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大学553000)
《国殇》创作的直接原因,提出较具有代表性观点的是孙作云。孙作云在《论国殇及九歌的写作年代》中认为,《国殇》大致作于楚怀王十七年春天之时,秦楚两国在丹淅发生的大战。这是一场轰动天下的战争,在《孟子·告子篇》中,墨家宋泾往秦楚两国游说,劝说秦楚两国罢兵息战,且秦本纪、鲁世家、韩氏家、田齐世家、六国年表、屈原列传、张仪列传等都特别记载了秦楚春季丹淅之战。在此观点上进行阐发的还有褚斌杰《论<楚辞·九歌>的来源、构成和性质》、蒋南华《重读<九歌>》、郭德维《<楚辞·国殇>新释》、韩高年《禓祭仪式与《国殇》的创作动机》等。楚国在这场与秦之间轰动天下的大战中,伤亡惨重,急切想要赢取战争的胜利是催发《国殇》创作的直接原因,但是,不可忽视的是,楚俗中独特的“事鬼观”及浓厚的尚武精神则是《国殇》最终得以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丰厚文化土壤。
楚人与鬼之间的联系,典籍中多有记载:《淮南子·人间》云:“荆人鬼”;《汉书·地理志》云:“楚人信巫鬼”;《襄阳记》:襄阳民“信鬼神”;《湖南风云记》云:长沙“俗信鬼,好淫祀”。从罗列的几条典籍记载的一些关键词“信”、“好”大约可看出一点楚人的鬼神的情感倾向。简单来说,楚人的“事鬼”观大致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第一,受周人影响而将敬鬼与事祖相结合的崇敬;第二,对鬼中之厉鬼所侵害的恐惧,第三;由巫祝驱逐危害人身健康、安全的厉鬼,或用超自然的力量支配厉鬼以达到某种目的。楚人的“事鬼观”由崇敬到恐惧到驱逐、或支配其达到某种目的的几个阶段,并非完全界限分明,而是相互渗透,相互影响,而《国殇》中对为国事而亡的先辈的祭祷中,既有对祖宗先辈魂灵的敬,又有对先辈亡魂化为鬼中之雄豪的畏,更有对先辈亡灵佑助战争取得胜利强烈期盼。
楚人对鬼的观念,并非自己的臆想,最先是受到了殷周文化中敬事鬼神观念的影响。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人所归为鬼。鬼之为言归也。”鬼最初的涵义为死去的人,即包含死去的祖先和长辈,其概念来源于人死灵魂不灭的观念。古人认为人死之后,形体埋入地下,魂魄飘飞入天上而永存。《礼·礼运》曰:“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礼记·表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礼记·表记》:“事鬼敬神而远之”,所以先民最初对鬼的态度为崇敬,且敬而远之。楚人尤重祠祀之事,祀鬼神为其主要内容,所祀鬼神多与尊敬祖先相结合。《左传·宣公四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此语为楚国的若敖氏族的令尹在预见自己的氏族因覆灭而无人祭祀发出的悲叹,感叹氏族倾覆后自己的祖先无人祭祀。由此很明显可以看出,在这段时期内楚人的事鬼之俗和敬祖观念是结合在一起的。
除正常死去受到楚后人敬重的先祖鬼之外,还有非正常死亡或死而无后的鬼,这一类鬼被称作“厉鬼”。 郭注引《尸子》,“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左传·昭公七年》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那么无归之鬼,则为厉鬼。“厉鬼”为人所惧怕,因为厉鬼是一种形象可怕的恶鬼,时人惧怕厉鬼,一是因为厉鬼能进入梦中,造成做梦者的死亡。《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也!’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不久后晋公患疾,最后“如厕,陷而卒”。时人惧怕恶鬼,也因为人们认为厉鬼能依附在人的身上,引起疾病,致人死亡。
楚人对鬼神奉祀极为恭谨,“事鬼神而近之”,同时更认为祖宗鬼是通情达理的,会体谅他们。楚昭王十一年,吴军集结在麋,昭王兄长子期打算用火攻之计,可是上年有很多楚人战死在这个地方,昭王的另一位兄长子西却认为:“父兄亲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子期却说:“国亡矣!死者若有知也,可(何)以歆享旧祀?乞惮焚之?”于是毅然使用火攻的战术,打败了吴师。楚人认为祖宗先辈不仅能通情达理,体谅自己,更认为其能显示灵异,帮助自己取得战争的胜利,或者达到某种目的。楚人极其注重祭祀,其最主要的就是向“鬼神”、祖宗先辈祈求助力,以期所求之事成功。《国殇》之中,在战争之中为国事而捐躯的先辈死而化为鬼,自然受楚后人所敬,受到楚后人的祭祀,不仅如此,《国殇》中人,为国家英勇杀敌,楚人更希望先辈亡魂能化为鬼雄助力国家的每一场军事战争能得利。《国殇》中所饱含的对所亡之将士的浓重丰富的情感色彩,是楚俗中“事鬼”观的生动体现。
楚人尚武。不独楚人尚武,春秋末至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皆在不同程度上崇尚武力,诸侯混战,依靠战争与武力征服其他诸侯国以获得领土、奴隶、贡赋,但楚国人尤其崇尚武力,崇尚雄勇刚烈,坚持对外作战,不惧战争,不惧战败,且越战越勇,永不言败的精神,而《国殇》全篇之中,军士奋勇杀敌、为战而亡,虽身死而心不悔,悲壮而浩大,全文中虽无一字明言,但处处都彰显着这种“尚武”精神,读之令人动容。楚康王在位十五年,与周边诸侯国战役达数十场,与晋有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与吴国有庸浦之役、离城之战、巢邑之战,攻打郑国的战役,以及和周边数个诸侯国之间的战役。战役场数之多,令人咋舌,但并非与其他诸侯国的每场战役都是楚国获利,尤其是在庸浦和皋舟以及皋舟之后的三场战役中,楚国不断失利,但楚人越挫越勇,最后仍雄踞中原霸主之宝座。尚武让楚国实现了由小变大,由弱至强的巨大历史跨越。楚人的尚武的精神动力主要源于两点。
楚人先祖最初受周王封地于偏僻贫穷的雎山之间,处于山泽之间的楚部落,其国族发展远远逊于同时期的周、鲁等国。楚一直在强邻的夹缝中顽强求生存,在穷乡僻壤里顽强发展,“筚路蓝缕”一词便是由楚君熊绎带领部族开辟山林,艰苦发展部族而来。周宣王二十九年,楚王始自称君,此时楚国的冶铸业才刚有发展;周桓王十六年即楚武王三十七年,熊通立自为“武王”,至此,楚之执权者才皆以君相称。自周宣王二十九年到周桓王十六年,仅一百年间,楚延续了自己的部落,且由封地于山林之间,强邻环绕之中的小部落,发展至熊通称王,土地“濮地而有之”的国族而未被周围的周、鲁等强国吞并。自西周后期至春秋前期,楚终于走出荆地山区,走向江汉平原,继而拓宽疆域,数战相邻强国,制雄中原。
尚武以继宗的另一层含义是继承祖先血脉原有的尚武精神。康王元年,为报庸浦之役,有皋舟之战,楚人大败。三年,楚公子格与晋师战于湛坂,楚师又败。到康王五年,康王急不可待,派人对令尹子庚说“国人谓不谷主社稷而不出师,死不从礼。不谷即位,于今五年,师徒不从,人其以不谷为自逸而忘先君之业矣!大夫图之,其若之何?”楚康王很明确的认为执掌楚国社稷的君主,就要出兵去打仗,不出师就是不符合国人的礼法。将军事、武力上升为国家礼法层面,作为楚君主必须遵守的准则,可见,尚武的精神已经根深在楚人的民族血液里。但“尚武”精神,并非是楚人单纯的对野蛮武力的崇尚,对无尽止的血腥军事战斗的热情高涨,而是楚人对不畏强敌,刚强英勇,意志坚毅等精神的追求,并将这种精神作为本国族发展壮大的一种凭借力量。楚先祖尚武是为部落种族的发展,而部落种族在发展过程中已经不自觉的将这种作为部落发展所凭借依靠的力量作为部落本身的精神品质了。
积极扩大楚国版图,与晋、宋、吴等国逐鹿中原的争霸之战一直是历代楚君们所关注的重点,楚国的君主们一以既往的将心力投入到楚国版图的扩大中,并且一直都秉持着“一举图霸”的宏图大志。楚成王四十年,在楚国与晋国的城濮之战前,成王将“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补给给正在前线与宋鏖战的令尹子玉,希望他能破宋败晋,一举建霸;公元前538,楚灵王三年,灵王与诸侯于申地,谋划“伐吴”、“灭顿”之事。尚武精神是深深地根治于楚民族土壤之中的,在最初的奋力求得民族生存到国族强大以后图求北方之志的历史过程中,尚武精神是一以贯之的,是支撑楚国族发展的强大力量。
楚人尚武,上至楚君朝廷,楚君亲耕于战事之中,官员普遍具有一定的军事意识和才能;下至一般士民,爱剑之风浓厚,以佩剑作为装饰。历来楚君多躬身戎机,亲自上战地指挥战争并参与战斗,如熊渠伐庸,克杨粤,至于鄂;文王取息伐申;成王战泓,围宋;庄王克庸,征陆浑,灭舒蓼,伐陈,围宋等。有些楚君甚至辗转征战,最终死于军中。楚武王带病伐随死于军中;楚文王死于讨伐黄国的回途之中;昭王为救陈国攻打吴国,最后死于城父等,都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楚国“执一国之柄”令尹,同时也监管军事任务,既要制定军事战略、督管各项战备工作,自身也要亲自参与到战争之中。除重臣令尹之外,楚官数量较多,有专职武事,以战事为己之官,其能帅兵作战自不用多言,但是很多文武兼职或者是纯是文职的官员,也能帅兵作战,尤为引人注意。如楚武王五十一年,莫敖屈重与令尹斗祁帅军伐随,强迫其与楚签订屈辱性合约;庄王十七年,沈尹巫在邲战中任中军将,指挥中军同左、右军一起打败强晋;楚惠王十二年,寝尹吴由于、工尹薳固佐助令尹子国大败巴军。所举的三次战役中,莫敖、沈尹、寝尹、工尹皆是文职官员,其在军事上的才能突出,并非特例,而是楚国官员的一种普遍的具有较高军事素质的状态。
“尚武”精神在楚国士民的体现在爱剑之风浓盛,以剑为佩饰,从历年来楚墓的考古发现中出土大量铜剑可知一二。如江陵雨台山558座楚墓中,出土剑213把;张家山等处的56座楚墓中,出土剑21把;拍马山27座楚墓中,出土剑15把等等,正像郭德维所指出的:“铜剑是江陵楚墓中最重要的一种兵器,成年男性墓中几乎都有一件铜剑随葬。”江陵以外的其他楚墓,随葬剑器也很常见。如湖南永州市鹞子岭楚墓,有一半的墓中出土了剑,长沙东南郊的楚墓,有近一半的墓中出剑。考古出土发现说明,武事活动已经成为楚士民生活的重要内容。《楚辞》中多次提到剑,“抚长剑兮玉珥”、“竦长剑兮拥幼艾”、“举长矢兮射天狼”、“带长铗之陆离兮”等,塑造了一位剑不离身,以剑为饰,以剑寄志的伟大爱国诗人形象。文艺作品以现实作为基础,《楚辞》中对剑的多次提及是从侧面来反映了楚士民的这种爱剑风俗,尚武精神。
《国殇》篇以写实的方式记录了一场残酷的楚国战事,由开篇至结尾,虽未明言,但楚军士远离家乡作战,虽敌军之数远超自己,虽深陷战场,虽身负重伤,仍意志坚定,坚持作战而不放弃,愈战愈勇,即使最后牺牲也毫无惧色,这些都是根植在楚人血脉里的“尚武”精神的最高体现。
独特的楚国风尚习俗是每一部优秀楚文学作品的肥沃精神土壤,正是因为楚风俗的涓涓滋养,才使楚文学作品具有其他文学作品不可比拟的魅力,经过历史长河的大浪淘沙而生命力愈加顽强。在探讨《国殇》篇的写作成因时,不能否认是具体的历史事件直接推动了《国殇》的写成,但更不能忽视的是楚风俗文化才是这篇佳作最终能得以写成并流传至今呈现在众多读者面前的最深层原因。楚军将士,操戈披甲,远离家乡,敌军如云,毅然身先杀敌,纵然深陷敌阵之中,亦拼死与敌军搏斗。即使明知他乡异处,一去无回,亦为国奔赴疆场;即使身首相离,其心亦无悔;即使死而为鬼,也知会有后人铭记,做歌纪念,并希望能做鬼中之雄,继续为国效忠尽力,也正是这种饱含了楚风楚俗文化因子的优秀楚文化作品才正真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