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健康概念的早期演变：从希波克拉底到阿维森纳

王洪奇

(山西医科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西医科大学健康人文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1，telefriendme@msn.com)

有学者认为，亚健康相关概念最早是由俄国学者N.布赫曼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1]据说布赫曼把人体所处的非健康非疾病的“中间态”称为“第三状态”，[2]但是笔者一直没有找到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找到的都是国内学者写的文章中所提到的N.布赫曼这个名字，因此笔者不能确定这一概念最初是在什么背景情况下提出，也无法确定这个N.布赫曼是什么时期的人物。我国一些学者在20世纪90年代明确提出亚健康这一概念，认为亚健康是指身体介于健康与疾病之间的边缘状态。[3]因此西方学者一般认为亚健康概念主要是由中国人创建并在中国使用的一个医学概念。[4]

笔者研究发现，亚健康是一个逐渐形成和发展而来的概念，具有悠久的演变历史。在西方，这一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罗马时期。两千五百年前，古希腊著名医生希波克拉底以及其后的罗马帝国时期哲学家、医学家盖伦，此后阿拉伯医学王子阿维森纳等人对于“虚弱”，或者“中间态”“第三态”都有较为明确地论述。他们对于健康、疾病以及对于处于两者之间的“中间态”“虚弱”等概念都是看作是自然现象并从自然哲学层面进行解释和说明。

1 希波克拉底的“虚弱”概念

希波克拉底医学将健康看作体内元素结构以及四体液的平衡、和谐状态。他认为身体在疾病和健康之外还存在“虚弱”这样一个状态。希波克拉底说：“虚弱人与病人仅一步之差”。[5]6他认为，如果身体处于健康状态，则任何外来因素都不会使其患病；但是如果处于虚弱的状态，则外来原因就可以使身体患病。可见希波克拉底所理解的虚弱状态不同于健康也不等同于生病，而是一个中间状态。“虚弱的本质是体质欠佳。”[5]6-7

虚弱概念和体质论思想是这一时期亚健康概念的雏形。在解释这一状态时，希波克拉底采用了自然哲学的方式，从四体液的多与少、平衡与不平衡，甚至采用湿性体质、中性体质和干性体质解释身体的虚弱状态。[5]266-281在希波克拉底看来虚弱体质具有先天的性质，同时与饮食和“摄生”有密切关系，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饮食和生活起居应该不同，以达到恢复健康的目的。亚健康概念还与人体的衰老相联系。希波克拉底医学将衰老看作体质逐渐衰弱的自然过程，衰老与“干”“冷”相联系，衰老看作热量消耗或流失的过程。

医学与哲学的相互影响具有独特性，尽管希波克拉底认为应该把医学与哲学分来考虑，但是他依然承认哲学对于医学的影响，用希波克拉底的话说，“同时又是哲学家的医生，犹如众神”。可见希波克拉底并不排斥哲学对于医学的影响，而是强调了哲学对于医学的重要性。

希波克拉底关于哲学与医学具有内在关联的思想对于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哲学产生了直接影响。亚里士多德认为，健康和疾病都只不过是经验描述。他们都具有哲学含义以及实践效应。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把医学定义为“有关健康的理论”，以柏拉图对于健康的理解，对于那些患有身体残疾或患精神疾病的人实施安乐死应该合法化。柏拉图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将医生划分为三种不同的类型：第一类是“给奴隶下命令的医生”，要求患者必须遵从医生的戒命；第二类是“自由人的医生”，能够给患者及其亲属解释治疗方案的医生；第三类医生被称为“受过医学教育的外行人”，所指的是那些能够对自己的健康、疾病和死亡负责的人。

意大利医学史专家卡斯蒂廖尼对希波克拉底医学做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希波克拉底使医学摆脱迷信并使医学建立在自然哲学的基础上。尽管他的医学缺乏解剖学基础，也没有动物实验和生理学、病理学的知识基础，但是希波克拉底的医学“在临床医学上有丰富的经验，在因果关系上有清晰而合乎逻辑的推理，并具有奠定在崇高道德基础上的道德观念”。[6]

希波克拉底的医学哲学思想对亚里士多德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追求健康就是一种美德。亚里士多德把善划分为三类：外在的善、灵魂的善、身体的善。健康、强壮、健美和敏锐都属于身体的善。[7]21亚里士多德时常将道德与健康加以比较，健康因人而异，因此亚里士多德把健康当作身体结构的一种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平衡状态，正如把道德当作灵魂的一种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平衡状态。亚里士多德认为医生不能抽象地研究健康，医生研究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健康，医生所治疗的病人也是具体的人。[7]16亚里士多德也注意到在健康和疾病之间存在着某种既非健康也非疾病状态的情况。在其伦理学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中，多处出现“孱弱”“虚弱的人”等概念。他认为不应该指责那些生来就身体孱弱或者有发育障碍的人，因为这不是因为他们的不端行为而导致的结果。相反应该前者那些不加节制或放纵而导致身体虚弱的人。在身体的恶之中，受到谴责的是那些由于我们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恶。[7]79

2 盖伦的“中间态”概念

盖伦是继希波克拉底之后又一位医学大家。盖伦被看作是希波克拉底自然哲学医学模式的继承人。盖伦的解剖学曾长期影响西方医学的发展，在其后的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内，盖伦医学被当作医学院校的教科书，具有神圣的权威性。由于盖伦在解剖学方面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人们忽略了他对于亚健康的理解和论述。实际上盖伦在生理学、解剖学、医学以及哲学等领域都有很多重要的论著。

盖伦把他自己看作是医生和哲学家，“一位好的医生一定也是一位哲学家”。[8]他对于亚健康的论述也是自然哲学性质的。按照盖伦的理解，对比现代的观点，除了健康和疾病两个的状态外，身体还存在第三种状态，盖伦称之为处于健康与疾病之间的所谓“中间态”。

盖伦认为身体的三种状态是：①健康，人体正常的性情(气质、体质)、结构和行为(功能)状态；②疾病，与健康状态相反的状态；③不健康也不是疾病状态的状态，或者不完全地健康也不是完全处于疾病状态的状态，例如年迈的人，还有正在从疾病恢复健康的人，以及少年儿童。第三种状态也产生于健康与疾病两个状态相互矛盾的混合，或者身体的器官在结构和功能方面的冲突等等原因。[9]104

医学被看作是有关健康、疾病以及中间态的科学。按照盖伦对于医学的理解，与预防和保健、协助患者脱离生活困境相比较，治疗疾病是次要的。盖伦认为，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重要性上，健康都要优先于疾病，因此医生应当首先考虑维护健康、关注“中间态”，其次才是尽力治疗疾病。

盖伦建构了一种新的医学模式，这一模式将元素、质量、四体液、器官、性情(有些人将此翻译为“体质”，笔者认为不是很恰当，或可翻译为“气质”。)与昼夜不同时分、一年不同节气相联系，用于详细阐释人体健康与疾病。根据这一模式，健康可以被理解为上述各种体内元素以及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和谐与平衡。相反，疾病则被看作是不调和或者因某个元素独大而导致体内各个元素之间失衡。[10]从四体液病历学说的视角看，疾病被认为是黏液、血液、黄胆汁、黑胆汁四种体液的失衡。从固体病理学说的视角看，疾病则被理解为身体的固件(包括：体型、稳定性、间距等)的失调变形。精神病理学则是将疾病看作是肉体与灵魂关系的失衡。

饮食被认为具有首要的重要性，然后是内科治疗，最后才是外科治疗。盖伦所言饮食，就其对于健康的影响而言，隐含的内容远比现代人所理解的饮食宽广。其中包括了诸如：人应该如何健康生活等内容。饮食包含了六个与人类行为有关的“非自然”方面的内容：空气和光、食物和饮料、睡眠、运动和休息、分泌、激情。

3 阿维森纳的“不良性情”概念

阿维森纳被称为医学王子，他把医学看作是一门科学，通过学习医学，可以学到：人体的各种状态包括：①身体的健康状态，②什么情况下身体不再处于健康状态；通过什么方式：①健康容易丢失，②如何恢复丢失的健康。同时医学也是一门艺术，一门如何维持健康和恢复健康的艺术。健康被定义成健美的身体。[11]25医学涉及人体的健康和疾病状态，以及导致疾病的原因。健康和疾病都是有原因的，有些原因是明显的有些则是隐秘的。因此我们应该追问健康特征和疾病症状。真正的科学，主观知识产生于对于因果关系和对于事物起源的理解。健康和疾病存在着四种原因：生理的、饮食起居和行为的，体质和官能的以及功能和灵魂的。[9]37-38

尽管他也被看作是希波克拉底自然哲学医学模式的传人，但是他并不认为，在健康与疾病之间还存在所谓中间态(或者第三态)。用他的话说就是，“没有必要在人体的疾病状态和健康状态以外再引入既非疾病又非健康的第三种状态”。[11]26他认为健康和疾病这两个身体状态可以涵盖身体的全部状态，因此没有必要多余地引入第三种状态或者所谓中间态了。阿维森纳指出：“我认为只存在疾病和健康两种状态，因为如果人们认真考虑一下就会发现，没有必要划分成三种状态，但是我也不想去干扰这样的划分。因此，如果认为三分法是一种必需的事情的话，那么我想说的是健康的缺失就是疾病，并且第三种状态并不落在健康状态的范围内。健康状态使机体引发出应有的功能，这些功能可以被定义为人们所想要的和必要的。因此讨论第三种状态(指亚健康)对于医学是无益的，相反，医学应该考虑的应该是其中的逻辑问题。”[9]36

阿维森纳认为所谓身体的第三种状态，其实是双重意义上的：其一是体质虚弱，其二是体型(例如肢体残缺等)，或者说是这样一种身体条件，即在严格意义上讲不能称为健康的体型，尽管其行动和功能是正常的。人们一定不要随意界定本不属于健康的“健康”概念。一个人或者是健康或者是生病，所谓中间态，就是有病而没有办法检测出来的状态。

虽然阿维森纳医学理论不认为存在非疾病、非健康的“中间态”，但是他认为，疾病态起始于“不良性情”。所谓不良性情是指个体或器官的正常气质的改变，或者一种新的性情超越了正常的范围。性情是暖、冷、湿、干这四种体质相混合的产物。四种体质中的任何变化都会影响性情的变化，也会相互相应。持续的不良性情也会造成体液的不平衡，从而导致疾病。这种失衡不仅是指数量方面的，也包括质的变化。

体液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体液是否平衡与饮食有直接关系。按照阿维森纳的理解，体液起源于身体内部，产生于消化吃进去的东西的过程。胃、肝脏、血液和组织参与了这一消化过程。他把这一消化过程形象地解释为体内的“烹饪过程”。通过体内的“烹饪”过程，食物分化为不同的成分，消化的条件(指胃、肝脏、血液和组织)决定了人的体质和最终产物(指各种营养成分)的质量。体液是体内消化过程的产物或结果，消化的条件和食物的成分决定了食物的性质并将转化为不同的体液。

总之，亚健康是一个逐渐发展和不断完善的概念，古代医学大家对于亚健康相关概念的论述对于我们深入探讨亚健康状态具有启发作用。健康成为国际关注的重大问题，我们国家明确提出“健康中国2030”战略，首次将国民身心健康作为国家发展战略提出来。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区分健康、疾病与亚健康概念具有了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 周玲玲, 姚耿东.亚健康研究进展[J]. 环境与职业医学，2005, 22 (5): 480-481.

[2] 陈晶, 于征淼, 赵晓山, 等. 中国亚健康研究的现状与分析[J]. 中国组织工程研究与临床康复，2007, 11(47): 9566-9569.

[3] Li, Guolin, FuxiaXie, Siyu Yan, et al.Subhealth: definition, criteria for diagnosis and potential prevalence in the central region of China[J]. BMC Public Health，2013, 13(1): 446.

[4] Suboptimal_health[EB/OL].https://en.wikipedia.org/wiki/.

[5] 希波克拉底. 希波克拉底文集[M]. 赵洪钧, 武鹏，译. 北京: 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

[6] 卡斯蒂廖尼. 医学史[M]. 程之范，主译.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133.

[7]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注.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7.

[8] Brian P. Galen on the ideal of the physician [J].South Africa Medical Journal，1977，52: 936-938.

[9] Mones Abu-Asab，Hakima Amri，Marc S Micozzi. Avicenna’s Medicine [M]. Rochester:Healing Arts Press，2013.

[10] Stephen G. Post. Encyclopedia Of Bioethics [M].3rd Edition.Macmillan Reference USA：1059.

[11] The Canon of Medicine of Avicenna [M]. New York：AMS Press，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