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主题

2018-01-28 13:00江苏莫砺锋
名作欣赏 2018年10期
关键词:爱情

江苏 莫砺锋

作 者:莫砺锋,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

今天有这么多同学来听讲座,多半是冲着这个题目来的。为了让大家对大失所望有个心理预期,我先给大家泼几碗冷水。首先,我这个人很少听流行歌曲的,但20世纪90年代有一首歌中的两句还记得,今天唱给大家听听,请掌声鼓励!(掌声)“爱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大家知道它的题目吗?对了,是《糊涂的爱》。爱本来就是糊涂的。据说古希腊、古罗马的爱神雕像都是有眼无珠的,因为他们认为爱情是盲目的。所以,爱是一件不太能说得清楚的事情。20世纪50年代有一位美国学者叫弗洛姆,他写了一本书叫作《爱的艺术》。到了80年代,保加利亚有位学者叫瓦西列夫,写了本书叫《情爱论》。但我想以上两本著作都是理论的探索,不大可能把真正的爱情说清楚。换句话说,如果哪位同学在开始恋爱之前去找此类的理论书来读一读,说不定你就更不会恋爱了,因为爱情本身就是说不清楚的。因此,今天的讲座可能不是很有条理,这一点要请大家原谅。古典文学中的爱情就是不清楚的。《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爱上了林黛玉,他的另一个选择对象是薛宝钗,而贾府里上上下下都认为他和薛宝钗更般配,是“金玉良缘”。但是宝玉就爱黛玉,就要舍弃“金玉良缘”去追求“木石前盟”。这是什么道理呢?若要理智地分析,自然是得不出结论的,没有什么理由可讲。我们看《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说元妃给大家送礼物,其中一件是红色香料做的手串子。宝玉看到宝钗戴在胳膊上,就请她拿下来看一看。宝钗长得比较丰满,一时取不下,宝玉看着她那“雪白的胳膊”,就心猿意马了。《红楼梦》里这样写:宝玉盯着宝钗的胳膊,心想要是这胳膊长在林妹妹身上,将来还能摸一摸,偏偏长在宝姐姐身上!可见宝钗也是天生妩媚,对宝玉也有吸引力。这说明宝黛的“木石前盟”并非单纯是容貌上的选择。宝黛为何相爱?这是说不清楚的。这是我要泼的第一碗冷水。

我想泼的第二碗冷水是,让我这个演讲者来讲这个题目,是不妥当的。我记得1979年我考进南大读研究生,胡乱读了许多书,其中有金圣叹所谓的 “古本《水浒传》”,就是七十回的“腰斩本”。书前有一篇序言,托名施耐庵,多半是金圣叹自己作的。序言中有一句说:“人生三十未娶,不应更娶。”为什么呢?因为过时了嘛。1979年我正好三十周岁,不要说妻子,连女朋友都没有。当时我一看这句,心都凉了。因此,我后来读一系列古典爱情作品,总感觉自己在这方面比较迟钝。《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第一次见到崔莺莺,失魂落魄。舞台上崔莺莺临下场时回头看了张生一眼,张生的一句唱词很有名:“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大家肯定都很欣赏这句词,但我读的时候更关注前面张生的一句说白:“我死也!”我当时觉得奇怪,崔莺莺只是看了张生一眼,他怎么会死呢?我本科时读外语系,知道希腊神话里有一个蛇发女怪叫“墨多莎”,她的眼光很毒,看到谁,谁就会变成石头。崔莺莺又不是墨多莎,她怎么会把张生看死呢?同学们在笑,肯定都明白,可我就是比较迟钝。到了今天,我就更迟钝了。我已经年过花甲,是一个老人了。老人谈爱情主题,这有点不太妥当,因为爱情应该是属于青春的。虽然现在社会上老年人好像也谈恋爱,并且创造了一个名词,叫作“黄昏恋”,但从本质上说,爱情是属于青年的。我们不妨套用一句话:“爱情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让我一个老人来讲爱情主题,肯定讲不好。这是我要泼的第二碗冷水。

下面我们切入主题,首先还要泼第三碗冷水。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主题本来就不是很发达。欧洲文学的两大主题是爱与死,在中国文学中,爱却不是第一主题。鲁迅先生在他的一篇杂文《中华民国的堂吉诃德们》中说,西班牙的男士爱上一位女子,就天天跑到女子窗下去唱情歌,公开宣布出来;中国的士大夫,也就是我们古典文学的作者,他们不肯承认爱上某个女子,“他们总是要说是女人先来勾引他们”。古典文学中有没有这种情况呢?应该说是有的。我们看《聊斋志异》中的篇章,凡是爱情主题,都是女方先主动。情节往往是一个穷书生,坐在书房里,在青灯下用功读书,突然就飘进来一个美丽的女子。狐精、花妖,有时甚至是美丽的女鬼,都飘进来了,来勾引这个书生。当然,这个书生往往意志极不坚定,一被勾引就直奔主题,很快就跑到床上去了。有人说这是蒲松龄的幻想,因为蒲松龄是一个穷书生,落第秀才,在乡下教书,又老又贫贱。他老是想象自己在青灯下看书时,来一番从天而降的艳遇,所以说有这种情况。

当然,抛开鲁迅的俏皮话不讲,与西方相比,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主题是不是受到了一些削弱呢?我们说是的,确实是这样的。先看一个例子:《诗经》中的《郑风》和《卫风》。郑、卫两个国家的民歌,历来被认为是爱情主题最多、最集中的,所以后世批判郑卫之音是靡靡之音。那么《郑风》中所写的爱情是什么情况呢?我们看一首堪称代表作的《将仲子》。“将”就是“将进酒”的“将”,请求的意思。《将仲子》分三段,写一个姑娘劝她的情人不要爬过围墙,不要闯进她的院子里来,不要进到她的闺房里来。第一段说“畏我父母”,怕我的父母;第二段说“畏我诸兄”,怕我的几个哥哥;第三段是“畏人之多言”,怕别人风言风语。后一段是这么说的:“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不要把我院子里的檀树枝折断了。“岂敢爱之”,岂敢爱惜园子里的树木?“仲可怀也”,这一句诗,一个美国汉学家在他的论文集中,把这句话翻译成英文。“仲”,“The second”,老二,这译得不错;下面“可怀也”,他翻译成“I will embrace you”,就是我要把你搂在怀里。我觉得美国汉学家读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毕竟是隔着一层。他不知道我们先秦的姑娘,即使是郑国的姑娘,也不会像现代美国姑娘那样没脸没皮的。“仲可怀也”并不是说要把老二搂在怀里,“怀”是怀想的意思。为什么这样说呢?思想源头在《论语》中。《论语·颜渊》篇里面讲到颜回问孔子,说“克己复礼”有什么具体表现?孔子说了四句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符合礼节的言行,都不能有。我们现在还用“非礼”这个词,这是古风。视、听、言、行,都不行的,但孔子没有说“非礼勿思”,想想还是可以的,不要付诸行动。所以说,中国古人在礼教观念的压迫下或者说约束下,对于爱情这个事情,心里虽然可以想,也会有欲望的冲动,但付诸行动的时候却有种种的局限、约束。这种约束一方面是社会、家庭,“人之多言”;另一方面,礼教已经深入人心,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心灵的枷锁,即使身当其冲的青年男女追求爱情的时候,他们也会意识到礼教的束缚,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因此,在比较忠实地继承了儒家思想的历代士大夫那里,比如说到了宋代,这种礼教观念就发展得比较严重了,以至于大家认为这个话题是不能轻易谈的,更不要说行动了。我们看朱熹。在我研究过的古人中间,朱熹是我非常敬佩而不想亲近的一个人,因为他不可亲,太严肃。对于我们今天的话题,朱熹基本上是持反对态度的。朱熹的诗歌中创造了一个别人从没用过的词,“黎涡”,原来是一个叫黎倩的姑娘脸上的酒窝。那么奇怪了,朱熹这样一个非常严肃的理学宗师,为什么在诗中写到人家姑娘的酒窝呢?原来他不是自己欣赏,他是批判别人的。他批判的是胡铨,胡铨是南宋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南宋最大的政治问题就是朝廷里的一条投降路线。秦桧当了宰相以后,诱使宋高宗投降金朝,屈节事敌。胡铨是朝廷里的一个官员,在秦桧要和金人签订和约的时候,他愤然上书,请求朝廷诛杀秦桧等三个人。这样一来他就受到了镇压,一贬再贬,最后贬到了海南岛。过了十几年遇到朝廷赦免才得以北归。当他北归走到湘潭的时候,一个朋友招待他喝酒。南贬十几年,九死一生,现在活着回来,那个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他当然很高兴,喝得心情很愉快。正好旁边的服务员中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名叫黎倩。黎倩的脸上呢,正巧长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所以胡铨就写了一首诗,里面有两句:“君恩许归此一醉”,就是说皇帝开恩,让我回来了,我得以在这里喝一次酒;“傍有梨颊生微涡”,不光酒好,旁边还有美丽的姑娘在服务,黎倩这个姑娘的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们来追究一下:这首诗怎么了,犯什么忌讳了吗?没有。胡铨又没有什么行为,也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无非是赞赏一下姑娘的美丽可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胡铨并没有什么邪念啊。但是朱熹读到胡铨这两句诗之后,就不高兴了,写了一首诗来批评他。他说:“十年浮海一身轻”,十年被贬,漂泊于江海,身家性命都弃之不顾了,因为要报国嘛;“归对黎涡却有情”,回来看到黎倩的酒窝你却产生感情了;“世上无如人欲险”,世上最凶险的就是人的欲望;“几人到此误平生”,多少英雄好汉到了这里都被耽误了,就是受到美丽的姑娘的诱惑,就要名节不保了。胡铨仅仅是赞美了姑娘脸上的酒窝,本来没有什么,但在理学家朱熹严苛的眼光下面,这也是不对的。不能赞赏,应该目不斜视,对黎倩的酒窝视而不见才好。所以,我们不要责备帝制时代的士大夫李商隐们为什么写爱情写得那么朦胧、隐约,他们受到礼教观念的束缚太重了。

士大夫是这样,那么民间如何呢?同样,也受到了影响。《孔雀东南飞》大家都很熟悉,里面的男女主角焦仲卿、刘兰芝,他们两个是明媒正娶的一对夫妻,他们成婚了,非常恩爱。但仅仅因为焦仲卿的母亲不喜欢刘兰芝,所以要把刘兰芝休掉。后来焦仲卿没办法,就把刘兰芝休回娘家去了。刘兰芝回到娘家后,她的哥哥就逼着她嫁给一个官宦子弟,焦母也对焦仲卿说我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媳妇。但是焦刘二人忠于爱情,所以以死抗争,不接受命运的安排,最后决定自杀。我读《孔雀东南飞》,非常感动于下面这几句,就是焦仲卿决定要自杀以后,去向他母亲告别的那几句话,他说:“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今天刮着大风,天气非常寒冷,寒风把庭院里的树木都刮坏了,厚厚的霜凝结在兰草上面。下面说“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我现在要到阴间去了,抛下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间。因为他父亲已经不在了,家里就是母子二人。这番话真是伤心欲绝!假如是现代社会,或者是西方社会,譬如说18世纪的英国诗人布朗宁和布朗宁夫人,他们两个人谈恋爱,布朗宁夫人也受到家庭的极大阻力,但是他们二话不说,马上私奔,去追求自由的爱情了。布朗宁夫人后来的抒情十四行诗集,大家都喜欢读,因为追求爱情非常热烈。但是中国古代的年轻人,家庭的重担,父母亲的话,是不敢违抗的。焦仲卿虽然要反抗,要殉情,但是他不敢对母亲说半个不字,好好地去向她告别,他哪敢带了刘兰芝去私奔啊!

《孔雀东南飞》是民歌,民间的诗人把这个爱情悲剧记录下来了。我们再来看文人的作品。文人作为抒情主人公自己写的作品,我们举南宋的陆游为例。陆游的《钗头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作品。陆游的原妻是唐氏,唐婉这个名字是后人编出来的,我们只知道她姓唐,不知道叫什么。陆游跟唐氏也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夫妻俩也很恩爱,但也是因为陆游的母亲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像焦仲卿家里一样,夫妻俩就被迫离婚了,以至于给陆游造成终生的心理创伤。陆游不光写《钗头凤》,后来写的《沈园》诗,比《钗头凤》更沉痛:“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他到沈园故地重游,桥下一池春水,想起当年唐氏从这里走过,婉若游龙,翩若惊鸿,这个美丽的身影在水里面映照过,但是现在人已作古。因为离婚以后不久,唐氏就伤心地去世了。所以陆游终生都念念不忘这件事情,一直在吟咏。陆游这两首《沈园》诗,后来清末民初的诗评家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这两首诗,评得非常好,他说:“无此绝对伤心之事,亦无此绝顶伤心之诗。”如果没有这样无比伤心的事情,就不会有这样无比伤心的作品。下面又说:“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一个人的一生中,谁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但是就文学史来说,不能没有这样的作品,因为它歌颂了坚贞的爱情。所以,帝制时代的爱情,确实受到礼教观念非常强的影响,我甚至觉得我们现在来回顾绵延几千年的整个传统文化,其中最值得声讨的是这一点。传统礼教对年轻人追求个性、追求爱情的行为有残酷的戕害。

既然如此,是不是古典文学中的爱情主题就没什么可讲了呢?那我今天来讲什么呢?当然,还是有的讲的。因为我刚才说了,仅仅是爱情主题比重不高而已。但是,古典文学长达三千多年,作品浩如烟海,即使比重不高,其中还是有相当多的好作品。尽管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礼教观念,不利于文学中爱情主题的发展,但是由于爱情本是人的自然本性,不可违背,所以实际上从古到今的中国文学作品中,还是有很多非常好的、非常热烈的、非常优美的爱情主题的作品,历代都没有间断过。

首先是民间文学,古代的民间文学,当然最主要的是民间传说和民歌。从汉乐府到敦煌曲子词,敦煌曲子词是在敦煌发现的,主要是唐代留下来的一些词,里面大量的作品是写什么呢?是写男女之间的山盟海誓,我们只用四个字就把它们的内容概括了。你们看汉乐府中有一篇很有名的《上邪》,“上”就是上苍、老天;“上邪”,就是一个女子对着天在那里发誓。再看敦煌曲子词里的一首“枕前发尽千般愿”,在枕头上发愿,发了千般愿,就是下面所说的“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等等,都是天地山河怎么改变,山谷为陵,陵为山谷,但是爱情始终不变。所以山盟海誓这个词,在古代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民歌中间,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由于本人阅读兴趣的偏好,我对民间文学的兴趣不大,我主要是读诗词这一类的作品。当然,诗词中最好的爱情作品,还是写民间的爱情。《唐诗三百首》中,有三首诗是写民间的爱情主题。这三首诗的标题是一样的,都叫《长干行》。前面两首《长干行》是短诗,是五言绝句。这是崔颢写的,这两首以简略取胜。另外一首《长干行》是李白写的,是一首五言古诗,长达三十句,以详尽细腻取胜。这三首《长干行》都是描写民间的爱情故事,非常生动,非常优美。问题是,民间的爱情故事这样子写,那么作为抒情主人公,作为古代诗人主体的士大夫,他们自己的爱情又是怎么样写的呢?首先,他们所写的作品中,有一部分内容也还是来源于民间的。大家一定喜欢韦庄写的一些爱情词,韦庄的爱情词里有一些内容看上去就像是民间的。比如说他有一首词叫《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这是一个姑娘的口吻,春天出去玩,杏花飘落,吹在头上;“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路上看到一个小伙子,长得非常风流,非常潇洒;“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我下定决心要嫁给他,这一生就算了;“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即使将来被他无情地抛弃了,我也不后悔,这个“羞”是后悔的意思。这种非常热烈的、非常决绝的口气,一般都是民间女子的口吻。我们读《西厢记》,崔莺莺不会这样说的。贵族女子恋爱时,往往是再三犹豫、迟回,跟民间女子不一样。

尽管这样说,诗人们写自己的爱情题材,也还是有好作品的。但是,写爱情成功的比较少,大部分作品,唐诗也好,宋词也好,往往不是写恋爱,倒是写失恋。成功的例子中最著名的就是唐朝诗人崔护的一首诗。崔护生平没有任何事迹值得记录,他的作品在《全唐诗》里一共也只有三首,其中有两首写得不太好。他所以今天还被我们知道,就在于他那首七言绝句,叫作《题都城南庄》。他到长安城南的一个村庄游玩了一次,题了一首诗在那里。这首诗四句话,大家很熟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根据《本事诗》的记载,这首诗有一个本事,那个故事写得很生动,也符合大部分读者的阅读预期,在后代流传得很广。但是如果我们只是解读这首唐诗的话,那么《本事诗》里的记载是后人附会的,并无其事。实际上这首诗的全部内容,就在于崔护先后两次到都城南庄去游玩,第一次看到一个姑娘,第二次没看到,就题了这一首诗。如果光看这一首诗,它是一首优美的爱情诗吗?是一首爱情主题的好作品吗?当然是!爱情不一定要天长地久。刹那之间,心灵感应,这就是爱情。虽然姑娘只跟崔护说了两个字“谁耶”,这已经是爱情了。所以这是唐诗中很少有的写诗人自身的爱情经历,又写得明明白白的一首作品。

我们下面来看一看,古代爱情主题作品的几个特点。第一个特点,自从《楚辞》开始,就是从屈原的作品开始,古代爱情主题的作品,就纠缠着一些非爱情的主题。屈原的作品中,很多地方都写到男女相思,男女恋爱。但是汉朝的解读者,往往把它们理解为一种忠君意识,一种爱国热情,一种政治寄托,也即所谓的“美人芳草”。你看屈原《九歌》里的《少司命》,其中有这么几句:“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目成”就是目光的成功,也就是眉目传情。眼睛是交流感情的窗户,两个人四目相对,眉目含情,爱情就完成了,这样的句子如果理解成是爱国家,爱君主,总觉得有点煞风景。我想这样的作品最初就是写爱情的,但是有了“美人芳草”的阐释传统,后代凡是此类作品,我们的理解都处于两难之间,不知到底该怎么读。我们看汉人张衡的《四愁诗》。张衡这个人,是科学家,要是生在现代,肯定是两院院士,又是科学院院士,又是工程院院士。其实要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也评院士的话,张衡还会是三院院士,他的文学也很强。张衡的《四愁诗》,我把第一首读给大家听:“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他说,我想念的那个人住在泰山,我想去找她,泰山前面挡着梁父山,道路艰难,难以到达。她曾经很殷勤地给我送了定情之物,送我一把金错刀。我想还赠她一个英琼瑶,但是路太远,无法送达。这一组诗,如果我们仅仅读这一首,几乎可以肯定它是爱情诗了,他在想念一个意中人。但是问题是这一组诗共有四首,他第一首诗想的人是在泰山,第二首又想到南方去了,说:“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我想到桂林去,但是湘江很深,无法渡过。第三首想到西方去了:“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我想到汉阳——就是现在的甘肃天水,在汉代曾叫汉阳,可是陇阪很陡、很长,也难过去。第四首想到北方去:“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要到雁门关那里去,但大雪纷飞,路也不好走。那么我们就要产生怀疑了,如果张衡是想念一个意中人的话,这个姑娘怎么住在东、南、西、北啊?或者说难道我们的张衡同时恋上了东、南、西、北的四个姑娘?好像难以解释。所以我们不得不又回归传统的阐释路数,说这是一种寄托,这是一种对人生境界的求索,等等。这方面的作品,最值得介绍的,可能是某些赋中的相关描写。在那些赋中,经常会写到抒情主人公,当然一般都是男性,他说我热爱一个美人,我愿意变成某种物体来亲近她。比如说变成一领席子,让她睡在上面;或是变成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等等。不要说其他人有这种想入非非的作品了,连大名鼎鼎的陶渊明都有。陶渊明有一篇《闲情赋》,他在赋里发了十个愿。他说他爱上了一个美人,他愿意变成一个衣领,穿在她的脖子上;愿意变成一条腰带,围在她的腰里;最后说愿意变成一双用丝绸做的鞋子,穿在她的脚上,“附素足以周旋”,也就是穿在她很白嫩的脚上,跟着她走来走去。你们看,连变成一双鞋子给她踩都愿意的。所以我说这篇赋可以改一个名字,改得通俗一点,叫作《十愿赋》,他有十个愿望嘛!陶渊明的这篇赋把这个主题设想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后代的同类作品都难超越他。因为他什么都想到了,从衣领到鞋子都有了。唯一能够补充《闲情赋》的人,是钱锺书。钱锺书在《围城》里举过一个例子,有一个姑娘叫唐晓芙,钱锺书说唐晓芙非常漂亮,尤其是一口牙长得好,洁白整齐。钱锺书就问:有那么多古人,愿意变成衣领,愿意变成鞋,去接近某个美女,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变成一把牙刷呢?钱锺书所以能补充陶渊明,因为陶渊明那个时代可能没有牙刷,所以他没有想到。这一类作品,你要问它究竟是不是爱情主题,对不起,我没法肯定,我不能告诉你是或者不是,只能说见仁见智。你如果愿意把它作为爱情主题来阅读,阅读的时候觉得很自然,那么你就这样去读。这是一类。

现在讲第二种情况。在中国古代,凡是写得比较成功的爱情主题诗歌,不管是古诗,还是唐代的格律诗、宋代的词,几乎都有同样的风格倾向,那就是写得非常委婉,非常隐约、朦胧,都不是说得非常清楚、直来直去的。这样,我们后代的读者来解读这些作品,会有一些困难,会读不懂。我们感觉到好像是写男女的相思之情,但是诗人到底说了什么呢?不太清楚。也许有些读者会感到不满,诗人为什么不写得明白一点呢?不写得清楚一点呢?我则认为可能爱情题材的诗歌本身就应该有这种风格,这样写才是爱情作品的本色。

我们从民歌看起。南北朝的时候,中国南北分治,南方是南朝,从东晋到宋、齐、梁、陈,首都都在我们南京。北方是北朝,首都基本上在洛阳,当然有时候也在长安。南北分治的时候,国家政治上分立,文化也分立,所以南北朝时期的民歌分成南朝乐府和北朝乐府,发生的时间是一样的,空间却不同。南朝乐府就是南方的民歌,南方民歌的爱情主题出现得最多的是所谓的“吴歌”,吴歌主要的产地就是南京,或是以南京为中心的长江下游地区。吴歌中产生了很多优美的爱情诗,有一首《子夜歌》很有名,还有一首《作蚕丝》,也很有名,这首诗直接影响到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所以值得介绍一下。《作蚕丝》是这样写的:“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春天的蚕还没有老,它肚子里日日夜夜都怀着丝,到最后把所有的丝都吐出来,把身体都吐空了,蚕丝当然非常的绵长、柔软、缠绵。这个“丝”字,当然跟思念的“思”是谐音字,春蚕吐丝就像人们绵绵不绝的情思。这是南方民歌,南方民歌写爱情就是这种风格,朦胧、委婉、优美。

北方人民当然也有爱情,所以北方民歌中也有类似主题,但是风格完全不一样。北朝乐府中爱情主题的作品比较少,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两首代表作,标题是一样的,都叫《地驱乐歌》。前面一首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月明光光星欲堕”,就是月亮已经很亮,星星快要沉下去了,这是说夜深了。下面一句就切入爱情主题了:“欲来不来早语我!”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早点告诉我一声。这肯定是爱情主题,肯定是写一男一女的约会,就像宋词中所说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但是这个人的口气未免太干脆、太直接了。“欲来不来早语我”,其言下之意是什么呢?我想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你要不来我就回家睡觉去了,还有一种就是你要不来我还另有打算呢。不管怎么解释,反正口气非常干脆,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这种口气,用来表现其他题材也许可以,比如战争等,但是对于爱情主题就不太妥当,这首诗肯定不是一首优美的爱情诗。爱情诗不能这样写,不能写得太豪放,或者说太粗豪,因为爱情这种感情应该是隐微的、温柔的,不能粗豪。我今天谈的是古代的爱情,到现在为止都没提过现在的爱情,但是我要稍微说几句。我一向对现在某些人的求爱方式不以为然。报上经常报道某个学校某个男同学在某一天,多半是情人节,举了一个大横幅,到女生楼下去大叫:“某某某,我爱你!”我觉得这是不妥当的。因为爱情是属于你们两个人私下的一种情感交流,你为什么要吵得满世界都知道呢?上面我们把北朝民歌跟南朝民歌做了对比,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唐诗也好,宋词也好,为什么有那么多成功的爱情作品都写得相当隐微,相当朦胧,都是能够感觉但难以条分缕析。

我们读李商隐的诗,你有感觉吗?当然有感觉。李商隐的《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么动人啊,里面肯定是男女相思之情。但是请问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谁知道呢?谁都不知道。那些《无题》诗是不用说了,基本上都没有确切的解释。即使非无题诗,也往往如此。现在我们看他很有名的一首短诗,叫《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后面两句诗写嫦娥肯定很后悔当时偷了后羿的灵药,一个人飞到月宫去,从此以后夜夜都孤独地坐在月宫里面,看着碧海青天。这首诗写的是什么?真的是咏嫦娥吗?后人有很多种解释,李商隐的诗都有很多种解释,我觉得清代纪晓岚解释得最好,他说“此悼亡诗”,这是李商隐怀念他亡妻的。李商隐四十岁就丧偶了,他的妻子姓王,王氏去世以后李商隐非常想念她,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想象他的妻子像嫦娥一样飞升到月宫中去了,现在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彼此只能相望相思,夜夜如此,非常痛苦。当然你也可以不这样解,但是假如这样解,这首诗就有一个深层含义,读起来特别有味道。当然,这样的作品理解是有一点困难的。我曾经听作家王蒙说过一句笑话,王蒙说我们读李商隐的这一类无题诗,读不懂,没法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那怎么办呢?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希望哪年哪月我们的考古学家在某一个地方发掘出一部《李商隐日记》,一看,日记上面记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作《无题》一首,为某某女郎而作,这样一切都解决了。但是当这部日记还没有出土之前,我们只能停留在现在的解读方式上,你可以感受,但不要去分析,分析是分析不出来的。更何况我们读古典诗词,读那些爱情主题的作品,就是要欣赏这些朦胧的、优美的,但是又没有一个清楚的本事的作品,这才能给我们一个永恒的感动。一旦它有了本事,有了具体的人物、时间、地点、情节,其意义就受到局限了。如果没有,其意义倒是无限的。

最后一点。古代诗歌中凡是成功的爱情主题的作品,注意啊,我说的是诗歌,唐诗也好,宋词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格调都很高雅,而不是低俗的。爱情这个事情本身不一定是雅的,它完全也可以是俗的,在小说中,在戏剧中,也有很通俗的、很民间的。但是一旦进入诗词,进入诗歌的领域,爱情作品都是比较高雅的,高雅的才成功,低俗的都不太好。这是为什么呢?可能是由于爱情这类感情,它特别纯洁,特别优美,它一定要一个高雅的文本,一个纯洁的文本,才配得上它。我一直觉得爱情这个名词是很神圣的,甚至“爱”这个字都是很神圣的。所以我非常反感现代有一个词,或者说一个词组,原是西方人创造出来的,把我们非常神圣的这个字眼“爱”,变成了某一个动词的宾语。回到古代文学上来,爱情主题的作品中有没有比较低俗的呢?有的,比如说《花间词》中就有,《花间词》中很多作品也是很好的,韦庄的词就很好。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比较低俗的,比如说当时西蜀有一个词人叫张泌,这个字不念m ì,念b ì。张泌有一首《浣溪沙》,他写的就是一段爱情经历,他说:“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就是到了傍晚,他跟着一辆香车回城里去,香车里当然坐的是女性。东风把车子的帘幕吹开来,坐在里面的美女回过头来朝他娇笑。下半首是:“消息未通何计是”,我不知道跟她怎么通消息,因为素昧平生;“且须佯醉且随行”,我假装喝醉了,就骑着马跟在香车后面;最后一句说“依稀闻道太狂生”,仿佛听到车里面的人说这个人太轻狂。这首作品格调高雅吗?不高雅,很低俗。所以这首词受到鲁迅先生的嘲笑,鲁迅写了一篇杂文,标题叫《唐代的盯梢》,“盯梢”就是流氓盯梢。鲁迅还把这首词翻译成白话文了,前面五句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仿佛听到一声杀千刀!”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内容,高雅吗?优美吗?当然不。这不是我们所欣赏的爱情作品。所以我们欣赏的好的爱情作品,一定是提供了一种优美的、甚至是清幽的境界,大家只要把柳永的两部分词对照一下,就可以明显地感受出来。柳永的词大部分写男欢女爱,其中有一部分的格调比较卑俗,里面都是写红烛啊,罗帐啊,甚至男女双方上床以前的一些情况,“留作帐前灯,待时时,看伊娇面”,灯不要吹灭,留着灯光,时时看她千娇百媚的脸。这样的作品低俗,不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喜欢的是《八声甘州》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是《雨霖铃》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这样的作品,把原来在洞房中的红烛罗帐变成了“潇潇夜雨”,变成了“千里相思”,作品的境界就升华了。记得鲁迅先生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嘲笑当时的新诗人,他说这些人写爱情诗啊,一写就是这样的句子:“哎呀呀,我要死了。”我们不管鲁迅先生骂的是谁,他也许骂的是邵洵美,当然也可能是徐志摩、陈西滢这些人,反正你的爱情诗写成“哎呀呀,我要死了”,我想这是不成功的。假如我是一个姑娘,哪个男孩写一首“哎呀呀,我要死了”来给我看,我肯定会说你就死去吧!因为这诗写得太糟糕了。最后我用一句话来结束今天这个讲座的内容,我认为唐诗也好,宋词也好,乃至汉乐府也好,凡是关于爱情主题的作品它都应该是优美的、高雅的、纯洁的,它不会使用粗俗的比喻和粗俗的字眼。我衷心希望同学们在谈恋爱时,在写爱情诗时,也要尽量往优美、高雅、纯洁的境界靠拢,这是古典文学中的爱情作品留给我们的最好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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