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泽[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33]
小说是由时间和空间交织而成的艺术,艺术时间和艺术空间相互联系而不可分割,巴赫金把它叫作“时空体”。《无形人》在叙事结构上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时空因果链和线性叙事模式,具有颠覆性的狂欢化特征,体现了巴赫金狂欢化的时空体特征。
巴赫金认为,“广场在整个狂欢节庆典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其间,狂欢广场上随时可以进行随便而亲昵的自由自在的对话与交流,更可以随时进行代表了交替与更新的脱冕和加冕仪式”①。作为一个特殊的时空体,广场极具开放性,又极具包容性,因此当广场被赋予文化内涵后,就会超出其作为物理空间的狭隘含义,泛化为广场性,这就使得大街、小酒店、道路等一些活动场所都带上了狂欢广场的意味。
在《无形人》中具有狂欢化时空体的“广场”有两个:第一是金日酒家。在这个地方,一群受到战争创伤而被送到疯人院里的黑人老兵是主角,他们的疯言妄语和癫狂的行为使得金日酒家具有了“广场”的特征。在狂欢广场上,严肃性的地位被取缔,这里只认可笑,是笑的天堂。笑是对严肃性的脱冕。在小说中,当主人公带生病的诺顿去金日酒家时,一个黑人突然宣告:“先生们,这个人是我的祖父!”而另一个黑人又说:“不,不,那是我的父亲。”②身为黑人,把一个陌生的白人认作同自己具有血缘关系的祖父或父亲,这是十分荒诞并能引起笑的行为。在种族歧视问题十分严重的美国,只有疯子才能打破这种局面的严肃性,以自己的疯言疯语对事实进行颠覆。在这个广场上,黑人们将“白人至上”的现有陈规打破并毁灭,全民获得暂时平等。而且他们对休珀卡戈的殴打和对诺顿先生的戏弄反映出他们的狂欢精神,让“白人爸爸”在这个狂欢广场中进行了脱冕仪式。第二个“广场”是文中最后描述的哈莱姆。在骚乱中黑人们抢砸打烧、狂饮啤酒、用暴力反抗白人的统治,这种混乱与骚动让哈莱姆变成了一个狂欢广场。这里的每个人都偏离了日常生活的正常轨道而进入到一场狂欢之中。这里的黑人用不同以往的方式进行发泄,进入了一种回归自我、身心解放的生存状态。在这个狂欢广场里,充满了荒诞与滑稽,但是又有了更深的意义:黑人们的自我意识在此刻得到觉醒,尽管很快仍会被扳回到现实中被压迫的状态;可是这种反抗意识达到了空前的高涨,使人们明白未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向前、充满了变数与无限可能的。
在狂欢化文学中,一般活跃着三个人物,即小丑、傻瓜和骗子。《无形人》中的小丑、疯子和骗子等狂欢大众是具体实施和体现狂欢精神的主体。具有多面性、多重性的骗子就像戴着层层面具的人,以假面人物的身份出现在《无形人》中。
小丑是最常见的狂欢节人物形象,他是非官方真理的体现者。小丑诞生之初的基本功用就是供人取笑,是狂欢广场上的“开心国王”。
《无形人》的主人公在其成长过程中几番充当了小丑,并被赋予了小丑所具有的一般特质。主人公在一个具有狂欢色彩的白人男子的非正式集会上登场,在这次集会上,“脱冕”与“加冕”仪式交替进行:白人们不再是体面的成功人士而是脱冕成为一群丑态百出的酒鬼。紧接着就是主人公的滑稽加冕:被人殴打、辱骂之后加冕成供人取乐的小丑国王。主人公带着伤痛为白人们做准备了很久的演说,演讲过后司仪颁给他奖赏:一个牛皮公事包和一所黑人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此时,这个公事包和入学通知书都蒙上了权杖的色彩。它们象征着主人公最终被加冕成小丑国王仪式的终结。正是通过脱冕的“白人爸爸们”和加冕的“小丑国王”,我们看清了白人虚伪与残酷的本性,看到了黑人在美国社会中任白人宰割的悲惨命运,看到了一个去除了表面光鲜、内里丑陋的真实世界。
在狂欢大众中,另一个狂欢人物是傻瓜,与傻瓜同类的是疯子。疯癫作为一种文学道具,古今中外从来都受到文学家的青睐。在民间怪诞风格中,“疯癫是对官方智慧,对官方‘真理’片面严肃性的快乐的戏仿。这是节庆的疯癫”③。
《无形人》中的疯子形象透过金日酒家那群精神病院的所谓黑人病人得以彰显:他们有的用手杖去敲打白人的汽车;有的说自己是某个尊贵白人的后代;最后甚至把看管他们的白人监管进行了狂欢式的殴打。对黑人来说白人代表着文明与理性,所以这些行为举止是对文明与理性的反叛,表明了黑人在内心深处对白人的痛恨;这种愤恨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宣泄,只有借用疯言疯语来表达。
拉伯雷是这样谈论疯子的:“我常常听到人们说,一个疯子也会教导学者。你既然对学者的论断不满意,那么,去找个疯子问问吧;也许,疯子会使你称心如意,也未可知……”又说,“我是把上天的智慧看作智者的人才称为智者的,并且由于上天的启示,这些人能够承受预料未来的恩惠,我称他们为先知。这样的人会忘掉自己,跳出个人的圈子,摆脱对尘世的贪恋,消祛对人世的关怀,把一切看得无关紧要,一般人反而说他们是疯子。”④将疯子等同于智者或先知,是民间戏谑文化中一个很常见的现象。《无形人》中精神病院的老兵总在疯言疯语中道出事实真相: “你看,他有眼睛,有耳朵,有乍开鼻孔的非洲鼻子,可是……他已经成了别人看不见的人,成了否定的化身,成了你们梦寐以求的卓越成就,成了机器人!”⑤当主人公还沉浸在白人为他编织的遥不可及的梦中时,精神病院的老兵已经指明了主人公的处境: 对白人而言,黑人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只是一个没有形体的物。以老兵为代表的“疯子”其实是智慧的化身,他们的行为是疯的,可在本质上,他们却是最清醒的,正是他们站在正常视野之外洞彻了黑人无形的身份以及应对这种命运的生存策略。
在《无形人》中,“骗子”以假面人物的身份登场。戴着面具的各色人物生活在这个癫狂的世界中,就像是在参加一场假面舞会,一起构成了狂欢广场上的角色。主人公的祖父为了平安地生活,一辈子都戴着谦卑老实的面具,他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得很深,连家人也未能识破。所以他的临终遗言让家人感到震惊,他希望家人学会在逆境中周旋,表面上要对白人恭恭敬敬、笑脸相迎,目的是为了让白人麻痹大意、丧失警惕,他说:“儿啊,我死后,希望你继续战斗。我没有对你说过,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我一辈子都是个叛徒。”⑥“叛徒”两个字在这里或许可以理解为是祖父对真实自我的背叛,意味着由自我变成他人。换句话说,祖父一辈子都把自己的锐气、智慧和战斗力巧妙地隐蔽在令白人失去戒心的“汤姆叔叔”的面具下。
文中的赖因哈特是一个有着多层面具的神秘人物,他的身份既是彩票掮客,又是情夫、赌棍、行贿人、牧师先生。他的名字(英文Reinhart)甚至可以拆成两半,既是赖因(即皮)又是哈特(即心)。他就像生活在一个没有界限可言的世界里,事事如鱼得水般自如。他的多重身份也令主人公得到启发,戴上起着面具功能的墨镜和草帽,享受着假面带来的全新形象,体会着假面背后生活的游戏原则以及生活的不可穷尽性。这种把自然和社会的界限全部打破的非正常状态赋予他新的发现:绝对的静止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一切事物都处在变化之中;如果他们脱离兄弟会,就等于脱离了历史;而留在兄弟会中,他们又处于被人无视的地位。因此假面在此集肯定与否定于一身,既是某种现实主义的象征,又是否定现实世界的一面镜子。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为拉尔夫·艾里森小说的解读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途径。在《无形人》中,狂欢化的时空体(广场)和狂欢化的人物形象(小丑、疯子和假面人物),在作者平实而深刻的笔触下凸显得淋漓尽致,使我们看到了巴赫金狂欢诗学巨大的阐释空间,继而对《无形人》的文本内涵和文学价值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与发掘。透过他们,我们可以窥见白人掌控的所谓“文明”社会的虚伪性和对黑人自我的压抑。不难看出,艾里森对于美国黑人的生存困境和自我身份认同以及发现自我价值问题的思考都隐藏在《无形人》狂欢式的表达中。
① 〔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白春仁、顾亚玲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9—40页。
②⑤⑥ 〔美〕拉尔夫·艾里森:《无形人》,任绍曾、张德中、 黄云鹤、殷惟本译,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第85页,第15页。
③ 〔俄〕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2页。
④ 〔法〕拉伯雷:《巨人传》,成钰亭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