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娜
生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李贽,一生提出许多的观点和主张,极具反叛精神,充满对传统制度、社会发展的另类思辨。也因其思想与当时正统理学思想格格不入,一生毁誉参半,被称为“明代第一思想犯”。李贽善于独立思考,不受传统儒家思想的束缚,以另类的思想观点打破传统理念。生长环境中人文思想的开放使得李贽具有极强的反叛精神,而社会的动荡及思想的桎梏,使得李贽的思想体系更具突破性、创新性,他的“童心说”思想迎合了人们大众的心理,适应了晚明社会的发展,超越了滞后于历史发展的理学思想,而对现代的社会发展都有着积极的意义。
伟大的思想往往产生于特定的社会时期。李贽生活的年代正处于明代政治经济发展都很落后的时期,传统社会面临重大危机,思想体系亟待改变。
从政治层面上来说,明代社会基本矛盾不断激化。统治者以维护中央统治集权为目的,不断强化科举制度,兴起文字狱,以此禁锢人们的思想,导致文人的社会地位急剧下降。他们为寻求生计不得不走向市井百姓,这样就使这些文人的创作变得越来越市井化、通俗化,更加倾向于大众和底层人民。除此之外,程朱理学作为当时的官方哲学与封建统治阶级在政治上的往来越来越密切,通过八股取士的方式,对读书人进行思想统治。
明中后期商品经济出现繁荣景象,集镇和城市开始兴起,市民阶层的地位也逐渐上升。商人们想要属于自己的文化形态,希望世俗生活得以肯定。后天逐步兴起的市民阶层,在经济上追求富足,在政治上追求与之相应的地位,并在其过程中逐步走向文艺领域,文化的作用变得越来越突出。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转型时期,程朱理学作为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工具已经维系不住人心,李贽的“童心说”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得以产生和传播,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从文化上讲,程朱思想汇集孔孟以来的儒家传统,迎合时代发展的需要,建立了具有实际操作性的理论体系,成为当时社会的官方哲学和科举考试的标准。它的最终目的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明朝作为中央高度集权的封建王朝,认为伦理道德思想的核心是外在之“理”,用此“理”衍生的“德”和“礼”束缚人们的情感欲望并限制人们的行为,并把社会整体和谐作为当时最高的道德标准,限制了个体自由的充分发展,人们的思想被禁锢,文化活力衰退。
李贽启蒙思想的“童心说”明确表示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焚书》卷三,《童心说》)童心——真心——本心是一回事,这是李贽启蒙思想的灵魂,所谓“人必有私”“人格平等”“个性自由”都由此而来。那么有必要对先此“童心”观念进行理论解析,再谈“人必有私”“人格平等”“个性自由”观念。
(一)李贽“童心说”观念的思想渊源
由于任何思想体系的产生需要厚重的思想的传承和发展,李贽“童心说”的提出也是如此。故其“童心”概念既汲取了前人的思想特征,又有所建构。
第一,“童心”观念受阳明心学的影响,把人之主宰由外转向内,但并不主张“阳明”所提倡的具有分辨是非能力之“良知”,而是提倡具有形躯之生理心理自然欲望为“童心”。
李贽倾向于王阳明的人格学问。在李贽眼中,王阳明的理论核心“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学》《孟子》,内涵十分深厚,他对王阳明心学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理学到心学,王阳明将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从“格物”转向了“致良知”,使得主体得到大众的关注。李贽在此基础上探究心学,讲究其主张的对自我的关注,并逐渐将其转变为对个人独立价值的关注。
其次,在理学看来“存天理,灭人欲”一直都是用来处理个人欲望和社会生产两者之间关系的重要手段。而从心学角度出发,王阳明则主张用更为人性化的方法来对待主体情感欲望与社会伦理之间的相互关系。李贽继承了王阳明的思想,发扬心学的伦理之诚,并通过李贽的研究演变成为“童心说”的自然之诚。李贽在王阳明“无善无恶”的思想基础上,抛弃了去恶存善的观念,提出“无欺即诚意”。人们本身所具有“自然之诚”的天性得以进一步展开,突出强调人们的情感,完美体现了自然之诚的观念。
最后,李贽认同王阳明的思想,同时也发展出了不同的思想观点。李贽的“童心”是在王阳明的“心学”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但李贽所讲“童心”与王阳明“良知论”中的“童心”是不同的。王阳明的“心”是去除人的情感欲望过后不夹杂任何私欲的“心”,而李贽的“童心”,则是肯定人的私欲的“心”。这与王阳明之“心”有很大的差别。
第二,“童心”具有道家形上思想的色彩,将“道”之创造特征和先验特征赋予“童心”,从而使得“童心”具有先天色彩。
在道家“见素抱朴”思想的基础上,李贽在著作《藏书》中对“童心”进行了定义,老子之“道”,本为“形上实体”,以心观道,心遂离物。故此“心”能超越经验事物,不为所动;同时,老子把婴儿和“道”紧密联系在一起,即“复归于婴儿”。表示万物创造的源头地位。“童心”说即借鉴此形上创生色彩,“最初一念之本心”,虽非万物,但却是万物的开端,具有创造的功能。
除此之外,李贽用庄子“法天贵真”的理念充实了“童心说”的内涵。“真”是人们与生俱来并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是先天就存在的。此“真”与“天理”地位等同,摆脱了“天理”的束缚。李贽将庄子“天然真实”思想发展成为“童心说”的“绝假纯真”,并将其发展成为真实的人格状态。
此处值得注意的是,李贽“童心”与老子“复归于婴儿”、庄子“法天贵真”之关联,仅仅强调“童心”类似于“道”之形上创造特征、先验存在特性,但此“童心”与老子之“道”、孟子之“真”实际所肯定之境界不同。
第三,“童心”受禅宗思想的影响,反对制度文字的束缚,“童心”本有,故在于“一念”(一觉)之间,制度文字遂成障碍。
作为“异端之尤”的李贽,从他在佛院落发、修禅的经历来看,其“童心说”思想必然和佛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李贽在语言表述中有很多地方都与当时的佛教经典相似,如在表达“童心”思想时就运用了很多的佛学语言。作为本体之心的“童心”,李贽在其著作《藏书》中的定义,其表述本身就带有佛学理论的色彩。其原因在于:第一,在士大夫之间广泛流传的《楞严经》中,“真心”这一词汇高频率的出现。第二,“最初一念”需要通过佛学语言才能得以合理阐释。“念”指“无明”,用来区分“觉”与“不觉”。第三,在《佛学大辞典》中,“本心”即“本原之心”。
另外,“理障”的提出使禅学更深刻地发挥了其顿悟想,李贽在“童心说”中对“童心障”作出了相应的解释,这也说明“童心说”在语言表达上借助了一些佛教思想。“理障”这一概念被禅宗解释为当下解脱的障碍,它是禅宗的核心思想。真正的解脱往往通过智慧的直觉或心性的体悟实现,并不是通过语言表达或理论接受而达到。综上所述,李贽“童心说”中关于“童心被障”问题的态度与禅宗“理障”问题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
由此可见,“童心”之概念,在于肯定一能作生理心理欲望活动之自我,此自我先天本有,与天地地位同等,而其自我之活动方向可为人之本性,而不受“理”之束缚,并且能具备创造特征。而道德礼教则是后天存在和外在之物,对“童心”之领悟具有阻碍作用,理应抛弃。故可说“童心——真心——本心”为一物,这与《孟子》所说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为“内在仁义”不同,与荀子“人生而有欲”但求“师法而后正”亦不同,是对儒家理论最彻底的反叛。
(二)“童心说”的思想内涵
由于“童心”肯定一欲望活动之自我,否定道德和礼教,故在现实生活中,有人之原本生理和心理欲望实现要求,由此衍生了“人必有私”“人格平等”“个性自由”三个观念。
由于“童心”是肯定一欲望活动之自我为主体,则“私”是此主体所具有的天性。他在《藏书》中说“夫私者人之必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证明了“人必有私”乃是“自然之理,必至之符”。[1]626
李贽直面现实人性,向传统发出挑战,肯定人必有私,认为一己的物质利益之“私”能够为其他生产活动产生动力,如果没有同个人物质利益相互关联的“私”,那么人们在物质生产和生活中就不会有积极性和主动性。
李贽在亲身体验百姓的劳苦生活和倾听广大劳动人民肺腑之言过后,提出了“人必有私”的思想理论。从“百姓日用之迩言”中可以看出,在人性中有“私”本来就是作为不辩自知、自然真实的公理而存在的,而私欲正是在百姓的生产活动中人们为了自己的物质利益和精神需求产生的。“迩言”不像玄虚的道教,不同于玄奥的佛学,也不是圣人的高谈论阔,就是贴近现实生活的大众百姓的卑贱之言论。那么从这些“迩言”中表现的人性的“私”,是“善”还是“恶”呢?李贽认为是“善”。“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同心”。在当时社会条件下,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趋利避害”更是出于他们生命活动的本能。
通过李贽“人必有私”思想可以看出真实的人性是客观存在的。在这一思想之下我们可以对真实的社会关系进行重新认识,由此来确立“存人欲”的原则。“人必有私”在当时至少存在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肯定劳苦大众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要让每个百姓都能够认识到拥有属于自己合理的私人利益是天经地义的;另一方面批判了专制统治者打着“道德”的旗号来掩盖自己的私欲,使他们不再以“天理”的名义侵犯百姓的合法权益。
由于否定了人之道德本性,以道德高低区分人之地位高低也就失去了依据,由此,李贽地将人必有欲、人必有情、人必有私加以整理,形成了自己的平等理论。
(1)人生而平等。李贽的“人生而平等”的思想是从生知角度提出来的。他指出“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之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即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2]1从这句话中可以得出: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生知,人人是佛,人皆可以为圣的结论。李贽在其著作《焚书》中又用“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证明了人从出生就是平等的,没有圣凡贵贱之分的观点。道学上说圣人“性善”,凡人“性恶”,认为“道性善”、“尊德性。”圣人和凡人所具有的能力是不同的,凡人做不到的事圣人就能做到。李贽则认为“圣人所能者,夫妇之不争肖可以与能,勿下视世间之夫妇为也。……夫妇之不能者,则虽圣人亦必不能,勿高视一切圣人为也。”从中看出李贽认为天下没有凡人和圣人的差异,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2)男女平等。李贽在“人生而平等”思想上提出了“男女平等”思想,“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3]1这些都表现出女子的地位与男子同等重要,没有高低之分。不仅如此,李贽批判了道家男尊女卑的观点。认为见识的长短取决于接触社会阅历的多寡,和性别差异没有关系,在同等阅历条件下,女子的见识可能会高于男子。
既然男女在智力上是平等的,那么在婚姻上也是平等的。李贽认为女子有自由婚配的权利,包括自由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再嫁的平等婚姻思想,强烈地批判了当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封建思维,也对“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的旧礼教给予了否定。李贽称赞卓文君的“天下第一嫁法”为“归凤求凰”,认为阻止寡妇再嫁是“大不成人”。李贽称赞婚姻自由,既批判了“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传统观念,也否定了“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的封建礼教。李贽的男女平等思想在明代的确是大胆进步的新思想,在当时社会条件下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
李贽肯定人之本性为“自然之性”,除了不再以道德为依据划分人之高低不同外,亦从“自然之性”之创造特征强调个人发展之独特性,从而又有“个性自由”之观念。
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压制下,人们的个性得不到自由充分的发展,任何人“不得自由”,“不敢自由”。李贽的“童心说”打破当前社会环境下的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和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他认为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人们必须有自己的情感和欲望。
在他看来天下的事物各不相同,每件事物都各有各的特点。所以各个事物的性情、爱好、才能、功能也就各不相同。如果非要把这些千差万别的事物归在一起、整齐划一,那么就等于让全天下的人都被迫的服从于自己。他认为人们可以有在心理、欲望和物质等方面的追求,在其著作《焚书》中提出了新的主张,认为应该“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聘所长”,遂做到“无一人不重用”。
李贽认为个人理想和个体的特殊性二者之间是允许存在差异的。他倡导个人自由,尊重人的个性差异,认为“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4]73他主张每个人都以实现自己的利益为最终目标,都有独立选择发展自己道路的权利。不要按他人安排行事,去盲目地追求别人。他肯定个人谋求私利,认为自己有独立自主做事的自由。
除此之外,由于个性自由和个性发展的差异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弱者和强者一定会相互冲突,而李贽则会选择站在强者这边。李贽肯定个性自由和主体价值,呼唤人们本心的觉醒。他通过“童心说”来解放人们的思想,摆脱长期压迫人们自由的封建主义。
(一)哲学思想的改变
儒道两家所追求的目标是能够让个人和社会两者之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并且能让这种美好和谐的状态长此以往地保持下去。而李贽的思想有所不同,他把美学思想定义为独立人格的追求,对人的本源问题又提出了新的见解。他认为能够表达自己的思想是人最本质的情感,所以他追求个人的真实情感,将其上升到本体论的地位,寻找被忽略的个人本体。
第一,打破传统儒家封建思想、教条传统制度、虚伪道德观念的思想,是叛逆的、解放个性的观念。对当时封建社会的制度和文化思想是一次冲击和启迪。第二,李贽“童心说”对美的看法和之前思想家所追求的规格整齐的审美取向有很大的差别,他更注重于人们的个体情感和思想自由。在明代末期,本来就落魄的传统古典文学理论被李贽提出的文学理论打破,他敢于向传统的封建社会意识发出挑战,所建立的美学理论在当时引起了各阶层人士的积极响应,掀起了一场古典文学理论浪潮。
(二)社会发展思想的变革
“童心说”从“童心”出发,追求个性自由和思想解放。从他的思想中可以看出,这种对个性自由和对思想解放的追求,是对当时摧残人们思想和精神的程朱理学思想的理性抗争,是对封建传统社会下专制主义长期压制人们思想的挑战,更是与当时社会资本主义萌芽的经济状况相适应的市民阶层对个性自由的渴望。“童心说”思想对教育理论的实施和美学的研究都有积极影响,并且它提出的创造主体对自然人性的抒发和真切感受,促进了新的思想兴起。
“童心说”客观地揭露了现实的人性,打破封建传统观念下人们对于人性理论思想的局限,肯定了人们的自然本性和情感欲望,认为“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他追求人们来自自然道德状态下的“童心”,肯定人性、真情和人们独立自主的人格,主张让人们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批判禁锢大众思想的理学教条主义。而李贽提出的这一思想观念在他之前的思想家都没有作出这样详细而具体的说明。“童心说”的提出促进了晚明社会的发展,他大胆地向传统发出挑战,在他思想的影响下,人们传统思想观念随之发生转变,根深蒂固的传统伦理思想为之动摇,开启人文主义思想启蒙思潮。
李贽的“童心说”在中国自然人性论史上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把个体的感性存在提升到本体理性存在的高度,肯定人类的自然生存欲望,把自然欲望社会化,认为人的生存权利是人们的自由。他进一步加深了对人性的理解,使人们的日常行为带着感性的光辉向“人”回归。李贽的“童心说”思想不仅对晚明时期的社会及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对明朝之后的思想解放运动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
[1]李贽.藏书·德业儒臣后论[M]//张建业,主编.李贽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2]张建业,主编.李贽.李贽全集注·焚书注(一)卷一(第一册)[M].张建业,张岱,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3]张建业,主编.李贽.李贽全集注·初潭集注(一)卷一(第十二册)[M].籍秀琴,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4]张建业,主编.李贽.李贽全集注·焚书注(一)卷三(第一册)[M].张建业,张岱,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