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才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武汉 430072)
阅读对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这可以从无数的名人传记中得到例证。影响无疑具有改变人的力量,所以有不少著作直接取名或被译作《影响力》。但对于什么叫影响力,理解上却人各有异。有人认为,影响力就是一个人在与他人或群体的交往中,能够左右改变他人或群体的心理和行为的能力[1]。有影响首先意味着有两端,一端是影响发出者,一端是影响感受者。发出者发出影响,作用于感受者。这种作用有大有小,体现为一种力量,这就是影响力。这种力量的产生,源自于影响的发出者。而其影响之所以能发出,或者说能起作用,在于发出者个人品德、学识、能力、情感等方面与受影响者有等级差或互补差。所谓等级差,是指一方明显高出于另一方。而所谓互补差,则是彼之所有乃我之所无,形成互补。影响力的发出者通常是人,但阅读影响力的发出者却是图书文献,虽然每本图书的后面都站着一位作者,而阅读者却更多地是被文献内容所影响。文献的作者和装帧虽会起到一定作用,但不是决定性的作用。阅读影响力,就是图书文献对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情感、认知和决策等方面所产生的效能。
图书是人类知识的重要载体,也是人类知识的总结。中国古人早就体会到重要图书,也就是经籍的作用,称“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纲纪,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学之者将殖焉,不学者将落焉”[2]。这段文字表明,经籍不仅对个人发生作用,更可以对社会起到作用。个人熟读经书,藏其用以修身,可以独善其身,显其仁则可以造福万物,进一步,还可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纲纪,弘道德。中国古代的经籍,最初都与孔子相关,有6部典籍,即《诗》《书》《易》《礼》《乐》和《春秋》。《乐》后来失传,只剩下五经。《礼记·经解》称:“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词比事,春秋教也”。培根也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3]。这说明,不同内容的文献有不同的作用。本文针对阅读的影响力创制了三个名词,即密移性、顿悟性与弥纶性,并尝试从这三个方面来加以探讨。
密移一词,语出 《列子·天瑞》。在该篇中,列子引周文王之师鬻熊的话称:“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东晋的张湛在为此话作注时说:“夫万物与化为体,体随化而迁。化不暂停,物岂守故?故向之形生非今形生。俯仰之间,已涉万变”[4]。可以看出,所谓密移,指一种与万物相伴随的日夜不停的变化。这种变化,显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佛顶首楞严经》也用到了这个词汇:“王言:世尊!变化密移,我诚不觉,寒暑迁流,渐至于此”[5]。时间在流逝,变化在发生,而这种发生是渐进式的,日积月累,人很难察觉。时移势易,偶一回首,才会发现其频繁与巨大。阅读影响力的密移性,指的正是在阅读的过程中阅读者所经历的一种渐进式的作用发生。尤其是当一个人阅读成为习惯,则这种变化就会一刻不停。
如前所言,影响的发生是因为存在着等级差或互补差。一个人乐于阅读,接受图书的影响,通常是对自己有所要求。尤其是中国古人,从孔子时代起,就强调一生要“学而时习之”[6]1。这里所谓的“学”,不纯粹是指知识的获得,更是指人格的培育。孔子与弟子们在一起时曾对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孔子离开后,弟子们就问曾参孔子之言何意。曾参作为孔子晚年的得意弟子之一,对这一贯之道有深刻的理解,所以他这样回答同学们:“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6]263。那什么又是忠恕呢?《礼记·大学》有段话:“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7]5。《礼记》中的 《大学》后来抽选为 《四书》之一,成为古代中国读书人的必读书。这段话以修身为界分为两截: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为一部分;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另一部分。前者说忠,针对个人修身而言,也就是要修其在己者;后者谈恕,主要指推己及人。所以,孔子要求学生必须“学而时习之”。这句简单的话实际上有三个关键词,一是学,就是要学为人;一是习,就不仅要知道如何做人或成仁,而要付诸实践;第三个关键词就是时,这意味着必须时时刻刻,即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6]235。正是儒家对个人修身的要求使得人们需要对照仁者,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这样就必然形成等级差或互补差。《朱子读书法》[8]对个人阅读的要求是与修身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其法包括六点: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化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居敬持志。对于读书,朱熹将循序渐进排在第一位,熟读精思排在第二,这也表明,人们阅读学习之时,不能躐等。事实上也很难躐等。读了之后还要思,要结合自身体察用力,以求所学能为所用。这样每有所学,就能有所积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便能如荀子所谓积跬步而致千里。因此,在阅读的日积月累中,个人的知识面会得到逐步的扩充。这可以说是阅读密移性的一个最典型的表征。
阅读密移性的第二个特点是培养人的自信。自信心是一种基于个人见闻及认知判断与决策能力的心理素质。人在处理事务、与人相处以及接触社会的过程中,一开始通常会忐忑不安,而随着见闻的广博,知识的增长,见识的提高,修养的加强,其处理特定事务的能力也必然增强,这样,他的自信心也会增强。自信的一个重要方面在于人的认知能力、判断能力与决策能力的提高。按照佛家的说法,人具有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对应以视、听、嗅、味、触、虑等六识。六识可以发动六根来接触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当六尘映入六根,即由六识来分别、记忆、判断,并决定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应对。按照儒家的说法,一个人要时时刻刻注重修身,葆养一颗仁心,其法有二:一在格物致知;二在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也包含两个方面,即一格物,是指认知能力与实践,二致知,是指知识的获得与积累。一个人,只有在具备了认知能力并有一定知识储备的基础上,才知道如何诚其意。所谓诚其意,就是要做到不自欺,包括独处之时,也要慎其独,以德润身,从而诚于中,形于外。能诚其意,能慎其独,则懂得身不能有所忿懥,不能有所恐惧,不能有所好乐,不能有所忧患。一旦人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则心不得其正。心须得其正,如心不在焉,则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7]9。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种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9]。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养成浩然之气的。一个人的认知、判断与决策能力并不仅仅只用于事务处理,更在于将这种能力用于修身。只有善用六识,懂得如何诚意、正心与修身,知道心与仁义同在,学而时习之,才能使这种气至大至刚。能善用心识,就能判断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不该做的事,即使没有人知道,如果做了,也会行有不慊于心。一旦有不慊于心之行为,问心有愧,就必然气馁。一个气馁之人,必然谈不上自信。
阅读密移性的第三个特点是,个人面貌的重塑。人面貌的改变是渐进性的。从出生到逐渐成年,决定面貌的主要因素是基因。成年以后,基因的影响逐渐减小,环境因素开始占据主导。这些环境因素包括诸如营养、阅读、内心的修为等。尤其是阅读和修养对人的面貌重塑影响巨大。宋代的黄庭坚曾说:“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10]。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就像孔子所说的,不读诗,无以言,或者,即使跟人说话,也语言无味。长时间不读书,进而就会忘却诚意正心,从而导致义理不交于心,而心中如果缺少了仁义的交融,照镜子就会发现容颜丑陋可憎。南宋真德秀也说:“有理义以养其心,则虽老而神明不衰。苟为不然,则昏于豢养,败于戕贼,未老而志衰矣”[11]。读书明理之人以理义养心,可保持神明虽老不衰。反之,不读书,心不明理,不能奉养理义,不能躬持仁善,则难以养心,就会未老志衰。这样的人,不到老时即已显出一副老态。
阅读影响力的顿悟性是指阅读者不仅勤于阅读,还善于观察与思考,从而获得更深刻的体会与进步。一个聪明的阅读者必然善于思考。富兰克林说:“读书是易事,思索是难事,但两者缺一,便全无用处。”孔子也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6]103。在格物致知的过程,要学会思索,或者说要学会运用认识与判断能力。在熟读精思中,切己体察,着紧用力,一个人就不仅能获得知识的积累,更重要的是,认知和判断能力得到了应用,从而能分清好坏善恶,当为不当为,这样也有助于修身。
本质上,阅读者只要有所阅读,必然有所收获。也就是说,因阅读而产生的知识积累是与日俱增的。但如果阅读者不善于思考,则这种积累往往只是量的累加。而一旦有所思考,则可能得到质的突破。这种思考,有可能直接来自于阅读的刺激。梁启超《三十自述》[12]较详细地记述了阅读对自己的影响,可看作一个典型样本。
梁启超在年方四五岁时即跟随祖父及母亲学习 《四书》和 《诗经》。六岁后随父受教,“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到八岁开始写文章,九岁能写出千言。十二岁考中秀才,这时,据其说法是:“日治帖括,虽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好在他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家庭也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埋头钻研,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家贫无书可读,惟有 《史记》一,《纲鉴易知录》一,王父、父日以课之,故至今 《史记》之文,能成诵八九。父执有爱其慧者,赠以 《汉书》一,姚氏 《古文辞类纂》一,则大喜,读之卒业焉。……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诂之学,大好之,渐有弃帖括之志。”等到就读学海堂,“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中国古代读书人一旦进入童蒙,必然要面对科举,只有考取了功名,才能学优而仕,进入统治层。所以日治帖括是许多读书人日常必须面对的事情。在这个过程当中所读的书,通常只是作为科举考试知识积累之用。梁启超考中秀才以前,基本上是这样按部就班地在积累,虽因兴趣使然而旁有涉猎,但受限于家庭经济条件,所读还是有限。幸运的是,他在省城考秀才的时候买到了张之洞的两本书。他在 《变法通议·论幼学》中说:“启超本乡人,懵不知学。年十一,游坊间,得张南皮师之《輶轩语》《书目答问》,归而读之,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者”[13]。这里的“年十一”,也就是《三十自述》中“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之“十二岁”,一者为实岁,一者为虚岁。《輶轩语》与《书目答问》本来只是张之洞在四川学政任上为指导学生科考与读书而编刊的告示公牍一类的物事。但《輶轩语》一书主要分语行、语学与语文三篇,从行、学与文三个方面告诫学生立身处世为学作文之道,对于迷茫中的考生极具帮助作用。而行、学与文之划分实际上源出于桐城派姚鼐,他主张义理、考据与辞章三者不可偏废。在曾国藩看来,姚氏的宗旨在于“论文根极于性命”,“探原于经训”。考据,对应于汉学,强调言必有据,与宋学空谈义理相对。而汉学也好,宋学也罢,实际上都强调不能误解孔子,要合乎洙泗之义。义理是根本,“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14]。所以考据的目的是为了探寻义理,而非精于义理者也不能做好文章。义理考据辞章三位一体,这一说法应该说自曾国藩大力推广桐城古文以来比较具有影响。稍有不同的是,张之洞《輶轩语》之行、学与文的划分更加注重修身。所谓行,更加强调人生在世的基本处世规范,强调内修以仁而外示以礼,强调礼义廉耻。而学则重门径,张之洞通论经史子集,通论如何读书,通论何书切要、何本为善,并以为 《四库提要》即为读群书之门径,所以他编撰 《书目答问》的目的也正在此。张之洞曾将书分为考订古事、经世、治身心三类,其中的考订古事与姚氏的考据类似。《书目答问》共收书2 200余种,于书精心选择,尤重清后期学术著作。梁启超一读之下,眼界顿形开阔,“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者”,而这些学问主要就是汉学,是训诂词章之学。
前文所说的“刺激”,也可来自与人的接触,当然是那些有成就、有见识的人,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梁启超虚岁十二考中秀才后即前往学海堂读书,兴趣转到训诂词章上。虚岁十七考中举人。在他见到康有为之前,可以说一切都按部就班,他也因在训诂词章上所知日多而沾沾自喜。但1890年秋对于虚岁十八的他来说注定是不平凡的。这一年他入京赶考不中。康有为也一样未中,不同的是,梁考的是进士,康考的是举人。同时,康以布衣身份向朝廷上书请求变法,虽未达,也一时名声大噪。当梁启超在同学陈千秋(字通甫)的介绍下见到康有为时,梁启超《三十自述》回忆到:“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作为举人的梁启超拜见还是秀才的康有为,遭遇了断崖式跌落,或者说康有为在梁启超已知的圈子里打开了一扇门,而一旦走进其中,就会发现一片绝然不同的新天地,当然初入其中的人,因新景乍窥,难免不适应和茫然。
康有为作为一介秀才,能对举人梁启超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这与康有为的经历有关,其中不仅有阅读的因素,还有游历。读万卷书固然重要,但有时候,配之以行万里路,会使一个人有更大的发现和更深的领悟。康有为的思想首先受到同邑大儒朱次琦的影响。朱次琦认识到儒家的根本在于修己爱人,因力扫汉宋门户,而归宗孔子。康有为一意受教,“以圣贤为必可期,以群书为三十岁前必可尽读,以一身为必能有立,以天下为必可为”[15]7。康有为显然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意在“经营天下”。不久他就想到,“著述家著述满家,如戴东原,究复何用?”因而转向养心,以为陆王之学,“直捷明诚,活泼有用”[16],并“潜心佛典,深有所悟”。康有为年轻时相当用功,一段时间里他“读书日以寸记,专精涉猎,兼而行之”,所读书包括理学、心学、佛教等方面,注重实用、养心、明理,甚至还读了西学书籍。他初次接触西学相关图书是在同治十三年(1874)十七岁之时,书为徐继畬所编之《瀛寰志略》。由此他看到了地球图,从而对万国之故、地球之理有所明了。这本书对当时读者普遍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梁启超落第归经上海,见到上海制造局译出西书若干种,“心好之,以无力不能购也”,只买了这本《瀛寰志略》,一读之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所以梁启超震惊于康有为,某种程度上也有这种阅读基础起作用。康有为最初因须专事八股而未能深究。到光绪五年(1879),他因去香港,先作了一番知识准备,阅读了《西国近事汇编》、《环游地球新录》等书。等到了香港,“览西人宫室之環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光绪八年(1882)秋他应顺天乡试落第,“道经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术之有本,舟车行路,大购西书以归讲求焉”[15]11。康有为儒佛兼阅,中西并览,加之香港、上海两地之闻见,经他深思穷探,从而使其思想得以形成。光绪十一年(1885)他二十八岁开始著书立说,以从西洋几何学中学到的逻辑推理方式著 《人类公理》,也就是著名的 《大同书》。其后还著有《内外康子篇》、《公理书》及《教学通议》等。
顿悟性与密移性的区别在于,在密移中,人们所阅通常为同质书,所得为知识的日积月累,以及日渐增强的认知与判断能力。而在顿悟中,首先是阅读对象发生了明显变化,如应试读物与汉学诂训著作,儒家、佛家与西学著作。引起顿悟的读物相对平常的读品来说往往是一种全新的类型,因此在内容上体现为新。其次是视野上体现为阔。即循着这类全新读物的指引,一个崭新而开阔的世界展现在面前。类似于河泊入海,从习惯于河而到流入海中,不免望洋兴叹。另外就是顿悟源于深思。这种深思往往是因读物、与读物内容相关的人或环境的触发而引起。有些人经过这种深思后,其思想便基本成型,不再有大的变化。比如康有为,按他在写给沈曾植的信中的说法,其学于乙酉年(1885)已“大定,不复有进矣”[17]。当然,也有些人还是会在日后的阅读中进一步变化,比如梁启超逃亡日本、游历美洲、访问欧洲,每一阶段都有不同的体悟,其师康有为甚至称他“流质易变”。
弥纶一词出自《周易·系辞上》,“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18],有周遍包容之意。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称:“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19]。此处弥纶即指汇总遍历。朱熹有句称“弥纶天地,该括古今”[20],弥纶与该括,意思相近。这几处弥纶皆作动词用。本文的弥纶性,以之作动名词,指一种周遍弥纶之状态。阅读影响的弥纶性,指的是阅读影响的全面融合性,这种融合性,时间上具有历时性,对阅读者知识结构空间上具有周遍性。
阅读的影响往往不纯粹是当下的。对于一个善于阅读学习的人,他的每一次阅读不仅会给他带来新的知识,也因触发思考而带来新的发现。而这些发现,通常以前期的积淀作基础。也就是说,过往的阅读会持久地发生影响。顿悟体现为一种单点突破,密移体现为一种单面推进,而弥纶则体现为多面共进,就像雨天的湖面,滴水入湖,会形成一个振荡的圆圈,而多滴乃至无数滴之后,湖面就共泛弥纶开来。在多点共振中,也有可能以一个振荡圈占主导,但其他的振荡圈会或多或少地存在。
再以梁启超为例。其拜师康有为后,受教以陆王心学及史学西学,协助其师著 《新学伪经考》 《孔子改制考》,鼓吹变法,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得以大量接触各种西方学说,并亲为译介,一时间在所办的 《清议报》及《新民丛报》发表了大量的译介文章,涉及伯伦知理、蒙德斯鸠、卢梭、霍布斯、斯片挪莎、边沁、颉德、亚里士多德、康德、达尔文、波伦哈克、生计学(即经济学)、格致学、国家思想等。据统计,仅1902年,《新民丛报》就刊登了80幅卷首插图,其中属于介绍西方国家景物和人物的,占75幅;共刊行24号,每号首篇和第二篇文章的内容属于介绍西方思想文化的,占23号;这一年共发各种文章、资料340多个篇目,其中译介西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方面的,计有180多个篇目,占总数一半以上[21]。1902年,梁启超虚岁三十,特别写下了《三十自述》一文。从变法失败到此实际上只有4年时间,而这以后,梁启超绝口不谈伪经,也不怎么谈“改制”[22],而与孙中山等革命派接触后,革命之义却时时出入胸中。但当他读了早稻田大学三个月前刚译出之波伦哈克的《国家论》一书,不禁又对共和体制产生怀疑,因为共和国须其民众具有共和国民之资格,这样,“因于习惯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安”,反之,国民不具此资格,则通常会诉诸革命,而“因于革命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危”,且容易演变成不断革命,城头变换大王旗,另外,革命得来的民主政体也容易演变成民主专制。为国家着想,从自由出发,梁启超因此说要与共和“长别”[23]。因此也不难理解他何以在1906年清政府下预备立宪之诏后对君主立宪的热衷。可以看出,不同时段的阅读与闻见都对梁启超产生了影响,这些影响如同振荡的水波互相激荡,最后都统一到“国家”这一核心之下。鉴于清政府愚昧落后挨打,梁启超一直希望组织一个强而优良的政府,保持稳定之秩序,以与世界各国争胜[24]。所以他一直致力于“新民”,一直希望政府及时改良、开明、稳定。所以其变中又有不变者在。
阅读影响的弥纶性是顿悟性与密移性的结合。每一次阅读,尤其是对具有新内容、新见解、新思想的文献的阅读,会形成一个单点振荡,而后遭遇其他振荡,形成多点交振,最终会逐渐平息,形成密移,暗暗地作用于人心。
本文着重从阅读者角度讨论了阅读作用于人的几种属性。实际上,不仅个人阅读影响具有密移性、顿悟性与弥纶性,阅读对社会、对国家、对文化的影响也具有这些属性。比如古代中国,春秋时代开始百家争鸣,形成多点交振。这种局面没能维持长久,到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从此占据主导地位。但东汉以后,佛教传入。这种异域文化思想对动荡期的国人深具影响力,虽然先后有三位武帝灭佛,但信奉佛家者代有其人。至北宋,学者们援佛入儒,儒佛思想即形成了很好的振荡交融。西方文化的传入也是如此。早在明代就有传教士带来了西方文化,但传播范围有限,影响并不大。到清末形成激烈冲突。虽然五四后经学者们的努力,民主与科学开始逐渐深入人心,但事实上直到今天这种冲突仍在不同层面显现。当然现在可看作这种交振的后期,现代性已占据主导局面,开始对人产生密移之作用。具体则留待以后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