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神兼养
——《养生主》主旨新探

2018-01-27 11:44:35徐二花江苏师范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221000
大众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养神形神野鸡

徐二花(江苏师范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 221000)

周宝平(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410000)

关于《养生主》主旨思想,大多数学者认为,《养生主》意在讲“养‘生主’”,着重探讨“养神”的问题。学界之所以会认为《养生主》旨在“养神”,是因为庄子的确非常重视精神世界,相对轻视物质世界,即认为精神大于形体。但重视精神生活并不意味着庄子忽略了形体的生活。庄子在重视精神生活的同时,也非常重视形体生活。据此理解,《养生主》主旨准确的表述理应是:形神兼养,养神重于养形。

一、《养生主》篇名解读

学界对《养生主》篇题的解释一般从两方面着手,有些学者把“养生主”释义为“养‘生主’”,即养护生命之主,也就是养护精神;有些学者则将其释义为“养生‘主’”,“主”为“主要”,“养生主”也即是说养生的要领,养生的主要原则。无论是两种解释的哪一种,都不外乎是在讲养神的重要性。从古代褚伯秀、王夫之到当今学者陈鼓应、曹础基等诸位先生均认为《养生主》篇的主旨是在讲养神。如褚伯秀有言 “形者生之所托,神则为生之主,虚无之道,是所以养其神者也。世人徒知养生,而不知养其生之主,养愈至,而生愈失,故真人诲以无以有涯随无涯,庶乎养生之旨”。形体是生命的物质承担着,神是生命的主宰者,最大的道是追求养神的。世人只知道养形的重要性,而不知道护养生命的宗主。但是,越是追逐的东西反倒越是失去,因此,真人悔不当初用有限的生命追求没有限度的智识,更何况是护养生命的主宰者呢?褚伯秀先生以反问的口吻强调护养精神的重要性。王夫之在《庄子解》中提到:“形也,寓也,宾也;心知寓神以驰,役也;皆吾生之有而非生之主也。以味与气养其形,以学养其心知,皆不恤其主之亡者也。其形在,其心使之然,神日疲役以濒危而不知,谓之‘不死奚益’。而养形之累显而浅,养知之累隐而深”。很显然,王夫之认为养生主应理解为养“生主”(神)而非养“生”(形体)主。又如陈鼓应在《庄子今注今译》提到,“〈养生主〉篇,主旨在说护养生之主——精神,提示养生的方法莫过于顺任自然”。而张默生先生同样认为,“养生主要是养神而不是养形,一切现象,都是道的物化,是暂存的,终会消失,而道确实永存的。故养生要养神,养神主要修道”。

四位先生的观点基本代表了学界一般看法。学界惯常认为《养生主》重在阐释养神也有一定的理论根据,这根据就在于庄子特别重视精神。因为,在庄子看来,精神为体,形体为用,精神主宰形体,这一观点在《庄子·德充符》篇体现的尤为明显。在《德充符》中,庄子借用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闉跂支离无脤与瓮盎大瘿等形体丑陋之人,却受到大家的尊重喜爱,意在阐释生命之美的内在性,也即是说,当一个人德性完满,即其精神修养达到一定的境界时,自然可以超越外在的形残之状,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形体的不尽完善之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魅力会自觉不自觉地吸引人们关注。但是,重视精神并不意味着绝对排斥形体,提出精神大于形体,也并不意味着不要形体,相反,庄子也非常重视形体。庄子在《达生》篇中指出,“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形体得以保养离不开一定的物资储备,生命得以保养离不开一定的物质载体(形体)。换言之,保养身体必需“先之以物”,即形体的存在是精神得以散发魅力的重要物质条件,生命的保养离不开形体的支撑,这恰恰说明了庄子在强调精神的同时,并没有忽视形体。庄子并不排斥形体的存在,相反,认为形体是精神存在的重要物质支撑。由此看来,《养生主》篇不单单只讲“养神”,也讲“养形”。《养生主》亦可以解读为“养、‘生’、‘主’”,“生”即是形体,“主”即是精神。

二、《养生主》篇结构分析

《大宗师》篇中提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自然给我形体,用生使我勤劳,用老使我清闲,因而以生为安善,也要以死为安善。活着的时候好好护养身体,注重形体的养护,待死去时也并不觉得可惜。精神的护养旨在寻觅内心的一种逍遥之境,形体的养护则是护养精神的前提条件,可见,人生在世,形体的养护也是十分必要的,形神兼养是符合庄子原意的。庄子形神兼养的思想,不仅可以从篇名的解读中得出来,而且从《养生主》整个篇章结构写作中也可见庄子对“形神兼养”的重视。接下来从文章的写作结构角度对《养生主》篇的主旨思想展开探讨分析。

首先,文章开篇至“殆而已矣”句,论述人的生命的有限性,知识的无限性,告诫人们不要以“有涯”之生追求“无涯”知识,避免伤神,造成易“殆”的危险。同时,《达生》篇也指出,“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真正通达生命的人不会汲汲追求命运中达不到的东西,避免劳心伤神,意在阐明遵从自然规律,顺应自然,着重强调“养神”的重要性。从“为善无近名”到“可以尽年”一部分通过做世俗人所认的“善”、“恶”之事,而让其结果顺任自然,不汲汲求“名”、求“害”,终至“保身”、“全生”、“尽年”,意在阐释“养形”的重要性。庄子之所以不主张人们求“名”、求“利”,是因为:“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做好事不要追名逐利,因为对名利的追求会带来利益的纷争等麻烦。列子在此规劝君子要谨慎,这与庄子“保全”、“保身”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次,“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段,通过对庖丁“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的精湛技艺阐释,说明顺乎天理,依循自然、顺应自然的重要性,本段文字意在阐述“养形”的重要性;再次,“公文轩见右师”段,通过分析公文轩见右师后的自问自答,把只有一介的右师理解为是“天之生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右师的脚是被人砍掉的,但却被说成是“天也”,原因何在?对此,申徒嘉回答道“:“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8]。把仅有一只脚的右师原因归为“天也”,是“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的体现。而“命”是由不得己的,这样子就不会忿忿不平,怨天尤人。因此,本故事主要是在强调精神修养的重要性。然后,“泽雉十步一啄”段重在讲养形。(对此,文章的第三部分有详细阐释,在此不再过多赘述。)最后,“老聃死,秦失吊之”段到文末“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通过秦失吊唁老聃,并回应老聃弟子的疑问,“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说明人之来去顺应自然之理,不为生所困苦,亦不为死烦忧,即使人形体死亡,但其精神永存,即“火传也,不知其尽”。此段通过“老聃死”意在破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告诫人们不要“忘其所受”,重在强调“养神”的重要性。由此看来,《养生主》篇,首段统领全篇,接下来文章按照养形——养神——养形——养神交叉进行强调,结构严谨,层次分析,体现了庄子既重养形,又重养神,形神兼养,养神重于养形,而并非学界惯常认为的只重“养神”。

三、泽雉寓言新释

之所以选择泽雉寓言故事进行新的阐释,原因在于学界对其争论颇多。另外,部分影响整体,对泽雉寓言故事的把握、理解也将影响到整篇文章主旨的把握。因此,文章对此寓言故事展开进一步详尽分析。“泽雉十步一啄”一段仅有二十二个字,按理说很好理解,但学界对其思想主旨仍然存在着较大的争议。陈鼓应在对其展开解释时引用了《韩诗外传》:“君不见大泽中雉乎?五步一啄,终日乃饱;羽毛泽悦,光照于日月,分翼争鸣,声响于陵泽者,何?彼乐其志也。援置之困仓中,常啄粱粟,不旦时而饱。然独羽毛憔悴,志气益下,低头不呜。夫食岂不善哉?彼不得其志故也”。意在说明水泽中的野鸡日日接收阳光的沐浴,自由自在,饱食终日,声振陵泽;而囚养在笼子中的野鸡由于精神得不到自由,尽管可以饱食终日仍旧憔悴颓废,低头不鸣。曹础基先生同样认为,“这一寓言则重在说明养生主要是使精神上得到自由”。与陈鼓应、曹础基先生理解不同,郭象注、成玄英疏,皆认为虽然泽雉天天啄食饮水,自由自在,但仍然免不了觅食的艰辛,因而,神态虽然旺盛,但因受生活所困,仍然是不自在的。崔大华先生在评论这则寓言故事时则认为,“山沟里的野鸡,十步才能找到一粒粮食,百步才能饮到一滴水,是很艰难的,但却神气旺盛,健康的很”。这一解释显然是有失妥当的,首先,“泽”译指“聚水的洼地”,并非指“山沟”,再者,“神虽王,不善也”紧随“不祈蓄乎樊笼中”,并非形容“十步一啄,百步一饮”的野鸡的精神状况,而是对笼中野鸡的一种描写,与前面自在觅食的野鸡形成对照。被囚禁笼中的野鸡即使吃饱喝足,因为不自由,也不开心,更甚之可以理解为,“不自由,毋宁死”。

“泽雉十步一啄”段语句虽短,译义颇丰,学界对短短二十二字寓言的理解可谓见仁见智。庄子确乎极其重视精神的逍遥与自由,但并非因此否定其对肉体自由的重视,在《秋水》篇中,当两个大夫告知庄子为大王效劳时,庄子以神龟的故事作以回应,告诉大夫“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的意向,可见,庄子是重视形体自由的。既然庄子重视形体的自由,因而,“泽雉”一段亦可以从“肉体自由”的角度来理解。“神虽王,不善也”,如果按照陈鼓应先生、曹础基先生理解来看,这一段文字的主旨重在阐释精神自由的重要性,窃以为,若是本段意在表明精神重要,那么,既然精神力量大无穷,无论野鸡生活在郊野也好,亦或是笼中也好,因为其追求的是精神的作用,那么,无论身居何处,精神都应该是无拘无束的,都应该是“善”的,奈何笼中雉“神虽王”,而不善也?正如西方哲学史上斯多葛主义者爱比克泰德曾说过:“‘可是暴君将用锁链锁住——’什么?你的腿。‘砍断——’什么?你的脖子。那他既不能锁住也不能砍断的是什么?是你的自由意志”。如果精神是自由的,像苏格拉底一样,无论是被囚在监狱亦或是在寒冷的季节赤脚在广场上思考问题,其自由意志均是不受限制的。精神若得以自由,那么,笼中雉神“虽王犹善”。如此看来,笼中雉恰恰因为肉身得不到施展,不能畅游野外,因而,尽管饱食终日,仍然憔悴不堪。而泽中雉,虽讨食辛苦,但形体是自由自在的,虽累亦未悔也。这样看来,若按照陈先生、曹先生的理解,把“泽雉”一段理解为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则文段前后是自相矛盾的,是说不通的,而把“泽雉十步一啄”理解为是对“形体自由”的强调则更显恰当、合理。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庄子既重养“形”又重养“神”,《养生主》是以“形神兼养”为主旨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庄子在文末提到“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慧远认为,“蜡烛固然有燃尽之时,但这支蜡烛的火可以传递到另一支蜡烛上,因此,肉体可以死亡,而精神却是不死的”。肉体会死亡,形体会消失,但精神永存。庄子在此特别强调“精神不死”,意在说明形体有毁灭之时,而灵魂却可以永远延续下去。这也就表明了庄子在强调“形神兼养”的同时,又特别重视养神的重要性。因此,《养生主》主旨思想更为准的表达应该是“形神兼养,养神重于养性”。

[1]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五·养生主第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3卷),湖南:岳麓书社,1993年版.

[3]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

[4]曹础基.《庄子浅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

[5]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

[6]张默生著;张翰勋校补,《庄子新释》,山东:齐鲁书出版社,1993年版.

[7]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

[8]郭庆藩.《列子集释》(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

[9]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10]曹础基.《庄子浅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11]崔大华.《庄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12]爱比克泰德,《哲学谈话录》,吴欲波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13] 梁僧祐.《弘明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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