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会记得每一朵花的香

郭枣枣

当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站在我面前时，嘴里还嚼着口香糖。我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只见衣裳上布满了胶点，显然是粘土的痕迹。我问她：“你就是罗铭慧？”她漫不经心地睥睨着我：“是啊！”说着，大摇大摆地回到座位上，朝着同桌骂了一句，架着一条腿，操起一瓶矿泉水，朝着嘴里灌下去，其举止言行，无一不表现出她的鄙陋。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因为前任班主任已向我数落过她的种种不是：打架、骂人、不讲卫生、扰乱课堂……俨然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同级组的老师们也为之头疼，说：“你接六 （3）班啊，一个罗铭慧就够你受的！”可我打心里偏不信这个邪：一个女孩子能坏到哪里去！

吃完早餐，我让罗铭慧来我办公室，她以为我要批评她开学第一天就迟到，满脸不乐意地来了。我招呼她坐在我的座位上，说：“其实老师只想帮你把头发梳好。”她顺从地不说话了。我帮她梳了个好看的韩式发辫，整齐的刘海，细致的发丝，显出了她的清秀。同级组的老师打趣她：“罗铭慧打扮起来蛮好看的嘛！”我看出她脸上漾出的一丝甜蜜，转过办公室的拐角，她还特意去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我望着她的背影，会心一笑，女孩子毕竟是爱美的！她走进教室，同学们报以热情的掌声，如同迎接一个新同学，有几个小男孩还特意朝她的背影多看了几眼。

接下来的一周相安无事。她依然是迟到，依然是来我办公室梳各种不同的发式，只是头发比以前干净了，不再油腻。我不时提醒她：“铭慧是一个好看的小公主！”办公室的老师为我感到高兴，说我用母亲的情怀感化了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措手不及。她无缘无故踢桌子、骂人，班长上来劝解，她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我问起缘由，这位瘦个子班长声音哽咽了，说罗铭慧打他是常事了……我顿时生气了，严肃地对罗铭慧说：“你必须跟班长道歉！”谁知道她暴跳如雷：“你是谁啊？你管得着吗？”她咬牙切齿的表情跟我上周精心呵护下的小淑女完全判若两人！“我是你的老师！”我压抑住心中的火气，义正辞严地重复：“你必须跟班长道歉！”“老师算老几啊！天皇老子我都不怕……”她继续挑衅我的权威。一种从未有过的溃败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教师的威严在她的蛮横面前也荡然无存。“你去我办公室！”我提高了嗓门，呵斥她，“你无法无天了！”她夺门而出，手中的水瓶朝我重重地摔过来。

我怔在那儿良久，心里很难过。这个小女生完全不念及我对她的好，从教二十二年，还真没有哪个学生对我如此无礼。中午，我跟她推心置腹地谈了很久，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直哭，口口声声说：“你把我带到派出所把我抓起来啊！是谁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情愿他们从来没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说：“铭慧，你不能把自己的过失怪罪在父母的身上。你要心怀感恩，老师也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上周你不就像一个小公主嘛！”“我做不到……你以为我真是小公主啊，那是我装的，你知不知道装得很辛苦啊！”她哭得更凶了。原来，她已习惯了做个自由、散漫、为所欲为的小孩！我为她感到痛惜，却苦口婆心说服不了她！她歇斯底里地哭泣，泪珠成串地流。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孩子心里一定有许多委屈，家庭状况一定出现了问题，顿时心生怜悯。我说：“铭慧，我抱一下你好吗？”她望了我一眼，平静了许多，但并不靠近我，我静静地握着她的手，陪着她，听她哭诉了很长的时间。

后来，我打电话与罗铭慧的家长沟通才知道，这孩子自打六岁起就父母离异，现在她的父母各自又组建了新的家庭，她跟父亲和继母生活在一起。在家里继母并不跟她说话，她就称王称霸，经常欺辱弟弟；父亲奈她不何，只好送去奶奶那儿住，没住上几天，跟奶奶打架，又送去妈妈那儿……如此循环，她如同一个弃儿，谁都嫌弃她，谁都又奈何不了她。这种情形跟她年幼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儿时犯错，爷爷疼，奶奶爱，也是从这家窜到那家，哪一处都是她的庇护所。久而久之，她就没有了是非观念，父母的离异，更让她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自己，所以打起人来不分青红皂白。

教育应该形成合力。于是我首先争取了罗铭慧父母亲对我工作的支持，向他们解释爱之于一个孩子的重要意义，一个失爱的孩子就是一个灵魂不全的人。但爱不等于溺爱，不等于无原则地让步。接下来我决心帮助孩子纠正行为的偏失，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让她的父母亲以身作则，为孩子的过失承担责任，领着孩子一起去同学家登门道歉。

让罗铭慧承认错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与她相持了一周。每当她朝我漫骂哭喊时，我的自尊心都有被撕裂的感觉；我几近心力交瘁几次都打算放弃时，又重新给予自己信心和勇气：坏到极致只能变好。我不能让罗铭慧回到从前，她这样不知悔改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于是我又轻轻靠近她，陪她落泪，听她哭诉，有时是沉默无语陪她静静地坐着；于是我又不厌其烦地开导她，谁都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谁都要学会改正自己的过失。罗铭慧父母亲很配合，也意识到婚姻的离异给孩子的心灵成长造成了伤害，在这一周里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来陪伴孩子。最后，我又说服罗铭慧的玩伴儿做她的思想工作，转告她倘若还不改变，老师便不再理她了。

那是一个阳光洒满窗格的午后，罗铭慧终于被小伙伴牵着来办公室向我道歉了，她有些腼腆地向我保证：以后一定做个好孩子！那一刻，我激动地把她搂在怀里，眼眶湿润了，我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还好我没有放弃！……”心中默默地感叹：我真怕失去你啊，孩子，我终于没有丢了你这个学生！

是的，当她甩开我的手目中无人地径直坐在课桌上时，当我领着其他孩子在她的漫骂与哭泣声中上课时，当她向我投来嫌恶凶狠的目光时，当她的父亲无奈地陪她坐在课室的一角默默叹息时……我真打算放弃她了。我想教育不是万能的，也许她真的只能走向社会去“碰壁”了。而如今，她来了，她准备向过去告别打算做个好孩子了！我何其欣幸！罗铭慧何其欣幸！接下来的时间，我调动周围所有的人都来关爱她，用心接纳她：即使她只是篱落里的一朵黯然的小花，也要接纳她现在的模样，再一点点给予她阳光，让她茁壮成长。

我不再要求罗铭慧成为一名理想的小公主了，她在我身边展现出自己真正的模样。只是她的眼神中少了愤怒、抱怨，多了一份平和、善意。她仍会迟到，迟到了会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今天起迟了或是爸爸送晚了。上课时她仍会捏她的粘土，我只是欣赏她能把粘土捏成各种各样精美的形状，并帮她制成电子相册，打趣她说未来的罗面点师也要学会数学，学点英语可以与外国人交流……她总是莞尔一笑，开始在课堂上动笔写字、听课。我让她投入到班级事务上来，吩咐她打扫老师办公室，认真完成值日工作，帮助她树立在集体中的良好形象。老师和同学们都明显感觉到她性情好了许多，这学期进步了！

一日黄昏，她在操扬上等参加田径队训练的好朋友欧品均下课。我与她席地而座，迎着向晚的微风，她向我讲述生活中的喜乐：“爸爸晚上来检查我的作业，领着一群小屁孩子，像开演唱会似的……奶奶把妈妈寄给我的糖果，分给弟弟妹妹们吃了，我并没有生气，只是要求再给我买一份……每个周末，我会去妈妈家住……”我笑眯眯地注视着她，听她娓娓道来，觉得不再打架、骂人的铭慧真的秀气了许多。我说：“铭慧，谁都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怎样去面对生活。你看篱落里的每一朵小花都会迎着太阳吐露生命的芬芳，绽放出自己生命的姿态。”铭慧问：“谁会在意它们？”我笑着答：“风会记得每一朵花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