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翻译视角下汉语典故的翻译
----以《书谱》中的典故翻译为例

2018-01-30 01:46王振威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书谱张译典故

顾 毅, 王振威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222)

唐代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孙过庭所撰并书《书谱》既是草书范本, 又是书界公认的书论经典。 其中有关书法临摹、创作、欣赏等思想被书界奉为圭臬, 而相关书法命题的阐述多使用典故, 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书谱》的文采, 对译者也构成了挑战。

目前《书谱》有三个英译本,分别是孙大雨译本、张充和与傅汉思合译本(以下简称张译本),以及毕罗译本。孙大雨(1905—1997)为新月派诗人、莎翁戏剧翻译家。季羡林在为其《古诗文英译集》所作序言中称他是“真正精通中英两国文字的学者,一个完全合格的译中为英的翻译家”。张译孙过庭《书谱》及姜夔《续书谱》,合称TwoChineseTreatisesonCalligraphy,1995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毕罗(Pietro De Laurentis)为意大利汉学家,被白谦慎誉为“欧洲最优秀的书法史研究者”。

吕立超、何苗、刘彦仕分别从语用学、文化翻译观视域、文化协调论视角就《书谱》中的典故进行研究。本文在深度翻译视角下,对比分析孙大雨,张充和与毕罗《书谱》译文中典故的英译,并就此展开翻译批评。

一、 深度翻译

1. 深度翻译策略

“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源于“深度描写”(thick description)。“深度描写”是人类文化学上的概念,由美国当代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 提出,主要是为了凸显文化的差异性和异质性。

基于“深度描写”,加纳裔美籍学者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于1993年提出“深度翻译”这一概念,即通过注释、评注等方法将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和语言环境中,使源语文化的特征得以保留,目的在于促进目的语文化对他者文化给予更充分的理解和更深切的尊重[1]427。赫曼斯 (Theo Hermans)则正式将深度翻译引入翻译研究,认为“深度翻译突出了译者的主体性地位,否认了翻译是透明的或中性的描述,并将一种叙事语言带进描述之中,从而使描述具有了明确的视角”[2]。

在跨文化翻译过程中,深度翻译策略可以最大限度还原译本的历史与文化语境,从而有效减少目的语读者对原语言文化的疑惑与误解,有助于本土文化的传播,实现多元文化的平等对话。

2. 深度翻译的表现形式

深度翻译涉及注释等“类文本”(即“副文本”)。许德金和周雪松将类文本分为“文本外类文本”和“文本内类文本”[3]。王雪明和杨子指出“文本外副文本”包括目录、图解、附录、后记等,“文本内副文本”则主要是注释[4]。据此,李雁将深度翻译分为“文本内深度翻译”和“文本外深度翻译”[5]:前者指在译文正文中进行深度语境化翻译;后者可以理解为译者为了使读者了解源语言的文化而添加的边缘副文本,包括封面、序言、注释、人物关系图、插图等。

笔者采用曹明伦的分类,即以正文为标准将深度翻译分为“显性深度翻译”(在正文外添加注释)及“隐性深度翻译”(在正文内增添字词)[6],原因有二:①文本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短至一个词,长到一部百科全书,有时也包括图表等。②文本外与文本内深度翻译的划分更注重的是形式上或者说副文本的位置,而隐性深度翻译和显性深度翻译更凸显译者主体性,通常,译者为了使译文更加清晰,会在正文中自然而然地补充相关文化背景信息,客观上进行文化阐释。因此,本研究的隐性深度翻译指隐含在正文内的、对相关语言文化信息的增译,而显性深度翻译指独立于正文之外的通常意义上的注释等深度翻译形式。

二、 深度翻译视角下《书谱》中典故的英译

1.《书谱》中的典故

《中国典故大辞典》[7]将典故分为事典和语典。所谓“事典”是指诗文等作品中引用的古代神话传说故事、历史故事、寓言故事、宗教故事等。如《文心雕龙·事类(用典 )第三十八》开篇即讲:“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所谓“语典”是指诗文中引用的有来历出处的词语。

孙过庭《书谱》中引经据典,用于说明其在书家品评、学书态度、书学标准、书法鉴赏等方面的思想。

2.《书谱》三译本中典故的翻译

(1) 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隋珠和璧,异质同妍。[8]114

孙译:The two celebrated beauties Scarlet Maple and Green Lute were both ravishing but each in her own way; the Pearl of Sui and the Jade of He are equally valuable though unlike in quality.[8]115

张译:Jiang Shu and Qing Qin, though different in appearance, were equally attractive women.The Marquis of Sui’s pearl and Bian He’s jade, though of different materials, were equally valuable.[9]14

毕译:It is like Jiang Shu and Qing Qin who had a different posture, but the same grace; or like the pearls of Marquis Sui and the jade disc of the He family, whose substance was different, but equally beautiful.[10]60

《榔嬛记》云:“绛树一声能歌两曲。”《汉书·司马相如传》注:“青琴,古神女也。”庾肩吾诗云:“绛树及西施,俱是好容仪。”“隋珠和壁”指“隋侯珠”与“和氏壁”。《淮南子览冥洲》“隨侯之珠”注云:“隋,汉东之国姬姓诸侯也。隨侯见大蛇伤断,以药傅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隨侯之珠,盖明月珠也。”《韩非子·和氏》记载了“卞和献壁”的故事。孙过庭借“绛树青琴”与“隋珠和璧”两个典故说明书法风格不同,但各美其美。

孙译本将“绛树青琴”译为“ The two celebrated beauties Scarlet Maple and Green Lute”,以隐性深度翻译的形式在正文中增译了“the two celebrated beauties”,明确了绛树青琴为古代两美女,但二美的细节没有交代。张译本采用异化策略,音译人名,对美女与宝物的交代更详细一些,即相貌不同,质地各异。事实上,孙译与张译都淡化了原文的典故。

毕译正文亦采取异化策略,直译方法,音译人名。另外,通过增加脚注这种显性深度翻译形式,如“Two beautiful women from antiquity, the former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he latter very likely only a legendary figure”,“Zhu Jianxin”等将人物的年代、历史真实性、典故的出处等悉数列出,满足了读者从孙译及张译本中无法获得的文化信息,同时脚注也没有破坏正文阅读的连续性。正文与脚注的关系类似新闻语篇中新闻导语与内容详情的关系,想了解大致内容的读者可以止步于正文,有意获得更多信息的可以看脚注。毕译通过脚注的形式,凸显了原文中的典故,完成了当前文本与历史文本的对接。

(2)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8]114

孙译:I heard it said, one should have a Nan Wei home to sing in public praises of his fair lady, or a Long Quan by his side to speak of any miracle his sword can do.[8]115

张译:I have heard that you can discuss feminine beauty only when you have at home a woman as attractive as Nan Wei and that you can speak of sharpness only when you have a sword as good as Longquan.[9]15

毕译:One hears that only those who have in their family one of the appearance of Nan Wei can discuss of virtuous and beautiful women, and that only after having possessed a sword as sharp as that of Longquancan one speak of cutting and breaking.[10]60

此典故源于魏曹植《与杨德祖书》:“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孙过庭以“南威”与“龙泉”两个典故说明书法评论家应具备的资质,说明只有自身艺术实践丰富、艺术成就高,才有资格去评论别人的书作。

孙译采用异化策略,直译方法,音译“南威”和“龙泉”,无添加背景知识,读者很可能就“Nan Wei”是谁,“Long Quan”是什么,与剑是什么关系,旨在说明什么等问题产生疑惑。张译本于正文中添加了feminine beauty, a woman as attractive as Nan Wei,至少使读者知道了南威是个美女,通过a sword as good as Longquan知道龙泉是把锋利的宝剑,再加上话题feminine beauty与sharpness等语境铺垫,基本上能使读者明白话题是什么。重要的是,张译文增加了关于龙泉剑的脚注,如“Because the characteryuan渊, being the personal name of the f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 was taboo in Tang times, the characterquan泉 was substituted for it in Tang texts.”详细说明了典故的出处,解释了“龙渊”变为“龙泉”的原因,从侧面向西方读者介绍了中国古代的避讳文化。毕译较之张译的脚注更加细致清楚,典故所涉重要书名、人名、关键词等均有汉字对应,如“StratagemsoftheWarringStates(Zhanguo ce战国策)”,“ Yang Dezu杨德祖”,“Longyuan 龙渊”等,避免了拼音音译而导致的歧义。

(3)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8]80

孙译:The ideal of perfection consists in the successful fusing of the rich and the simple into a confluent harmony.[8]81

张译:“Only when elegance and substance are balanced can human perfection be attained.”[9]2

毕译:“Native substance and acquired refinement being equal, thereafter one is a gentleman.”[10]43

《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彬彬:形容配合协调。礼乐是文,外在的;仁义是质,内在的:二者兼备,方为君子。孙过庭在以此语典来推崇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兼具质朴与时代审美风格的王羲之书法。所谓“语典”是指诗文中引用的有来历出处的词语。

孙译与张译中都采用perfection一词,前者为the ideal of perfection,后者为human perfection。不同的是,张译用注释的方式说明了语典出处,如“Lunyu”, 一定程度上建立起了human perfection 与儒家思想的关联,即君子是理想的人格境界。虽然张译并未出现对译“君子”的gentleman,但由其注释可见其选词的理据。毕译注释直接引导读者去参阅《论语》的英译文,标明页数, 如“SeeLunyu, p.1315.”。鉴于《论语》在西方的译介历史与西方读者对它的接受及认知度,这种处理对英语读者来说是直接的、可行的。

(4) 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8]104。

孙译:After that, the style simply goes like a barque sailing on a gentle sea: thoughts unfurl while onward speeds the brush; what is brushed, then dips and bows unwittingly from billow to billow; while up ten masts and down the poles, flags flash and flutter in unison, greeting hilariously the briny breeze and the incandescent noon-day peace.[8]105

张译:Indeed,[mastery]is like Sang Hongyang’s mind, which calculates without limit; like Cook Ding’s eyes, which need not see the whole ox.[9]11

毕译:Moreover, one will act as Hongyang’s mind that calculated without a pause, or like Pao Ding’s eyes that did not see the entire[body]of the ox[while he was butchering it].[10]56

《汉书·食货志》载:“桑弘羊,洛阳贾人之子,以心计,与东郭咸阳、孔仅三人,言利事析秋毫”。《庄子·内篇·养生主》载:“庖丁曰:始臣之解牛也,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此处孙过庭以“弘羊”与“庖丁”两个历史典故说明书法技艺精熟,得心应手。

孙译本完全抛开了原文典故及形象,以大段文字描写了技法纯熟、笔墨酣畅的状态。如果抛开典故的形式,单纯以达意为目的,孙译这种处理是可以接受的。张译本在正文中括注mastery一词,首先明确了“书法技法的把握”这一话题,通过上下文,尤其是calculate与cook两词的使用,读者或许会对大意领略一二。毕译不仅在正文中括注了相关内容,补充了帮助读者理解的、原文中隐含的上下文信息,更重要的是通过注释的方式交代了弘羊这个历史人物的详细信息以及庖丁解牛历史故事的出处,如“Hongyangs’s (152-80 BC) surname was Sang桑,he was a Han official particularly able in making complicated calculations in his mind ”,“Zhuangzi”等,对文化进行了深度阐释。

(5) 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8]86

孙译:Yang Xiong declared that poetry is a trivial thing, not a fit object for manly occupation.[8]87

张译:Yang Xiong called the poetic genresshiandfupetty pursuits in which a grown man does not engage.[9]4

毕译:Yang Xiong said that theshiandfu[literary genres]are a minor art,[hence]the mature man does not practice them.[10]47

杨雄《法言》:“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士不为也。’”“虫”指虫书,“刻”指刻符。虫书、刻符是西汉学童所习秦书八体中的两种,纤巧难工。雕琢虫书,篆写刻符,比喻微不足道的技能。后来,便有“雕虫小道”“雕虫小技”或“雕虫”这些说法。轻视书法学习的人引杨雄的话说明诗赋尚为小道,笔墨毫厘更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遂孙过庭借此典故批评对待书法的错误态度。

孙译采取意译法,将“诗”与“赋”笼统译为poetry,这是为方便读者理解而牺牲了原文特色。另外,因为对杨雄没有任何交代,故难见其话语的分量。汉语中有“人微言轻”与“一言九鼎”之别,之所以引用杨雄的话来说,就是为了增加话语本身的分量与可信度。张译本通过音译诗与赋同时在正文中补充范畴词poetic genres,明确诗赋的文体属性。另外,张译脚释中也言及诗赋及雕虫,如“Somebody asked:‘When you, my master, were young, did you not enjoy writing fu?’ He said:‘Yes, as a young lad, I carved insects and cut seals”,但二者与书法的关系交代不甚清楚。毕译在正文中括注了诗赋的文体属性,注释中的“Someone asked:“Sir, when young, were you fond of the rhapsody?”I answered,“Yes, young lads carve worm characters and engrave seal script.”After a moment I said,“But the grown man does not engage in such activities.”中的“in such activities”建立了诗赋雕虫与书法的联系,可使英语读者了解中国古代蒙学的一个方面,以及某些文人对过分看重技艺的批评态度。

(6) 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8]82

孙译:未译

张译:Zeng Shen refused to enter the street named Better Than Mother.[9]2

毕译:[as well as it has to be said that]the hamlet[called]“Surpassing the Mother”(Shengmu) was not entered by Zeng Shen.[10]44

语出《史记·邹阳传》:“里名胜母,曾子不入。”由此派生出“曾子不入胜母”这一典故,主要讲述古代思想家、教育家曾子的故事。曾子为孔子弟子,以孝称,因里巷名为“胜母”,曾子便不入内。孙过庭以儒家思想道德为标准,以曾子为例,认为王献之自称自己的书法超过其父王羲之是有违孝道的,从一个方面说明小王不如大王。

孙译漏译此句。曾参是谁?“比妈妈好”的巷子是谁?这个叫曾参的人为什么要拒绝进入“比妈妈好”的巷子呢?作者用意何在?张译本解答不了读者的这些疑问。毕译采用异化策略,在正文中括注汉语拼音Shengmu,注释说明了典故的出处,如“RecordsofaHistorian(Shiji史记)”。即便如此,由于文化的差异,不熟悉中国传统孝道的英语读者恐怕还会对此迷惑不解。补偿的办法是在注释中简单介绍这则典故故事,点明孝道为中国传统美德,并在正文中补充曾参的信息,如Zeng Shen, a filial son.

从深度翻译的角度来说,《书谱》三译本的译者都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对典故中的文化进行了阐释,关键是“深”的程度不同。孙译多采用隐性深度翻译形式,在正文中添加适当信息,以帮助读者理解,但因为在正文外不加任何说明,很多有关中国文化的重要信息丢失了。张译本与毕罗译本中除在正文中添加了必要的语言文化信息外,更通过注释这种显性深度翻译形式使译语读者领略了中国文化的某些层面。尤其是毕译本,注释详细,且有效地结合了两种深度翻译形式,为汉语典故的深度翻译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因为正文中的文化信息增译虽然润物无声,不打破读者阅读的连续性,但限于篇幅,对文化的阐释势必不够详尽。注释虽不受正文篇幅限制,但如果注释过多,读者可能会因思路一再被打断而失去阅读的兴趣。

上述对三译本的评价仅基于深度翻译视角。事实上,“翻译的目的决定一切翻译过程。”[11]因此,客观评价译文也要参照其翻译目的。孙译本随其《古诗文英译集》一起出版,以美文译美文,虽未明确说明,但客观上发挥了传播中国书法的作用,作为为数不多的《书谱》英译本中的第一个译本,其价值应该得到充分肯定。毕罗《书谱》译文为其博士论文TheManualofCalligraphybySunGuotingoftheTang:AComprehensiveStudyontheManuscriptanditsAuthor(《孙过庭〈书谱〉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纯粹学术型的翻译,详细的注释可为西方中国书法学者及艺术史学者提供参考。张译以在美传播、教授中国书法为主要目的,看重书法信息及相关文化背景信息的准确传译。

三、 结 语

典故是冰山一角,背后是绚烂的文化图景。历史人物、故事仅用通常的音译等异化法不能使译文读者充分领略文化的丰富多彩。如果把异化法和“深度翻译”比作导游,那么异化法等于把游客带到景点后就算完成了任务,游客自由观光,凭各自的悟性来感受风光;而“深度翻译”则相当于把游客带到景点后还继续尽导游的职责为他们讲解,使他们不仅看到风景还了解到与这些风景相关的故事[12]。“ 深度翻译”是一种正视、尊重、传播文化差异的文化阐释策略。正如阿皮亚所说,如果我们不正视差异,便不了解我们为包容所付出的代价(until we face up to difference,we cannot see what price tolerance is demanding of us)[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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