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雀记》“丢魂”中探析时代创伤

2018-01-27 11:15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名作欣赏 2018年18期
关键词:黄雀苏童伤痕

⊙王 婧[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魂”是精神以上的不可触摸和不可感知,是一个范畴。《黄雀记》开篇,祖父丢魂,似是书写了在人类漫漫长河中将痛苦抛洒,以成全自己的健忘和抹去时代的创伤。保润、柳生和仙女三个年轻人相继在压抑、逃避、堕落中丢了自己的“魂”,呈现了时代背景下的人性在困境之中挣扎、迷失和被奴役的悲剧。本部小说的创作背景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这段变动不羁的时期,人物的命运逃离不出时代创伤的魔爪,因此各人物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本文就从《黄雀记》文本出发,从遗忘历史伤痕、迷失完整自我和追逐无尽欢愉这三方面深入剖析时代创伤给人造成的无穷痛苦,最后将从文本中寻求创伤愈合的可能性以作总结。

一、遗忘历史伤痕

历史是时间概念,所有的时代创伤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纵向的时间轴上发展而来。人类很容易将过去的时间点遗忘,除非是亲身经历的苦闷和悲痛。

在《黄雀记》中,祖父是最为典型的时代创伤代表者。祖父的魂是在最后一次拍照的时候丢失的,当下的他惊呼自己的魂飞走了,脑袋空了。对于祖父“魂”的出口,书中如是说:“他的白发如乱草,似乎被霜雪覆盖,原来饱满的后脑勺是空瘪的,隐隐可见一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听说是以前被红卫兵用煤炉钩砸出来的。那个疤痕潜伏多年,或许就是祖父魂灵的出口。”祖父“丢魂”,丢的是他所处时代的价值体系和精神信念,是人类普遍价值观的崩塌。毋庸置疑,时代创伤带给他的伤害是巨大的。祖父如此反抗“法制结”也害怕“瞄准的姿势”,种种奇怪的反抗背后,实则与其祖父的父亲死亡相关。自始至终,祖父受历史伤痕的捆绑而失了魂,而祖父所要寻找的“魂”又是其他人想要扼杀的东西,也就是说祖父在对过去的反思过程中,尚且有很大的阻碍,所以祖父的寻找和挖掘便只能无疾而终。历史看似在时间长河中能被湮没,那是因为人们忽略了历史还以一种无意识的困扰存在着,影响着未来时间的发展趋向。祖父怕惹祸,将祖宗的东西都烧光了,这可以看作是作者苏童在试问,人的伦理丧失了,魂还去哪里寄存?

祖父虽然丢了“魂”,但是他还顽强地在寻找,真挚地在寻找,而柳生的表现就是选择遗忘。他不但希望自己遗忘,也希望周遭的人遗忘,他并不想承担他的过错。柳生背负着双重罪恶,其一是强奸,其一是嫁祸。但是他并没有满怀愧疚,从他的行为和心理上,表现更多的是惧怕、恐慌和懦弱。他怕这两个受害者向他索要弥补,他怕要为自己造的这两个罪孽付出惨痛的代价,尽管后来他在母亲闹钟般的提示下,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但不难发现他无法挣脱心灵的牢笼。很显然,柳生是时代创伤下主动遗忘历史伤痕的典型人物,他之所以怕仙女回来,主要原因也是害怕仙女将他犯罪的青春带回来,那一个紊乱的记忆也就回来了。他的心灵难以摆脱罪恶的困境,所以主动选择忘掉。可是选择遗忘了以后,这些历史就可以像没发生过一样吗?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这种遗忘历史伤痕而不得,成为时代变迁过程中人们普遍的时代创伤。

二、迷失完整自我

苏童的《黄雀记》的故事背景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这个变动不安的时代中,很多年轻人都迷失了完整的自我,旧的价值体系和观念被摧毁,精神上的崩坏难以在短时间内重新建立,于是自我迷失就成了时代创伤的外衣。保润的“丢魂”与这种时代创伤有关,迷失完整自我给保润带来彻头彻尾的不自信,导致他变态式地追求极高的自尊心,造成了内心的孤独和苦闷。

保润第一次“丢魂”是在一个下午,他将一张少女的照片撕碎后放入祖父房间的“黑洞”中,随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魂落魄。第二次作者写得比较明显:“噗的一声。那是魂灵破碎的声音,他听到了。他的魂与别人的不一样,它是白色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具备狡黠善变的形态,它能从液态变成固体,从固体变为虚无,它会流淌,也会飞翔,它从生殖器这个口逃出去了。……他的魂,是被黑夜弄丢了。不,他的魂,是被她弄丢了。”保润对仙女是动了心的,但是他无法自处,才觉得羞耻和愤怒。仙女看不起他,造就了他为了寻求自我尊严,为了寻得一份公平,强行要求仙女和他跳小拉,而且达到变态的程度。体现他变态的行为有两处,一处是他第一次被仙女拒绝后用捆绑的方式惩罚她,一处是在他出狱后见到仙女时仍要求跳小拉。保润要和仙女跳小拉这个心理动机就是迷失自我造成的,是没有自信的表现,所以他丢“魂”体现在由于内心孤独而造成的性的苦闷。

保润的“丢魂”,心理上的原因主要是时代创伤给予的自我迷失,生理上的原因是青春期的性意识萌发。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正因为失去根基,才渴求“寻根”,但无论寻的这“根”是绝对的价值真实还是历史的文化原初形态的事实性,都还未显现出结果。在未寻到本原的根基之前,人们会在种种精神冲突之下迷失完整的自我,在一个像铁箍一样严密沉重然而又像真空一样虚无和自由的时代,人的精神必然是虚无缥缈的,是无处安放的。就像《黄雀记》中要求“跳小拉”的保润,一味地追求完整自我被认同的标志,为了填补他精神上自我完整性的缺失,而仙女未能及时安抚他内心的不安,这就激起了这个时代创伤下的无从宣泄的愤怒。

三、追逐无尽欢愉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引入了市场经济,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裹挟着较为混乱的社会现象,骤然膨胀的物欲撕裂了人的精神内核,国民精神紊乱下追逐无尽欢愉就成了时代创伤之一。《黄雀记》中对感官至上的欲望描写十分多见,最为典型的是仙女和柳生两人。

仙女是过于追逐物欲上的欢愉,她是被金钱奴役的人,仙女原本应该是纯真、无可挑剔的形象,但在苏童笔下仙女成了反向写作的对象。生活在欲望充斥之下,无论是少女时期的仙女还是风姿绰约的白小姐,她们的魂淹没在作家所设定的浮躁的经济时代里。仙女“丢魂”的开始是因为一个精神病人在睡着的她身上跳来跳去,她相信那时候无力反抗正是因为魂儿被勾去的征兆。这一段描写在笔者看来仅仅是之后仙女被强奸的伏笔。仙女真正的魂是丢在了金钱与虚荣交叉并存的浮华社会里,欲望和挣扎在仙女的追求中表露无遗。

在市场经济的涌入下,之前被禁锢的欲望像挣脱了枷锁的野兽,人们因为无法把握释放的度而不断打破自己道德的底线。仙女因为追逐无尽的欢愉而堕落,她也发现自己“丢魂”了,在河水的洗涤中,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罪恶,但是她并不深究自己为什么失魂,也并没有在意识到“失魂”后反省去“找魂”。这种意识的觉醒反而让她抑郁了,绝望了。

柳生“丢魂”还丢在追逐情欲的欢愉上,他是受了诱惑以后犯罪的人。他在见仙女被捆之后,就对仙女不轨,去洗发店之意不是洗头。他对仙女的情欲是没有爱的成分的,因此只造就了犯罪而没有负责的行为,柳生没有控制欲望的能力,也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可见,在追逐欲望中的人是懦弱的,逃避承担任何的结果,也没有深刻的反思。追逐无尽欢愉这个时代创伤,亦是普遍存在的,如《黄雀记》中还提到精神病院中富有的郑老板,治病时一定要美女相伴,其中也包含了这样的道理。

在浮躁的经济社会势不可挡的劲头下,价值紊乱与意识形态冲突的时代中,人们追逐欲望失去了限度,无法把握,就远离了淳朴的生活,所以作者才会说,香椿树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丢了魂。这种现象的隐喻又何尝不能引起当代人的深思?

四、时代创伤愈合的可能性

众人“丢魂”的原因都无外乎遗忘历史伤痕、迷失完整自我和追逐无尽欢愉这三个明显的时代创伤。人的伦理道德和精神信念被现实挤压和碰撞,在不断发展和转型交替的社会变化中,经过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个特殊时期之后,到底中国人的精神信仰和价值体系往何处重塑?苏童用《黄雀记》南方小镇人们普遍“丢魂”后,种种寻求治愈的方式,给予了当代人更为深刻的思考。

书中含有的草蛇灰线的时代治愈的可能性方式有三点:自我救赎、寻求信仰和直面伤疤。

柳生以自我救赎来寻求心理上的安慰,他在诬陷保润而导致其进监狱后,对保润的祖父百般照顾,他也在仙女回来后,帮助仙女要债和给予安慰。他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这种自我救赎显然是行不通的,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悔过,只是做给他人看,而他人即地狱,所以柳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救赎自己。

更多一部分“丢魂”的人,都趋向于依赖宗教来拯救自己身上的时代创伤,庞太太信奉《圣经》,她认为圣洁之外都是有罪,很奇特的是,在仙女面见庞太太以后,仙女从内心被震撼了然后认罪了。而庞太太则失了态,在仙女离去的时候仰面嘶喊,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闪发亮。寻求信仰若是能治愈时代创伤的良方,那呈现出来的表面平和只是精神暂且得到依托所蒙蔽人们的假象,信仰是否能成为站得住脚的支撑还有待时间的证明,但它毕竟不是中国精神所宣扬的那个“根”,在种种考验之下,也可能会导致敏感和脆弱。

可以说,能直面创伤的人并不多,直面是需要一种能承受被时代所摒弃的勇气的。“祖父是先驱,也是启蒙者。”祖父是小说中重要的人物,作者花了很大的篇幅写祖父如何“丢魂”,也在字里行间表明了祖父是唯一主动“找魂”的人,他的“挖掘”实则意味深长,这是祖父想要对历史进行深刻而厚重的反思,这种反思是走在时代前沿的,是难能可贵的。但在周围人扭曲的心理和时代创伤的影响下,祖父无法正常地进行他的“挖掘”。祖父在小说中以精神病人的形象穿梭在各个关键情节中,他是苏童笔下的“疯人”。疯人的角色实际上是对故事和讽刺作品中的疯癫角色的补充和颠倒。当所有的人都因为愚蠢而忘乎所以、茫然不知时,疯人则会提醒每一个人。祖父的一言一行正是诠释了“疯人”形象。

在当代中国,人与人之间,精神与社会之间,都经历着时代创伤带来的痛苦和焦虑,苏童用寓言式的笔法书写了社会变迁大动荡时代下真实的精神写照,也为我们集体性地反思当下,反思时代创伤治愈的可能性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类总是在时代变迁中,遗忘时间的伤痕,在迷失完整自我中坠于无尽的欢愉。如果我们被迫承认时代创伤这一梦魇的正当性,被迫在历史荒唐和谬误中假寐,那么我们便永世无法摆脱噩梦的缠绕,只能世世代代在历史事实性的压力下呻吟、悲叹。这种悲叹与呻吟,岂不是一种无用的悲凉?为了打破这无用的悲凉,苏童在多年后又创作了《黄雀记》。他所建构的香椿树街的世界里,每个人物突显出来的人格都是时代特征的浓缩,个性中展现着共性。当然,这些人物身上所体现的整个时代创伤完全愈合的可能性全无,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放弃寻求治愈,而是暗示着剥开时代创伤后的灵魂,更要将这无法治愈的悲愤转化为一股坚定的力量,在生命觉醒中不断“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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