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成熟期的采收者

2018-01-28 19:40
台州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戴望舒艾青太阳

洪 迪

(台州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中国新诗经历了最初的20年开创期之后,乃健步迈入多难而丰盈的成熟期。从1937年至1949年这大变革的12年,乃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秋。前有全民奋起抗击亡我之外敌,后有分裂纷争夺取政权之较量。大批作为民族国家精英的新诗人,纷纷投身于战火纷飞的文化战线,为救亡而启蒙,藉启蒙以救亡。多难兴邦。中国新诗遂为战火烘烤而成熟了。新诗人们是大地上的菽麦瓜果,也是其栽培者与采收者。他们栽培与采收红熟的自己。其中最为丰硕与亮丽者有四位:徐志摩、戴望舒、艾青、穆旦。

新月云游:徐志摩(1897—1931)

在百年新诗史上,正负名声最大的诗人恐怕要数徐志摩了。但将这位1931年早夭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归入1937年后的新诗成熟期,似乎是个显然的谬误。否,若以诗文本的成熟度而言,将他划入上期实质上不如划入本期较为妥贴。他是早熟早逝的采收者。他从1922年春在英国留学时开笔的《青年杂咏》至1931年秋化作“云彩”前的《火车擒住轨》,不过写了九年。生前出过《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和《猛虎集》三本诗集;《花雨》、《云游》、《拾遗》等则在死后为后人所编。他的创作诗共120首,然而给人的印象却极为丰盈优美,香甜红熟。

徐志摩1926年与闻一多、朱湘等人一起创办《晨报副刊·诗镌》;1928年与胡适、梁实秋等创办《新月》;1931年与陈梦家等创办《诗刊》。陈梦家在《新月诗选·序言》中说:“主张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谨严差不多是我们一致的方向”[1]17。“从前于新诗始终不懈怠,以柔美流丽的抒情诗最为许多人喜欢并赞美的,那位投身于新诗园里耕耘最长久最勤快的,是徐志摩。他的诗,永远是愉快的空气,曾不有一些儿伤感或颓废的调子,他的眼泪也闪耀着欢喜的圆光。这自我解放与空灵的飘忽,安放在他柔丽清爽的诗句中,给人总是那舒快的感悟。好像一只聪明玲珑的鸟,是欢喜,是怨,她唱的皆是美妙的歌。山,海,小河,女人,马来人,诗家,穷孩子,都有着对他们的同情的回响。《我等候你》是他一首最好的抒情诗。《再别康桥》和《沙扬娜拉》是两首写别的诗,情感是澄清的。《季候》一类诗是他最近常写的小诗,是清,是飘忽,却又是美!但是‘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志摩的诗也正是如此呢!”[1]22-23真是知志摩者梦家也!志摩的诗是晴朗夜倩丽的皎皎新月,是春风轻漾的蓝天白云,自由自在地吹着唿哨快乐飘飞。

徐志摩很有一些为人传诵的好诗。诸如《雪花的快乐》、《落叶小唱》、《我有一个恋爱》、《消息》、《沪杭车中》、《她是睡着了》、《五老峰》、《石虎胡同七号》、《偶然》、《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半夜深巷琵琶》、《苏苏》、《阔的海》、《深夜》、《杜鹃》、《黄鹂》等,而以《沙扬娜拉一首》、《无题》、《月下雪峰影片》、《残诗》、《海韵》、《我等候你》、《再别康桥》与《火车擒住轨》为最。《云游》曾作《猛虎集》的《献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倘若我说这是志摩诗之精神的夫子自道,我想是会得到首肯的吧。

志摩的诗也在开拓与变革。比如,写于1923年10月的《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开头是:“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接下是一连五个“有如”领头的同样的长句子,然后是“我听着天宁寺的礼忏声!//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再进而有“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这样相类的五个长句的演进,而终于如是作结:“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颂美呀,涅!赞美呀,涅!”形式上显见不同于前,蕴涵上更有深重的人生感悟。1924年4月前后,又写了《毒药》、《白旗》和《婴儿》,也是散文诗式的长句子,所关戚的则更为开广而多样了。1925年4月的《庐山石工歌》共三章。其第一章云: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我们起早,唉浩,

看东方晓,唉浩,东方晓!

唉浩!唉浩!

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第二三章是其变奏。歌中表义词句不多,多的是象声词的回环复沓。却把“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这种实感真情妙肖地呈现出来了。而1926年的《大帅》与《人变兽》,更其瞩目社会现实,调子也更其粗壮起来了。所有这些似乎构成了不同于新月云游的另一个徐志摩。当然,唯有这石工大帅融合进新月云游的徐志摩,才是真正圆成的大诗人徐志摩。

款步印象:戴望舒(1905—1950)

提起戴望舒,谁都会立马吟诵他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云云。是的,这是他的款步印象;几乎他的全部诗作都是他人生款步印象的偶成。他的《款步(二)》云: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栅,/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与你的嘴唇一样的枫林间,/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觉出了它的寒冷。

他的《印象》说:

是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吧,/如果是青色的珍珠;/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它轻轻地敛去了/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迢遥的,寂寞的呜咽,/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而《偶成》则云: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如果将《雨巷》和这三首诗一并吟诵,难道不会有一位款步印象偶成的柔媚、凄婉而幽雅的新诗人形象凸显出来吗?

在诗人短短的45年人生,他只能款步于时代的凄风苦雨中。他偶成的印象,尽可以有《残叶之歌》、《我的记忆》、《路上的小语》、《林下的小语》、《夜》、《秋》、《对于天的怀乡病》、《烦恼》、《二月》、《深闭的园子》、《乐园鸟》及《百合子》、《单恋者》、《村姑》、《寻梦者》等,也有《断指》、《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萧红墓畔》等。而一些精美乃至精妙的超短诗,更令人叹为观止。比如《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上下两节,下节是上节的颠倒,是最巧妙的重而不复。对于“我的烦忧”,诗人说“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其实他是反复地说了:“是寂寞的秋的清愁”,“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而这“秋”与“海”究竟何所指呢?唯有诗人自知,不,任何读者皆能知自己之所指。比如《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摇落了轻的树叶。//秋天的梦是轻的,/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唔,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现代味更足了。开首两行相互象征影射,比单纯的“羊铃”与“树叶”相隐喻要有味多了。梦是可以称量的吗?诗人偏说:“窈窕的牧女之恋”有如“秋天的梦”,所以是“轻的”;因为较之于“载着沉重的昔日”的“我的梦”。最妙的是结末一节,无端说到“寒冷”,而且重复说了“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这忧郁的寒冷与寒冷的忧郁自然无关乎羊铃与落叶。又如仅仅四句的《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轻呼,/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戴望舒的诗多白描与空灵,这首小诗却有着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与庄子蝴蝶梦寓言的双重哲理文化积淀。诗的彩蝶正是在此花丛中起飞。诗人神游于“万年后”自身的某种人生景观:早已化蝶之“我”,藉“小花的轻呼”而翩翩起舞。深邃而美丽的梦想反衬出现实之我的窘境。但愿对于戴望舒的一些貌似高蹈、空灵、浪漫、感伤或虚无乃至颓废的诗篇,多作深一层的体悟。

赏读戴望舒的诗,自然不会不看重“他生平也许是最有意义的一首诗”[2]《我用残损的手掌》。诗中最耀眼的是经过民族民主精神解放的诗人自身的崭新形象。他用“残损的手掌”摸索抚爱祖国的白山、黄河、江南、岭南,到处是灰烬、血泥、蓬蒿、苦水、阴暗,“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才让诗人“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他在这个方向的进展是很可期望的,可惜他在日军占领香港时期被捕入狱招致的哮喘病使他的歌声与呼吸一齐嘎然止息。

戴望舒生前出过汇总了《我的记忆》与《望舒草》的《望舒诗稿》与尔后的《灾难的岁月》二本诗集。身后出过艾青以《望舒的诗》为序的《戴望舒诗选》,卞之琳作序的《戴望舒诗集》。诗集增收了《集外》。一生只创作了92首诗。艾、卞两序都很好。艾青说:“望舒是一个具有丰富才能的诗人。他从纯粹属于个人的低声哀叹开始,几经变革,终于发出战斗的呼号。”“望舒所走的道路,是中国的一个正直的、有很高的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的道路”。而“构成望舒的诗的艺术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和欧洲的文学的影响。他的诗,具有很高的语言的魅力。他的诗里的比喻,常常是新鲜而又适切。他所采用的题材,多是自己亲身所感受的事物,抒发个人的遭遇与情怀。”[3]9卞之琳在具体辨析了望舒“在思想上、艺术上之阶段的曲折演进”[3]2之后断言“望舒自己实际上也取代了徐志摩或闻一多在30年代初期,别树一帜,自创一派,而成了一位有较大影响的诗人。”[3]6所谓“自创一派”是指他在 1930 年前后在当时的《无轨列车》、《新文艺》和《现代》发表并受到推崇的体裁自由、以意象表现为主的现代派诗歌。其实望舒的诗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意象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独特融合,要说是现代派也是望舒式的现代派诗歌。

戴望舒涉猎西方现代诗歌颇深,留有施蛰存作序的《戴望舒译诗集》,尤其是《洛尔迦诗抄》,是中国新诗建设足可称道的重要成果。好的诗翻译正可媲美于诗创作。戴望舒的诗译作与诗创作正是这位新诗大家两条行远的劲健长腿。

芦笛向阳:艾青(1910—1996)

艾青开始学画,且因此去巴黎留学。第一首诗《会合》,是他在巴黎参加反帝大同盟的一次集会的记录。1932年1月,在由巴黎去马赛的路上,写了颇富于画面感的《当黎明穿上了白衣》。7月的一个晚上,在上海,因一次画展而被捕。“从此,我与绘画绝了缘,就在狱中写诗。”[4]3他写了《透明的夜》。分三章。第一章云:

透明的夜。

……阔笑从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望

沉睡的村,哗然地走去……

村,

狗的吠声,叫颤了

满天的疏星。

村,

沉睡的街

沉睡的广场,冲进了醒的酒坊。

酒,灯光,醉了的脸

放荡的笑在一团……

“走

到牛杀场,去

喝牛肉汤……”

第二、三章便如此行进下去。脚踏现实的大地,自由散放,疏朗劲健,生动呈现,而颇富于象征的现代味。真正代表艾青诗歌的光辉起点的当数1933年春的两首诗。一首是《芦笛——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诗前有阿波里内尔的引文:“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诗云: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带回了一支芦笛,/同着它,/我曾在大西洋边/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如今/你的诗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我是“犯了罪”的,/在这里/芦笛也是禁物。/我想起那支芦笛啊,/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在它出来的日子,/将吹送出/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毁灭的咒诅的歌。/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在悲壮的Hymne/把它送给海,/送给海的波,/粗野的嘶着的/海的波啊!

这位在“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受过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精神洗礼的中国新诗人,发誓要将自己的芦笛,自己诗美创造的一生,献给现实世界的大变革。另一首是“第一次用了新的笔名:艾青”[4]3的一向脍炙人口的《大堰河——我的褓姆》。这是艾青向中国大地和劳苦大众致敬。诗的结语为:“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诗中的大堰河从与我的关系着墨,形象饱满生动而感人,从此,艾青的诗创作一发不可收拾。一生著有诗集《大堰河》、《向太阳》、《他死在第二次》、《旷野》、《火把》、《北方》、《反法西斯》、《黎明的通知》、《归来的歌》、《雪莲》和《诗论》,译有《原野》。

大诗人艾青脚踏在常含泪水地深爱的中国的土地上,仰头光芒刺痛瞳孔的太阳,以夹带着纤细血丝的原野给他的清新呼吸,吹奏着高亢而悲凉的芦笛,使民族的历史的苦难抗争和希望的怆楚强劲的乐音,漫遍大地河川的塞北江南。他的诗沉实而开朗,自由而精致,短中长兼备而俱佳。迫于某种情势的败笔乃至封喉,我们只能为之惋惜,乃至愤慨。

艾青的精美短诗脍炙人口的颇多,诸如《煤的对话》、《手推车》、《乞丐》、《桥》、《秋》、《冬天的池沼》、《树》、《刈草的孩子》等,尤其是《我爱这土地》。而《向太阳》云:

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脉/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它以难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当它来时,我听见/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城市从远方/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短短20行,有如此阔大深沉重厚的诗美容量,是因为诗人融合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与意象主义,寻求着自然与社会,城市与乡野、现实与想象、太阳与我之间的张力平衡。闻一多问:“艾青说‘太阳滚向我们’,为什么我们不滚向太阳呢?”[5]其实艾青还说太阳更“使生命呼吸”及地上的一切“带着狂歌奔向它去”呢。太阳与我是在作双向迫近运动,才有“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云云的结局。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艾青有《向太阳》、《他死在第二次》、《火把》和《雪里钻》四首长诗,尤以前者最负盛名。《向太阳》共分九章:《我起来》、《街上》、《昨天》、《日出》、《太阳之歌》、《太阳照在》、《在太阳下》、《今天》、《我向太阳》。全诗有淡淡的叙事脉络,却为通体抒情。开头一、二、三章有叙事影子,中间四、五、六章是一泻的高亢抒情。比如在《太阳之歌》中,有“是的/太阳比一切都美丽/比处女/比含露的花朵/比白雪/比蓝的海水/太阳是金红色的圆体/是发光的圆体/是在扩大着的圆体”“太阳/它使我想起 法兰西 美利坚的革命/想起 博爱平等 自由/想起德漠克拉西/想起《马赛曲》《国际歌》/想起 华盛顿 列宁 孙逸仙/和一切把人类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人物的名字//是的/太阳是美的/且是永生的”云云。七章有叙事,八章多抒情,九章《我向太阳》则以抒情的强音作结。

然而艾青的诗还是以30行以上200行以下的中篇与短长篇居多且好。诸如《巴黎》、《马赛》、《古宅的造访》、《卖艺者》、《黎明》、《死地》、《旷野》、《旷野(又一章)》、《少年行》、《给太阳》、《风的歌》、《献给乡村的诗》与《时代》等,尤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和《吹号者》为最。《北方》说:

不错/北方是悲哀的。/从塞外吹来的/沙漠风,/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与时日的光辉/——一片暗淡的灰黄/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带来了恐怖/疯狂地扫荡过大地;/荒漠的原野/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颓垣与荒冢呀/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随后说到了“孤单的行人”、“几只驴子”、“那些小河”、“惶乱的雁群”,而结以“北方是悲哀的/而万里的黄河/汹涌着混浊的波涛/给广大的北方/倾泻着灾难与不幸;/而年代的风霜/刻划着/广大的北方的/贫穷与饥饿啊。”这是诗的上半截。下半截开头说:“而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连“一片无垠的荒漠/也引起了我的崇敬”。于是“我看见”祖先、土地、历史,终于如是作结: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与宽阔的姿态,/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坚强地生活在土地上/永远不会灭亡;/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古老的国土/——这国土/养育了为我所爱的/世界上最艰苦/与最古老的种族。

可以说,《北方》是大诗人艾青最艾青的杰作。

艾青的诗创作随着时势而起伏断续。其创作高潮在三四十年代;50年代有一些好诗;70年代喷发了诗的第二青春期。50年代有《礁石》、《珠贝》、《启明星》、《鸽哨》等精美短诗,而以稍长的《在智利的海岬上——给巴勃罗·聂鲁达》为最。其第三章云:

房子在地球上/而地球在房子里//壁上挂了一顶白顶的/黑漆遮阳的海员帽子/好像这房子的主人/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我问巴勃罗:/“是水手呢?/还是将军?”/他说:“是将军,/你也一样;/不过,我的船/已失踪了,/沉落了……”

70年代短、中、长都有。长的有《古罗马的大斗技场》与《光的赞歌》。短的有《鱼化石》、《东山魁夷》、《小泽征尔》、《镜子》、《酒》、《花样滑冰》、《虎斑贝》、《跳水》等,而以《伞》、《盼望》、《交河古城遗址》、《平衡木》、《女射手》与《跳水》最出色。《女射手》云:

最美的是她瞄准的眼睛/沉着而又冷静/好象连呼吸都停止/一切都集中在一点/为了致命的一击/空气也在等待枪声

这是现实主义的,抓住了最典型的瞬间,但在总体上又深蕴着象征主义,给人以人生启示。

应当说,在百年中国新诗史上,大诗人艾青的诗美创造是一座横空出世的高峰,当今的中国和世界都有待于更本真地予以瞩目。

青铜强音:穆旦(1918—1977)

穆旦诗才横溢而早慧。16岁读高中时即发表《流浪人》:“饿——/我底好友,/它老是缠着我/在这流浪的街头”云云,出手不凡。接着的是《诗三首》。其中《神秘》开头说“朋友,宇宙间本没有什么神秘,/要记住最秘的还是你自己”,崭露善于沉思的特点。不过,这块熔和着黄金的诗的青铜,需要苦难生活的锤炼。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他有过不寻常的经历。其一,1938年2-4月,他与组成西南联大的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200余名师生由长沙步行至昆明,全程3500华里,历时68天,跨越湘、黔、滇三省。途中,不仅写下组诗《三千里步行》,而且据杜运燮在《穆旦著译的背后》中提到的“每天从一本小英汉词典上撕下一页或几页,一边行军,一边背单词及例句,到晚上,背熟了,也就把那词典的一部分丢掉。达到目的地昆明,那本词典也就所剩无几了。”其二,1942年2月—1943年春,他参加远征军去缅甸,又撤退到印度,终于活着回到昆明。其实,在这两件不寻常经历之间的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学习、工作与校园诗歌活动,尤其是燕卜荪、闻一多、朱自清、冯至、卞之琳等中外诗人名师的影响与引导,对于穆旦诗歌的成长成熟至关重要。他的第一批最好诗歌,即收在闻一多《现代诗抄》中的11首,几乎都是出征前夕的作品。其中,组诗《诗八首》是穆旦诗歌乃至百年中国新诗可与鲁迅《野草》的《题辞》、《墓碣文》媲美的顶尖杰作。在总体建构上让我们想起艾略特《四个四重奏》,尤其是杜甫《秋兴八首》。《诗八首》实为《情诗八首》,因为杜写秋兴,它写爱情。它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时,题为《诗八章》,说它是组诗更像长诗。开篇第一首:

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一切都作进一层的设想想象。先把热恋说成“我为你点燃”的“一场火灾”;进而说这燃料“不过是成熟的年代”,火红的青春。然后一折,犹疑了,此刻的你,我,还“相隔如重山”!下节更哲学了,我爱的只是“一个暂时的你”;永恒的是上帝,大自然,你我的热恋或猜疑,不过是他在“玩弄他自己”。第2首循此继进:你我只是“水流山石间”的“沉淀”,“在死的子宫里”成长,且“永远不能完成自己”。而我对你热恋的一切,只逗得“我底主暗笑”,“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第3首转而呈现欢乐的亮色:“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第4首爱情深化了:“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第5、6首,爱情在追求变更曲折中前进。终于在第7首后半达到:“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于是第8首: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由热恋而白头偕老,而“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这是中外古今写法独特的绝妙情诗。它有两点最为特异:一是将肉体感觉与玄学思考融合一体,使爱情诗成为诗美呈现的哲学论文;二是以最现代的方式去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古人的追求在词句的推敲上,它追求的是对于一个意思作深入一、二层的转换再转换,且总是在制造铁壳热水瓶的效果。而短诗《春》同样是杰作。

写于1942年12月的《幻象底乘客》:

从幻想底航线卸下的乘客,/永远走上了错误的一站,/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当他意外地投进别人的愿望,//多么迅速他底光辉的概念/已化成琐碎的日子不忠而纡缓,/是巨轮的一环他渐渐旋进了/一个奴隶制度附带一个理想,//这里的恩惠是彼此的恐惧,/而温暖他的是自动的流亡,/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秘密地回转,秘密的绝望。//亲爱的读者,你就会赞叹:/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关系间,/化无数的恶意为自己营养,/他已开始学习做主人底尊严。

同样冷峻,沉思,作进一层的转换再转换,只是诗已直面社会人生。此后诗的视域更为现实深广,乃有《诗二章》、《活下去》、《旗》、《流吧,长江的水》、《甘地》、《给战士》、《野外演习》、《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奉献》、《森林之魅》、《云》、《三十诞后有感》、《隐现》、《我歌颂肉体》,等等。

1948年8月,他赴美留学。1953年1月,他毅然回国。5月,分配到南开大学任教。他敏感到无法放声歌唱,便埋头于诗的翻译,但20多年的苦难依然强行落到头上。身处逆境,他却更加坚韧地偷空翻译,译了普希金、雪莱、济慈、叶芝、艾略特、奥登以及拜伦的《唐璜》,在译诗上作了突出重大贡献。

1976年,在他苦难生命终止的前一年,终于忍不住又悄悄地歌唱起来了。竟有27首之多,为他一生写诗最多的一年。有些诗,如《智慧之歌》、《秋》、《冬》等,当时就以手写稿在朋友们手中流传开来了。最短的诗《城市的街心》:

大街伸延着像乐曲的五线谱,/人的符号,车的符号,房子的符号/密密排列着在我的心上流过去,/起伏的欲望呵,唱一串什么曲调?——/不管我是悲哀,不管你是欢乐,/也不管谁明天再也不会走来了,/它只唱着超时间的冷漠的歌,/从早晨的匆忙,到午夜的寂寥,/一年又一年,使人生底过客/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只除了有时候,在雷电的闪射下/我见它对我发出抗议的大笑。

还是这么异想天开,这么客观景象与主体感受交流与交融,这么善于沉思而在表现上作深一层的转换,其诗美创造力不减当年。他的绝笔之作《冬》,分4章,64行。这显然是暮年的夫子自道。第1章开首说:“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然后是“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第2章说“寒冷”,更说“谨慎”,说“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第3章以我为“你”,说“你”此时的冬夏昼夜的日常生活。最后在第4章落到眼前境况:“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具体而抽象,呈现而沉思,现实而象征的超现实。作此诗后不到两个月,这位才华绝世的大诗人便过早离世了。

说上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末是中国新诗的成熟期是符合史实的,作为此期的代表人物正是:前有早熟早夭蔚为婉约的新月云游徐志摩,与款步印象戴望舒两大诗家的朝霞与虹彩亮丽齐飞;后有颇显劲健的青铜强音穆旦与芦笛向阳艾青两位大师的巍巍双峰并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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