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湟水流域方言民俗文化的画卷
——评芦兰花博士的《湟水流域方言与文化研究》

2018-01-28 12:56邢向东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湟水声母民俗文化

邢向东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最近十多年来,我比较关注西北方言——尤其是甘青地区方言的调查研究。恰好,前后两届博士生张建军、芦兰花分别来自甘肃、青海,他们的论文选题确定为《河州方言语音研究》、《湟水流域汉语方言语音研究》,之所以设计这样的题目,目的是想看看在语法上备受关注的河湟方言,能否在语音上发现一些语言接触的现象,以求有新的突破。张建军和芦兰花不负老师和学界的期待,都写出了很不错的博士论文。芦兰花感觉敏锐,在读博期间,又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湟水流域方言与地域文化研究》。这也是她所供职的天水师范学院第一个语言学领域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现在项目的成果就要出版了,我先睹为快,通读之后很是兴奋。这本书无疑是方言与文化结合研究的新成果,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取得了创新和进展。

第一,将方言和文化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本书共十章,其中有五章及两个附录主要是语言问题,另外五章则以民俗文化为主。这个研究思路,正契合当下方言学、民俗学的学科发展趋势,同方言与文化之间互为表里、互相依存的紧密关系相吻合。需要指出的是,作者不是生硬地将方言和文化进行“拉郎配”,而是在民俗文化的观照中采取语言的视角,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来观察民俗文化的特点,展示了一幅幅湟水流域民俗文化的画卷。而在方言词汇、语法的描写中,又注重突出其文化内涵,将民族文化特点的挖掘贯穿其中,如第八章方言语法的描写,就采取了“湟水流域汉语方言语法的地域文化内涵”的独特角度。读者在了解青海东部独特的方言景观的同时,当能领略到当地融合了多种民族元素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风貌。这种研究视角对西北方言文化乃至整个汉语方言文化研究都有一定的启迪作用。在当下语言资源保护开发的热潮中更有特殊的价值。

第二,语音的调查描写比较细致,对一些特殊的语音演变导致的复杂现象,采取了不同于前人的处理方式。以平安县平安镇话为例,作者在归纳声母表、韵母表时,根据发音实际,将塞擦音声母分为4套:

ts走资增低 tsʰ次从梯全 s思桑三试沙许色续z衣鱼一语

tʂ知追制照tʂʰ锄除齿吹 ʂ赊世手蛇ʐ惹让日人

tʃ鸡挤饥租 tʃʰ妻齐启促 ʃ西洗系素

tɕ家旧轿甲 tɕʰ区敲桥琴 ɕ霞休闲穴

其中[tʃ tʃʰ ʃ]组同[ts tsʰ s z]组都出现在[ɿ]韵前。在韵母部分,作者描写[ɿ]韵时指出:“[ɿ]当声母是[ts tsʰ s]时读[ɿ],当声母是[tʃ tʃʰ ʃ]时,实际读音是[ɨ],由于是互补分布,所以[ɿ]和[ɨ]归为一个音位,但是,后面分析时会将这两个音分开。”如果把[ɿ]和[ɨ]分立为两个音位,那么[tʃ tʃʰ ʃ]同[ts tsʰ s z]就是互补关系,也就是说,[tʃ tʃʰ ʃ]、[ts tsʰ s z]同[ɿ]、[ɨ]实际上互为条件。作者在这里把声母分得更细,让它们分立为两组,不仅是由于它们在发音和音值上差距较为明显,更是为了适当地突出声母在音韵结构和语音演变中的地位,是比较恰当的。外地人听甘青新三省区人说话,常有“咬牙切齿”的感觉,从目前的认知看,这当然是元音高化所致。但我认为,元音(单元音、介音)和声母之间是互相依存、互相影响的,在考察元音高化的过程中,还得考虑到声母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关注声母、韵母(特别是介音)之间的互动。西北方言的辅音声母,发音部位普遍靠前,阻塞较紧,送气塞音、塞擦音的气流既强且长,往往能听到明显的小舌擦音乃至颤音。这也是西北方言元音高化的重要原因。同时,作者在后面的讨论中,又将[ɿ]、[ɨ]分开,以便于考察元音高化的过程。这样灵活而实事求是地处理和解决问题,在面对甘青这类方言的时候,是值得肯定的。

第三,共时音变描写比较细致。连读变调、轻声、儿化等共时音变处于语音同词汇、语法的交接地带,又是西北方言中非常复杂而突出的语言现象。如西北方言中的连读变调及其与轻声的关系,似乎就难倒不少“英雄汉”。作者没有回避这个难题,详细描写了湟源、乐都话的连读变调、轻声和儿尾,并举出了大量词例。笔者近年来致力于从理论和实践上厘清西北方言的词调、连读调及其关系,以求从根本上解决西北方言中“轻声不轻”的难题。本书对这两个方言中连读变调和轻声的描写,提供了可贵的语料,对进一步分析和认识西北方言的词调,颇有价值。而她对儿尾及其音变(包括声调变化)的详细描写,对于认识甘青方言中小称义的表达方式,认识其中的变音的机制,也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请看下面的例子,以湟源话4个单字调为基础,它的NN儿式的词调可以归纳如下:

1.车44车车儿32 21 24 刀44刀刀儿32 21 24(阴平重叠+儿尾)

2.轮24轮轮儿 24 21 21(阳平重叠+儿尾1)

3.核24核核儿21 24 21(阳平重叠+儿尾2。向东按:是否同来源入声有关?需要观察更多语料)

4.碗55碗碗儿55 21 24 眼55眼眼儿55 21 24(上声重叠+儿尾)

5.庙213庙庙儿32⋅21 21 座213座座儿32 21 21(去声重叠+儿尾)

湟源话NN儿式名词共有5种词调,以单字调为统摄:[32+21+24]、[24+21+21]、[21+24+21]、[55+21+24]、[32+21+21]。如果将NN式的词调也归纳出来,那么,N、NN、NN儿之间在连调上的生成关系就清楚了。由此可见本书提供的大量语料及其描写在共时音变理论方面的独特价值。

第四,方言民俗文化的记录,内容丰富精彩,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本书有几章主要描写方言民俗文化。作者发挥所长,注意观察民俗文化与方言的关系,用大量篇幅记录了湟水流域许多富有文化意味的民俗事象。其中第六章有2条关于“保存”和“赎身”的民俗,引起笔者极大的兴趣:

保存:旧时,由于婴儿的死亡率很高,所以小孩出生后一岁左右,请神佛保佑。请求保佑的神灵有很多,如菩萨、山神、火神、灶神、关公、二郎神、六郎神等,相应地还要给男孩子起一个神佑的名字,如菩萨保、山神保、灶君保、关祖保、二郎保等。小女孩经神求保之后,也可起名为“某某存”,如菩萨存,山保存、观音存、灶存等。祈求保佑时,由父母带上小孩,拿上香表、馒头、钱币等礼物,到神佛前跪拜祝愿,祈求保佑,以后每年到寺院随喜布施,大约到十二周岁时结束。

赎身:小孩子由神佛保佑之后,虽然在家生活,但从名义上说,已经皈依佛门,实际上和出家人一样了。到虚岁十三岁的第一个本命年时,要请来和尚道士到家中念经、点灯,还愿布施,这样才能“还俗”回家,所以叫“赎身”,即有从寺院中赎买回来之意。也有在十三岁时,到寺院中行礼、布施以“赎身”。

“赎身”在晋语区有“完十三、圆锁儿、开锁儿”等说法,仪式都是在满12岁的时候举行。我的母方言神木话正好叫“赎身”,与湟水流域相同。晋语区相关的民俗词语还有“保锁儿、定锁儿、括拦”等。[1]过去我们以为“赎身”民俗只在晋语区有,没想到西北地区也存在。这个民俗现象及其方言词语,再次证明了晋语和西北官话之间极其紧密的深刻联系。如果把晋语和官话区关于“保存”“赎身”的民俗事象和方言词语画成方言民俗地图,就可以帮助我们追寻到“保存、赎身”民俗的来源。从该民俗的操作过程和用语来判断,它最可能与佛教有关。

第五,论证和强调方言是民歌的灵魂,是古老文化的载体。请看作者对“花儿”和当地方言之间关系的论述:

“花儿”是用当地的汉语方言传唱的,无论是汉族,还是其他少数民族,唱花儿均用汉语方言,语言朴素生动。“花儿”歌词里的方言,很难用对应的普通话词汇表达,也就是说,普通话的词汇无法准确地表达方言词汇的含义,“花儿”中的方言词语积淀着丰富而生动的民间民俗文化和人们对事物的认知。随着社会的发展,“花儿”中所用的方言词语,已经大为弱化。记录、保存和研究这些方言词语,对湟水流域汉语方言和文化的研究,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花儿”歌词里保存了大量的方言,它是一种双重身份,它不仅是记录“花儿”本身,同时也是古老的文化载体。方言的运用可以说是“花儿”最有特色的地方之一。

以上的阐述,与中华优秀文化传承工程中“保护方言文化”的思想和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中对方言文化的定位非常切合,反映了作者对方言文化研究的敏锐触觉和强烈的问题意识。

当然,由于本书内容涉及面广,作者精力有限,有些内容还显得比较粗略,还有进一步深化和开掘的空间。比如,比较句、“把”字句、“哈”字句、“宾—动”句是湟水流域汉语方言中极富特色的句式,与语言接触的关系非常密切,第九章对比较句的描写十分深入细致,但对其他几种句式的描写就比较简略,读了以后感觉有点不过瘾。

芦兰花2007年考入陕西师范大学,随我攻读博士学位。她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能拼,不怕吃苦,有股不服输的倔劲儿。在田野调查期间,她只身一人走遍湟水流域的调查点,每次打电话来,都是要我帮她核实方言记音,从来不说遇到了什么难处。取得博士学位后,仍然经常通过电话、电邮、微信、短信,与我讨论学术问题,于此可见她的勤于动手、动腿、动脑,善于学习。今天,芦兰花的书就要出版了,作为导师,我在欣喜之余,希望她继续读书时期的锐气,踏踏实实地做学问,在西北方言与文化研究的路上,走得更远、更长。

[1]邢向东.汉语方言文化调查:理念及方法[J].语言战略研究,20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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