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细梅
(韶关学院 外语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20世纪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科学技术被滥用于战争,剥夺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幸存者要么肢体残缺不全,要么灵魂支离破碎,内心的创伤不可治愈。累积了几千年的文明在炮火中轰然倒塌,随之坍塌的是人们的传统价值观以及宗教信仰。黑色幽默小说家重新思考战争,以戏谑的语言建构了一个多维的战争空间体系,通过描述各阶层人群在战争中的生存状态,展现了技术霸权控制下荒诞无序的战争世界。本文以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三部小说为例,试图解读以战争为题材的美国20世纪黑色幽默小说中战争空间的共性。
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的进步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促进了人类文明的繁荣发展,人们的生存境况也大幅改善。然而,科技对社会财富增长速度的巨大贡献给了人们“科技万能”的幻想。对技术理性的盲目崇拜和依赖扭曲了人性,给人类带来了灾难性后果。战争是暴力的极致表现。它展现了最为混乱无序、残酷无情的世界。“战争以一种最为惨烈的方式全面暴露了现代科学技术理性的畸形发展与人类人性自由沦丧的现实生存状态。”[1]59以战争为题材的美国20世纪的黑色幽默小说再现了理性至上、信仰失落的战争年代。
在黑色幽默小说中,牧师被描述为身体瘦弱不堪、对自己和他人都无用的人。《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塔普曼牧师瘦削、多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军官俱乐部没有地位,没人真心对他,甚至没有人意识到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以前他认为“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并且十分仁慈”[2]285,信仰使得艰难时世变得可以忍受,但他现在却怀疑上帝的存在。他认为《圣经》和其他书一样,只不过是一本书。他给士兵们提供的也不再是祈祷、抚慰等人文关怀,而是香烟、书、玩具等让人沉迷和陶醉的玩物。《五号屠场》的毕利是牧师的随从,瘦骨如柴的毕利温顺地信仰基督,但他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母亲试图从礼品店找到的物品中建立某种有意义的生活,既不严肃,也不神圣。他对保全自己的性命无所作为,更别说伤害敌人或者帮助队友了[3]26。子弹从他的耳边擦过,他却彬彬有礼地停在路中间让那个射手又打他一枪。显然,牧师们的信仰已经摇摇欲坠,他们失去了拯救灵魂的能力,甚至对改善自己的境况也无能为力。牧师无能的形象也表明上帝失去了拯救世间疾苦的能力。士兵们对于宗教已经失去了信心,大多数士兵对基督感到非常厌恶[3]26。
官僚们更是把宗教变成统治人的一种手段。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渴望当将军,他不惜尝试任何手段,包括利用宗教来达到目的[2]189。他希望随军牧师在执行飞行任务前为战士们进行祷告,目的却是使他的照片也登在《星期六晚邮报》上,给他带来美誉。迷恋先进技术的基督徒则变得残酷无情。以波因茨曼为代表的科学狂人和技术疯子对科技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火箭就是令他们心醉神迷、不能自拔的《圣经》[4]554,是他们崇拜的神。战争受到技术需要的指使[4]554,科技沦为制造大规模毁灭与死亡的工具。“连最小的火箭残片都在教导:死亡的发生简直无处不在”[4]28。让人敬畏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上帝,而是让人无处躲藏的火箭。火箭“像教堂顶上挺拔的尖塔”[4]33摧毁了教堂的建筑,火箭又如幼儿耶稣[4]541,取代了神和上帝的位置,摧毁了人们的宗教信仰。斯洛索普“受不了的时候,他干脆躲到一边,开始循规蹈矩地向上帝祈祷,愿生命取得胜利……然而死的人太多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劳而无功,便不再祈祷”[4]27。灾难残酷无情,祈祷没有回应,奇迹也没有发生。“就连那个巨大、炽热、耀眼、无比壮丽的太阳也处于逐渐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终也会毁灭地球”[2]285。神性缺席,人文缺失,对科技的膜拜把世界变成了死亡的废墟。彩虹作为救赎人类的上帝之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火箭之虹带给人类的是灭顶之灾。
炮弹轰炸后,不朽之城罗马和繁华的伦敦市区变成了废墟,满目疮痍。德累斯顿是一座历史悠久、可爱而富有生气的古城,没有任何军事目标。对毕利来说,它仿佛一幅主日学校的天国画[3]116。谁也不认为轰炸德累斯顿有什么军事上的必要性。但它却在1945年遭到英美联军的联合轰炸。“整个城市化为灰烬,成千上万的人被杀害”[3]6,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轰炸之后,美国战斗机又用机枪进行扫射。为了彻底打败、摧毁纳粹,早日结束战争,无辜的五百万人丧失性命。人的自由一去不复返,人文主义的精神也丧失殆尽。无辜生命罹难,战争是否合理?从惨烈的对战场空间的描述和冰冷的死亡数字来看,作者们的态度不言而喻:丧失了人文和人性,何来正义之说?海勒、品钦和冯内古特通过在作品中描述高科技武器带来的毁灭性的伤害,追问技术的本质,重新思考技术的合理向度。冯内古特希望战争能被阻止,人类和平相处。他呼吁:“不要为制造屠杀机器的公司工作,对认为需要这种机器的人要表示蔑视。”[3]17品钦指出唯有重获人性才可以抵制技术理性霸权对人的异化,才能恢复人类的自由。
战争题材的小说离不开对战场空间的描写,但海勒、品钦和冯内古特更多地关注战争中人的生存状态问题。被卷入战场搏杀的是无名之辈,他们或老或小,或病或残,是战争的外行,而操纵杀戮和暴力、支配战争的是掌握实权的富贵之人。战争造成的巨大伤亡转移了人们的视线,掩盖了战争就是做买卖[4]116的本质目的。无名之辈犹如虫子陷入琥珀里,无法选择和控制自己的命运;有权势的人却利用所谓“正义”在战争中为自己巧取豪夺。三位作者通过建构多维的空间体系既呈现了弱势群体在战争中的苦难经历,也揭示了上层社会龌龊肮脏的交易。小说中的战场也成为隐喻,隐射出病态、荒诞的社会现实。
二十二条军规规定军官有权做任何事情,而士兵只能服从指挥官的命令[2]58。军官们有无上的权力,掌握生杀大权,但他们却为了私利滥用职权。卡思卡特上校为了扬名高升、飞黄腾达,全然不顾飞行员的死活和精神痛苦,一再增加飞行次数,阻止飞行员返回祖国。他把自身的利益等同于国家利益。“你要么为我们而战,要么对抗你的祖国,这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2]423特权阶级的专横跋扈暴露无遗。被迫卷入战争的普通士兵在军官的淫威之下,孤立无援。他们每天面对死亡的恐惧,如同在地狱中煎熬,回家成为最深切的渴望。虽然第二十二条军规禁止疯子执行飞行任务,但得由他自己提出这个要求;不过如果他提出申请,就说明他神志完全正常,那么他就要继续飞行[2]46。骗局、圈套像天罗地网一样,无法摆脱,无法逾越。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在战争中的命运是注定的,要么死亡,要么疯狂,要么出卖良知与权贵们同流合污。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以回国为交易的条件,要约塞连入伙。无独有偶,《五号屠场》中的小霍华德·w·坎贝尔,一个当了纳粹的美国人也以食物和遣返回国为条件,说服屠宰场里的美国俘虏参加“自由美国大队”打败俄国人。在升官发财的道路上,他们恬不知耻,毫无道德可言,正义的战场成了权贵们趁火打劫的交易场。
在金钱导向的社会中,战争充满了诱惑力,因为每个人都从中得到点什么小东西[3]87,即使瘦弱不堪的毕利也得到一颗钻石。对掌控权术的人而言,战争是谋得高官厚禄的天赐良机。德里德尔将军认为战争是地狱,却把女婿拉进军队同他一起谋取权力。就连四十四岁的德比也希望凭借年龄和智慧升任上尉,弄个连长当当。但德比却因为在废墟中拿了一个茶壶而被枪毙,因为他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士兵。战争救活了丹尼卡医生快要倒闭的诊所,他与非法药铺合作,生意异常火爆。五号屠场的英国战俘储存了大量红十字会送的食物,与看管俘虏的德国人进行交易,获得了德国人的敬慕和优待。卡吉尔上校战前是销售经理,行径十分恶劣,臭名昭著。“遍及整个文明世界,他是众人眼里能于一夜间创造逃税奇迹的可靠人选。”[2]27有不少公司为逃税争相雇佣他,他认为战争年代是傻瓜也能捞钱的时代[2]36。米洛无法抗拒非法生意的诱惑,得知非法烟草买卖的高额利润,他面露癫痫患者般的贪婪神色,双眼发光,嘴唇抽搐,口水直流。他倔强地甩开约塞连,“让我走,我必须去非法走私烟草”[2]411。拥有权力的人更是与拥有金钱的人沆瀣一气,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是米洛辛迪加联合体中的一员,凡参与者皆有股份。他们个个吃得发福,满嘴流油。米洛则堂而皇之地利用公款开展倒买倒卖的生意,把飞机、坦克和卡车等战争物资据为己有。他获得了特权,其庞大的空中商船队充斥着整个天空,处处享有随便通行的自由。米洛甚至与美军当局签订轰炸德军在奥尔维那托守卫的一座公路桥的合同的同时,又同德军当局签订了由他来守护该大桥的合同,从双方都获得了巨额利润。战争成为市场的福地,“赚钱不犯法”是交易的逻辑。“香烟、性、黑人可以交易,犹太人也可以交易,身体的每一块都可以交易”[4]116。斯洛索普在寻找自己身份的过程中发现在大萧条时期自己被父亲出卖给拉兹洛·雅夫做实验:用G型仿聚合物作为刺激,产生条件反射的勃起。因此,他与女人发生过性关系的地点,往往就是德国导弹袭击的下一个目标,他也因此成为“白色幽灵”关注的目标和实验的对象。硝烟战火中陷阱不能拒绝,交易无处不在。以正义为名的战争充塞着为谋取私利不择手段的疯狂的人、疯狂的想法和疯狂的行为,对金钱和权力的追逐使得人异化、物化,成为无情感、无生命的病态个体。
在疯狂追逐金钱、名利的世界中,追求崇高的理想成为迷惑民众的谎言。所谓神圣的战争也变得荒唐可笑。“真正的战士全死光了”[3]123。战场已无英雄的影踪,打仗的不过是娃娃[3]13、呆头呆脑的士兵,如看管毕利和韦锐的便是用刚从正规军身上取下来的破烂衣服和武器胡乱武装起来的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和两个老掉牙的呆瓜。保护了毕利三天的韦锐也只是个呆笨、肥胖、平庸,在匹兹堡不受欢迎的人。战场上“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些瘸子,又多了一些像自己一样的蠢人,纯粹是一出轻歌剧”[3]117。战争中的小人物有着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抵抗中陷入更深的痛苦和迷惘之中。
约塞连厌倦了战争,害怕死亡,渴望回国、回家。于是他以装疯、装病等手段逃避22条军规的陷阱。他的疯狂既是对权术、对专横腐败的官僚的抵抗,也是对权威的消极逃避。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约塞连发誓再也不穿军装了,即便在接受勋章时他也不穿。最终约塞连逃走了,但正如丹比少校所说,他们将布下天罗地网抓住他,约塞连要面对的战场不仅仅在阵地上,而是整个社会。战场只不过是社会的一个缩影。毕利的样子反常得可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胸腔和双肩像火柴盒,没有钢盔,没有大衣,也没有长筒靴。脚上穿着廉价的短筒民用靴,丢了一只鞋后跟,走路一瘸一拐的[3]28。胡子乱蓬蓬,头也秃顶,寒风和剧烈的运动使得他满脸通红,像一只肮脏的红鹤。在战场的后方,他两手空空,凄惨惨地等死。小丑的打扮却是命运对他的眷顾,是命运和想活下去的微弱意志造成他现在这副模样[3]118。在战争中幸存的毕利却在时间上患了痉挛症,与其说他挣脱了时间的羁绊,可以随心所欲地到生与死之间的一切事件中去,不如说他无法控制精神的痛苦,忍不住回头去看不堪回首的往事,回头看又使得精神陷入更深的孤独和痛苦之中,只有死亡才能结束痛苦。最后毕利被暗杀了,结束了他痛苦的精神之旅。斯洛索普是胆小如鼠的花花公子,在追寻导弹秘密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商界、政界和敌国勾结的一些内幕之后,变得成熟、深刻而有同情心了,但他却突然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具有血肉情感的人在一个无序、混乱而无意义的世界中无法生存下去,因此,斯洛索普的消失是必然的。
参考文献:
(编辑:刘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