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玲
(景德镇陶瓷大学,景德镇市,333000)
书画中的偶然性因素是指在书画创作过程中偏离书画家意图或无法控制的情况下产生的视觉效果。郑板桥有“化机”说,云“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雾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呼哉?” 这里的化机正是与偶然性因素相合。王国维先生就曾借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描述这一情况。在我们众多的书画经典中,这种偶然性因素并不少见,并且在历代的艺术理论中亦能看到其描述。
以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为例,偶然性因素的表现十分明显。整幅作品透显出作者内心情绪上的激烈的变化,从开头近似于楷书的书写到风驰电掣不可停歇的行草书收尾,放任情绪的章法布局,并带有大量的涂改删减,墨色自然转换,整幅字“纵笔豪放,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或若篆籀,或若镌刻,其妙处殆出天造”。 元人评价颜真卿“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端楷终为绳约。书简出于一时之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心手两忘,真妙见于此也!” 颜真卿有感于心而“无意”于书的状态,使其这幅作品达到了最高的境界,而这作品因其偶然性的大量存在以及书写心境的不同,因而不可复制。同样的在另一幅经典作品《寒食帖》中,也能看到作者的“无意为之”而带给我们视觉和心灵上的震撼。整个书帖充满了作者的孤愤之情,郁勃之气在作者腕下随文字流淌,字形逐渐变大,笔锋忽提忽按,笔根笔尖齐用,时而拙朴厚重沉着顿涩,带有一种破败的荒凉;时而又尖锐犀利如刀刃切割,出现了苏轼书法中少见的愤怒凄厉,透露了东坡豁达下隐忍的委屈。在这幅作品中,有荒凉、有悲愤、有凄苦、有彷徨、有自负、有委屈也有伤痛、有哭也有笑,我们的视觉随着点画顿挫的变换流转,仿佛能看到了黄州寒食时节的东坡先生,也仿佛能听到东坡内心的呐喊,动人心魄!苏轼的书写状态在他逐渐的情绪推移中达到了一种不可测的深度,这深度恰恰是出于“无意而为”,这也与苏轼的“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 的观点高度契合。在《寒食帖》的题跋中黄庭坚书道:“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也强调了书法美学上的偶然性的机遇。正是这种“无意而为”的创作状态使作品出现了作者不能预料的偶然性因素,从而使作品有了“当下性”、“唯一性”、“不可复制性”,透出作者最为真实的情感律动,从而也使观者产生最深切的体验与共鸣。
与“无意而为”的价值追求相反的就是“有意于佳”的心理,这种心理是前人创作所不甚推举的。“有意于佳”的心理促使下必然会刻意安排与造作,与崇尚自然之美的价值标准相违背。但到了唐宋时期书法作为可以被欣赏的艺术形式独立出现后,“有意于佳”与“无意而为”的矛盾开始出现,文人既崇尚于“无意而为”的潇洒自然又有对“求佳”的心理向往。为解决这个矛盾,他们在一定的条件和范围内追求“无意”为之。《续书断》里讲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下笔欲奇”,怀素在《自叙帖》里云:“醉来信手两三行,醒来却书书不得,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云初不知。” 提出“无意于佳乃佳耳”的苏轼也在题跋中说道:“吾醉后能做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通过饮酒求得“无意”的状态,“浩然听笔所之,而不失法度”以求书法的“佳”。颠张醉素往往酒后作书,也正是要追求“无意而为”的创作状态,是对艺术创作中偶然性因素极其审美价值的肯定和欣赏,也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们留给了后人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这种对于偶然性因素的追求,到了晚明时代更是有意求之,如王铎的行草书,饱蘸浓墨信笔写之,一任墨色的自然变化,或浓或淡,或饱或渴,随即生发,这个过程是作者所不能完全控制的,如同同时代写意花鸟画一样,都是在一定的范围内追求最大的偶然性效果,王铎等人的作品提醒我们这都是他们对偶然性的自觉追求。
我们再来看中国的绘画,中国画学思想里的“形与神”“似与真”“气韵”等论述都是重视真实的内在而不太计较外在的表现,这都是受中国儒释道思想的影响。如《老子》书中说的“大巧若拙,大成若缺”,这种精神表现在艺术中就产生了极具特色的“笔不周而意周”的水墨写意作品。宋代文人画兴起后,逸品逐渐取代神品成为四品之首,成为绘画追求的最高境界。以书入画 也成为创作高格调绘画的不二法门,书法的介入使得绘画中偶然因素增多,因而对偶然性因素的追求也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实践和理论中。
《唐朝名画录》记载王洽云:“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画图障,先饮醺酣之后,即以墨泼,或笑或吟,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图写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观不见其墨污之迹,皆谓奇异也。” 徐青藤云“偶然墨扫牡丹枝”“信手扫来非着意”“老夫游戏墨淋漓”这是即兴式的创作状态,绘画过程也是随性而为之,不是靠安排,而是靠“意兴”,用类似书写的方式挥扫胸中逸气,那么在此情境下的产生的作品,其笔墨构图等也必然不是画家能控制的,存在着大量的偶然性。偶然性因素有时会启发创作的灵感,聪明的创作者而从此点引申出更多,化偶然为必然,甚至会带来很多的惊喜,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收获。这种作品萌芽于唐,兴于宋元,繁荣于明清到近代。我们来看徐渭的作品,放逸恣纵,淋漓酣畅,在生纸上的奇异表现可谓极尽能事从而生发出只可意会的意象效果,神气活现。而后的八大石涛亦不愧先贤,观其所作,不难想象他们创作时的笔墨纵横的气概。黄宾虹先生有一段论述,“王铎之书,石涛之画,动落笔似墨沉,甚至笔未下而墨已滴纸上。此所谓兴会淋漓,才与工匠描摹不同,有天趣只是在此。而不知者识为墨未调和,不以为工。非不能工,不屑为工也。”黄宾虹将石涛王铎并举,可见书画相通之理,同样追求天趣,在追求天趣同时,兴会淋漓的状态必然会产生偶然性的效果。再看黄宾虹的山水画,他有很多似未完成的作品,在其画的题跋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些画作“先后十年完成”,他这种未完成的作品并非真未画完,而是给人“笔才一二,像已生焉”的感觉,黄老随看随补笔,由此也看出绘画中带有极大的偶然性。这种“笔不周意周”“聊以自娱”的水墨倾向在理论上我们还可以溯回到东坡先生。他的“常形”“常理”说中讲道:“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尽知。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 苏轼由“常形”讲到“常理”,更进一步的减少了对事物的描莫从而注重了创作者的内心感受,反映在笔墨轨迹上,则是用抒情的语言来“达乎人意”“合于天造”,这样就使得偶然的因素随之增多,产生更多“无意而为”的艺术效果,反而更加契合内心的真实。
也正是在文人士大夫的参与下,众多艺术门类都显示出对偶然性的自觉或不自觉的追求。如宋代开片瓷,就是在烧窑的过程中因胎釉受热膨胀系数不同,在冷却过程中使釉面开裂,因其开片形状不一,难以预测终形,烧制过程中具有巨大的偶然性因素。而这种残缺美却被文人士大夫赏识玩味之,视为珍奇。明清以来青花瓷的绘画形式与中国传统水墨有着技巧上与审美上的相似处,中国文人书画的意趣也影响着青花艺术的发展,其绘画形式,上承中国传统水墨的笔墨技巧,更因为材料的特殊性,在绘制过程中亦不免偶然性因素的加入。尤其在烧制过程中,釉料在高温下的化学变化,不免有出人意料的结果。创造者的主观追求和这种偶然因素合力下,凝结成的作品,更能成就无意之美,令人玩味。
中国书画对偶然性因素的肯定,究其原因,是传统文化古典哲学对中国的艺术做了思想上的铺垫,而有着极高修养的历代文人士大夫的积极参与创造更是推动了其形成的最直接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