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林[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美国著名的现当代小说家,196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斯坦贝克 (1902—1968)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之家。受家庭的熏陶,从小就爱读《圣经》,对《圣经》的典故有深刻的领悟,并从中吸取营养,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随着作家著作日丰,特别是他的代表作《愤怒的葡萄》发表以后,社会有关方面和文学批评界对他的作品普遍关注,对他作品的评价出现了罕见的极端现象:好评如潮,恶评如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门庭若市,门庭冷落。把“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用在对斯坦贝克作品的评价上,倒是恰如其分。笔者想从斯坦贝克作品中的《圣经》 元素这一点切入,作一些分析和探索。从某种角度上,充分理解《圣经》 的哲学体系和文学元素,是准确剖析和解读斯坦贝克作品的金钥匙。斯坦贝克的作品中充溢着《圣经》 元素的同时,又不是对《圣经》 元素无限制地全盘继承,更不是《圣经》 元素的翻版,而是在许多方面出现了对《圣经》 元素的突破和反叛,显示出现实主义的时代风采。
第一,由以神为本转变为以人为本。《圣经》 是基督教的经典,它虽然记载了围绕以色列民族产生、发展、曲折的历史和传说,记载了有关地域的社会文化,具有很高的历史地位和文学地位,但它首先是一部神学著作。它坚持以神为本、以上帝为中心,认为上帝创造世界、主宰世界;衡量一个个王朝乃至芸芸众生,善还是恶,兴盛还是衰败,根本的标准,就是看其是信奉还是背叛上帝,人只能处于一种从属、服从的地位。但在斯坦贝克的作品中,这种神、人关系变化了、颠倒了,在《愤怒的葡萄》 中表现得尤为强烈。特别典型的是牧师吉姆·凯西身上发生的变化。这位美国农村福音派新教会牧师,原来是一位传统的虔诚的基督教徒。当他目睹美国经济大萧条和农场主为富不仁、广大佃农难以为生的社会现实时,认识到他笃信的教义并不能救民于水火,于是他的神本位观念发生了动摇和变化。他说:“从前我总认为祷告可以解愁,可以把一切苦恼都粘在祷告上,像苍蝇纸一样祷告可以去掉苦恼,现在看来这一套不灵了。”于是,他不再像以往那样为人祈祷上帝、宣扬得救上天堂那一套了,而是宣称:“我要接近世人……我不想教他们点什么,我自己想学习点什么。”他甚至毫无顾忌地说:“我不认识什么人叫基督。……我爱的就是人……我很想使他们幸福,所以我就把我认为可以使他们幸福的道理讲给他们听。”他教育新老工人要团结,不能听凭庄园主摆布,要团结起来罢工。这位一贯主张向神祷告、求神垂怜、听神安排的牧师,最终成为流动工人罢工的发动者、组织者和领导者。他主动把别人打死警察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代人受过进了监狱;出狱后继续组织流动工人与庄园主和警察斗争,争取生存权,直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凯西的转变,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作家思想轨迹上的变化,体现了作者对《圣经》 教义的反叛和突破。斯坦贝克在其受奖演说中说过:“我们已经夺取了许多曾经归于上帝的权利”“我们只能从自身中寻找以往的向神祈求的责任和智慧”。以人为本观念的确立,极大地增强了斯坦贝克作品的社会基础和社会价值。
第二,由理想之光切换为现实之光。《圣经》描述的是以色列民族颠沛流离、多灾多难的历史,虽然全书充满了苦难,但却闪烁着寻求“伊甸园”、神显奇迹、苦难得救、天国召唤的理想之光,总是给人们以希望和信心,使他们相信哪怕身处绝境,还能进入天国乐园。但是斯坦贝克毕竟是一位平民作家,年轻时当过摘水果的工人、测量员、化学实验助理员;当过记者,曾经跟随失业迁徙大军流浪;做过志愿服务工作,驾车横跨美国考察,与下层民众有着长期密切的接触,深知社会弊端和人间苦难。他希望人民过上幸福生活,但又深感世事艰难。在他的众多作品中,一方面挖掘和歌颂社会上的真善美,描写人们对人间“伊甸园”的不懈追求,体现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闪烁着不灭的理想之光。像《愤怒的葡萄》,西移大军一再幻想到西部去能寻到自己的“伊甸园”,能有工作做,有房子住,有水果吃。像《珍珠》中的渔民奇诺、胡安娜夫妇在极端贫困之际,下海偶然采到了一颗特大的珍珠,在他们的眼前立即呈现出一幅幅瑰丽的幸福画面:他们要到教堂补办婚礼;神父为他们的儿子小狗子起名字了,小狗子还能穿上水手服上学了;他们将买新衣裙、新鞋帽和一支来复枪;珍珠还将为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财富。但是,残酷的社会现实决定了这些只能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只能是心目中的幻象。斯坦贝克遵从和忠实于社会现实,在他的笔下,这些美景一一破灭。奇诺面对恶势力的侵扰,只得将稀世珍宝扔回大海,贫民们面对的还是铁壁一样的贫困和屈辱的生活境遇。斯坦贝克突破了《圣经》宣扬的“忍耐得救”的说教,无情地展现了社会真实与人们理想形成强烈的反差,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性和震撼力,从而使之成为现实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
第三,由消极避世转化为积极用世。《圣经》宣扬善和爱,但却轻视甚至否定物质世界,提倡“忍耐得救”、逆来顺受、安贫乐道,要人们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寄托在身后进入上帝允诺的天堂上;同时,一再宣示各种戒律,并用身后可怕的地狱之火相威胁。这种天堂美景和地狱灾难,成为宣传普及基督教义的引力和动力,这和佛教西天极乐、因果相报、阿鼻地狱的宣传别无二致。在这种观念的影响和支配下,一些文学作品往往充斥着种种消极避世、寄希望于来生的现象。但斯坦贝克却是一位高度关注社会现象、关心人民疾苦、与平民同呼吸共命运的作家。他认为:“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光荣历史,坚定地抵御自然的敌人,有时几乎面对不可逆转的失败和灭绝。在我们有可能取得最伟大胜利的前夕,如果放弃阵地,那是怯懦和愚蠢的行为。”在这种积极入世和用世思想支配下,斯坦贝克作品中许许多多被歌颂和肯定的人物,都是敢于与不合理制度、黑恶势力、恶劣生存条件积极抗争的志士、勇士和善良人士的形象:从单纯布道生涯中走出来、自觉参与迁徙大军,积极组织罢工、献身罢工事业的牧师吉姆·凯西;继承凯西遗志,决心“在暗中隐藏着”“凡是有饥饿的人为吃饭而斗争的地方……凡是有警察打人的地方,都有我在场”的流动工人汤姆·乔德;面对法西斯死亡威胁而慷慨陈词、绝不妥协、从容就义的奥登市长;在黑恶势力包围下殊死反击,彰显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精神的贫苦渔民奇诺……他们为改善生存环境、追求公正和尊重进行不懈奋斗,有的直至牺牲自己的性命。值得一提的是在《烦恼的冬天》中,作为全书批判性人物、为富不仁的商人伊桑,当他厌倦欺诈致富生涯,决定投海自尽的一刹那,产生悔罪意念时,立即下了“我非出去不可”的决心,“在齐胸的岸边激流中跌跌滚滚、拍着水前进”,回归善良本性,“把护身宝交还给它的新主人”,而不是空口忏悔、逃避“末日审判”。作家凭着这种积极入世、用世的创作态度,使他的作品即使描述十分严酷的生存环境,也能彰显生活的诗意美,善良、正义、团结、无私的人性美,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勇气和力量。
第四,由个人修为升华为群人救赎。《圣经》的教义认为,从始祖亚当夏娃开始,人类就犯下了违背上帝旨意的“原罪”,所以人类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不断遭受瘟疫、战争、天灾直至洪水灭世界等各种惩罚。同时,还有“末日审判”、地狱硫黄火的严重威胁,要求人们戒除邪念、坚定“信” 念(信神),不断地反复地反省自己,讲究个人修为成为整部《圣经》的核心要义。无论是牧师的传道,还是信徒的祈祷,直至临终前的忏悔,都要求信徒自我反省。作为一位长期接触社会底层、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弊端有着清醒认识的作家,斯坦贝克一方面相信基督教本身是一个伟大的思想文化体系,一方面像他笔下的吉姆·凯西牧师一样,痛感传统的基督教对于救治富者愈富愈为富不仁、贫者愈贫愈难以为生的“美国病”“不灵了”,祈祷不能去除苦恼,个人反省不能解决生存困境,人穷了就会做强盗。他懂得“我”斗不过黑暗势力,必须靠“我们”,靠大家团结奋斗。在他的影响和启发下,难民们相互扶持,把自己贫乏的食物分给更饥饿的人;产下死婴的少妇罗沙香用自己的奶水挽救一位饿得快死的老人;一心带领全家寻求能够生存的“伊甸园”的贫民汤姆·乔德,毅然接过凯西留下的重担,积极组织、领导流动工人开展争温饱、争生存的残酷斗争,原本一盘散沙、各自求生的迁移大军抱团取暖,成为令当政者胆寒的“愤怒的葡萄”,成为越来越强大的社会力量。这种“抱团”或者说是“群人”意识,成为斯坦贝克作品中的主旋律,几乎随处可见。乔治和朱奈是一对相互扶持的伴侣和好友。乔治说:“咱们可不这样,咱们不会因为没有地方就到酒馆去把钱花光。要是他们那些人被关进监狱,死了烂了,也没有人心疼。咱们可不是这样。”李奈插话道:“咱们可不这样!为什么?因为……因为我照应你,你照应我,就因为这个。”很简单的一段对话,就阐明了抱团取暖的深刻道理。我们虽然不能说斯坦贝克的创作思想发生了革命性质变,但他确实冲破了基督教义非对抗主张忏悔自救的樊篱,使他的作品贴近、跟上和推进澎湃的社会发展潮流,揭示了社会矛盾,反映了民众诉求,刻画了社会真实,彰显了作品的时代特点和进步性。
第五,由目的论演变为非目的论。《圣经》是一部宗教经典,其核心要义就是神主宰万物,从宇宙天体到世间万物,一切都按神的意志进行。从哲学角度看,属于外力支配的目的论。内在目的论则认为事物的必然性存在于目的性之中。斯坦贝克熟读《圣经》,目的论对他的影响当然很深,在他的早期创作中,受到这一哲学思想的支配,写了一些并不引人注目的根据传说虚构的作品。但是,美国的经济大萧条和贫富矛盾的加剧,使斯坦贝克痛感传统教义不能解释和解决新的社会矛盾,于是他转向了非目的论,从而使他成为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大师。通过对自然和社会客观的如实的描写,有些近乎文献式的呈现,活生生的社会现实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告诉读者“是什么”,让读者从中体会到“为什么”,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和深层内涵;特别是《愤怒的葡萄》,引起了社会强烈的反响,获得了大批读者的思想共鸣,为作家赢得崇高的社会声誉,当然也遭到反动的保守势力围攻。但无论怎么说,作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和成功,为他后来获得普利策奖、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在这种哲学观点的指导下,他还写出其他许多反映社会深刻矛盾的作品,特别是以他的故乡加利福尼亚为背景的小说,为他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但斯坦贝克创作的思想是比较复杂的,他的创作方法和风格也呈现多元化、多样化的色彩。在他后期创作的作品中,又出现了目的论的痕迹,如《伊甸之东》《烦恼的冬天》,通过史诗式的描述,体现了“善与恶”交替的规律。斯坦贝克曾经慨叹:“人类的故事就是挫折和懊恼无休止的循环。”值得注意的是,在非目的论思想的指导下,斯坦贝克的许多作品主要描写社会底层人士,这些人社会地位低下,往往贫困不堪,有的愚昧弱智,有的甚至是流氓小偷,为改变自己不堪的命运进行了无望的挣扎和奋斗。但通过矛盾的展开、情节的推进,最后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就不单纯是失败的阴云、令人窒息的氛围了,而是道德的清香、人格的光辉。其作品还常常注重对一些动物的描写,比较突出的是《愤怒的葡萄》中贯穿于全书的关于一只陆龟的描写,赋予作品深刻的内涵。但是,这些对于下层人士和生物生动形象的描写和刻画,一些习惯于象牙塔环境的批评家们给予可笑的批评和嘲讽,批评斯坦贝克写作水准下降到“动物化”的程度,对斯坦贝克的作品予以全部否定。但事实上,正是在非目的论的创作思想指导下,斯坦贝克的描写和歌颂“低贱者”的作品,更具有人性的光辉,更具有振奋人心的内涵,更具有史诗的价值,更具有进步的意义,也更能获得时代的眷顾、最广大读者的认可。
作为深受基督文化熏陶的作家,斯坦贝克为什么能够并着力对《圣经》元素突破和反叛呢?笔者以为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深入探讨。
一是时代的变迁。《圣经》是一部经典文献。《圣经》的教义铸成了西方世界著名的基督文明,在历史上以及现实中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长期主宰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的“总则”。但是,进入近代以来,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社会关系的激剧演变、生产力的迅速提高,使社会发展进入加速度的时代;与此同时,社会矛盾也空前加剧了。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美国经济从繁荣一下子进入大萧条,贫富差距急剧拉大,正如《愤怒的葡萄》中的失业佃农汤姆·乔德所控诉的那样:“一个人拥有100万亩土地,却有千万能干的庄稼人挨饿。”大农场主的掠夺、农业机械化的挤压,使千万贫民陷入难以为生的境地,这些问题显然不是传统教义要求富户约伯收割麦子时让穷人拾麦穗的办法所能解决的了,因而在全美形成了质疑和否定《圣经》的思潮。在美国的社会现实面前斯坦贝克的思想无疑与这股思潮产生了共鸣,这是斯坦贝克作品突破《圣经》元素的时代因素。
二是民众的诉求。斯坦贝克生长在从北爱尔兰移居到美国的普通家庭,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当过水手、打过工、做过记者、参加过西移求生的逃难大军,与普通民众密切接触,目睹平民难熬的饥饿、大庄园主不顾民众死活对土地的垄断、神父与一些黑暗势力勾结起来欺诈贫民,民众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和尊严都毫无保障。残酷的现实使斯坦贝克逐步认识到:贫民要想有出路,就不能指望上帝的恩赐,也不能靠少数人的单打独斗,而是要靠大家,靠“我们”,靠“群人”奋斗。这是斯坦贝克作品突破《圣经》元素的社会因素。
三是作家的使命。斯坦贝克作为一个平民作家,深刻认识到一个作家应该肩负的重大责任。他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说道:“作家的古老的任务并没有改变,他有责任揭露我们的许多可叹的过失和失败,有责任为了获得改善而将我们愚昧而又危险的梦想挖掘出来,暴露给世人。而且作家有权宣告人已被证明具有心地和灵魂伟大的能力,并歌颂这种能力——这是一种失败时获得勇敢的能力,是一种获得勇气、同情和爱的能力。在反对软弱和绝望的无休止的斗争中,这些是灿烂的、振奋人心的希望和竞赛的旗帜。我认为,一个作家如果不是满怀激情地相信人有改善自己的能力,就不配献身于文学,也不配跻身于文学。”正是这种作家神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促使斯坦贝克扎根社会现实,开拓更深、更新的文学创作领域。这是斯坦贝克作品突破《圣经》元素的职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