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伟 崔晶
王维的《观猎》诗是唐诗名篇,不仅“盛唐诗中亦不多见”,而且“唐人亦不多见”,亦为边塞诗精品——“唐诗排行榜”中只略低于高适《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而高于王昌龄著名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清代沈德潜更是给予了“臻绝顶”的赞语,可谓推崇备至。那么王维此诗是如何成为体现盛唐气象的名篇的?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研究唐诗特色不妨跳出唐代环境,通过异代比较实现研究的目的。我们以宋诗作为这项研究的“对照组”。王维《观猎》(后文或简称“王诗”)在宋代有拟作,正是颇具宋诗代表性的梅尧臣之《拟王维观猎》(后文或简称“梅诗”):“白草南山猎,调弓发指鸣。原边黄犬去,云外皂雕迎。近出长陵道,还看小苑城。聊从向来骑,回望夕阳平。”这两首诗鲜明地体现了“唐音”“宋调”的差异。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其加以精读和分析,可加深对《观猎》以及唐诗气象的认识。
一、表层的文学呈现
一看诗作的开篇布局。两诗开篇即呈现出较大差异。梅诗起笔开门见山,“白草南山猎”扼要点明时间、地点、事件。这是个陈述句,颇有现代新闻消息中的“导语”句的作用,诗作大概由此一句即已了然——这是一场在“白草”时节位于南山的狩猎活动。王诗则不然,其起句是一个描写句,如同影视镜头,从劲风中拉开强弓的局部特写开始,然后才落到人物和事件整体上——将军狩猎。不同的开篇,不同的效果。梅诗首句即见“猎”,开门见山,简洁明了,却因此失去了气势,甚至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减弱了人们读下去的冲动。而王诗“倒戟而入”,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气势,“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勾起了读者的好奇心。《茧斋诗谈》剖析了王诗的结构:首联空摹声势,实出正面,是“起”;颔联乃猎之排场闹热处,是“承”;颈联乃猎毕收科,是“转”;尾联是勒回追想,是“合”。四个部分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二看其意象选取。王诗中劲风、疾鹰、快马,给人以迅捷勇武的感觉;梅诗中无“风”,却以形体相对弱小的“犬”易“马”——马在古代社会中相当重要,战马更常成为影响战争成败的关键因素,故有汉武帝为得西域优良马种而“开边意未已”(杜甫诗)之故事。连猎词中常见的猛禽意象“雕”,梅诗也以“迎”来形容,与上句中的“犬”相配合,显得婉转优雅,画面优美,全然没有力量的体现。草,在王诗中是枯萎荒死的,为“鹰眼疾”作衬托,以刻画猎鹰之矫健;而梅诗中只是山的修饰,加一颜色“白”,便如同布景一般。王詩中,残雪、暮云以及由兽角制成的“角弓”等意象,都展现出军旅特有的雄壮。梅诗未写弓之材质,却着意于一个动作——“调弓”。“调”,即拨弄、弹奏,如《陋室铭》中有“调素琴”,其动作轻柔、优美而文弱。另外,几个地点名词值得玩味。王诗中明言狩猎地点在渭城(在今陕西咸阳),此系汉唐王朝京畿之地,有汉代长陵等遗迹,“新丰”“细柳”也在不远处;梅诗写到“小苑城”,是皇家游猎园林,属宫廷内苑。诗中狩猎队伍的行进方向,王诗是去向细柳营——汉代大将周亚夫驻扎重兵的军营;梅诗说“回望夕阳平”,证明行进的方向是东,是朝向内陆、远离边疆的地区。两者表现出明显不同。总之,梅诗中诸多意象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这场打猎的游戏色彩。
三看所用的艺术手法。梅诗主要是叙述,平铺直叙地介绍了“怎么回事”:生满枯白草叶的南山上,一场捕猎正在展开。近处,猎人调试弓箭,手指触碰弦线发出响声;远处原野上,猎犬来回奔窜,云边有黑色的雕迎面飞来。捕猎走到长陵古道,因靠近汉代陵寝而想到当朝宫城。狩猎完毕将离开,回首望见下落的夕阳正与视线齐平,勉强提马跟上队伍,缓缓离开。作品整体平淡中和,节奏缓慢。结句一个“聊”字,堪称点睛。“聊”是姑且、勉强、凑合的意思,充分反映了置身其中的叙述主人公对于这场狩猎活动的感觉。而王诗重在细致描写,使用了夸张、渲染等手法,有视觉、听觉的直观描绘,也有“千里”等概指数量,都旨在说明“什么样的”,因而总体上曲折跌宕,富有张力。后人说王维诗、画一体,这首《观猎》的画面就极具动态感,其颈联中富有力度和速度的“忽过”“还归”,与梅诗尾联中“聊从”的慢吞吞形成鲜明对比。这正是不同的艺术手法造成的。
总之,从作品呈现出来的面貌看,王维诗刚健强劲,尤其是末句横扫千里的雄浑开阔气象,是作为拟作的梅诗所缺乏的。
二、背后的表现对象
1.诗里:演习/游戏
王诗明确了狩猎的主人公是“将军”。而打猎需要快马劲弓,作品中呈现出的雄壮的意象和紧张的节奏,俨然军事行动一般。王诗末尾写射雕,言下之意雕已成为战利品,可见此猎颇有收获。其实狩猎并非简单的“体育项目”,“古时官方举行的狩猎活动,具有军事训练和检阅部队的性质,属于军事活动”,是一种军事训练和演习。研究者明确将此诗归人军旅或边塞诗类型,甚至成为“唐诗百首名篇的12首边塞诗中入选率最高的一首”,“王之涣和王翰的两首《凉州词》都未得到选家如此青睐,高适、岑参的边塞名作也难以匹敌”,正是对其作品中呈现的鲜明突出的勇武张力的肯定。
梅诗从始至终没有明确出现一个人物形象。但其中特别指出的“小苑城”是皇家狩猎宫苑,并专门提到了作为皇家陵墓的“长陵”,似乎暗示了狩猎活动的主角有可能是皇帝。古时为安全起见,皇帝一般不会亲临战斗前线,通常只坐镇后方。诗中从始至终未出现一兵一卒,“向来骑”俨然皇家仪仗队,连空中的皂雕都识趣地“迎”,与“黄犬”一起如舞台表演的道具一样,增强了这次活动的“游戏”色彩。
由此,二诗在作品中所描述的活动性质判然,一为军事演习,一为娱乐游戏。
2.诗外:观后牍后
两首诗也在全然不同的环境中创作出来。可以说,王维《观猎》写作现场是相当接近于猎场的,其现场感鲜明,强弓射击发出的鸣声,鹰、马迅捷的身影等都经由细致的描摹,呈于眼前,俨然作者身临其境的记录。正如评论者指出的,通篇不出“观”字,全得“观”字之神。创作基于一定现实体验,王维此诗的创作与其亲身经历分不开。王维是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人,其出生、生活的西北地区,与边疆相去不远。他一生两次出塞,曾担任过边地官职,对军事行动有深刻真实的体会。这首《观猎》是开元二十六年(738)王维自河西返回京都任监察御史期间写成,是其履行观猎公务后写给将军看的,因此该诗是基于真实体验的创作,是作者观后有感而作。
梅诗则全然另样,其创作显然是远离猎场的。这首《拟王维观猎》作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九月,即他“应辟到陈州”,晏殊与其“颇有唱和”之时。应辟,即接受征召而出仕。此诗原注“晏相公坐中探赋”,即梅氏为晏之幕僚时,在主家席宴之中进行的创作。晏殊其人被称为“太平宰相”,尤不喜言兵。宋人笔记《能改斋漫录》《东轩笔记》等都记载了宋夏战争激烈时,晏殊在宴席上因欧阳修作诗“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而与之“不协”,甚至师生二人由此交恶。梅尧臣既寄人篱下,必谨慎汲取教训,作诗即使不刻意逢迎,也须做到少言主人家不喜之语,使得这首边塞诗缺乏了刀兵之气,却多了文字切磋之味。此诗颇见宋诗的学问气,其精于用典,如六朝和唐人诗中常用到“小苑城”正是例证。王维诗中也屡屡用到,如《和太常韦主簿五郎温汤寓目之作》就有“新丰树里行人度,小苑城边猎骑回”之句。梅尧臣对此显然非常熟悉,他轻车熟路,王诗中有“新丰”,他拟时就对“小苑”,又步原作之韵,工整地完成了一首五言律诗的再创作。事实上,就在此诗创作的同年,梅尧臣还模拟前人(包括陶潜、宋之问、张九龄、杜甫、韦应物、韩愈、李益等)作了多首诗,且都模拟得惟妙惟肖。这“练笔”的、坐而论道的游戏之笔,是明显的文学活動,而非军事活动,因此梅尧臣的诗其实是对王维诗的“读后感”。
梅诗将狩猎活动写得俨然如同游戏,失去了王诗中紧张强劲的气势。这首临席而作之诗,与其说是一首虚拟想象的作品,不如说完全是对前代佳作的拟写和改编。梅诗缺少的,是唐人追求的基于真实体验的、言之有物的创作。
三、深层的时代异趣
同样以“猎”为题材,王维、梅尧臣二诗面目判然。王诗彰显的孔武有力与梅诗追求的文雅平和,体现了唐诗和宋诗主导风格的差异。边塞诗在不同的时代,风貌发生变化,在唐、宋两代的“境遇”也大相径庭。
边塞诗之于唐代文学极具代表性。唐代有成就的诗人大多有边塞作品,唐人中最早进行边塞诗创作的是一代英主唐太宗李世民。在唐代,有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派”创作群体,也有王昌龄、王翰等专以边塞诗称名的作家个体;诗歌发展史上,边塞诗最具代表性的时代公认在唐代,学界甚至一度有边塞诗“唯唐”的片面看法,足见边塞诗是唐诗中最为重要的门类之一。而这显赫一门到了北宋却几成“冷门”。靖康前,边塞题材的五言、七言诗少有脍炙人口的名作。其实,北宋边疆问题突出,对外局势较之唐代更为复杂、严峻,并不缺乏边塞素材,边塞诗创作的数量也不少,据笔者粗略统计已逾千首。造成这种“雪藏”的主要原因是边塞诗由唐入宋面目发生了变化,使人“当面不相识”。
宋初诗人尚能写出有唐诗风味的边塞诗,如柳开《塞上》云:“鸣骨高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柳开与宋代大多士人不愿从武不同,曾主动要求投笔从戎,建功立业,颇具唐人气质,其作品也近于唐人。但随着宋朝“文治”国策的确立,边塞诗人也逐渐转型。此间,边塞诗作者大多缺乏亲临边地的经历。如梅尧臣的籍贯是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他一生生活在内陆地区,从未到过边塞,却创作了80余首边塞诗,是北宋边塞诗创作数量之冠者。较之于盛唐的典型风格,边塞诗在北宋诗风丕变,由于创作多源于想象,“书生论剑”“纸上谈兵”等特点凸现出来。宋代诗歌题材向日常生活倾斜,对于爱国情感的表达异乎唐人。唐人的爱国常表现在边塞诗的张扬与自信上,宋代文人尽管有深沉的爱国情怀,却自视不具备“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魄力,其表现更加理性内敛,主张“保境安民”,而非一统宇内。唐人追求马上取功名,宋人钟情稳坐平天下,他们写出来的边塞诗自然也会有不同况味。
唐、宋两代奉行迥异的文武政策。李唐王朝起于西北,北朝遗留的武人控制政权的态势犹存,有唐一代也一直存在军事集团威胁政权的隐忧。尽管唐王朝兴科举、重文化,但朝堂上文武并列,武官势力庞大,杜甫《送陵州路使君赴任》中就曾言“王室比多难,高官皆武臣”。而赵宋王朝则全然推行崇文抑武的国策。宋太祖“讲文治以抑武功”,定下“宰相须用读书人”的原则,太宗明确“兴文教,抑武事”方针,宋朝廷确立了“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以儒立国”的文人政治体制。统治者鼓励士人享受文治繁荣,不喜言武,宋初竟对兵法典籍传播也严格限制。如真宗时诏令“天文兵法,私习有刑”,即使宋、夏军事冲突严重的仁宗年间,“除《孙子》《吴子》,历代史……并《通典》所引诸家兵法外,余系为禁书”的规定尚在。时代风尚深刻影响了边塞诗的发展。
昆明大观楼著名的“古今天下第一长联”中的“唐标铁柱”与“宋挥玉斧”,堪称对唐、宋两代边塞诗不同风味的绝妙注脚。唐帝国“标铁柱”霸气自信,一如王维《观猎》诗中平定宇内舍我其谁的雄豪;而赵宋王朝所挥之“玉斧”,精致但脆弱,赏玩价值大于实际功用,正似梅尧臣对于这首边塞诗的拟作。梅氏生活在文人政治趋于稳定的时代,宋诗于此时基本形成了“尚平淡”的特点。梅尧臣被称为宋诗“开山祖师”,其所代表的宋代边塞诗也堪称边塞诗中唐诗之外的“变体”。这首《拟王维观猎》既是未曾身临其境的想象之作,又是模拟前人之篇,将本来可堪练兵与演习的狩猎虚拟化,以图画当沙场,在纸上论鏖兵,将宋诗对“平淡美”的追求在“本性张扬”的边塞题材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中评论说“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王维《观猎》的气象,通过与宋代拟作的对比更加凸显出来。梅诗缺乏那种王朝走向强盛时期的磅礴气质。王维的《观猎》“雄悍之气,可敌《秦风·驷铁篇》”,其“气象万千,与老杜《房兵曹胡马》诗足称匹敌”——这正是唐诗气象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