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豪横难存嗣”的深层解读

2018-01-28 12:56苗梦颖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李瓶儿花子竹山

苗梦颖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小说《金瓶梅》最后附诗一首:“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1]1579-1580兰陵笑笑生对文中主要人物命运做了一一的总结,因果轮回,善恶有报。西门庆一生荒淫放纵,因此无一子嗣继承家业,“西门豪横难存嗣”无疑是对西门庆一生最贴切的描述,同时也点出西门子嗣的命运。历来学者多从人物形象、创作意图,以及作者身份等方面对《金瓶梅》进行相关研究,其中人物形象的研究多以潘、李、庞、西门、吴、孟等为着眼点,而西门子嗣等小人物由于形象的单薄往往被忽略。文献检索可以发现关于西门子嗣官哥、孝哥的期刊仅四篇,①这些论文分别为梁佛根的《官哥孝哥形象塑造中佛事情节的文化象征》(《河池师专学报》,1992年第1期)、刘晓林的《酒色祸患:<金瓶梅>中官哥之死因探微》(《衡阳师专学报(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史礼心的《试论<金瓶梅>中官哥儿的艺术作用》(《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张静的《从<金瓶梅词话>中的人物变脸现象看其讽刺艺术—以官哥、庞春梅和吴月娘为例》(《名作欣赏》,2016年第23期)这些论文分别从情节、作用及死因等角度来分析西门子嗣。目前学界关于西门子嗣研究相当匮乏,此外结合作者对西门庆命运的概述诗句“西门豪横难存嗣”,进而引发了笔者对西门子嗣问题的思考。因此本文结合张竹坡的批注对官哥、孝哥的身世来历进行考证分析,发现身世充满疑点的官哥、孝哥分别为花子虚与西门庆的转世投胎。同时深入探究西门子嗣终究幻灭的原因,以此来解读作者深层次的思想观念。

一、官哥身世探疑

官哥,李瓶儿之子,也是西门家的第一个“儿子”。通读文章可以发现其身世充满疑点,因此本文对与李瓶儿发生关系的几位男子进行逐一剖析,以此来考证官哥究为何人之子。

(一)身世疑点:出生日期不一致、怀胎十月

通观全文,发现官哥的身世来源存在两则疑点:疑点一,书中的出生日期从未一致。第三十回说官哥生时为“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三日也”,[1]457第三十九回西门庆请吴道官为官哥寄名时文书上写道“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时建生”,[1]587而在第五十九回官哥死后,阴阳先生说道:“哥儿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1]884作者对官哥的出生日期进行了三次详细叙述,这是文中任何一个人物所不具备的。作者在处理长篇小说时,前后难免出现纰漏,作为读者可以理解这种失误。但官哥出现场次不多,从第三十回到第五十九回仅有短短的二十九回,作者前后三次谈及却不一致,究竟是作者的失误还是故意为之?疑点二,李瓶儿怀胎十月分毫不差。第三十回提及李瓶儿生子,潘金莲对孟玉楼说道:“我和你恁算: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坐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顶子哩’,‘迷失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1]456-457作者借潘金莲之口第一次对官哥的身世来历发出质疑,究竟潘金莲的话有无道理,笔者借此来考证一番。李瓶儿打发完蒋竹山嫁入西门府,第十九回说:“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1]293西门庆因气李瓶儿曾嫁蒋竹山,决定冷落几日,后来李瓶儿以上吊相逼,在过门第三天即八月廿三日晚,西门庆进入李瓶儿房与她发生关系。上文也提及官哥生于六月廿三日,从八月廿三日到次年六月廿三日,整整十个月,难道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显然张竹坡也发现了这一点,在第三十回张竹坡点评说:“合成十月,一日不多不少,此所以为孽也。不然岂如是之巧哉?”[1]448

(二)官哥究为何人之子:无法确定

根据以上所举例的两则疑点,发现官哥的来历实在是令人捉摸不定,作者似乎为我们织构了一张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的网。官哥,作为透视人物性格,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性人物,其来历却令人生疑,因此笔者对与李瓶儿发生过关系的几个男子进行一一分析。

首先从花子虚说起,花子虚为西门庆的邻居和结拜二兄弟,李瓶儿的出场就是以花子虚的正房妻子出现,在花子虚之前的梁中书和花太监都可以忽略不计。李瓶儿因和西门庆勾结气死花子虚,与当年潘金莲联合西门庆害死武大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第十四回说道:“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廿四岁。”[1]220花子虚死于十一月初旬,而李瓶儿于次年的八月廿日嫁入西门家,在花子虚死后第二年的六月生下官哥,前后足足有十八个月之久。因此从日期上算,官哥不可能是花子虚之子。

其次是蒋竹山。花子虚死后西门庆本计划于次年即宣和三年六月五日娶李瓶儿过门,无奈因杨提督被弹劾一事而耽搁。不知情的李瓶儿思念成疾,卧床不起,冯妈妈为其请来蒋竹山看病,蒋竹山趁虚而入,两人于“六月十八日”成婚。约两个月光景,蒋竹山因房事不济,被李瓶儿赶出来,不许他进房来。由此可知,两人相好日子不多,即使李瓶儿在这时候怀孕了,次年的六月廿三生子,也已经超过了十月怀胎之期。其次,蒋竹山为医生,精通妇女之病,如果李瓶儿真的有孕,蒋竹山岂会不知?在被驱逐之时也不提一字?而且如果官哥真的为蒋竹山之子,为何此后文章无一字提及蒋竹山,这样的设置显然不合情合理,因此官哥也应该不是蒋竹山之子。

至于西门庆,官哥名义上的“父亲”。第三十回的回目是“蔡太师覃恩锡赐,西门庆生子加官”,这无疑是西门庆人生的顶峰,西门庆得意之态无以言表,对月娘说:“李大姐养的这孩儿甚是脚硬,到了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1]459上文也曾提及李瓶儿从嫁入西门家到生子整整十个月,也就是说婚后李瓶儿与西门庆第一次房事时便有了官哥,这显然存在疑问。众所周知,西门庆淫过妇女无数,只有亡妻陈氏养有一女,这与西门庆平时过度纵情酒色无不相关。酒色过度不利于子嗣,甚至是绝后,关于这一点刘晓林曾在《酒色祸患:〈金瓶梅〉中官哥之死因探微》对西门庆之酒色过度有过详细的描述。[2]首先,西门庆淫乱无度。陈士铎在《石室秘录》中论男子不能生子有六病:“一精寒也,一气衰也,一痰多也,一相火盛也,一精少也,一气郁也。”[3]此论颇为契合西门庆的实际情况。西门庆纵欲无度,其阳气必衰,相火必盛,其精必少且寒,虽日夜淫乱,却难有子嗣。其次,西门庆暴饮成性。明代著名医学家张介宾对酒性伤精有过详细论述。他认为:“凡饮食之类,则人之脏气各有所宜,似不必过于构执,惟酒多者为不宜。盖胎种先天之气,极宜清楚,极宜充实。而酒性淫热,非惟乱性,亦且乱精。精为酒乱,则湿热其半,真精其半耳。精不充实则胎元之不固,精多湿热,则他日痘疹、惊风、脾败之类,率已受造于此矣。故凡欲择期布种者,必宜先有所慎,与其多饮,不如少饮,与其少饮,犹不如不饮,此亦胎元之一大机也。欲为子嗣之计者,其毋以此为后者。”[4]由上可知,西门庆淫乱无度,暴饮成性,专门孕育子嗣都较为困难,更别说一次成胎,可能性微乎其微。此外,李瓶儿有孕,在最初并无一字提及,然第二十七回透过潘金莲的偷听一笔点出,“李瓶儿道:‘不瞒你说,奴身中已怀临月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心肝,你怎么不早说’。”[1]P412从这段对白中,可知两条信息:其一,李瓶儿怀孕了且月份已足。此时为六月初一,至李瓶儿六月廿三日生子仅余二十多天;其二,西门庆不知此事。按照常理,怀孕最初就应该告诉丈夫,吃药安胎等等,且随着月份的增长,肚子也会凸显出来。关于李瓶儿怀孕一事,枕边人西门庆都不知,更不消提全家上下了,这一点从潘金莲的反应可得知,嫉妒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见,官哥应该也并非西门庆的孩子。

(三)官哥身世:花子虚转世投胎

关于官哥为花子虚转世一说,最早从张竹坡点评而来。在第十七回,西门庆因事耽搁娶李瓶儿一事,妇人思念成疾,作者借蒋竹山之口说道:“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张竹坡批注:“官哥结胎在此。子虚投胎在此。”[1]263蒋竹山如此神医,竟能一语道破李瓶儿之疾?然非如此,作者只不过借蒋竹山之口说出此时的李瓶儿孕相已现。“梦与鬼交”此为何故?原来“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叫一声,精魂已失……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1]262-263作者在此时已经点明花子虚借狐妖幻化为胎寄生于李瓶儿肚子里,即官哥为花子虚的转世投胎。此说绝非无稽之谈,文中多次证明了这一观点。第五十九回说道:“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啐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得浑身冷汗,毛发皆竖。”[1]881-882官哥被白狮子猫儿惊吓,尚存在一口气儿时,李瓶儿第一次梦见花子虚,拽着花子虚的衣袖却为官哥的衣袖,这分明点出官哥为花子虚的化身,也暗示着官哥将死。第六十回又云:“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彷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都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1]891此时官哥已死,李瓶儿之死也不远矣,花子虚大仇已报。从李瓶儿两次梦境可知,官哥应该为花子虚化身,官哥未死时子虚不来,官哥既死子虚频来。李瓶儿两次梦境均提及“南柯一梦”,衍生于唐传奇《南柯太守记》,其预示性无疑影响着《金瓶梅》的创造,李瓶儿的梦境预示着官哥为花子虚的化身。官哥死后,薛婆子劝李瓶儿“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不该我贫僧说,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目化财,要恼害你身”。[1]885此处作者已经点明官哥为花子虚转世投胎。

此外,根据官哥出生之后的种种表现也可推断其应为花子虚转世投胎。例如处处写其胆小,经常被唬。关于官哥被“唬”,据统计共出现17次:第三十一回,2次;第三十二回,2次;第三十九回,2次;第四十三回,2次;第四十八回,3次;第五十九回,6次。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到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官哥仅仅活了一年零两个月。然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惊吓充满了他的生命。西门庆曾说:“别的倒也罢了,他只是有些胆小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1]590孟玉楼为他穿道服,“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半日不敢出气儿”。[1]593小周替官哥剃头,“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做声了,脸便胀的红了”。[1]775总之,天惊地惊猫惊狗惊,似乎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是害怕的,这不仅为其死因做铺垫,也有更深次的原因。纵览全文,似乎没有看到一个孩子应有的活力、顽皮,更别说走路和喊人了,整日被奶娘用褥子裹得紧紧的,显然官哥绝非正常的孩子。这样一来,官哥为花子虚转世化胎之说的合理性更加深了一层。

综上所述,官哥既不是西门庆之子,也非蒋竹山之子,更不是花子虚之子,而实为花子虚借妖狐幻化为胎寄生于李瓶儿肚子里,经历西门家从极盛到衰亡的过程,与《红楼梦》中石头借贾宝玉之口见证贾府的兴亡之路有异曲同工之妙。毋庸置疑,这种现象是毫无科学依据的,然在小说中其存在是具有合理性的,作者如此设计带有荒诞成分,但为了达到理想中的艺术效果也可以理解。李瓶儿和西门庆间接害死了花子虚,花子虚投胎转世进行报仇,这不仅与兰陵笑笑生所传达的因果报应思想相符合,也与后来孝哥为西门庆转世投胎相互照应,可见作者的结构之妙。

二、孝哥身世探疑

孝哥为西门庆正妻吴月娘所生,不仅是西门庆嫡子,也是遗腹子。月娘的身份不似李瓶儿般复杂,然孝哥的身世来源也存在一定的疑问之处。

(一)出生来源:药物作用

月娘好佛,直到第二十回才道出:“原来月娘早辰分付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1]307为何此时才写出月娘好佛?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等众妾一一过门,月娘不似众小妾善于狐媚之术,正妻的地位自然受到威胁。因此转投佛门,不仅是为了求子,也可以从中寻求慰藉,此后听尼姑念经、宣经、唱佛曲、讲因果成为众妻妾的娱乐活动之一。文中的佛事情节反映了在佛教盛行的社会下,僧姑鱼龙混杂以及被金钱所腐蚀的现象,也为孝哥的出生、结局埋下伏笔,兰陵笑笑生此种笔法可谓暗藏褒贬、伏脉千里。第四十回,借潘金莲的生日,王姑子向吴月娘透漏生子“秘方”,“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烧成灰儿,伴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了。算定日子儿不错,至一个月,就做胎气,好不准”。[1]599-600蔡国梁曾说过:“僧尼的募缘、印经、宣卷、‘整治头胎胞衣’,都适应着他们空虚担惊的精神需求。”[5]这反映了佛教盛行的明代现实,尼姑作用往往如此。后借为官哥剃头看壬子日,道:“且表吴月娘次日起身,正是二十三壬子日,梳洗毕,就教小玉摆着香桌,上边放着宝炉,烧起名香,又放上《白衣观音经》一卷。月娘向西皈依礼拜,拈香毕,将经展开,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拜了二十四拜,圆满。然后箱内取出丸药,放在桌上,又拜了四拜,祷告道:‘我吴氏上靠皇天,下赖薛师父、王师父这药,仰祈保佑早生子嗣。’告毕,小玉烫的热酒,倾在盏内。月娘接过酒盏,一手取药调匀,西向跪倒,先将丸药咽下,又取末药也服了,喉咙内微觉有些腥气。月娘闭着气一口呷下,又拜了四拜。当日不出房,只在房里坐的。”张竹坡批注:“孝哥如此得来。”[1]792兰陵笑笑生如此细说孝哥的由来,不仅与官哥形成鲜明对比,也暗示了孝哥的幻化,由此可见孝哥也非正常生育的孩子。此外还需要注意一点,孝哥的成长始终伴随着佛教情节。随着孝哥的出生吴月娘的佛事活动更加频繁,整日听投胎、降生、富贵空幻、出家修行成正果等佛事佛理,一来与西门庆的逝世有关,二来也为最后孝哥的幻化作铺垫。[6]

(二)出生时辰及结局:墓生儿子、幻化

孝哥的出生是借助药物的作用,此外其出生时辰有一定的诡异之处。西门庆纵欲过度,于“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1]1289与此同时,吴月娘“登时生下一个孩儿来”。[1]1290普天之下竟然如此巧合之事,西门庆死孝哥生,作者如此设定的用意何在?无非想借此说明孝哥为西门庆转世,且在第一百回普静师幻度孝哥一回直接点出,“于是扠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1]1578作者于此处直接点出孝哥为西门庆投胎转世,这与前文中孝哥出生时辰结合起来,所有的答案在此时水落石出。“当下,这普静老师,领定孝哥儿,起了他一个法名,唤做明悟。作辞月娘而去”。[1]1579此时孝哥已经完成了他全部的使命,一切因佛而起,最后也注定随佛而去。

综上所著,官哥、孝哥的出身来历固然充满谜团,仔细探究亦可发现兰陵笑笑生的意图。官哥、孝哥分别为花子虚、西门庆的投胎转世,首先在结构上首尾呼应,将西门府的兴盛和衰亡紧紧联系起来。此外作者借用因果报应之说来劝诫世人,“《金瓶梅》的思想价值与其教化主旨相依相附”。[7]如此不免落入俗套,时代有时代的限制,作者的思想也不免存在局限,我们应该客观看待此问题。正如学者王平曾说的那样:“作者的创作心态还带有说书人痕迹,即作者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向读者讲述故事并寄寓劝惩之意,这就决定了《金瓶梅》的色空观念难以摆脱‘善恶有报’、‘轮回转世’的框架。”[8]

三、结 语

《金瓶梅》中西门一家极力追求色欲、物欲,最后树倒猢狲散,如同《红楼梦》般“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9]文章最后说的“西门豪横难存嗣”透漏出作者的色空观,西门庆穷其一生也没有子嗣得以延续,因此设定了西门庆之子官哥的死亡以及孝哥的幻化。此外西门大姐,作为西门庆唯一的女儿,最后不堪屈辱上吊自尽。吴月娘在孕育孝哥之前曾有过一子但不幸流产,且不论上楼梯滑了一下就流产的真实性与否,作者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笔,实则暗涵深意。此时官哥出生不久,这个男胎一旦生下来不仅影响了官哥的地位,也将破坏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深入挖掘可以发现作者无时无刻不在说着“西门豪横难存嗣”,西门庆作恶多端,因此作者也正是借刘婆子之手“杀”死这个已成型的男胎。潘金莲和庞春梅,作为西门庆的宠妾和通房大丫头,纷纷在西门庆死后有了子嗣,这无疑对西门庆是一种极大的讽刺。作者这样描写不仅带有警戒世人的教化作用,在内心深处也传达着一种色空观的思想。众所周知,《金瓶梅》托名宋代而写明代事,李乐曾在他的笔记《见闻杂记》中写道佛道盛行的明代现实,“僧尼、道士、道人遍天下,而修庵观寺院无虚日”。[10]兰陵笑笑生笔下的众僧群尼无一不肮脏丑恶,表面上看似作者对一切佛道思想都是持驳斥批判的态度,其实则不然。在批判的外衣下,《金瓶梅》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的透视着一种佛家思想——色空观。佛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1]这里的“色”非女色,而是指宇宙大自然的物质与生命体。“空”指一切存在物体中,皆无自体、实体、我等,也就是说所有一切事物背后都是虚幻不实的。因此,西门庆终其一生追求色欲的满足,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一思想为文人不断运用,其中《红楼梦》、《金瓶梅》都是其中的典型范例。

纵观全文,西门庆之子官哥、孝哥看似无足轻重,其身世却充满谜团,深入探析可以发现如此设定的背后隐藏着作者在结构和思想方面超高的艺术水平。官哥、孝哥的身世来历带有荒诞迷信的色彩,然自足于文本,又是合情合理的设计。两人的转世投胎固然落入因果报应的世俗范畴,然结合其他子嗣的幻灭,可以挖掘出作者深层次的思想观念。“西门豪横难存嗣”不仅是兰陵笑笑生惩淫戒世的工具,也透漏出其万事皆休的色空观念。

[1]张竹坡.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M].济南:齐鲁出版社,1987.

[2]刘晓林.酒色祸患:《金瓶梅》中官哥之死因探微[J].衡阳师专学报(社会科学),1996,(2):15.

[3]单书健,等,编.古今名医临证金鉴·妇科卷[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1:177.

[4]张景岳.景岳全书[M].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1: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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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梁佛根.官哥孝哥形象塑造中佛事情节的文化象征[J].河池师专学报,1992,(1):15-17.

[7]张进徳.《金瓶梅》新视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94.

[8]王平.中国古代小说文化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450.

[9]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40.

[10]谢国桢.明清笔记谈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11.

[11]印光法师.话禅与净土[M].王龙,余池明,注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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