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轮毂之制看《诗经》“载脂载舝”的注释问题

路沥云



从轮毂之制看《诗经》“载脂载舝”的注释问题

路沥云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河南 郑州 450015）

通过分析先秦轮毂部件的形制与用途，可以发现膏脂放置于釭、锏之间，用以减少毂、轴的摩擦与损耗。辖为穿过軎与车轴的销子，将軎固定在车轴之上。“载脂载舝”意为润滑车轴、设上辖键。部分译注作品由于混淆了轮毂部件，导致对“载脂载舝”的误释。

载脂载舝；釭；锏；辖

“载脂载舝‍①”见于《邶风 · 泉水》篇，描写了出嫁女子的思乡之情。由于先秦车制结构繁杂，后人对“载脂载舝”的理解歧义纷出。厘清先秦轮毂之制，是正确理解“载脂载舝”含义的基础和前提。

一、轮毂之制

轮毂部件烦琐易混，本文仅分析与“载脂载舝”密切相关的毂、輨、釭、锏、軎、辖等词语的形制与用途。

(1) 毂。许慎《说文解字 · 车部》：“毂，辐所凑也。”[1]302戴侗《六书故 · 工事三》：“轮之中为轂，空其中，轴所贯也。”[2]648通过前人的描述我们可以了解轂的形状：毂是车轮中心的筒状圆木，中间有圆孔以贯穿车轴，毂上凿榫眼以安装辐条。毂使得车轮保持直立状态，避免车轮向内外两侧倾斜。

(2) 輨。由于毂承受辐条传递的整个车的重量，容易破碎，于是古人在毂的两端包裹金属以增加毂的强度，这种加固木轂的金属部件就是輨。《说文解字 · 车部》：“輨，毂端錔也。”[1]302段玉裁注：“錔者，以金有所冒也。毂孔之里以金里之曰釭，毂孔之外以金表之曰輨。輨之言管也。”[3]725钱绎《方言笺疏》：“‘輨’之言管也。以铁为管，约毂外，两端以金冒之曰輨。”[4]315

(3) 釭。随着车轮转动，毂内壁与轴不断摩擦，为减少摩擦与损耗，战国时，古人已开始注意从内部对毂进行加固，即在毂中装釭。河北易县下都第23号遗址出土的一件战国铁车釭，呈圆筒形，两侧有突出的凸榫，用以卡在木毂上。

《说文解字 · 金部》：“釭，车毂中铁也.”[1]298段玉裁注：“按壶中谓三十辐葘所趋，非以铁鍱里之，惧其易伤也。其里之之铁鍱曰釭……釭有铁，则轴又易伤，故又有锏。”[3]711“釭”又被称作“锅”“锟”“輠”。

一般人对古代车制繁杂的结构、名目繁多的称谓已经不再熟悉，而某些专业书籍混淆名物、叙述不明又增加了误解的因素。如王振铎《东汉车制复原研究》认为“輨”“釭”为一物，“为了加强毂的强度，汉代在毂腔中嵌以铁箍，称作‘輨’”，“‘輨’又称作‘𨊧’、‘釭’”。[5]101从出土文物来看，殷商时代车毂就已经有毂表之金与毂里之金：輨位于毂外，起加固木毂的作用；釭位于毂中，有减少摩擦损耗毂的作用，二者位置不同、用途有别。先秦典籍的注释多为东汉人所作，如许慎、扬雄等注解名物制度都是用汉代之物来说明周代之制，很难想象汉代车毂反而只有毂里之金而没有毂表之金。

无独有偶，戴念祖《物理与机械志》：“在车毂中装置金属制的釭与锏……”[6]271该表述很容易使人认为釭与锏均安装在车毂上。相比之下，作者另一部著作《中国力学史》的表述要清晰明确得多：“除了在毂内装釭之外，轴上装锏。”[7]162

(4) 锏。《说文解字 · 金部》：“锏，车轴铁也”[1]297车轴是车轮转动时快速转动的关键部件，为防止损坏，毂中装釭的同时，木轴表面也开始安装锏以减轻磨损。河南洛阳中州路战国车马坑出土的铁锏呈瓦状，每轮4块以铁钉固定在车轴上。河北满城汉墓中出土了管状铁锏，内壁上还残存着车轴的朽木。金属质地的釭、锏中涂注膏脂，使得行车更为轻快。《吴子兵法 · 治兵》：“膏锏有余，则车轻人。”[8]76

(5) 軎、辖。车轴通过毂后的末端套以金属装置——軎，用以保护轴头，軎上有孔，贯孔装辖。《说文解字 · 舛部》：“舝，车轴端键也。”[1]113辖为穿过軎与车轴的一个销子，将軎固定在车轴之上，辖脱则軎脱，軎脱则轴脱，《淮南子 · 人间训》点明辖的重要性：“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辖。”[9]326马持盈《诗经今注今译》注解“载脂载舝”：“脂，涂脂油于车轴。舝，同辖字，车轴上的键子，用以制车之进行。”[10]59辖的作用在于防止车轮脱落，非制车之进行，马注误解了辖的作用。

二、“载脂载辖”的注释问题

察《诗经》众多“载A载B”句式，A、B均词性相同，如“载驰载驱”“载笑载言”“载寝载兴”“载飞载下”“载飞载止”“载饥载渴”“载渴载饥”“载沉载浮”“载飞载扬”“载起载行”“载飞载鸣”“载生载育”“载号载呶”“载骖载驷”“载清载浊”“载玄载黄”等，“载脂载舝”不当例外，毛亨注“载脂载舝”准确无误：“脂舝其车”[11]309，点明“载脂载舝”为两件事：脂其车、辖其车，“脂”“舝”均为动词。然而前修时贤多误释“舝”为他义。

(1) 释“载脂载舝”为动宾结构的“脂舝”，译为涂抹车轴。以宋代硕儒朱熹为代表。朱熹《诗集传》注《小雅 · 车舝》“间关车之舝兮”：“舝，车轴头铁也。”[12]162释“舝”为“车轴头铁”至确，但《诗集传》注“载脂载舝”：“脂，以脂膏涂其舝，使滑泽也。舝‍②，车轴也……”[12]24，朱氏于《邶风 · 泉水》释“舝”为车轴，前后注解不一。疑朱子确定脂舝为动宾结构，用油脂涂抹的对象只能是车轴部分，于是释“舝”为车轴，曲为之说。由于《诗集传》为诗经宋学的集大成之作，有不少著作称引朱熹之说，如吕祖谦之《吕氏家塾读诗记》、程俊英与蒋见元之《诗经注析》、雒江生之《诗经通诂》等。其他误释“辖”为车轴的著作，如吴闿生《诗义会通》注“载脂载舝”：“脂，以膏涂其舝。舝，车轴也。驾则设之。”[13]34

(2) 释“载脂载舝”为动宾结构的“脂舝”，译为用油脂涂抹车辖。方玉润《诗经原始》：“脂，以脂膏涂车牵，使滑泽也。牵‍③，陆氏德明曰：‘牵，车轴头金也。’”[14]144袁梅《诗经译注》：“舝……车轴键。‘载脂载舝’是指用油涂车轴键。这是驾车出行的准备。”[15]162辖的作用在于制约軎，车轮转动时，釭、锏之间存在摩擦，是需要增加润滑的部分，因此油脂放置于釭、锏之间，而非涂抹于车辖之上。

(3) 融合两说：设舝+涂舝。严粲《诗辑》注“载脂载舝”：“粲曰脂言涂脂也，舝言设舝也……车不驾则脱轴头之舝，将行则设之，以脂膏涂其舝，使滑泽也。”[16]15既言“设舝”，又言“涂舝”，自相矛盾。

其他误释的个例，如陈子展《诗经直解》释“辖”为轴盖：“载脂载舝”为“擦好车油，上好轴盖。”[17]116沉泽宜《诗经新解》释“辖”为车轴头包的铁片：“脂，用如动词，指用油脂涂车轴。舝，车轴头包的铁片，也用如动词，指检修车轴。”[18]62

综上所述，毂是贯穿车轴的筒状圆木，輨包裹在毂的外端以增加毂的强度，毂内壁与轴表面分别安装金属质地的釭与锏毂以减少毂、轴之间的摩擦与损耗，车轴通过毂后的末端套以軎，軎上有孔，贯孔装辖。“载脂载舝”意为润滑车轴、设上辖键。

注释：

①引述《毛诗正义》《诗集传》等文献原文作“舝”者，本文与之保持一致，均引作“舝”，其他表述均作“辖”。

②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1958年版）“舝”误作“牽”。

③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版）两处的“舝”字均误作“牽”字。

[1] 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 戴侗．六书故[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3]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 钱绎．方言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3：308．

[5] 王振铎．东汉车制复原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7．

[6] 戴念祖．物理与机械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7] 戴念祖．中国力学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

[8] 吴起．吴子兵法[M]．邱崇丙，译注．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

[9] 高诱．淮南子注[M]．上海：上海书局，1921．

[10] 马持盈．诗经今注今译[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79．

[11] 孔颖达，等．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2] 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3] 吴闿生．诗义会通[M]．上海：中西书局，2012．

[14] 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5] 袁梅．诗经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5．

[16] 严粲．严氏诗辑：卷4[M]．嘉庆庚午本．

[17] 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6．

[18] 沉泽宜．诗经新解[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刘小兵〕

Some Comments on Annotation of “Zai Zhi Zai Xia(载脂载舝)” inEvolution of Ancient Chinese Axle

LU Liyun

(Zhengzhou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Zhengzhou 450015, China)

Through the analyses of the shape and the use of carriage wheel in the Pre-Qin Period, We found that the grease placed between the Gang(釭) and the Jian(锏) to reduce the friction between the Gu(轂) and the axle. Xia(舝) was a dowel that crossed through the Wei(軎) and the axle and fixed the Wei(軎) to the axle. “Zai Zhi Zai Xia(载脂载舝)” means lubricating the axle and plugging the dowel. Some annotations misexplained the phrases due to confused the parts of the wheel.

“Zai Zhi Zai Xia(载脂载舝)”; Gang(釭); Jian(锏); Xia(舝)

2017-06-14

路沥云（1974―），女，河北邢台人，讲师，博士。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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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2–007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