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 梁归智
作 者: 梁归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在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红学研究、元曲研究和传统诗词创作方面成绩显著,影响广泛。已出版学术文化著作《石头记探佚》《神仙意境》《箫剑集》等。
上一讲讲了林黛玉,这一讲讲薛宝钗结局之谜。
后四十回续书中薛宝钗的结局故事,可做如下概括:鸠占鹊巢委屈出嫁;费尽心机调整夫君;宝玉成仙抚孤守寡。
首先是“鸠占鹊巢委屈出嫁”:所谓“鸠占鹊巢”,来自于《诗经》的典故,是过去评论“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文章中的一个习惯性说法,意思是薛宝钗违反贾宝玉本人的意愿,霸占了“宝二奶奶”这个本来应该属于林黛玉的位置。那么为什么要用“委屈”两个字,是因为仔细阅读后四十回写薛宝钗嫁给贾宝玉的情节,其实并不是让人羡慕的排场喜庆,而是很委屈甚至很窝囊的一场婚礼。首先,薛宝钗要嫁贾宝玉的时候,贾家、薛家,甚至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娘家王家,都在走下坡路。贾家这边,一方面,贵妃娘娘贾元春突然“三高”加重,病死了,家族的大靠山倒了;另外一方面,贾宝玉的通灵玉丢了,宝玉精神失常了,荣国府乱糟糟的,还出现了海棠花不按时令正常开放的“花妖”等不祥预兆。回目叫“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癫”。王家的顶梁柱,也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俩的哥哥王子腾,也突然病死了。至于薛姨妈家呢,情况更糟糕,娶的儿媳妇夏金桂是个搅家精,儿子薛蟠又打死了人,被官府抓了起来,而且贾家、薛家的势力关系都不灵了,薛蟠面临死刑的判决。
其次,因为贾母要急着给疯傻的宝玉娶媳妇冲喜,顾不上贵妃刚死宝玉要守九个月孝的规定,还有薛蟠在监狱里宝钗不便出嫁的忌讳,就决定简单从事,不按常规那样隆重地操办婚事,而是要很草率地把薛宝钗用骄子抬过来匆忙成婚。王夫人和王熙凤对薛姨妈说了这个意思,甚至说嫁妆也不用办了。小说中写薛姨妈虽然恐怕宝钗感到委屈,但还要求着贾府帮助打官司营救薛蟠,没法儿,就答应了。回去告诉了宝钗,宝钗的反应是低头不语,后来就自己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好语劝慰她。但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薛姨妈的心理活动是:“她是女儿家,素来也是孝顺守礼的人,日后我应了,她也没得说。”
仔细想一想这个情景,薛家那样一个和贾府并列的四大家族之一的富贵豪门,居然任何嫁妆都不办,像卖闺女一样把薛宝钗嫁给疯疯傻傻的贾宝玉,而且任何一家亲戚朋友也没有被通知邀请参加婚礼,就是贾家小乐队吹打,十二对宫灯排着,一乘轿子就把薛宝钗抬过来了。更离谱的是,新郎贾宝玉,还被“调包计”糊弄着,对他说要娶林黛玉,等到拜堂后揭下了新娘的盖头,宝玉才知道是薛宝钗,于是口口声声说要找林妹妹去。我们假设自己是薛宝钗,设身处地想一下,这是多么尴尬难堪的情景啊,简直就是人格侮辱嘛。小说中只轻描淡写:“幸亏宝钗是个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其实,这样草率的婚礼,薛宝钗受到这么大的委屈,对于像贾府和薛家这样讲究排场体面的国公府和皇商家庭,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续书的写法就是乱编故事,缺乏生活的真实性。过去的红学评论,却说这种写法是表现薛宝钗“一心想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而“鸠占鹊巢”,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哪里是什么“宝二奶奶的宝座”,就是给一个疯傻男孩当牺牲品嘛。
接着是“费尽心机调整夫君”。我用了“调整”两个字,大家不要笑。因为的确是写薛宝钗想尽了各种办法,对丈夫贾宝玉的精神心理状态和生活状态一步步做“调整”。首先,她不顾王夫人等的担心,把林黛玉已经死去这个瞒着宝玉的坏消息直接告诉了宝玉,让宝玉去潇湘馆大哭了一场,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既让贾宝玉的伤痛郁闷心理得到了宣泄,又让贾宝玉断绝了其他想法,正视自己已经和宝钗结合成为夫妻的现实。(第九十八回)随后,宝钗根据宝玉思想精神的变化,不断“抓活思想”而改变策略,力求把宝玉的精神状态调整过来。宝玉想做梦见一见林黛玉却梦不到,薛宝钗就和宝玉的妾花袭人说林妹妹已经成仙了,不再搭理凡夫俗子了,其实是说给宝玉听,让他从思念林黛玉的思想情绪中解脱出来。贾宝玉看见丫头柳五儿想起了死去的丫头晴雯,把五儿当作晴雯的替身而调情,薛宝钗就故意问五儿,你听见你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了吗?让宝玉和五儿都感到羞愧,从而断绝了暧昧的关系,同时宝玉因为愧疚,还和宝钗同房,让她怀了孕。(第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再往后,贾宝玉梦中再一次去了太虚幻境,又和送回通灵玉的和尚谈了话,看破红尘了,觉悟了,谈禅说道,显示出要出家的架势,见堂妹贾惜春闹着要当尼姑,宝玉不劝阻反而称赞,宝钗真急了,“心比刀绞更甚,放声大哭起来”(第一百一八回)。后来宝玉又把佛教和道教的书都收起来,一心一意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宝钗一方面故意说佛道的书也不必一概杜绝来试探宝玉,另一方面又听信袭人的话,害怕宝玉重新和丫头们纠缠,不再让原来和宝玉亲密的丫头服侍,只让自己原来的丫头莺儿带领小丫头服侍宝玉。但又感觉宝玉的突然改变有点怪,听见宝玉微微吟出“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种参禅悟道的句子,又不禁满怀狐疑地继续观察宝玉。(第一百一八回)
贾宝玉积极准备功课要去参加科举考试,其实是打算完成了光宗耀祖的家庭义务后,就一走了之超凡脱俗,所以宝玉出门前那一段对宝钗的描写,是很可怜的,对悲剧气氛的渲染其实比前面描写黛玉之死更能打动人。宝玉和母亲王夫人告别,和寡嫂李纨告别,“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最后宝玉给宝钗作揖,仰面大笑说:“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出门走了,宝钗感到不祥,泪流满面,但又无可奈何。(第一百一九回)
下面当然就接上最后的结局,贾政写来书信,说亲自见到了宝玉跟随和尚道士成仙作祖去了,不可能再回家了,宝钗哭得人事不知。婆婆王夫人说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姑娘。母亲薛姨妈则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幸喜已经怀胎了,将来生个外孙子考试做官吧,并拿宝玉的寡嫂李纨做比方,她青春守寡,现在她的儿子不是考上了举人吗?这就交代了宝钗的未来了,她将和李纨一样,守一辈子寡,把宝玉的遗腹子抚养长大,靠儿子考取功名,将来为母亲挣来珠冠凤袄的封诰。
后四十回续书对薛宝钗的这些描写,绝对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除了讲贾宝玉、林黛玉时已经谈过的,“调包计”那种让薛宝钗那么委屈地嫁到贾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在贾府、薛家那种类型的家庭里。另一方面,对薛宝钗的描写,也完全违背了前八十回已经完成的宝钗的性格和思想逻辑。
前八十回的薛宝钗,那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不仅容貌美丽而且知识丰富又有很高文学艺术修养的女学者、女诗人,她能头头是道地讲禅宗的故事,她谈论起绘画来像是从国画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在海棠诗社中作的诗被评为冠军,把林黛玉都比了下去:“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一个有点矜持又趣味高雅的女诗人,静静地拿着喷壶浇灌海棠花,因为是白海棠,所以说洗净了胭脂红色,灵魂像冰和雪一样纯洁。“冰雪”当然又双关“薛”字,歌咏海棠花,其实是展现出薛宝钗自己从容淡定、优雅高贵的人格形象。她写的螃蟹诗又是冠军,洋溢着满满的哲理,连贾宝玉也称赞是“咏蟹的绝唱”。最后一次诗社作柳絮词,宝钗再次夺冠:“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薛宝钗的“会做人”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前八十回有许多描写。
薛宝钗心里面也喜欢贾宝玉,但表现得非常含蓄理性,同时她又对宝玉的逆反思想倾向极不赞同,常做讽喻规劝而惹得宝玉不高兴。至于她和林黛玉的关系,要特别注意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那是宝钗和黛玉关系的转折点。蘅芜君是薛宝钗的雅号,因为她住在大观园里的蘅芜苑。“兰言解疑癖”是这一回的主要内容,写薛宝钗抓住林黛玉说酒令时说到爱情戏曲的词句,对林黛玉做了一番思想教育工作,态度诚恳,与人为善,让有点“小性儿”容易多心(就是所谓“疑癖”)的林黛玉非常感动,从此把宝钗当成了知心朋友。从这一回以后,钗黛之间争风吃醋的小矛盾就再也没有了,而成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第四十五回回目)。金兰之交就是铁哥们铁姐们:“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这是《周易》中的格言,说两个人同心同德,就有战无不胜的力量,境界像兰花的香气那样美好。再往后,林黛玉又认薛姨妈作干妈,黛玉和宝钗就成亲姐妹了。这个情节前面讲林黛玉时说过。可以看得很清楚,第四十二回以后,小说不断在加强黛玉和薛家的亲密关系,显然是在为八十回以后做情节铺垫。而这种铺垫和后四十回续书写的“钗黛争婚”“黛死钗嫁”的情节走向完全背道而驰。
所以,续书所写的薛宝钗,和写林黛玉一样,把她庸俗化了,小市民化了,不再具有前八十回中薛宝钗的高雅高超高贵气质,她的思想精神境界同样被矮化了。她本来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随分从时,自云守拙”(第八回),就是为人低调,处世八面玲珑,人生态度从容淡定。续书中却写她既不顾林黛玉的死活,又不考虑疯傻了的贾宝玉是否可以托付终身,而同意出嫁,背离了宝钗稳健而智慧的性格定位,特别是无视第四十二回钗黛关系的转折点,即越往后越重笔渲染的薛宝钗和林黛玉的“金兰契”,林黛玉和薛家走得越来越近而非越来越疏远对立这种发展趋势。薛宝钗嫁给贾宝玉以后的那些“调整”贾宝玉的描写,那么赤裸裸地工于心计,也和她原来那种藏而不露、大巧若拙的格调不相符合。
那么,曹雪芹写的八十回以后的薛宝钗故事,是怎样的呢?首先,薛宝钗也嫁给了贾宝玉,但那具体情况和后四十回续书写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先不说精神境界,从情节上看,就有两点根本不同,一是林黛玉死在前,薛宝钗出嫁在后,并不是续书写的那种黛死钗嫁恰好在同一个时辰的“戏剧性”。正像讲林黛玉结局之谜时说过的,黛玉是在受到贾府中恶势力的流言诽谤和对离开贾府的贾宝玉的担忧思念中死去的,很可能,林黛玉临死前甚至嘱咐薛宝钗,让宝钗嫁给贾宝玉,因为在当时那种家族内部敌对势力为争夺财产而攻击贾宝玉的情况下,宝钗嫁给宝玉,对宝玉是最有利的,而林黛玉知道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她又总是从为贾宝玉好这种角度考虑问题的。这可能也是太虚幻境里的命运“册子”上面宝钗和黛玉共一幅册页的一个艺术用意。
第二个重要的不同情节,就是贾元春在宝玉婚姻中的作用。续书写的“调包计”是简单的包办婚姻,所以先写贾元春之死,然后再写宝玉娶宝钗,二者没有关系。但曹雪芹写宝玉的婚姻故事,不是简单的包办婚姻造成的悲剧,而是与家族内部争夺财产的斗争以及朝廷两派的政治斗争交织在一起。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线,贾宝玉娶宝钗,是贾元春下旨赐婚的,因为面对反对派对宝玉的污蔑攻击,王夫人要借助元春的地位和力量进行反击,保护贾宝玉。前八十回有贾元春端阳节赏赐礼物的伏笔,暗示元春赐婚,那么在后二十八回里,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的日期就是端阳节。所以,曹雪芹所写宝钗结局的第一个内容,可以概括为:端阳节奉旨完婚。在薛宝钗奉贾元春的旨意嫁给贾宝玉后,接下来就发生了家族覆灭的大灾难:贾元春死去,贾探春远嫁,贾府被抄家,一切都与朝廷中忠顺王和北静王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有关。薛宝钗与贾宝玉一起经历了一系列重大的灾祸降临,应该说是一对患难夫妻。抄家后薛宝钗和贾宝玉没地方住了,连饭也吃不上。这些情节是脂砚斋批语透露的。花袭人在宝玉结婚前就离开了,嫁给了蒋玉菡。所以批语说“花袭人有始有终”,和蒋玉菡“供奉玉兄宝卿”。贾宝玉、薛宝钗夫妇已经贫无立锥之地,衣食无着,而只能住到蒋玉菡、花袭人夫妇家里,靠他们养活。
那么,接下来是什么情节呢?是贾宝玉抛弃薛宝钗而出家当了和尚。这种情节发展,前八十回的伏笔伏线很多,比如有一次宝玉卷进了与宝钗和黛玉的感情纠纷中,受到误解,感到苦恼,后来从参禅中得到解脱,因而写出“回头试想真无趣”的偈子,暗示将来要出家当和尚。再比如写宝钗过生日点戏,却点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和《西游记》唐僧取经等和尚戏,也是暗示贾宝玉将来要抛弃她而出家为僧,等等。而脂砚斋的批语也说得非常明确,说贾宝玉“有情极之毒”——因为感情太真诚太专一太强烈反而容易走极端而看破红尘,“弃宝钗麝月”而“悬崖撒手”。
一同经历了抄家等严重灾难而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又怎么会最终分手呢?这就涉及曹雪芹所写的宝玉和宝钗关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两个人的价值观严重冲突。宝玉和宝钗在人生价值观方面发生矛盾,前八十回是经常写到的。特别有两处值得注意:第三十六回贾宝玉挨打的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写宝玉挨打后的思想更加逆反了,更加“情不情”了。小说有一段关键性描写:“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宝玉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独有林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众人见他如此疯癫,也都不向他说正经话了。”这里说的“正经话”,就是符合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意识形态导向,当然是积极入世、读书做官、立身扬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而贾宝玉讨厌这些,要坚持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就是诗人哲学家类型的“情不情”。薛宝钗却是坚持主流价值观的,这就构成了宝玉和宝钗的思想冲突。
还有一处很重要的伏笔,就是第二十一回,贾宝玉和花袭人发生观念碰撞,袭人虽然是个丫头,却像薛宝钗一样,是信守主流价值观的。所以清代人早就说过“袭为钗副”,说写袭人,经常影射宝钗。第二十二回前面有一段重要的脂砚斋的批语,其中就涉及八十回以后薛宝钗和贾宝玉婚后关系的故事。这条批语说,第二十一回写“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袭人假装生气而企图让宝玉改掉逆反的思想行为,到了八十回以后,有一个前后互相呼应对照的回目,叫“薛宝钗借词含讽谏”,所谓前面写仆人——指花袭人,后面写主人——指薛宝钗,那时候的宝玉已经逆反得更厉害了,“已不可箴”——完全不接受任何劝谏了。脂批因此感叹:“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这说得很清楚,贾宝玉已经是浪子不回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和薛宝钗已经没有共同语言,夫妻关系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了。
探佚研究认为,薛宝钗在端阳节嫁给宝玉,而在重阳节贾宝玉抛弃宝钗离家出走去当和尚,所以薛宝钗的诗句中经常提到“重阳”两个字。“慰语重阳会有期”(菊花诗《忆菊》),“粘屏聊以慰重阳”(菊花诗《画菊》),“长安涎口盼重阳”(螃蟹咏),都是“诗谶”的“草蛇灰线”。重阳节对薛宝钗来说,是一个永远难以忘怀的伤痛日子。端阳节和重阳节并提,元杂剧白朴的《墙头马上》中有前例,裴少俊和李千金私自结合生了一儿一女,就分别叫端阳(昵称端端)和重阳。
与贾宝玉分手以后,薛宝钗是什么情况呢?应该是和麝月在一起。麝月是贾宝玉的四大丫头之一,也是最后留在贾宝玉身边的一个丫头。脂砚斋的批语说,在后二十八回里,麝月取代了花袭人的位置,因为花袭人被迫离开了贾宝玉,临走时还嘱咐宝玉:“好歹留着麝月。”而贾宝玉出家时是“弃宝钗麝月”。麝月这两个字也是镜子的典故,所以麝月这个人就象征风月宝鉴,她留在宝玉身边,映照着贾宝玉经历的悲欢离合、荣辱盛衰。贾宝玉抛弃宝钗和麝月出家了,留下宝钗和麝月在一起,都象征反照风月宝鉴。
后四十回续书写贾宝玉让薛宝钗怀了孕,留下了遗腹子。那么曹雪芹写的后二十八回里,贾宝玉和薛宝钗是不是也生了孩子呢?应该说没有,因为探佚研究认为贾宝玉和薛宝钗是无性婚姻。这一点是周汝昌先生提出来的,他说婚后贾宝玉对薛宝钗始终只有敬重,而没有性爱,薛宝钗虽然和贾宝玉举行了婚礼,但没有发生过肌肤之亲,他们还是像姨姊弟一样的关系,宝钗始终是个处女。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前八十回有伏笔。宝钗的灯谜中明确说“琴边衾里总无缘”——没有同床共枕,这是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的句子,明确说是“谶语”——影射未来结局的。有一次贾宝玉看到薛宝钗的白臂膀,偶然心动羡慕,但接着的心理活动是,这臂膀如果是林黛玉的,还可以摸一摸,可惜生在宝钗身上,今生无分了。(第二十八回)这也是无性婚姻的伏笔。还有一次贾宝玉睡着了,薛宝钗无意中坐在贾宝玉旁边绣花,贾宝玉醒来后知道了,说“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也是影射贾宝玉对薛宝钗始终只是敬爱,而没有情爱,更没有性爱。(第三十六回)第五回《终身误》曲子里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贾宝玉心中始终忘不了死去的林黛玉,因而对薛宝钗燃不起爱火,虽然举行了婚礼,却始终是“空对着”。此外前八十回总是写薛宝钗不爱花儿粉儿等梳妆打扮,她住的蘅芜苑全是绿色的草,一株艳丽的花木也没有,而房间里面也是“雪洞一般”,不摆放任何古董陈设,非常素净,她又吃冷香丸,而那是四个季节的四种白色花蕊制作成的。这些情节都有影射薛宝钗最后是无性婚姻的含义。
曹雪芹在后二十八回里怎样写薛宝钗的结局,大体上就是有这样一些探讨。我始终强调,探佚不是文学再创作,不能说太细节的东西,更关注的是精神境界。在曹雪芹笔下,薛宝钗也是“薄命司”的一员,是一个有貌有才却没有好命运的可怜女儿,曹雪芹对她同样是献上了“一把辛酸泪”,一曲充满赞叹又哀怜之情的挽歌。对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所写出的性格内涵,我们引用一段聂绀弩先生的话:“薛宝钗岂止不是坏人,而且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美;有文才,博学多识;不爱搽脂抹粉,穿红着绿;豁达大度,别人说她什么也不计较;善于体会尊长意旨,贾母叫点戏,就点贾母爱看的戏,在王夫人面前,说金钏儿不一定是自尽而是失足落井,以宽解王夫人的心;把自己的衣服给金钏儿作殓衣,也不忌讳;善于避祸,如对红玉之事;也善于避嫌,看见宝玉进潇湘馆了,自己就不进去;慷慨而能有助于人,送燕窝给黛玉,替湘云做针线,替岫烟赎衣物;随和,看见人家针线好,就帮着绣几针,看见蚊子叮宝玉也赶赶;有时也玩玩,如扑蝶;幽娴贞静,对婚姻听天由命,反正会有个有玉的人来,用不着性急……一下子说不完,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曹雪芹这样写宝钗,并不等于说把她写成和宝玉或黛玉一样的人,仍然是写成宝玉和黛玉的对立面,是个封建人物,是代表封建家庭直接与宝玉和黛玉这对爱侣发生摩擦的人物,是个封建社会的完美无缺的少女的典型。宝钗是个封建制度的化身,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个好女孩子。”(聂绀弩:《略谈〈红楼梦〉的几个人物》)
最后仍然把曹雪芹佚稿和后四十回续书里两种不同的薛宝钗结局,做一个概括性对照:
后二十八回佚稿:
端阳节奉妃旨金玉联姻;经风雨妻与夫共度劫难;重阳节宝玉去孤独余生。
后四十回续书:
鸠占鹊巢委屈出嫁;费尽心机调整夫君;宝玉成仙抚孤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