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金侠(山东科技大学文法学院)
最早对《晏子春秋》篇章的真伪进行怀疑的是刘向,在《晏子书录》中,刘向认为在校订的《晏子春秋》内、外八篇中,有两篇有重复和“文辞不合经术”的问题,怀疑不是晏子本人所作。但清代以前,只有很少学者注意到《晏子春秋》的真伪问题,辨伪工作并没有真正展开。清代开始,考辨《晏子春秋》真伪的学者逐渐增多,代表人物有孙星衍、管同、徐时栋、黄以周、梁启超等。近代以来,由于辨伪理论的逐渐完备和学者辨伪经验的积累,《晏子春秋》一书的辨伪工作得以全面展开,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为蒋伯潜、高亨、吴则虞、王更生等。以上学者对《晏子春秋》的真伪考辨主要从作者思想、文本内容、与其他古籍的关系和佚文等方面进行,笔者分别就这四个方面进行论述。
根据作者思想来辨别古书的真伪,是古籍辨伪中一个常见的方法,胡应麟“核之撰者以观其讬”,[1]195胡适“凡能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的人,他的思想学说,总有一个系统可寻,绝不致有大相矛盾之处”,[2]15梁启超“从思想上辨别”,[3]70郑良树“编著者的辞藻文笔及哲学思想应该与他的著作相符合”[4]等,皆属于这一方法。
在《上〈晏子〉书序》中,刘向认为《晏子春秋》中“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者”,[5]就是从思想内容上怀疑该书。刘向并没有对《晏子春秋》的真伪做出评判,但这一观点却引发了后人对《晏子春秋》真伪问题的讨论。
唐柳宗元《辨晏子春秋》一文中,怀疑《晏子春秋》是“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1]66理由如下:墨家好俭,而晏子以俭名于世,因此墨子之徒就写了《晏子春秋》以“增高己术”;《晏子春秋》中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的观念,皆出自墨子;其言鬼事、非孔子,也是出自墨子,因为墨子就有“非儒”和“明鬼”的主张;文中经常有“墨子闻其道而称之”之言。根据以上理由,柳宗元认为,“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1]66
宋代薛季宣认为,柳宗元对《晏子春秋》作者的看法,本自《孔丛子·诘墨》。《诘墨》中分别提到晏子非孔、非儒和非厚葬的言论,[6]我们并不知道柳宗元的观点是否由《诘墨》而发,但柳宗元比较明确地提出并论证了《晏子春秋》是墨子之徒所作这一观点。自柳宗元开始怀疑《晏子春秋》的作者是“墨子之徒”后,后世学者中追随和反驳这一观点的都不乏其人。
明宋濂在《诸子辨》中比较赞同柳宗元的看法,认为“诚哉是言也”;[1]623明王鏊 《读〈晏子春秋〉》中从文本出发,认为《晏子春秋》中所言部分内容和晏子思想不符,更接近于墨子的思想,因此认为《晏子春秋》的作者“盖墨者实为之”。[7]相较而言,反驳柳宗元观点的学者要更多。
吴德旋《书柳子厚辨晏子春秋后》[8]420中,对于柳宗元的看法并不认同。他怀疑,我们今天所见《晏子春秋》一书是六朝好作伪者所作,并非司马迁、刘向所见本,因此,今本《晏子春秋》中的思想既非晏子亦非墨子之徒。
对于吴德旋这一看法,梁启超通过引用司马迁《史记》中“余读《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其书世多有之”和《淮南子·要略》中“齐景公内好声色,外好狗马……故晏子之谏生焉”[9]之语,认为《史记》和《淮南子》中皆认为晏子有著作,且可以推断出其著作在西汉时盛行。梁启超认为司马迁、刘向所见的《晏子春秋》可能是《汉书艺文志》中所著录的,但是否为今天所传之本,则不得而知,但今天所传本应该是刘向校书之后的本子,而非东汉后人窜乱附益之本,更不是六朝好事者所作。[10]对于《晏子春秋》的作者是谁,他部分赞同柳宗元的观点,认为大概是汉初不精通墨学者的墨子之徒。
管同《读〈晏子春秋〉》一文[11]中认为,《晏子春秋》伪作者是从《墨子·非儒篇》中得到灵感,认为墨子和晏子的主张总会有一些相同之处,因此把《非儒篇》放在《晏子春秋》一书中,而且又经常说晏子也赞同墨子的说法。此书其实是为了附会、拔高墨家学说,而非墨氏之徒所为。
其后的严挺持有相似的观点,认为后人将《晏子春秋》归为墨家,是因为《墨子·非儒篇》有晏子诋毁孔子之事,《法言》中以晏、墨并称,因此后人认为晏子通于墨子,以《晏子春秋》入于墨家。但他认为,《墨子·非儒篇》中所言之事,只是墨子之徒借晏子之名来打击当时儒者之弊习,并不是真正有这件事情。而单凭晏、墨并称就认定晏子通于墨子,是不恰当的。因为古代常有孔、墨并称,但并没有人将孔子通于墨子或将墨子通于孔子。此外,严挺遍考《晏子春秋》全书,认为书中“言儒者多,言墨者少”,[12]而柳宗元只看到言墨者之言,因此,柳氏所得出的结论是不对的。
蒋伯潜《诸子著述考》认为,《晏子春秋》中有非厚葬之言,是因为晏子尚俭,但并不能说明《晏子春秋》一书是同样尚俭的墨子之徒为之。除此之外,吴则虞在《晏子春秋集释·序言》中指出前后期墨家学派代表人物的著作中,除《墨子·非儒篇》中提到晏婴外,在其它章节中看不到墨家学派学者与晏婴的关系,更无墨子门徒编写《晏子春秋》的任何迹象;《晏子春秋》前七卷和《墨子·非儒篇》中记载的墨子和晏子的关系显然不同,说明二书的撰写者有不同的阶级思想,而墨子门徒决不至于背弃自己的阶级立场而写作《晏子春秋》。
以上柳宗元、宋濂、王鏊等人皆认为《晏子春秋》是墨子或其后学所作,而严挺、蒋伯潜、吴则虞则认为他们证据过于片面。关于从作者思想层面进行辨伪,胡适认为:“思想线索是最不容易捉摸的……最奇怪的是一个人自身的思想也往往不一致,不能依一定的线索去寻求……我们明白了这点很浅近的世故,就应该对于这种思想线索的论证稍稍存一点谨慎的态度。”[13]而其这段话和前面所说看似矛盾,其实不然。他只是说,这是一种方法,但需要谨慎对待。而我们在具体运用当中既要寻求一个人的思想线索,又不能拘泥于此,还要考虑其他的因素。
根据文本内容来辨别古书的真伪,是古籍辨伪中最直观、多元的一种。胡应麟辨伪八法中的“核之文以观其体”、“核之事以观其时”即是从此方面来说。胡应麟之后,梁启超、胡适、郑良树等均有从文本内容方面考辨古籍真伪的言论。可以看出,相对于其他辨伪方法,文义内容所包含的层面是最广的,但具体到某本书,又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学者对《晏子春秋》的辨伪,主要是从文法、重言、史实等方面进行。
管同认为《晏子春秋》“其文浅薄过甚”、“犹近古”,[11]419-420是六朝人伪作,并非柳宗元所谓墨子之徒所为。因为墨子之徒离晏子的时代并不远,若是他们所作,不应当如此浅陋。黄云眉《古今伪书考补正》认为“管同之说甚确”,[14]认为是六朝人伪讬。日本古贺侗庵也是从文气上进行考辨,认为“《晏子》则文气卑冗,绝无精彩……盖后来主张墨家者为之也”。[15]634此外,古贺侗庵认为“晏子,春秋时人也。今读其书,往往蹈袭《战国策》书中所载”。[15]635如《晏子春秋》中仲尼说晏子“不出尊俎之间,而知千里之外”之语,本是《战国策》中说苏秦之语;晏子所谓“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是蹈袭苏秦说宣王之语,但二者文气明显不同,他认为这皆是伪撰的明证。
王叔岷却认为,《晏子春秋》虽然文字浅近且有重复之处,但同时书中也有不少古字古义,[16]仍然存有先秦旧籍的文法特点,不能因为有后人窜乱之处而一并否定该书的价值。刘建国《先秦伪书辨证》通过从整体上分析《晏子春秋》一书,认为该书确实在很多方面“存先秦之旧”,如,《晏子春秋》全书皆为记言体,而作于春秋末战国初的很多作品都是这种体例,如《论语》《墨子》《列子》等;《晏子春秋》各章题目均为章首之句,而这一命章名方式也是春秋战国时期所特有的;《晏子春秋》中很多地方用的字在《尔雅》中都被训诂过;《晏子春秋》一书中所言晏婴接触的人、事皆为当时所有。[17]通过这些证据,他认为《晏子春秋》一书虽有后人窜入的部分,但基本上代表了晏婴的思想。
管同、黄云眉、古贺侗庵皆从语言风格、文气上进行判断,认为其语言风格过于浅陋,而文气则有前后不合的问题,因此判定是后人伪撰。王叔岷认为《晏子春秋》中有“古字古义”,不能全然否定。刘建国则认为《晏子春秋》皆合于当时的典籍,由此判断其并不是伪书。
恽敬《读晏子》[18]中认为,今天流传的《晏子春秋》是后人采掇。其理由如下:首先,梁丘据、高子、孔子皆讥晏子三心,这三个故事内容大同小异,只是主人公名字不同。其次,路寝之葬,一个以为是逢于何,一个以为是盆成适,也只是名字不同而故事相似。应该是后人采掇,才导致书中有此重复。此外,对于晏子讥孔子穷于宋、陈、蔡一事,恽敬认为,孔子至齐、宋、陈、蔡的时间都在晏子去世之后,晏子不可能对这一事件做任何评论。梁章钜《退庵随笔》[19]中赞同恽敬的观点。
关于《晏子春秋》中的重言部分,王更生专门做了统计。根据王更生的统计,《晏子春秋·内篇》中一事见于两个地方的情况有36处,而《晏子春秋·外篇上》则几乎没有一篇不与内篇重复,而《晏子春秋·外篇下》也有三章是重复的。[20]35由此,他认为《晏子春秋》一书是多人采集而成,并非成于一时。
蒋伯潜《诸子著述考》中认为《晏子春秋》中记载了很多自相矛盾和与别书类似之事,因此,该书是由后人缀集彼此不同的传闻而成。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序言》[15]1指出,《晏子春秋》里有若干篇章记述了晏子临死和死后的事情,并且书中一直以“晏子”相称,据此判断,《晏子春秋》并非晏子自作。
而针对《晏子春秋》是否为晏子本人所作一点,孙星衍认为古书“皆不必其人自著”。[21]同时,严可均亦有“先秦诸子,皆门弟子或宾客或子孙撰定,不必手著”[22]的看法。章学诚亦有“古人并无私人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23]的观点。顾实“孙(星衍)说近是……梁(章钜)说非也”,[24]认为是“追录者张大之,本非晏子自著书也”。
因此,恽敬、梁章矩、吴则虞等人的观点并不能作为判定《晏子春秋》是伪书的证据,只能说明《晏子春秋》不是晏子本人所著,而古人著书和今人著书的体例本不相同,不能以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古人。因此,王更生《晏子春秋》一书是多人采集而成的观点最合乎情理。
即根据同时代或不同时代的其他古籍来考证古籍真伪,胡应麟“核之并世之言以观其称、核之异世之言以观其述”两条皆是从这一层面进行辨伪,梁启超“从抄袭旧文处辨伪”,[3]62胡适利用旁证辨伪,[2]16高本汉“各书之著录,每有不同,汇集在一处,便可见某书是伪作”,[25]王更生“由其与经传诸子关系推论”[20]35等观点,皆属于这一方法。
管同《读〈晏子春秋〉》中,首先提到《晏子春秋》和其他古籍的关系,他认为《晏子春秋》剽窃了《管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书中的内容,同时还剽窃了韩婴和刘向的作品。[11]420清代徐时栋就根据《晏子春秋》和《孟子》中的内容相似之处判断《晏子春秋》为伪书。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
《管子》记问游事,凡一百八字;《晏子》凡二百二十八字;而《孟子》最详,凡二百六十三字。即以详略论,亦可见管、晏之袭孟子。何则?古人引书有删节而无增加也。况《孟子》所载有条有理,有始有末乎?然则《管》《晏》皆伪书乎?曰《管子》真伪错出,《晏子》则《谏上》《谏下》二篇当是真,《本问篇》以后则抄《左传》、抄《孟子》、抄《国语》、抄《墨子》、抄《韩非》、抄《吕览》。大约战国时人极推重管晏,好事者取其书,更易补苴以传于世耳。[26]
徐时栋说,同是“问游事”一件事情,《管子》《晏子》记载较略,而《孟子》记载详细。根据古人引书有删无增的特点,他判断《管子》《晏子》皆袭自《孟子》。上文“问游事”指的是齐景公向晏子所询问的去转附、朝舞两山巡游之事,“二百六十三字”指的是《孟子·梁惠王下》中“昔者齐景公”至“畜君者,好君也”的一段话,[27]“二百二十八字”指《晏子春秋内篇问下第四·景公问何修则夫先王之游晏子对以省耕实第一》中“景公出游”至“然后归之”一段。[15]241-242徐时栋认为,《晏子春秋》的这一段皆是抄袭《孟子》,因为从引书习惯上言,引用文字一般只会比被引用书的内容减少而不是增多,况且《孟子》中所述此事比《晏子春秋》中更条理分明,更加印证了是《晏子》抄袭《孟子》这一看法。此外,他认为《晏子春秋》中除了《谏上》《谏下》外,其余的大概是后人因推崇管、晏,而从《左传》《孟子》《国语》《墨子》《韩非》《吕览》等书中抄袭补充而来。
黄云眉认为,《晏子春秋》是后人刻意伪造出的,不然不会有多处本采自《孟子》却又刻意改动、以显示与《孟子》不同的地方。①如,一些子书中固有的韵语在《晏子春秋》中被删掉;②有些《孟子》引自前人书的句子在《晏子春秋》中反而要详于前人。黄云眉认为,《晏子春秋》和《孟子》在内容上有相似之处,而这些地方《孟子》详于《晏子春秋》,如果说是《孟子》抄袭了《晏子春秋》,那么《孟子》中的相关记载不可能比《晏子春秋》更详细。
对于管同、徐时栋、黄云眉所谓《晏子春秋》为六朝人伪作的看法,吴则虞、严挺、高亨、王更生等学者持有不同观点。
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序言》中认为,汉代作品如《史记》《淮南子》征引过《晏子春秋》,且《汉书艺文志》中著录了此书,西汉《韩诗外传》《说苑》《新序》等书引用过《晏子春秋》的文句,证明此书西汉已有,不可能为六朝人伪作。而他的这一说法恰恰和管同所言相反,管同认为是《晏子春秋》剽窃了韩婴、刘向的作品,而吴则虞认为是韩婴、刘向征引了《晏子春秋》。由此,管同认为《晏子春秋》是六朝人伪作,而吴则虞认为是此书西汉已有。对于这一问题,王更生认为,根据曾巩《说苑序》中“(刘)向采传记百家所载行事之迹,以为此书奏之,欲以为法戒”,判断出“《说苑》之文凡合乎晏子者,皆是《说苑》采诸《晏子》,非《晏子》采自《说苑》也”。[20]43因为《说苑》为西汉作品,王更生的这一说法从根本上否定了《晏子春秋》是六朝人伪作的可能性。
严挺《晏子春秋辨证》[12]也不认为《晏子春秋》是六朝人所作,因为《晏子春秋》中有与王肃《孔子家语》中类似的地方,如,《晏子春秋》卷五“晏子居丧逊答家老仲尼善之”与《孔子家语·子贡篇》类似,并且李善注的《文选》中有引用《晏子春秋》的地方,[28]因此,《晏子春秋》应该成于六朝人之前,而非之后。
高亨《晏子春秋的写作年代》认为黄云眉《晏子春秋·景公问吾欲观于转附朝舞》一章是抄袭《孟子》的观点不准确,首先,二者谁抄袭谁目前并不能论定;其次,即使是抄袭《孟子》,也只能说明《晏子》是作于《孟子》之后,并不能据此断定其作于汉代或六朝之后。
王更生《晏子春秋真伪考》中,对《晏子春秋》中言意合乎经传诸子的篇章进行了总结。他认为,《晏子春秋》合乎《左传》与《说苑》的篇章最多,“盖以《左传》早出,故作者杂采传志之成说”,[20]46而对于《说苑》,则是因为“迨(刘)向采传记百家所载行事以成《新序》《说苑》《列女传》,其中袭自《晏子》者有四十八章”。同时,“与《管》《列》《墨》《荀》皆并世之作,是易其写作体式互相影响者多,内容顾实承袭者少也”。[20]46王更生认为,《晏子春秋》借鉴了《左传》,《说苑》借鉴了《晏子春秋》,因此,《晏子春秋》和这两部书关系比较密切。但相对于其他诸子,只是体例相似,而内容上承袭很少,或许是因为《晏子春秋》与其他诸子处于同时代,才会有这样的特点。据以上推测,他认为《晏子春秋》大概成书于战国末期《左传》《孟子》之后,《韩诗》之前。[20]43
徐时栋、黄云眉是通过对比《孟子》和《晏子春秋》中字句上的不同之处,认为《晏子春秋》是六朝时人伪作,而吴则虞、严挺、高亨、王更生等学者则从引书、篇章具体分析等方面,认为不是《晏子春秋》抄袭了西汉时期的书,而是西汉时期的书抄袭了《晏子春秋》,从而推翻了《晏子春秋》为六朝人伪作的观点。
关于从佚文处辨伪这一方法,梁启超认为“从前已说是佚文的,现在反有全部的书,可知书是假冒”,[25]65高本汉“其他古书所引此书之原文,为今本所无,则今本必伪……但书籍有脱落之可能……或许所引佚文或正为今本脱落之部分……所以……不能认为正确无误”。[25]作为辨伪方法的一种,梁启超说的太过绝对,正如高本汉所言,所引用的佚文也许正好是今本书籍中脱落的部分。即便如此,根据佚文来判断古籍真伪仍然是古籍辨伪的一种重要方法。
《史记·管晏列传》中有“《晏子春秋》……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29]2136从《史记》的记载来看,在司马迁所处时代,《晏子春秋》一书“世多有之”。司马迁的意思是,既然大家都能看到《晏子春秋》,就不谈论这本书了,谈论一下其轶事,即《晏子春秋》中没有记载的故事,这故事也就属于《晏子春秋》中的佚文。故事如下。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载归。[29]2135
梁玉绳《史记志疑》:
《晏子春秋·杂篇》谓石父为中牟之仆,不言在缧绁。故《正义》云:‘与此文小异。’但下文曰:‘其书不论,论其轶事。’则赎石父不在《晏子春秋》中,乃后人集录而异其词也。[30]
梁玉绳所说见《晏子春秋·内篇》杂上第五《晏子之晋睹齐累越石父解左骖赎之与归第二十四》中所载,之所以说“与此文小异”,是因为《晏子春秋》中对于“赎石父”一事的记载如下。
晏子之晋,至中牟,睹弊冠反裘负刍,息于逾侧者,以为君子也,使人问焉。曰:“子何为者也?”对曰:“我越石父者也。”晏子曰:“何为至此?”曰:“吾为人臣,仆于中牟,见使将归。”晏子曰:“何为为仆?”对曰:“不免冻饿之切吾身,是以为仆也。”晏子曰:“为仆几何?”对曰:“三年矣。”晏子曰:“可得赎乎?”对曰:“可。”遂解左骖以赠之,因载而与之俱归。[15]353
对比《史记》和《晏子春秋》中对“赎石父”一事的记载可以看出,《晏子春秋》中并没有说越石父在缧绁之中,而《史记·管晏列传》中则有“越石父贤,在缧绁中”[29]2135之语,因此梁玉绳说这里稍微有些不同。同时,梁玉绳认为,因为司马迁说的只是晏子的轶事,“赎石父”是《史记》中有关晏子的轶事,是不应该出现在《晏子春秋》中的,但今天《晏子春秋》中有这件事情,再加上《史记》和《晏子春秋》对同一件事的记载有些许差异,因此他认为今本《晏子春秋》是后人辑录的。在其之后的管同与梁玉绳有相似的观点,并做了进一步考证。
管同认为,司马迁在《管晏列传》中所说的管子的轶事,是《管子》书中没有的。根据这一点推断,既然管子的轶事是《管子》中所没有的,那么晏子的轶事也不应该出现在《晏子春秋》中。而司马迁在《管晏列传》中所说的“荐御者为大夫、脱越石父于缧绁”[15]630都属于晏子的轶事,却都出现在我们今天看到的《晏子春秋》中,据此推测,今天的《晏子春秋》是后人伪造的。
黄以周《读晏子》[31]认为管同所言理由是不充分的。他的理由是:司马迁见到的是汉太史所藏《晏子》五篇。这五篇是最初之本,其中并没有提及“荐御者为大夫、脱越石父于缧绁”之事,因此,司马迁作《管晏列传》详述二事,以补太史书之佚。而刘向晚于司马迁,他在校《晏子春秋》一书时便将司马迁所言之事附于篇末。而后世通行的《晏子春秋》即是刘向所校订之版本,即加上司马迁所言轶事之后的《晏子春秋》,而非管同所谓后人伪造之书。和黄以周持相似看法的还有高亨。
在《晏子春秋的写作年代》中,针对管同的看法,高亨先生认为,“轶事”这一论据仅能说明那两个故事的记载不是司马迁所看到的《晏子春秋》一书所有,而今本《晏子春秋》中有后人增加的成分,但并非全书内容都不是司马迁看到的原本所有,因此不能据此推断《晏子春秋》一书全为后人伪造。他认为刘师培在《晏子春秋篇目考》中认为这两个故事“实非原本之旧”[32]的看法比较合理。对于上述推测,高亨先生是有证据的,他认为,汉王朝的图书总量是逐渐增多的,汉代陈农求遗书于天下是在司马迁以前几十年,因此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司马迁所看到的《晏子春秋》并非完本,缺少这两个故事,但别人的藏本中却存在着两个故事,后被刘向编入,所以才造成今本《晏子春秋》和司马迁《史记》中所载有出入的情况。苏兴《晏子春秋序》“今流传本篇数合于《汉志》,而真赝同不能无疑”,[15]646即认为今天所传 《晏子春秋》,虽然篇数合于《汉书艺文志》,但估计已不是司马迁所见本。
同样是根据《史记》中所言《晏子春秋》的轶事,学者们却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梁玉绳、管同认为《晏子春秋》为伪,而黄以周、高亨则认为《晏子春秋》为真,对比黄以周等人的论据,梁、管二人并没有考虑到汉代书籍的整理情况,只是从文本内容层面去辨伪,但仅仅依靠佚文辨伪,而忽略掉书籍的时代特点,难免会造成辨伪工作中的失误。
通观《晏子春秋》的辨伪,虽然从各种辨伪方式看,都有认为其为真书和伪书的两派学者,但现代学者更倾向于认为《晏子春秋》是真书,而非伪作。而且,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从同一种辨伪方式上看,往往是年代越近的学者,越肯定书籍的真实性,而不是轻易将其判为伪作,对于前代学者认为是伪作的书籍,他们也并不轻易认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笔者认为有三点。① 相对于现在学者,前代学者相对保守,往往只是依据书中字句的简单不同就判定书籍为伪作,辨伪方法难免僵硬、单一。② 随着时代的推进,学术慢慢推进,辨伪方法越来越成熟,近代学者们可资借鉴的资料和辨伪方法要多于时代较早的学者,也就使他们越能够辨证、客观、细致地分析问题,而不是简单依据一个方面辨别古书真伪。③ 辨伪方法的增加。方法越多元,学者就越不会轻易将一部书判断为伪作,因为只有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一书是伪作时,才能最终确定该书的真伪。而这种谨慎、认真、负责的治学方法也正是古籍辨伪中所需要的。
[注释]
① 改“从流而下忘反谓之流”为“从南历时不反谓之流”;改“从兽无厌谓之荒”为“从兽而不归谓之荒”等。
②《孟子·梁惠王下》中有的“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几句,为子书中固有的韵语,而《晏子春秋》为追求简单的效果,删去“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将“饥者弗食,劳者弗息”改为“贫苦不补,劳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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