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中的女性境遇

2018-01-28 07:57柴向荣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文本

⊙柴向荣 [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

一、绪论

1934年,年仅二十三岁的萧红写出成名之作——《生死场》,鲁迅作序称赞:“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①萧红用她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写出乡村中形形色色人物生活的悲喜剧,揭示了乡土社会生态的总体状况,展现了野蛮的文明对于人的摧残。虽然是写乡土,与稍后的《呼兰河传》偶尔透露些微田园牧歌美好的笔触不同,《生死场》中的乡里村落乃是一个有田园却没有牧歌,有自然却缺少诗意的场域,在生死场中丝毫看不到人情或者是自然的淳朴,这仿佛是一方有毒的土地。但是生活在这方历史惰性场域中的人们始终无知无觉地困守于其间,挣扎在毫无生机和未来的生存环境中,“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似十年前,河水静静的在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②。在这样令人绝望的无意义的轮回中,女性的苦难也在不断地循环往复着,萧红在作品中揭露出女性“从来如此”的生死痛苦是这轮回中最残忍的献祭。当这样的历史惰性轮回终于被打破,也就“年盘转动了”,却是外来的战争的暴力推动了年盘的转动,文本后半部分的时代性逐渐增强,萧红书写《生死场》的年代正值中国的乱世,中国现代文学的“乱世主题”中的主旋律是家与国,而萧红在《生死场》中呈现的是交织着女性、战争和民族国家的多主题的变奏。法国女性主义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谈到战争是男权暴力集团的冲突,而女性则是“财产”的一部分,女性是战争的被动承受者。以这样的视角去观照《生死场》则同样可以发现女性在战争中的“在场”和“缺席”,萧红把抗日战争中东北乡村女性的生存状态以独特而越轨的笔触呈现出来。在乡村的历史化空间场景中萧红着重书写了关于女性躯体的磨难,萧红的“生死场”相类于另一个现代文学中的重要意象——鲁迅的“铁屋子吃人”,表现出一种对人的动物性的、非人性的生存状态的悲悯和对在男权的家和日常生活场景中最底层的女人的同情。

二、女性生存的苦难境遇

(一)萧红的生命体验与创作特点

萧红在完成《生死场》时只有二十四岁,但她的生活与写作已经有着超出常人的经验,可以说她一生的坎坷遭遇便是一部小说。按照萧红在回忆录和她的传记中提到的,她出生于东北乡村的封建地主家庭,父母有着浓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她因为是女儿而受到冷落和粗暴的对待,“女孩”的身份像是一种原罪在幼女时代就烙印在萧红的心中。她不曾感觉到丝毫来自父亲或母亲的温情,唯一带给萧红温暖的只有年迈的祖父,但来自祖父的关怀并不能抚平萧红心中亲情缺失的创伤。这些情感的缺失和亲情的创伤无疑使萧红有着超越她年龄的敏感洞察力,使得她对于封建父权加之于女性的伤害有着更深的体会。“父亲的家”的巨大阴影对少女时代的萧红构成了严重的伤害,继母的辱骂和囚禁、无奈的逃婚、汪姓未婚夫的欺骗与抛弃,这一系列事件过后,萧红所面对的不仅有着封建家庭对于女儿的排斥和冷落,还有社会对于一个不在男权标准内行事女性的惩罚,甚至还有作为女性在生育和死亡中经历的苦痛。作为一个写作与自己的生命体验有着显著同构关系的作者,萧红自觉地将这些她自己生活中的经验和情绪化用到作品中。可以说写作《生死场》时萧红固然只有二十二三岁,但由特定的经历形成的敏锐洞察力使得萧红在创作中给作品注入了独特的艺术构思。胡风评论过,《生死场》最重要的意义是揭示生殖与死亡的真相,“糊糊涂涂的生殖,乱七八糟的死亡,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③,正是在胡风的建议下萧红将初稿《麦场》改名为《生死场》。如同这个名字所昭示的那样,融合了萧红独特的思想姿态和书写方式的《生死场》构建出一方沾满女性血污的永劫之苦的生死轮回的场域。

(二) 《生死场》中女性躯体所承担的生殖与死亡

如果说《生死场》的主题是生殖与死亡,那么文本中主题的呈现是通过女性的躯体来承担的。萧红在《生死场》中对女性之躯的表现总是与流血、伤残、变形与死亡密切相关,不论是由于生育、被殴、疾病还是自尽。小说开篇第一章《麦场》就有王婆对于幼女的死亡触目惊心地描述“她的小手颤颤着,血在冒着汽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轧死一样”④。小孩跌在铁犁上横死,如同小狗给车碾轧死了是一样的,人和动物的对举从这里开始贯穿整部作品。“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这是萧红对于生命的深刻悲慨。在这片人和动物没有差别、死亡和生育同样频繁的乡村土地上,从她的作品视界所能看到的东北乡村的历史进程,几乎便是无历史进程,祖祖辈辈生死轮回的人群毫无变化地生活着,劳作、生育、吃、睡,人们如同动物一般生活,而动物是谈不上有历史进程的。人们冷漠而麻木,这里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和目的,看不到历史的过去和未来。萧红在文本中有着密集的关于死亡的书写,与死亡书写相对应的是人们对于死亡的冷漠态度。萧红在《生死场》中悲叹,在作为历史惰性场的乡村,人们彼此间冷若冰霜,永远感受不到伦理亲情的存在,人们只是动物似的受着本能的驱使,毫无“灵魂”地存在着,毫无生机地生活着。在这样的场域里,“生”和“死”都麻木着,而对于女性的生育和死亡这种态度更为冷酷。《生死场》开篇写道:“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这具有象喻色彩的场景仿佛预示着女性那如蝴蝶一般脆弱的躯体被无端的暴力所毁损、所残害。

“为人类写作”是萧红一直以来的写作目标,《生死场》展现出的是一方荒凉的土地, 从村边的乱坟岗到村民间的人情伦理,都是浸满了血污和残忍。萧红写出了乡土社会真实而残酷的历史。在文本中时时透露出“透骨的寒意”与“残忍的冷酷”的同时,却也包含了萧红对人类的大爱、大恨和大痛。《生死场》中最重要的主题是“生”与“死”,文本中有各种意象承载着生死的主题。贯穿文本的意象如怀孕、生育等与女性生命相关的经验。在乡村,女性有着旺盛的生殖能力,二里半的媳妇、金枝、五姑姑、麻面婆以及无数随着夏季到来而成产妇的女人们都经历着生育带来的苦难或者可以直接视为纯粹加之于女性肉体的苦难。生育成了一种被动的、机械的、空洞的肉体程序,而通过生育带来的生命,几乎也不能算作生命,而是无始无终的一个功能、一种角色。波伏娃的女性主义著作《第二性》在开篇就提道:“在古希腊,人们对女人的定义就是子宫。”⑤在封建男权的社会家庭中,女性等同于生育,生育功能既是女性的家庭价值也是她存在的哲学依据。而萧红则在《生死场》中将女性的生育称为“刑罚的日子”,在第六章萧红对女性的生产进行了令人战栗的描写。五姑姑的姐姐、麻面婆、李二婶子几乎同时遭到了刑罚,而这种刑罚不仅仅是肉体上生育的痛苦,还有来自乡间迷信禁忌以及丈夫的折磨。五姑姑的姐姐,为着生产时“压柴”不能发财的忌讳,只有在扬着灰尘的土炕上生产,“和一条鱼似的”。而丈夫又痛恨着她的生产,“用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用冷水泼,用言语咒骂。然而经过这样惨烈的生育过程,孩子却一生下来就死了,产妇横在血光中,奄奄一息。女人们在一轮轮血肉模糊无法忍受的痛苦中煎熬着,而这煎熬的结果——孩子,也丝毫没有人的生命的价值和尊严可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⑥。即使没有死于难产的小金枝也被父亲活活摔死。孩子的死亡,更消解了女性生育受难的价值,于是这种折磨只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痛苦,一种献祭般的虚妄——这可能是作为女人的萧红,发出最深痛的哀叹。

(三)乡村日常生活场景中最底层的女人

波伏娃的女性主义著作《第二性》提到亚里士多德这样说“女性之为女性,是由于缺乏某些品质”⑦。在所有地方,在任何时代,男人都炫耀他们感到自己是创造之王的满足心情。而在几千年后,萧红耳边依旧响着这样的声音,萧红在作品中时时揭露传统性别观中的落后和残忍。在历史巨大的惰性下,《生死场》中的女性她们没有过去、历史,或是适合她们的宗教,她们分散地生活在男人中间,如同奴隶一般生活在男权主导的家庭中。在《生死场》中,每一个女性角色,都“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样怕着她的男人”⑧,女性是男性的奴隶和泄欲工具,夫妻之间丝毫看不到温情存在,妻子只是丈夫会说话的工具,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福发婶说:“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样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⑨这话语背后的凄惨经验让人不敢细想。成业对金枝只是赤裸裸的欲望,在占有她之后根本不顾虑她的处境,甚至在结婚后开始殴打她。全乡村最美丽的月英,因为生了病,竟被丈夫用砖头把她围起来,“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她的丈夫无异于无动于衷地将她活埋了。当王婆和五姑姑前去探望月英时,发现那个曾经有一双多情的眼睛,眼光如棉绒一样愉快温暖的月英竟然已经半身腐烂了。“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眩了!为着强的光线,为着瘫人的气味,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着横过荒山而奔着埋葬去,葬在荒山下。”⑩这里丝毫没有对美的怜惜和欣赏,只有男性的麻木残暴和死亡的冰冷。而在王婆服毒自杀后,她的丈夫赵三怕她拖了人一起死竟然用扁担“扎实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间”⑪,被压着的王婆,“她的眼睛立刻圆起来,像发着电光。她的黑嘴角也动了起来,好像说话,可是没有说话,血从口腔喷出,射满赵三的单衫”⑫。王婆并没有死,她依旧活了下去,在残酷的日常生活中继续做着家庭的奴隶。萧红用平静的口吻叙述着这些令人感到恐惧的画面,这些画面体现了萧红对于生活最深层的感受。陈思和说:“《生死场》写得很残酷,都是带毛带血的东西,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冲撞、在呼喊。”⑬在这一方生死场上男性对于女性的麻木、残忍触目惊心地呈现着,萧红笔下这片混沌、无知无觉生死轮回着的村庄,宛如一张沾满血污的祭台,其上摆放的是女性躯体千百年间无处言说的巨大痛苦。

三、女性个体被遮蔽的境遇

(一)“抗日小说”的不察和”女性主义“的洞见

《生死场》从第十一章《年盘转动了》开始描写东北农村在“九一八”事变后的巨大变化:蒙昧的乡民因为日本鬼子侵占家园而终于开始觉醒,走向战斗。这一部分的书写使得《生死场》在问世后被人冠以“抗日小说”的头衔,被视为左翼小说的重要成果之一。胡风认为书中表现的是对于东北民众反抗侵略者的赞赏,“这些蚂蚁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在了神圣的民族战争的前线。蚁子一样地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的为生而死了”⑭。抗日战争的宏大时代话语像高音喇叭一样统治了一切声音,评论界一致认定这是一本关于抗战的小说。然而不得不提的是,女性主义的性别立场不仅是关乎小说中对于女性身体在生死轮回中的意象解读,同时也是文本本质意义的来源。萧红抗拒在“国族主义”的大旗下统一发声,进行那种程式化的规范书写,所以不能将文本中关于女性的书写随意升华随意曲解为某种时代话语的变形。但是事实上,在对《生死场》的文本解读过程中,很多文学批评家都忽视了女性主义的性别立场而彰显关于“国族主义”的书写意义,这些解读或是确然不察,或是故意抹煞。一般认为,在小说的十一章到十七章的部分,萧红在文本书写上发生了变化,将视阈从女性世界转向了男性世界,关于女性在乡村中生育死亡的书写忽然不见了,转而出现了很多关于抗战过程中人们反抗意识和民族意识觉醒的书写,如果以抗战小说的角度观察这些文本书写,那么似乎与前十一章转折突兀。萧红对于《生死场》文本结构的安排长期受到质疑,《生死场》发表之初胡风就在后记中提出批评“对于题材的组织力不够,全篇现的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着中心的发展,不能使读者得到应该得到的紧张的迫力”⑮。 男性文学批判家如摩罗也将《生死场》称为一个“断裂的文本”。甚至萧红传记的作者葛浩文也曾在最初质疑过文本的结构,然而葛浩文在他的萧红传出版 三十多年后,改变了他当初的观点:“我本来对书中风格和主题豁然改变表示不满,以为全书统一性给破坏了。后来我推翻我自己的看法,觉得这种看法忽略了小说后半部的主旨,即描写当时的女性之如何间接地经历战争”⑯。 葛浩文改变了当初认为是“文本断裂”的想法,而是重新站在性别批评的立场上以女性如何间接地经历战争将文本前后贯穿了起来,这无疑是一种洞见。就创作目的而论,萧红并没有刻意避开抗日小说的主题书写,但萧红从来不是一个按照写作理论或者时代话语要求而创作的作家,萧红凭借的是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内心情感的召唤。萧红以及文本中的女性有着共同的困境,她们同时处在封建男权专制和日本帝国主义两个敌人的夹击当中。

《生死场》有着显见的性别批评立场,然而如此充满着女性话语的文本却被众多批评家一概选择性地“误读”,这和当时的时代话语背景紧密相连。20世纪30 年代小说中流行着各种模式,除去“革命加恋爱”以外,还有诸如乡村的民众在压迫中逐渐觉醒,从安分守己转而走上抗争的道路,或是从无组织地盲目抗日走向依靠组织力量的道路纷纷加入革命队伍,等等。还有很多效仿茅盾的社会分析小说,概念化写作的痕迹很重,就作品文本而言有着很强的社会现实感,但这些小说多少都带有社会学理论的材料特点,它们仿佛只是说明了理论,却不曾提供现成理论之外的东西。但萧红一向不是按照理论指导创作的作家, 萧红在谈及文学创作论时曾这样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者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⑰《生死场》作为一个主流之外的文本,与那些以理论为指导的作品相比显得非常真诚、质朴,它是主导意识形态神话性叙事模式之外的粗野叙事。这粗野的叙事提供了与主流模式不甚相同的东西。在这里并非强调《生死场》之所以对于主流叙事有所突破是因为萧红先验地选择了性别批评的立场,只是说萧红特有的对于历史和乡土人众的思考和观察方式与她对于女性处境的敏感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多义的文本场域,这种进入时代和历史的角度无疑是站在了主流话语的边缘。这种边缘化的叙述视角并不等同于女性视角,但在很大程度上包括了女性主义的话语。胡风在《生死场》的读后记中写道:“在人物的描写里面,综合的想象的加工非常不够。个别地看来,她底人物都是活的,但每个人物底性格都不凸出,不大普遍,不能够明确地跳跃在读者底面前。”⑱但在笔者看来,萧红的目的并不在于典型人物的塑造,而旨在通过这种无名的模糊的不可具体分辨的笔法写出广大女性无言的普遍苦难。无怪聂绀弩说《生死场》写的是“一件大事,这事大极了”⑲,大得超越了阶级意识,超过了农民的觉醒与反抗,超越了20世纪 30 年代农村小说的表现视阈。她写的是历史,是我们民族历史的性格和命运,是女性在普遍落后的历史惰性中的无告。

(二)宏大“抗战”话语下女性的真实境遇

文本中关于日本侵略者的残暴,最先也是表现在女性的遭遇中。“王婆以为又是假装搜查而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想不到什么恶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可见捉走女人不是什么恶劣的事情,人们照样可以安睡着,萧红用这种几近讥讽的叙事语调,向读者展示女性在宏大的抗日话语背后的真实生存处境——被掠去,被奸污,都是不算恶劣的事情,甚至不会惊扰到其他村民的安睡。女性作为“战争暴力的对象”被日本侵略者凌辱、残杀,关于女性在战争中的被书写,向来被视为抗战文学的表现内容。王瑶先生写的现代文学史中,对于《生死场》有这样的解读:“突然东北沦陷了,一群群善良的人被屠杀,被强奸,只有一条真实的道路——反抗”⑳。但是这种解读视角遮蔽了女性境遇的真实内涵。女性的躯体只是作为一种客体,女性的被凌辱象征着民族尊严被侵犯。然而女性不仅是苦难的承受者,她们也是血肉鲜活的人,甚至比懦弱的男人更加有血性,“你们年轻人应该有些胆量。王婆在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想到亡国,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寡妇们也是宣誓。也是把枪口对准心窝说话”㉑。在战争中女性承受的苦难成为一种抗日话语的合理性根据,而女性真正的境遇——“不知他们牵了谁家的女人,曲背和猪一般被他们牵走。在稀薄乱动的手电灯绿色的光线里面,分辨不出这女人是谁!”——这些女性承担的真实的苦难无从分辨,她们化作一个模糊的黑暗中的背影在时代话语的洪流中销匿了。

在抗日的话语背景下,萧红笔下“生”与“死”的意义却不仅仅是民族兴亡,而是主要体现在女性的境遇上。萧红在一篇创作于同一时间的短文《失眠之夜》中就书写出对于女性境遇的独特思考。在这篇短文里,萧红与萧军对待东北故乡的态度有着明显的对比, 萧军对于沦陷的故乡有着悲壮的怀念和眷恋,而萧红对于故土的“家”的感情则更为复杂纠结,她从一个女性的角度向“家”这个概念提出质疑:“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旧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在那块土地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㉒

在宏大的抗日话语、保家卫国的口号中这样的观念不可谓不独特,萧红始终以她对于女性境遇细致的观察和思考来进行创作,她拒绝毫无保留地接受一个天然合法的“家”的概念,当多数人高喊“收复家园”的时候,她要问这个“家”可曾是女人的家吗?萧红印象中的“家”不过是女人骑上驴子跟随男人去了陌生的地方。萧红的写作始终不是“民族主义”范畴的概念书写,她自始至终在文本中呼喊,让人们看到女性的敌人不仅是日本帝国主义,更有男性父权专制。

女性在这场战争里,只是作为尸体被抬出,以用作控诉侵略者暴行的罪证。她们没有面目,更无从发声,而萧红在作品中揭露的正是被宏大的战争遮蔽的无从发声的女人的境遇,女性的困境在于她们所承受的压迫和奴役是超阶级、超民族、超国家的。《生死场》揭露出在抗日话语的主导之下,那些被遮蔽不见的对于女性的压迫,这种压迫即便在抗日战争中也并没有消失。萧红“执着地言说着被淹没在巨大阶级仇恨和民族灾难的洪流下女性精神和肉体的痛苦”㉓,与当时流行的民族独立或者阶级反抗的叙事不同,萧红以她独特的边缘姿态,发现了这样的时代主流叙事话语对于女性声音的遮蔽。

四、女性出路的无望境遇

(一)历史惰性场中的女性

小说十三到十七章描写因为遭受侵略而转动了年盘的乡民开始变化的活动。男人们投奔义勇军去了,为着不做亡国奴而觉醒并且开始行动了。然而村中的女性呢?革命队伍里并没有安排她们的位置。《生死场》全篇缺少形象鲜活的主人公,出场的每一个人物都是面目模糊的剪影,主宰全篇的似乎是某种隐喻式的存在,它隐秘地藏匿在历史书写中。第十三章那短短的片段中的时空意象透露了这隐喻式的存在,那就是在自然轮回中不变的历史惰性,这是隐藏在生死场中主宰一切的存在。十年过去了,历史的年盘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生活的内容并未改变,靠天吃饭的农业生活方式连同那旧童谣都没改变。当这种历史惰性遭遇外来的暴力时,也即随着日本人吐着黑烟的汽车驶进静穆的小村,一切的一切都面目全非。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年盘转动了”,这意味着那无所不在的隐秘主人公——乡土的历史惰性场走向失败和走向死亡。在历史的改变和苦难中女性固然觉醒了,但在这觉醒背后,已包含着萧红对历史的甚至可以说对农业文明的一种估计、一种质疑。她至少没有回避这样一个矛盾:即乡土大众觉醒之后, 在反抗的选择上,男性和女性并不是平等的。当二里半、赵三、罗圈腿等男性加入“革命军”走上抗日的道路后,女性却依旧困守在乡村。《生死场》中的女性依旧陷在历史惰性场的泥沼中,她们被动承受着双重的暴力,却无从反抗,历史根本没有给她们“反抗”这个选项。金枝做了年轻的寡妇,为了躲避日本人的凌虐她不得不到都市里去谋生,她找到一份缝补的活,她在都市肮脏的充满臭虫的环境里小心地求生。然而不幸并没有放过她, 她在给一个独身汉补衣服时遭到凌辱。“她无助的嘶吼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㉔金枝所处的环境变了,由乡村到都市,她所面对的男人变了,由丈夫到陌生人,但是她所遭受的不幸和屈辱没有变,肉体和精神上的被凌辱处境没有变。而在金枝回到家中时,母亲为了钱对她遭受的苦难丝毫无动于衷,一如当年她被迫嫁给成业时母亲冷漠的态度。所谓人伦感情依旧是不存在的,只有麻木和冷漠。从乡村逃到城市,又从城市逃回乡村的金枝往哪里去呢?“金枝要做尼姑去”,然而去了尼姑庵却发现尼姑在事变以后就和木匠逃走了,金枝想出家,庙庵却早已空了。“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 除外我什么也不恨。”㉕金枝这样的认知和评价是以自身经验为代价的。最初她生活在丈夫的暴虐下,家乡沦陷后她为了躲避日本人流落城市,在城市受到凌辱后想要出家为尼姑也不可得。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女性的栖身之地,面对历史惰性结构与外敌入侵的双重压迫社会和时代并没有给女性一个出路。

小说结尾处,无家可归的金枝,表明了民族国家的归属感是属于男性的,而女性依然被排斥在这种归属和意识之外,她们承载着性别和民族的双重压迫寻不到一个出路。

(二)女性的抉择

萧红在抗日战争期间,选择离开了萧军,她发现自己置身于民族、爱情、女性的多重危机之中。萧红伴随萧军加入了左翼作家的阵营,但是萧红不能忍受继续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即使是在一个代表先进历史方向的文化新阵营中,人们对于女性的要求也与旧时代无二。萧红做出离开萧军这个决绝的选择,意味着她与历史深处的封建幽灵和现实中的主导意识形态内部的落后性决裂。“她以一个决然的姿态表明,新文化以来那些主导意识形态内部潜含着、延续着的旧的历史残余,并不由民族战争就该得到忘却和宽恕,实际上,对于女性这样一个被压抑的性别群体,它永远是压抑者的同谋。”㉖20 世纪30 年代的主流话语是工农大众、民族国家、血与火的抗战。相比之下,个人的痛苦荣辱、个性的解放以及与这个曾向封建势力发出叫战的个人概念,如果不是沦为贬义字眼,至少也显得不值一提,被弃置在时代边缘。㉗在一个只提“被压迫的大众”而不提“被压迫的女性” 的时代,萧红的内心呼唤在整个意识形态中找不到一个微小的支点,甚至,只能占一席被贬抑之地。

而在实际生活中,萧红和萧军在家庭中的处境也有着根本的不平等。尽管萧军一再申明他不要求萧红有多少妻性,但萧红仍是作为妻子出现在他与朋友的关系中,而且, 萧红是常常为萧军抄稿的,这或许是出于自愿,但萧军却处之泰然,并未见有任何形式的还报。萧红曾经说,自己“每天家庭主妇一样的操劳,而他却到了吃饭的时候一坐, 有时还悠然地喝两杯酒,在背后,还和朋友们连接一起嘲讽我”㉘。萧红在与萧军结合之后,她实际上处在非常孤独的境地中,她身边的人都是萧军的朋友,他们只是将她视为“萧军的妻子”。萧红感到自己仿佛是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然而萧红无法一走了之。萧红想要挣开的不仅是家庭生活中的役使,更多的是萧军所代表的男权以及它带给女性的伤痛和屈辱。萧红在文学创作的天空上愈飞愈高,像是一只“ 大鹏金翅鸟”,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的羁绊越来越多,她“害怕自己会掉下来”㉙。萧红向历史和社会的反抗注定是一场孤军奋战,然而萧红在这场孤军奋战中触动了历史那凝固未动的深层和女性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女性与民族国家同封建男权之间的矛盾在超越民族地区之间也同样存在。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在“二战”期间发表的《三枚硬币里》对女性境遇有一个明确的表态,伍尔芙表示,作为女性她无法分享战斗所给予男性的名誉上的光荣以及实际上的物质利益。并且长期以来英国妇女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她们没有继承权,没有财产权,更谈不上选举权。伍尔芙在文章中提到英国的历史传统始终将女性视为生育的工具,英国女性在父权家庭中的地位无异于奴隶。伍尔芙直截了当地表示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促使女性去感谢她的国家。她以女人的名义声明:“她将约束自己不参与任何爱国主义示威;不附和任何一种国家民族的自我吹嘘。”㉚身处“二战”期间的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和中国抗日战争中写作的萧红同时对于以民族国家为号召的战争中对于女性的压迫作出了反抗。这种反抗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在超越了阶级种族的差异后,女性的共同身份造就了她们在国家观念上不同寻常的相似。萧红的确是“一只大鹏金翅鸟”,她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有大智勇的作者,然而她的女性之躯无法挣脱历史的囚禁。萧红的两重世界就这样被历史隔开,她只能在文化、文学和想象的精神世界中飞翔,而在现实生活中却被钉牢在“奴隶的死所”。毫无疑问,萧红在《生死场》中写出了男性阵营们从来无暇去写的东西,这是将女性囚禁在生死场上的历史本身,而留在文学史上的《生死场》为这种献祭奏响了最深切的悲歌。

五、结 语

通过对以上几部分的文本分析,我们已经发现萧红在《生死场》决绝的性别精神立场,萧红在这里用越轨的笔触写出了一个女人的叙事,它向读者展示女人是怎么生存的、女性躯体所承担的生殖与死亡、乡村日常生活场景中最底层的女人的生活遭际以及宏大的“抗日话语”下女性的真实境遇,在历史惰性场中女性没有抉择的抉择。反过来, 萧红也向男权父权社会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生死场》提出的是 20世纪30 年代主导意识所忽略的问题,萧红直接表明了女性的困境是双重的,女性所面对的不仅是日本侵略者的残暴,同时还有封建父权的压迫。那种作为男性从属物的屈辱的女性境遇使得萧红对中国的历史和现状有着更清醒的判断。封建历史的幽灵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内外夹击,将民族和女性一并推入绝境,《生死场》将这种女性境遇的绝境完全地展示出来,但是这一份唯有女性才会感受到的滞重的痛苦以及女性对历史的观察在这样的时代注定没有位置,尽管它有着复杂而纠结的意义。我们不得不说,在很长时间里启蒙主义和抗战话语遮蔽了文本中的性别批判视角,只有站在女性的角度才能重新发现那些曾经封锁于历史凝滞不动深层的呐喊,在这个意义上《生死场》是萧红给历史提供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贡献。

①②③④⑥⑦⑧⑨⑩⑪⑫⑭⑰⑲㉑㉒㉔㉕㉙ 萧红:《生死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⑤㉚ 波伏娃:《第二性》,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

⑬ 陈思和:《启蒙视角下的民间悲剧:〈生死场〉》,《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⑮⑱ 胡风:《〈生死场〉后记》,《胡风评论集 (上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⑯ 葛浩文:《两代研究者关于萧红的回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⑳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㉓ 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㉖㉗ 戴锦华:《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

㉘ 赵秀媛:《20 世纪中国女性作家作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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