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琪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1331)
《白象似的群山》在写作手法的设计与创新、角色内在的空间与角度、处理经验世界的立场与态度等方面都别具一格,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象似的群山》恰似一条神秘长河,愈加充满生机。其中“象”与“山”在文中具有隐含的特殊意义,与小说的迷惘悲剧主题和海明威的人性精神美学观有密切关联。国内外许多学者从多个角度对小说进行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包括语言形式、写作风格、作品主题及象征意象等,但他们都未能立足文本的内外语境从概念隐喻的角度深入探析这篇小说。
认知诗学是21世纪初诞生的交叉学科,涉及的领域跨越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和文学批评等学科,给文学理论特别是文学批评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在国内外引起了诸多学者的关注[1]。认知诗学的根本任务或存在根据是“从解释到发现”,就是力求发现作品效果的新的原因、作品新的涵义或新的美感[2]。而概念隐喻作为认知诗学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实现发现作品新的原因、新的涵义和新的美感的重要途径之一,因此越来越受到语言学、文学、艺术等学界的重视。隐喻作为语言概念化的重要方式,在人类的语言、思维和认知等方面都产生了极其广泛和深刻的影响。本文以概念隐喻的角度为切入点,结合文本的内外语境,对《白象似的群山》中“象”、“山”的概念隐喻进行较为深入系统的阐释,以期解释这些隐喻与作品荒原式的主题和海明威人性精神美学观之间的内在联系。
认知隐喻学认为,隐喻是人类思维的特征,是一种人类认知世界的有力工具,是从“源域”向“目标域”的映射[3]。《白象似的群山》这篇小说不足1500字,也并没有什么扣人心弦的情节,然而却有西方评论家称这篇小说是海明威写出的最可怕的故事之一[4]。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西班牙,在一个不知名的火车站旁等候火车的四十分钟期间,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名叫Jig的女孩坐在路边酒台边喝啤酒边进行交谈。小说中的隐喻比比皆是、值得考究,比如女孩的名字Jig隐喻漂泊无依的形象及游戏结束;酒水隐喻挣扎试探;火车隐喻变化无常;河谷隐喻生命等[5]。在众多隐喻中当以白象和群山最为突出。
在美国传统词典典故中,“白象”有“结局已经必输无疑,却仍然一意孤行、坚持要去冒险付出的行为”的意思。白象象征着女孩未出世的孩子,孩子本是男女爱情的果实,但美国男人却将这未出世的孩子视为昂贵难以负担的“白象”。此处也可以看出海明威有意将“白象”与女孩联系起来,用“白象”庞大圆滚的体态来象征怀孕女孩庞大圆滚的体态,使人联想到怀孕过后的女孩在美国男人眼中也成了负担。此外,《牛津简明字典》作出如下解释:古暹罗国王将这些昂贵无用的白象赐给不喜欢的大臣们,让大臣们不得不耗费大量财力和物力来饲养,以此对这些大臣加以惩罚。因此“白象”这一隐喻有两个映射层次:第一,稀少而珍贵的东西;第二,负担和累赘。这两个映射层次分别指示男人和女孩各自的心理层次:在女孩心里,胎儿是无比珍贵的,是她和美国男人的爱情结晶;在男人心里,胎儿则是负担,是累赘。由于男人丝毫没有家庭责任感,只顾纵享尘世欢乐,极力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因此他在意识到女孩所指的白象其实就是肚中胎儿的隐喻之后才有此番心理反应。在男人眼中,女孩未出世的孩子是昂贵无用的“白象”化身,而男人则更成了女孩眼中的“白象”化身,无论是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与男人看不到未来的感情都是昂贵无用的,都是巨大的冒险和赌博。小说中白象和群山频繁出现,女主人公亦多次把白象和群山联系在一起:
(1)“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6]
(2)“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我说这些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6](下划线由笔者添加)
海明威将划线处凝练为小说的题目,使读者不禁思考如此设计究竟有何妙用?以白象作为始源域来映射群山,说明在此处白象与群山有共性存在,即白象也好群山也罢,都是昂贵无用和沉重负担的代表。
这个美国男人和女孩之间的关系就像那一座座连绵的“白象似的群山”般不可捉摸、不清不楚、不切实际。在关于未出世的孩子的几轮交流中,二人难下决断,亦不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只能对着那不可见的如白象般的群山一样的未来,根据其大致方向做出一番自身无法控制、难以预测的估计。因此一种强烈的无可奈何又难以理清的迷惘感和无助感始终笼罩在二人身上,使二人倍感惶恐焦躁,自始至终都困于迷茫无助的精神状态中不得救赎。以象山之态来映射孕妇,可以看出孕妇在当时美国社会的地位,她们是负担和无望。
在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中,海明威以山的形态来映射孕妇的形体从而引发美国男人和女孩岌岌可危的关系,借此揭露当时美国社会低迷无望的氛围。小说写于美国一战后和二战前这一时期,海明威描述其为迷惘的时代。一战后的美国年轻人对未来失去信心,虚度时光、自暴自弃是他们的真实写照。他们内心的挣扎痛苦使人同情,但他们缺乏活力的生活态度又使人愤慨。小说中的美国男人不断游说女孩放弃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不断从旁劝其冒险堕胎,他的行为满是自私自利,毫无温情可言。而此时女孩看到的是“白象”一样憨态可掬的意象,显然她对未出世的孩子表现出的是一派喜悦和期待之情,但矛盾的是她无法扭转男人的态度。二人对未出世的孩子,对不知前方如何的生活感到莫可奈何,最后男人不可商量的冷漠态度深深地刺伤了女孩的内心 ,她几乎难以克制情绪地说:“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6]男人的冷酷无情给女孩带来的感情伤害以及女孩彼时心中的痛苦挣扎跃然纸上。一战后美国青年颓废无望、迷惘无助的精神困顿如魔咒一样操控着这个男人,同时也牵制着深陷其中的女孩。在这个特殊背景下,男人和女孩作为“迷惘一代”的代表,其内在的精神状态就是时代的化身,反映了各自挣扎不得救的灵魂写照,使这种自暴自弃、责任沦丧的性格特征得以丰满立体。作为时代的牺牲品,人们的精神内在如“白象似的群山”,山作为“颓废无能”的始源域这一特殊的时代文化现象呼之欲出。
《白象似的群山》这篇享誉世界的短篇小说运用的是纯粹的限制性的客观叙述视角,就像切入的一个电影场景,没有开端、发展和结局,读者所了解到的只是两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片段。小说拒绝呈现任何冗长的心理及场面描述,贯穿始终的是含蓄而别有深意的对话。作者运用新颖独特的对话技巧透视人物的心理活动、塑造人物性格,显得恰到好处且意味深长,完美展现了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创作方式。同时作者力求摈弃任何主观因素、消除人为介入的痕迹,以直接对话的形式展现人物活动,尽可能缩短文本与读者的审美距离,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生活最真实客观的一面。海明威在小说中对男女主人公的内在心灵状态给予了极大关注,这种内在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当时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精神生态问题,即整个美国社会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信仰,人们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精神的荒原。故事到最后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发展走向,海明威正是通过这种处理手法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读者。读者读罢难免感到困惑难解、怅然若失,与文中男女主人公甚至那个时代下青年的困惑迷茫的心境在时间和空间上高度融合。同时海明威还是一个具有生态整体意识的作家,他希望人与自然、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之间能够形成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关系[7]。亲历过残酷战争的海明威对工业社会有深刻的认识:工业革命不仅使人类文明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翻新,也使人类文明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它打破了人类社会固有的内在平衡,使人的内在精神遭受到强烈的冲击,将整个社会的精神生态推向人性黑暗的深渊。海明威站在人类精神生态的高度向整个人类文明发起呼唤,呼唤世人重拾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再塑对生活的信仰之情,关注彼此的精神生态。
阅读《白象似的群山》,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妙的隐喻世界,各种隐喻充斥其间,令人目不暇接。在小说中,白象和群山具有丰富的象征与隐喻意义,在具体的内外语境中,白象和群山的源域特征,如胎儿、孕妇,甚至男人和两性关系被投射到目标域男女主人公身上,对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突出小说的荒原式主题、揭示社会的精神生态问题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海明威对这些受男性压迫的、受伤的女人寄予了同情,表明他能够超越自己的性别身份,从女性视角揭示女性的内在感受[8]。小说中,海明威以男女主人公的对话为媒介影射当时法律禁止的堕胎行为,揭露了时代给人类精神生态所带来的荼毒行为。小说通过叙述一个美国男人和女孩在西班牙火车站等候火车期间漫不经心的对话,以大量的隐喻和象征将故事向前推进发展,更以“象”、“山”作为主要的隐喻载体将故事推向高潮。穿插其中的讳莫如深的两性关系、堕胎观念仿佛魔咒一样令人发怵,使人深刻反思人类的责任感和信念感,深刻剖析笼罩人类的精神生态危机。除了丰富的概念隐喻之外,文中还有深刻的女性生态意识值得进一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