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误读与唤醒
——亟待回归“大学之道”的大学语文

2018-01-28 07:57梁晓云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学院北京100024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宝钗母语学生

⊙梁晓云[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学院, 北京 100024]

大学的使命是什么?大学要培养什么样的人?作为“四书”之首的《大学》一篇里,开宗明义,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即大学的宗旨就在于彰显弘扬人性中光明正大的品德,并推己及人,使人人自新,而且力臻完善的境界。所谓“完善”,意味着不是培养笃信“技术就是一切”的“单向度技术人”,而应使学生通过学习获得健全的人格、博雅的气质、敏锐的洞察力、自由精神和社会责任感。作为大学通识必修课的大学语文课,在大学教育中具有“培根固本”的意义,在全面提高大学生的人文素质方面应该发挥重要作用。 但在实际教学中,“大学语文”课在各高校一直处于尴尬的边缘位置,学生学习积极性不高,普遍自感缺少“大学”层次的语文能力,对自己的人文素养和表达能力不甚满意。大学生在文学功底、文化素养,以及母语语言掌握方面都呈现出诸多问题,也就更谈不上传承民族精神。近年来社会上关于国民母语素养下降状况的讨论颇多,很多人深感忧虑,并将这一状况归咎于英语教育对母语教育的强势挤压,对英语教育的讨伐之声不绝于耳。然而,并未有科学的研究显示母语素养的下降与英语教育的强化具有显著的相关性。因此,要改善国民母语素养下降这一客观现实,应从母语素养的培养本身着眼,从读、写两方面探索母语能力要素、发展规律,摸索提升母语素养的有效路径。

一、阅读:天外凤凰谁得髓——以《红楼梦》教学为例

《红楼梦》中,钗黛关系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在教学过程中会发现,有相当一部分大学生认为,宝钗这一形象,是作为黛玉的对立面而存在的——但这是否符合原作者曹雪芹的初衷?鲁迅曾指出,对《红楼梦》思想的解读,应以不违背原著前八十回的伏线为宗旨。为真正读懂“红楼”,教师应该引导学生,进入文本理解的深层,“在文本阅读过程中,调节、丰富、开拓、深化阅读主体的心理认知图式”①,并以此冲击学生的固有心理图式,让学生真正体会到经典的深刻性和丰富性。且看《红楼梦》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写到黛玉秋后咳嗽加重,宝钗探望——这是钗黛关系呈现的转折点: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 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②

在此回的结尾,又再次强调:“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这里作者清楚地写出,黛玉承认之前对宝钗认定其“奸”为误解,是自己多心。自此,黛玉对待宝钗的态度彻底改变,再无之前的对立、嘲讽。

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命小鬟奉上清香纯美的“千红一窟”茶,甘洌异常的“万艳同杯”酒(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明确点出了作者悲叹的,是所有女性的悲剧命运,正如此回“终身误”一曲唱出的不仅是宝玉、黛玉“木石前盟”的落空,也是宝玉、宝钗“金玉良缘”的悲剧。这是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大慈悲、大视野。如果作者仅仅是为了写一部宝玉、黛玉的爱情被“第三者”插足、被家长破坏的爱情悲剧,那不正落入了作者所深恶痛绝的“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的窠臼?变成了“一个世俗的善恶伦理故事,毫无命运感可言”③。

小说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写芒种节时众姐妹在园中玩耍,独不见黛玉,宝钗往潇湘馆中找黛玉,却看到宝玉进了潇湘馆,为避嫌疑,遂转而离去。后在扑蝶过程中,无意中听到了小红和坠儿关于给贾芸传递绢子的对话: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

这“金蝉脱壳”之计,部分大学生解读为宝钗借机陷害黛玉之举。正如有些分析中,把宝钗看到宝玉已进入潇湘馆,其周全的回避考虑,推断为一肚子醋意无处发泄;宝钗看到面前有一对玉色蝴蝶在相嬉飞舞,难得展露了天真烂漫的一面,在以“阴谋论”看待一切的视角下却成了火上浇油的恨意的触媒。自保的心态、机变的权衡,宝钗肯定是有的,但如果以此判断其是借小丫鬟之刀“杀”黛玉之人,且不说是否符合逻辑,这种视野,与曹雪芹在第一回即明确表示的“大旨谈情”对于“情”的强调真有云泥之别!《红楼梦》的意义,“在于虽然痛苦却非常骄傲地宣示了人的本质——‘情’对异化‘ 命运’的胜利,这是‘崇高感’对‘命运感’的胜利,达到了悲剧美的极致”④。 而在“钗黛对立”思维定式的审视下,宝钗简直成了作者所深恶痛绝的赵姨娘一流人物,哪里还有一点原著中“山中高士晶莹雪”的感觉?

对经典的误读,绝不仅仅存在于《红楼梦》一书中——只不过由于 “《红楼梦》未完”的现实,这方面的问题更加突出。王国维说:“解人正不易得。”⑤伯牙鼓琴,子期能听出其“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假如作者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宽广的、深刻的世界,大学语文教学者,应引领学生去探寻、追步其中高远的境界,而不能拉低作品的品位,愧对作品呈现出来的对人性的深层次理解和关怀。经典之作,不仅仅是风花雪月,不仅仅是技巧语言,从根本上说,是人性的世界,有超越时代的对话空间,在现代生命的共鸣与叩击下,才能震响古老的文学生命的回声。

二、批评:涵泳工夫兴味长——以古典诗词为例

大家、名家的作品,是否就完美无缺,只能仰视?当然不是。阅读经典,除了从中吸收营养外,更要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理性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苏轼乃一代大家,其《定风波》词脍炙人口。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但顾随先生对这首词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若‘也无风雨也无晴’,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余味矣。然苦水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唯‘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⑥。 这里涉及审美标准问题。传统诗论中,历来以含蓄蕴藉、意味深长为更高层次的美,而以书写过于直露为败笔,这一标准是否适用于一切作品?以这首词为例,可与学生探讨“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否在内涵表达方面了无余味?“谁怕”是否破坏了整首词的声韵和谐?对此,是理解、认可,还是质疑、反对?直接、浅陋与率真、坦白的界限在何处……教学中注意规范学生思考问题的方式,引导学生延伸阅读和思考范围,让思维方式更严谨,再基于事实,做出有力的论证,进行条分缕析的表达,在讨论的过程中,学生对文本的探究、对生活的感悟都会进入更深的层次。

再以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为例: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前两联写景非常成功,后两联却显得缺乏诗意。叶嘉莹先生认为,这是王维“艺术家的手眼与俗情相结合的例子”⑦。

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也属于明显两部分“截搭”的作品: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前两联开阔博大,自然浑成,但是后两联就完全没有风流潇洒的意味了,显得刻板无味。如何评价这种歌颂投赠之作的审美价值?投赠诗是否难免落于俗套?同为投赠诗,因作者与赠诗对象关系的不同,这两首诗又有哪些不同……对这些问题的深入思考,可以使学生对“盛唐气象”有更直观的理解,对作品的艺术评价形成更理性的判断。这一教学过程中,培养的是学生的整体思维能力,而非专门某一项职业技能——但它又能帮助学生今后的职业发展。因为归根到底,感性直觉能力、逻辑思维能力是广泛需要的根本性能力。

在讨论问题时,教师应该正视价值冲突,体认社会价值的多元,在通过指导拓展学生视野的同时,不以标准答案捆绑学生思维,不禁锢和封闭学生的精神,给学生更自由的思考空间,引导学生在冲突中领悟、抉择。教师自身具备创新意识,才能培养鲜活的有个性的学生,使他们充满自信,不迷信定势,不屈从于权威,具有自己的意志和自主行动的倾向。

三、写作:绝知此事要躬行——以《始得西山宴游记》为例

听说读写的基本语文能力是学生日后走向社会、融入社会所必备的能力。大学语文在体现人文性的同时,不能忽视其技能性。要改变大学生在小学、中学时代业已形成的“套路作文”模式,使大学语文课能够伴随着学生主动积极的思维和情感体验,让学生在对经典范例的模仿中求创新,无论是即兴表达还是书面写作都能够凸显其个性,积极有效地提高他们的写作能力。这是最好的“学以致用”,是经典学习的一个重要功能性体现,从而达到学生人格、知识、能力三位一体的培养方向。

骈文、秦汉文、唐宋文是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文章源流,优秀的古文传统——春秋笔法、史传文脉、天成结构,以特有的韵律节奏拟容取心,删繁就简地传达情理,包含着重要的哲学话题、历史话题、现实话题、人性话题、社会话题,阅读的过程就是探赜索隐的思想历程。古人长期的写作和悠久有序的传承,铸就了丰赡而精炼的表达风格。当代大学生,应深入体味这些基本思考和修辞的功夫,通过日常的写作操练,努力达成自己的文章说理明辨、结构谨严、文字精审的效果。更要从传统和文法中走出来,培养直击现实的思维能力。

以柳宗元被贬永州所作《始得西山宴游记》为例。初到永州,柳宗元也冀望通过奔走于山水之间来释放压抑:

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

这里,可带动学生去分析文章的文字基础、语言形象、文本构成、表现技巧,学习由几个“而”字串联起来的文采和章法、骨架和血脉,感受柳宗元寻解脱而不能、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的精神状态。只有理解了那些,才能真正领悟西山进入他的视野和内心时的情感碰撞: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他所感受的西山仿佛与整个宇宙浩气融合为一的精神气质,是作者与天地交游、从而超然忘我、追求物我合一的至高境界的写照。处于荒野的胜景,特立不倚,很难为时人所知赏,正是柳宗元自己虽遭打击,却不悔立场、不附时势的自我写照,昭示着一种兀傲孤高的精神境界。

学生在理解经典文本的基础上仿写一篇山水游记,是对这篇经典最切实有效的学习和吸取。如果学生对柳宗元游记中所显示的生命的刚健和舒展有充分的理解和把握,则他自己的作文就不会肤浅地流于刻意的表面性景观摹写,而会深度感知山水之间真正触动自己生命的脉动。这时,学生对于山水写作的要义就不会粗浅地理解为“模山范水”,而更会追求山水景物散发的能与“我”的心灵沟通的自然真谛。

经典名篇向我们敞开的,就是这样一个无限的世界。它们使后人发现和汲取母语“文”的精华,体会其对于自己写作的借鉴意义,实现语言学习、文学素养与人文教育不着痕迹的自然融合。当学生从经典阅读与写作训练中真正受益,思想深度和写作水准得到提升,自然能够增强学生学有所用的信心,提高学习的主动性和兴趣。

每个民族有它自身成长的历程,有它内在的文明累积。有志于维系传统的断裂、经典教育的断裂而进行的通识教育类课程,绝不应该满足于走马观花、可有可无地去“扩大”一点学生的兴趣和知识面的定位。从大学语文教学来说,应该树立“对文明传统的看护”的理念,通过经典教育,来造就具备深邃眼光、通融识见、博雅情怀的人才,实现个体道德、情感和理性的和谐发展。充实、丰沛的人生,来自于对自身精神修炼和成长的肯定感,来自于与自然、与他人的和谐,来自于创造美、欣赏美、珍惜美的品位和能力,来自于对弱势人群的关怀和担当。这丰富多彩的内容,在我们共同的精神基础、我们共同的文化根基——经典名篇中,都有鲜活的展示。大学阶段,对很多学生而言意味着进行传统原典教育的最后时机。

① 孙绍振:《平等对话和教师心理图式的深化》,《课程·教材·教法》2008年第6期,第32页。沈德潜选注:《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页。

② 曹雪芹著,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812页。文中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为避繁琐,不再一一注明。

③④ 梁归智:《曹雪芹与高鹗悲剧观探异》,《山西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第61页,第66页。

⑤ 王国维著,施议对译注:《人间词话译注》,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26页。

⑥ 顾随:《顾随全集2·著述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页。

⑦ 叶嘉莹:《叶嘉莹说盛唐诗》,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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