使人类能够在其中得到生存训练,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童子军的早期训练,以及户外生存训练。
对于美国荒野保护运动的讨论,自从西进运动开始之后,以及边疆开发的完成,荒野运动就慢慢浮现,进而在历次荒野运动的保护中,不断进行动员和权利诉求。因而它给人的直觉好像是一个线性历史过程,然而在美国历史上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1959年才进入美国的阿拉斯加州。阿拉斯加州的荒野保护,呈现出了一种时空的交叠,在早期美国现代化进程中和西部拓荒的过程中,底层的人们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能力能够在生存之余对荒野进行审美关照,因此原始主义、神秘主义和浪漫主义,以及自然神学凝合在一起的对荒野的喜好,大多都是上层白人或有教养、有钱的人所做出的一种生活选择和反应,或者直接说对荒野的关照其实是一种休闲生活的产物。随着20 世纪美国物质生产的极大丰裕和发达资本主义建设的完成,因而有更多人在物质生活满足之余,转向荒野的追求和保护。那么阿拉斯加同样面临这个问题,对于阿拉斯加所处的北极的地理位置,以及它极少的居民(其中包括土著居民),在阿拉斯加的保护荒野与地方发展开发过程中,依然面临着当初美国西进运动过程中的一系列问题,如何对待资源的开发,如何对待物种的多样化保护,如何对待土著居民的权利。然而问题虽然还是当年的问题,但是问题解决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价值观环境,却不再是当年的环境,人们的环保意识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人们对待土著居民的民权保护得到了立法和伸张,因此能够使得阿拉斯加的荒野保护与地方发展在一种较为均衡和平和的状态下缓慢地进行。然而因为当下的阿拉斯加保护问题,置于一个全球化的发展脉络之中,交通条件、信息条件、设备更新,以及资本流动,都比原来更快,更强,因此如何去对待阿拉斯加在这个新的时空交叠条件下的荒野保护问题,依然是一个对于美国人来讲的重要问题,它不仅仅是某一群体或某一地区利益的问题,而依然是一个环境与保护,发展与文明如何相处与均衡的普遍议题。
关于荒野的拓展与保护,从19 世纪50年代到现在为止,不断地呈现一个热闹非凡的众说纷纭的场景。当年是为了生存而求得一个文明的生活处境,进而实现对于荒野的征服和拓荒,然后是为了保护文明的最后家园,通过保护荒野来得到保护文明,那么发展到今天,眼前的问题却呈现出另一个具有悖论的话题:因爱而毁灭——对于荒野的保护与热爱,反而有可能摧毁荒野。因热爱荒野而导致荒野的死亡。从这样的一个悖论,我们可以发现,现代城市文明的发展已经提升到多么强大的压力,导致人们想不断地对它进行逃离,进而选择回归自然和回归荒野,而回归自然和荒野,此时就要进一步地细化分析,不单单是一种回归,而是一种怎样的回归。究竟是一种个体的力量,重新地面对荒野,还是由国家和商业性的开发保护机构,提供各种机动性车辆方便进入的快车道和与荒野安逸相处的生活条件。如果是以一种没有保护的个体的力量重新面对荒野,那么无疑依然能够传承早期美国人的个体主义和民族性格与荒野相处所塑造的过程和机制。但是如果是商业化的开发和保护后的荒野,作为一种旅行观光,显然,荒野只是文明的调味品,只是人们对于现代都市文明的暂时逃离,即便如此,人们在商业化旅行过程中,对于荒野的探索和参与,反而因为荒野的物质承载力、生物承载力和文化承载力,无法面对如此巨大人流量,进而有可能导致荒野生态崩溃。不保护,因为人流量巨大,荒野就会崩溃掉,如果通过高度管理加以保护,那么就有违荒野保存的本质,人们仍无法参与其中。而怎样在这个保护的细化问题上,实施不同的保护与参与路径并求得一种平衡,又成了荒野保护的最新问题。
让我们把眼光从美国的荒野保护运动中提升拓展出来,进而观照整个国际视野中的荒野保护,我们会看到,依然存在着当年的一系列问题。当年的美国西进运动中所出现的荒野保护问题的时候,更多的是东部发达地区的有钱的人们和上层阶级的人们加以关注,而在整个国际视野的过程中,依然是发达国家的荒野保护意识强于发展中国家,当他们实现了经济的自我发展与满足之后,更多地可以把自然资源的关注视角,从自身的国家转移到发展中国家,比如非洲。而此时的问题依然是在一个新的联合国人与生物多样化的全球话语框架下进行讨论,都必然面对着如何使两个主权国家或多个主权国家之间,因为发展阶段的前后不一致,就环境和生物保护问题达成妥协和一致意见。当我们从一个民族主权国家的独立性、国际外交关系、全球资本和生产分工贸易体系,以及文化霸权的阴影下,反过来关照一个时空叠加中的环境保护问题时,其复杂性需要更高的具有全球视野的政治和事务治理经验和智慧来处理。
正如前面所说,美国荒野保护运动实际上是美国一系列环境问题中的一个焦点性议题,在这场环境保护运动的过程中,依然呈现出三种话语——田园主义话语、生态系统话语和环境正义话语。然而正如唐纳德·沃斯特对于特纳边疆理论的批评,当特纳自信于边疆理论,能够以一种自由主义的空间和开放式的探险,为美国的社会生活和政治构架提供一个塑造机制和保障的时候,他忽略了这种传统主义宏观叙事史学对于西进运动过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基于资本、阶级、种族、文化、性别所带来的不平等和内部的差异性,而后者恰恰是需要得到关注和强调的,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历史,是底层的历史,是微观日常生活的历史。而这样的批评同样可以反过来针对《荒野与美国思想》 进行追问。在荒野与文明中,在荒野与美国民族性格中,寻求荒野的保护和发展定位,依然是一个稍显宏大的议题。作者并没有把讨论和追问的笔触,放到伴随着美国西进运动以及西部地区发展中的一系列问题,包括土地、种族冲突,文化认同、环境保护、农业资本控制、水利工程与资本垄断集团等。从某种意义上看,西进运动虽然通过拓荒者对于荒野的征服,塑造了美国文明,但是同时也需要看到,实际上在对荒野征服过程中,如果不能够妥善地去关照和处理内部的不平等和差异性,反而会制造更多的苦难和血泪,以及不平等的再生产。因此,在关于荒野的宏大叙事中,如何将笔触伸到西部区域的日常生活之中,关照千千万万个那些拓荒者以及他们的后代、社区和族群的生存境遇,以及在当下荒野存在并得到保护的前提下,西部的居住者又是如何与荒野相处,世界的真实面目才能够将其复杂性和丰富性进一步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样的荒野才不会是单一地建立在神秘主义和浪漫主义协调下的荒野,而更有可能是一种呈现粗粝的生活本来面貌的荒野。
当下的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虽然大多数地方的民众依然面对的是一种小康生活的建设和资源的获取与发展,但是由于中国地域广阔,内部区域空间发展阶段的不均衡性,呈现出一种多层次交叉的立体复式结构,因此东部地区和发达地区以及社会中上层的人们,开始以一种旅游的方式参与到自然环境之中,但是究竟在一种怎样的意义上能够反观荒野和生态环境,对于中国民族性格和个体心性取向的影响,依然是一个模糊不明、值得探讨的问题。但是值得警觉的是存在的另一个问题:基于地方政府产业转型,为了发展旅游业,很多大江大河、自然资源被地方政府以一种商业化旅游的方式加以完善和包装之后,按照商业化的模式进行运作,这种资本参与自然资源保护与开发的过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目前在中国的大地上处处如火如荼地表现出来,甚至很多地方都以全域旅游的方式进行开发。这其中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虽然不能够直接和本书所讨论的美国荒野保护运动中的问题相提并论,但是更多的共同点在于,其中有资本和市场的运作,有政府的参与,有民众的参与,多个主体之间的健康权利、利益互补与地方发展之间怎样得到一种均衡,这项任务复杂而又艰巨。此外还需要一个考虑到那沉默不语的千山万水,被作为一种工具主义的商业化利用,那些万千动物和植物的生态伦理权利,又如何得到申诉生长和保护? 希望我们能够在比较和鉴别中,寻找到一条妥当的发展之路,尽管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