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莹晖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马尔克斯作为拉美文学大爆炸浪潮中最闪亮的代表之一,他的《百年孤独》因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作者对拉丁美洲民族自身的劣根性和造成不幸的源头进行反思,将自己的思考寄托在一系列的感性存在物即意象上。伊瑟尔曾经说过:“建构意象的过程通过本文图式开始,本文图式是读者必须集结的整体的各个方面……通过这样创造一系列意象,这些意象最终导致他构成文本的意义。”[1]色彩意象的使用是《百年孤独》的一大特色,其中以黄颜色的意象尤为突出,它们在印证主题和营造氛围方面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丹纳曾经说:“色彩之于形象有如伴奏之于歌词,不但如此,有时色彩竟是歌词,而形象只是伴奏,色彩从附属地位一变而成为主体。”[2]不同民族的人因为各自的文化背景和审美意识,所感觉到的色彩也包含着不同的寓意,当某种颜色与具体的承载物联系起来时,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色彩意象。黄颜色虽然本身属于热带地区的暖色调,但这个色彩意象在印第安人直至现在的拉美民族中,始终被视为凶兆,象征着死亡、衰败和不幸,是民族审美文化心理的一种体现。
书中有很多写到黄色花朵的地方,而它们无一例外都表现了同一种含义——死亡,带有印第安人“天人感应”的色彩。第一处是在吉普赛预言者梅尔加德斯身上,他泡在水中的假牙缝里莫名其妙长出了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不久,他就被淹死在水里,被湍流冲在“明晃晃”的浅滩上,水杯中不起眼的黄色小花预示了死神的降临和死亡方式,沉重的死亡事件就这样被艺术化的叙事消解掉了,反而带有淡然唯美的感受。这种死亡诗学贯穿全文,但在带来的阅读体验上略有差别。如果说黄花在这里起的是暗示作用的话,那么在霍·阿·布恩迪亚去世时,黄色花朵则成为了送葬的挽歌。“稍迟一些,木匠给死者量棺材尺寸时,看见窗外下起了细微的黄花雨。整整一夜,黄色的花朵像无声的暴雨,在市镇上空纷纷飘落……天上落下了那么多的黄色花朵,第二天早晨,整个马孔多仿佛铺上了一层密实的地毯。”善良勇敢的母亲乌苏拉在离世后,“后院的角落里开了几朵黄色小花”。上述三个人物,作为布恩迪亚家族的开创者或家族预言者,他们去世时都有黄色花朵出现,在这里“黄花”是一种令人肃穆悲伤的原始巫术祭祀仪式,用来祭奠马孔多一去不复返的“伊甸园”岁月和历史开创者们“死亡的孤独”。
上述三个黄色意象并未说明是何种花朵,只是强调了这种颜色,说明色彩才是作者真正想赋予象征含义的承载物。俏姑娘蕾麦黛丝被选为联欢节女王之后,一位爱慕她的青年绅士送给她一朵黄色玫瑰,这一处点明了花朵的种类,赋予它爱情的意味,但为什么不是传统的红色玫瑰而是黄色呢?仿佛在印证我们的猜测一般,“黄色”再次带来了灾难。“发现这军官真的死在她窗下时,俏姑娘蕾麦黛丝证实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想。”所以,虽然都是黄色花朵,但在含义上却有着轻微的区别。
黄澄澄的“小金鱼”无疑是《百年孤独》中贯穿始终的最重要的黄色意象。从年轻时开始,奥雷连诺就开始在炼金室里制作小金鱼,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十分痴迷于这项活动,因为他自以为找到了真爱——镇长的小女儿蕾麦黛丝。“奥雷连诺不让姑娘有时间作答,就把链条穿着嘴巴的小金鱼举到空中。”两个人这一次重大的见面是以小金鱼作媒介,看似美好的镜头却潜伏着后面悲剧的结局,阿玛兰塔意外毒死了已经身怀六甲的蕾麦黛丝,这里的金鱼已经显现出了不祥的征兆。妻子去世以后,奥雷连诺无处安放自己的孤独,于是将自己的灵魂寄托给了战争和权力,他发动了32次起义,成了远近闻名的英雄。“小金鱼”被他当做战争中传令的信物,但他派出的使者也难逃已经暗示的厄运。“死人的头发又密又长,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项链,链条上有条小金鱼。”最后,他派人将17条小金鱼分送给了自己17个私生子,结果是这些儿子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暗杀殆尽,这成为摧毁奥雷连诺上校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头发完全白了,整日像梦游一样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后来就在制作小金鱼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小金鱼除了具备预言死亡的能力,也隐含了“存在的孤独”这一主题。无论奥雷连诺上校的人生到了哪个阶段,他从未停下过的事情就是制作小金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笔者认为这是一种抗争孤独的方式,每次做到25条时,奥雷连诺就会重新销毁,再从头制作,他认为这是“命运带给他的唯一愉快的时刻”。永不停息地劳作,永不停息地抗争,如同吴刚不断地砍月桂树,而月桂树又不断长成,俄狄浦斯王虽然不断抗争,却一次次陷入命运的圈套。明明知道毫无结果,却又安于这种生活,自身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看清了这点的上校十分平静地走向了死亡。
我国古代悲剧爱情故事中有梁祝化蝶双宿双飞,蝴蝶出现大多都是美好爱情到来的象征。在20世纪初的欧洲,由于普契尼所作的歌剧《蝴蝶夫人》的热映,蝴蝶这一剧中带有“被殖民”倾向的意象给大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百年孤独》这一谴责殖民主义的小说也潜移默化地使用了这一隐含意义。蝴蝶是爱情,黄色是灭亡,这双重意象的结合,就是梅梅爱情毁灭的悲剧,也是爱情的孤独。“爱欲是死亡的一种形式,它像是一面镜子,反映了存在于这个世间最深的孤独;它像是毫无希望的祈祷,不断地求助于一种失去了的可能性。”[3]
梅梅的母亲费兰达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一方面,因为丈夫奥雷连诺第二的疏离,寡居的生活使她心理变态,如同《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并将自己的痛苦全部加诸在女儿梅梅身上;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外来殖民文化的代表,费兰达带着她那套精神工具改变着布恩迪亚家族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渗透和毁灭着这个家庭。梅梅从不违拗母亲费兰达的意见,忍受着“无爱的孤独”,逐渐被殖民理论所奴役和内化,找不到“自我身份”。不过还好她遇见了爱情,每当她见到毛利西奥,两人之间迸发出真挚爱情时,漫天的黄蝴蝶就会出现,“这仿佛是从阳光里产生的甜蜜”。黄色蝴蝶既浪漫又悲情,像神话传说中的爱情故事一样,魔幻风格凸显。两人频频幽会都有蝴蝶出现,工厂里、房间里、浴室里,黄色蝴蝶漫天飞舞,却惨遭费兰达用杀虫剂喷杀。最后一次幽会时,毛利西奥在房顶上被警察打伤,“往事的回忆以及不让他有片刻安宁的黄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骂他是偷鸡的贼”。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就以阴阳相隔的悲剧结尾,可是他至死黄蝴蝶都没有离开。与黄色花朵不同,这次带给读者的是化不开的悲伤和难过。这不仅是一场“殖民”母亲残酷对待女儿的悲剧,我们仿佛也能看到“当一个社会普遍失去了对生命与爱情的同情与认可时,那是一场真正的灾难”[4]。
黄灿灿的金子从头至尾贯穿整本书,第一代霍·阿·布恩迪亚本来是一个勤劳勇敢的家族开拓者,可是自从迷上炼金术以后,就从精力充沛、衣冠楚楚逐渐变成了一个外表疏懒、衣冠不整的人。他的儿子奥雷连诺一开始就对炼金术表现出了罕见的才能,他和父亲整日忙碌在炼金室里,但一直以来沉迷的所谓的“科学研究”丝毫没有减少他的孤独,并且他已经预见到了黄金将给这个家族带来厄运。等到奥雷连诺第二的时候,七十块金砖在战争中成为被争夺的对象,后来一些陌生人将装满了金币的圣约瑟石膏像寄存在了他们家,这些金币成了费兰达这个“殖民思想统治者”至死都念念不忘的财富。很多年以后,霍·阿卡迪奥收养的四个男孩意外发现了这笔宝藏,本来他们与养父之间仅存的一点点温情,在发现金子以后立刻荡然无存,他们计划溺死了霍·阿卡迪奥,“整个战斗是按军事要求进行的,有组织的,迅速而残忍” ,这处平静的死亡叙述话语中暗藏着令人心惊的疯狂。
20世纪之前,拉丁美洲处于被殖民的状态,大批的殖民公司进入殖民地,他们奴役当地的劳动力开采矿物、蔗糖或者烟草,而作家却别出心裁选择了“香蕉”公司。为了挣到和黄澄澄的香蕉一样颜色的金币,马孔多小镇上的人们纷纷加入香蕉公司当工人,但是很显然土地上一片又一片的“丰收的黄色”,并没有给居民们带来金子,带来的却是残忍的压榨和剥削,殖民者甚至用机枪扫射罢工的人群。在这场惨剧发生的第二天,人们表现得仿佛没有任何重大悲剧发生过似的,作者字里行间的淡漠让人恐惧不安。这与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屠杀事件一模一样,只是被马尔克斯换了种方式记录在书中。香蕉是资本、是奴役、是殖民,大片金黄香蕉的颜色预示了血流成河的死亡。灿烂美与恐怖感碰撞在一起,又是一种给人奇特感觉的死亡诗学。
荣格说:“艺术是一种天赋的动力,它抓住一个人,使他成为它的工具。艺术家不是拥有自由意志、寻求实现其个人目的的人,而是一个允许艺术通过自己实现艺术目的的人。”[5]根据荣格的原型理论,每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心灵就刻满了人类历史的痕迹,而不是一块“白板”,这就是集体无意识,一种纯粹形式的物质[6]。从这个意义上说,《百年孤独》中的黄色意象群其实就是作家自觉或不自觉显现出的一种原始情感与经验,也是填充集体无意识这种纯概念物质并使之显现出来的象征物。马尔克斯从小继承了拉美传统文化,形成了神话思维与原始巫术思维的创作观念,所以能成功地将集体无意识用文学形式展现出来。在拉美文化中,黄色是一种凶兆,这种认知主要来源于印第安文化流传下来的集体无意识,大量黄色事物的出现,往往昭示着死亡和不幸的事件。同时,作家在八岁之前,一直寄居在外祖父母家。作为一名爱好超自然事物的加西利亚人,外祖母蓝吉丽娜·伊葛兰每天晚上都会讲述亡界幽灵、鬼神怪异和神话传说给年幼的马尔克斯听,“从而唤醒了一个拥有丰富想象力的灵魂”[7]。马尔克斯对黄颜色的写作偏爱,与小时候外祖母所讲的灵异故事有分不开的关系。总而言之,色彩文化是民俗风情的一部分,是民族审美文化的一部分,“从而能够影响一整个地域作家的写作倾向”[8]。
16世纪到19世纪,拉丁美洲处于殖民时代,西班牙、葡萄牙等殖民国家对其进行残酷的压榨。为了获得更多的资本,殖民者强制让大量印第安人在种植园辛苦劳作,开采掠夺大量珍贵的财富和矿产。20世纪以来,绝大多数国家都奋勇反抗,“推翻了残暴的殖民统治,取得了自己的独立”[9]。马尔克斯出生于20世纪的哥伦比亚的阿拉卡拓卡,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拉美民族的苦难。面对内战不断、千疮百孔的拉丁美洲,马尔克斯陷入了对历史的思索。他深深地厌恶资本主义所带来的殖民文化,并且与马克思一样,都认为“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0]。金子是明“黄黄”的货币资本,无论是在现实中的拉丁美洲,还是虚构的马孔多小镇,人们越来越疯狂地追逐财富而陷入无法自救的泥沼,黄灿灿的金子就是不幸与罪恶的最终源头。作家带着对这种物质的厌恶感,对它的颜色也有着一种写作者天然的敏锐,故而黄色意象群的象征与隐喻内涵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不祥征兆,而且还带有资本主义时代金钱罪恶的印记。
作者用神话和巫术的思维创作了死亡诗学中的黄色意象群,在对传统民族文化的继承与超越中,黄色意象带着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丰富了颜色本身的内涵,同时还具有“陌生化”效果,给读者新奇愉快的阅读感受,也展现出了作家自己独特的色彩审美风格。另一方面,黄色意象表达了深刻的“孤独”主题,一百年的时间里,布恩迪亚家族里的每一个人的生活都被困在自己的孤独中,拼命挣扎却又自始至终无法摆脱,作家借此思考了整个人类精神的发展历程。黄色意象群交织在“孤独”这一主题中,时时刻刻暗示着这种精神状态和生存氛围,在创作方面给了其他作家很多灵感,例如,中国小说家莫言就吸收了这一写作方法,在作品中大量使用色彩意象,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1] [德]伊瑟尔著.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M].霍桂桓,李宝彦,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191.
[2] [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509.
[3] 许志强.马孔多神话与魔幻现实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251.
[4] 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75.
[5] [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19.
[6] [瑞士]荣格.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M]. 北京:三联书店,1991:41.
[7] 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M].朱景冬,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95.
[8]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普·阿·门多萨.番石榴飘香[M].林一安,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84:102.
[9] 欧·亨尼奥·陈-罗德里格斯.拉丁美洲的文明与文化[M].白凤森,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54.
[10]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