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美的川端康成

2018-01-25 19:08蔡蕊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雪国川端康成

蔡蕊

摘 要:《雪国》中的叙述者岛村,在个性禀赋方面有作家自身的投影,是现实的也是形而上的,是小说的叙述者也是旁观者,是作家在战时对人生与艺术境界不断探索不断尝试突破和超越的象征。作品的核心角色驹子,是生气勃勃而又满蕴悲哀智慧的日本传统美的化身,是作家为自己精神探索之旅找到的方向。笔墨不多的少女“叶子”,空灵神秘,象征着缺乏生命质感的精神纯美。最后驹子抱着死去的叶子淹没在涌动的人群中,则反映了作家在这一时期内心暧昧不清、迷惘纠结的一面。《雪国》正是这样以人物形象为媒,搭建了与战时作家氤氲心灵世界对应的复杂象征体系。这个体系指向美,并为战后作家确立以表现日本传统美为己任的文学自觉打下了精神基础。

关键词:《雪国》 川端康成 人物象征意义 日本传统美

《雪国》在表现形式上是“传统的工整性与意识流的飞跃性的融合”,在内在意蕴上是“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意识的融合”。这两种融合使文本呈现出巨大的张力,形成作品表层文本和潜在文本两个层面。小说以男主人公、东京舞蹈学家岛村三次去多雪而偏远的北国小镇——雪国的感受经历为纬,以岛村与当地两个姑娘——艺伎驹子和似乎不属于尘世的少女叶子之间微妙的关系为经,编织了清冷梦境般的《雪国》表层文本。情节构架的工整和审美特质的内敛使整个表层文本轻漾着寂寞的温情和古典的诗意,呈现出一种宁静哀婉的洁净感和平淡感。然而,“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隐隐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的激流”,于是在看似天真清寂的表层文本下,与作家纷纭独到的情绪体验,精神上深刻痛苦的思索、挣扎与追求有紧密联系的潜在文本便逐渐浮现。表层文本中虚构的三个主要人物——驹子、叶子和岛村,通过象征这一桥梁,与作家这一时期氤氲复杂的心灵世界呼应,深化了《雪国》的精神内涵。

一、岛村

岛村是小说中主要的男性角色。尽管川端康成(以下简称为川端)申明“岛村当然也不是我”,但若把岛村与作家本人客观对照,就会发现两者有不少微妙的相似之处。岛村敏感、细腻、感性化,对美与爱有着极敏锐纤细的感悟力,可他同时又是一个软弱、犹豫、被动,视人生的一切营求和努力,甚至人生本身为“徒劳”的人。岛村身上有着和川端极相似的“心中充满悲叹”,“继承世家的相传的艺术修养”,却“行将灭绝的血统”和“残烛的火焰快燃到了尽头”的忧郁气质,氤氲深沉又纤细敏感。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川端说过:“我并不是为了想迷惑人才玩弄‘魔术的。我太软弱了,这只不过是我同心中的悲叹做斗争的一种表现罢了。”(“魔术”指不断追求文学的新倾向、新形式)一次次到雪国小镇赴驹子之约的岛村,大约也是期待以此对抗心中的悲叹吧。可以说,无论是气质禀赋还是精神观照,岛村这个角色身上是有作家自己的投影的。

岛村同时是故事的讲述者。叙事自始至终都是在岛村的视角中展开,岛村的感受和活动形成一个观察的焦点,联系起小说的各方面。如果说身为舞蹈学家的岛村仅仅是小说中一个有着鲜明性格特征的虚构人物形象,那么这个讲述者身份的岛村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以“岛村之眼”观察和思考的隐在思想者。于是在小说中,作家借助具有双重身份的岛村,展开了对自身艺术与灵魂极限的探索之旅。这就要说到川端极欣赏的“临终之眼”:“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比持有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之眼里映现出来的。”在作家看来,“临终之眼”蕴含了“一切艺术奥秘”,能审视和洞见“自然的生命和人的宿命的存在”的真相。临终,作为一种时间节点,是人和死亡猝然照面的一刻,是人结束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的一刻,也是外部世界景象在人内心最后耸立因此可能异于常态的一刻。在这一瞬间,人的体验可能会逾越所有束缚和障碍,超越某种极端后到达到某种完满境界。因此,“临终之眼”并不是死亡的呼唤或自杀的谶语,而是指艺术家要以这种“临终之眼”的悟性和决心去不断追求、突破和超越艺术的极限。小说对岛村在暮景和白昼时面对镜子陷入超现实世界的场景描写,便可以看作是“临终之眼”的灵光一现——看似朦胧虚幻,实际上却创造了可能使岛村,或者说作家自己“遥远的憧憬”在“不断增加的隐约的虚空感”中,达到“超越虚无的肯定”这样理想境界的可能性。对于自己的艺术追求,川端曾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借禅宗的理念真切阐述过:

我也珍藏了两幅一休的手迹。一幅题了一行“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我颇为这句话所感动,自己也常挥笔题写这句话。……继“入佛界易”之后又添上一句“进魔界难”,这位属于禅宗的一体打动了我的心。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兴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那位亲鸾也说,他“没有一个弟子”。“逢祖杀祖”“没有一个弟子”,这大概又是艺术的严酷命运吧。

这段话表明作家在艺术继承和传递方面强烈悲凉的孤寂感,但也表明作家为着真善美想要勇敢进入“魔界”的心愿和责任感。因此岛村这个人物,就不仅仅是一个沉溺于无尽感伤与哀愁的小说虚构角色,更是作家在“魔界”中对艺术人生的真谛与境界不断求索的一个象征。岛村这个形象是现实的也是形而上的,作家认为和他有距离,没有完全写出他但又惦记他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二、驹子

驹子历来被认为是《雪国》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一个角色,也是作家自己最心仪的一个角色,他曾自述“深深切入到小说人物驹子的内部”,并且“驹子的感情,实际上就是我的感情,我想,我只是想通过她向读者倾诉而已”。加藤周一评价这个角色是小说中“唯一有生命的活着的人”。作为人在俗世存在的象征,驹子确实是川端笔下人物中最独立和鲜活的,是清冷哀凉的《雪国》弦曲中一个不断跃起的温暖音符,是茫茫北国小村雪野上一团滚动的火。小说中驹子的身上自始至终都在涌着火一样的生命热力——在真诚的情欲中展现出的至美的女性容颜和身体、十六岁以来为读过的小说认真做的笔记、克服孤独凭着坚强意志和艰苦努力练就的天籁般的三弦琴技……这些驹子身上的小细节,一再震撼着岛村。而在感情上,因为“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给我送行”,驹子一方面忍受着各种恶意的揣测和议论,一方面不惜卖身筹钱给孱弱的行男疗养。为着“唯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驹子主动而义无反顾地深恋着一见钟情的有妇之夫岛村,对把这段感情看作是一种被动的享受和美的徒劳的岛村“不仅没有责备的忘恩,反而一心倾慕着”。驹子的感情生活是令人悲哀的,却并不悲惨,因为驹子不论沦入生活的何种悲惨境界,都始终保持着对感情独立的态度——驹子身上放射出的种种生命力和温度,正如岛村随驹子到住家看到一家人打着温暖的鼾声团团围在一起,又各朝各的方向睡去时所感受到的“在清贫的家中,也充满着一种刚劲的力量”,深深打动着岛村。驹子身上这种独立坦荡、咄咄逼人的鲜活气息,正是坐食祖产终日陷入虚空中的孱弱的岛村所缺的。因此,驹子一次次令这个把生命的意义抛进虚无里、总是不由自主陷入漠然和被动的男人感动和愧疚。“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純真。”岛村眼里驹子的这种“纯真”,或许就是作家心目中生命本身最美丽炫目的地方。endprint

而在对驹子的描写中,我们已经不难发现作家试图在这个角色身上综合呈现各种日本传统之美。首先是女性官能之美。驹子容貌和肉体之美在小说中有细腻的描写,这是川端向来擅长的。再者是女性的精神之美。这个层面的美,过去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由于官能美描写的突出常被人忽视。然而在记录自己的恋爱经历时,站在与女性最为亲近的角度(恋人),作家曾这样描写自己的恋人:“我坚信在道子的内心深处流淌着坚毅、单纯、美丽的灵魂之泉……清澈的纯情、深刻的反省,道子和我自强不息的心灵同在,我愿意不怀一丝杂念地去生活。”尽管这依然是作家站在男性鉴赏者的角度对女性之美进行的描述,但作家还是发掘出了类似的超越官能美的女性内在精神之美,并在《雪国》中毫不吝啬地赋予了驹子。而且,不管对驹子这个角色自身,还是在这个角色的创作上倾注了无比深情的作家本人,这种美所具有的救赎意义已经初露端倪。无论对驹子艺伎身份的设定,还是对驹子日常生活点滴的细腻描写,从服饰到饮食,作家都已经在不自觉地描绘富于日本美的特色细节了。

另一方面,驹子这个人物并没有被神化,相反驹子身上有很多俗世的烦恼和缺点,而这恰恰使这个人物呈现出真实感与温度感。此外,当叙述到岛村一方面觉得万事徒劳,一方面又牵挂着驹子,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赴约的原因时,小说写道:“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来,乃是因为她的身上蕴含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又说:“倾心于岛村的驹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内在的凉爽。因此,在驹子身上发出的奔放的热情,使岛村觉得格外的可怜。”表面上这是岛村对驹子悲剧命运的一种怜悯,而实际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人生的本质在作家看来是无尽悲哀的。在有着“物哀”传统的日本,驹子身上这种蕴藉着无尽悲哀中又极富生命力的美,可能正是作家在《雪国》中尝试从“魔道”里寻找的精神方向。可小说的最后,驹子抱着叶子的尸体,“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淹没在涌上去的人群中”。美走向可能包容俗世罪恶又可能被世俗消融的莫测前路,归宿何在?小说并没有给出确定的结局和答案,这正体现了这一时期作家的自我精神探索还面临着一定的迷惘,还没有像战后“我把战后自己的生命作为我的余生。余生已不為我所有,它将是日本美的传统表现”那样清晰和坚定。

三、叶子

有着“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的叶子,可以说是作家以文学角色形式阐释的纯美精神象征。和驹子、岛村相比,叶子这个角色对读者而言是空灵而遥远的,因此也显得比较神秘。从小说中对叶子不多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叶子纯洁、天真、洁身自好,执着于一生只爱一人(行男)的忠贞爱情,符合一切俗世道德的苛刻要求。她几乎不食人间烟火,是伫立于尘世之外水晶般圣洁剔透的女神。她身上有某种神性的光辉,她是能洞察俗世的驹子和岛村的一切弱点的——“叶子的慧眼似乎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她是完美的,但也是片面的和缺乏生命质感的,因此小说中驹子一再说:“这个孩子疯了。”而最终叶子在大火中“像玩偶似的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一瞬间,生与死都仿佛停歇了”。文本至此创造了“临终之眼”的临界条件,然而奇迹却没有出现。精神死去,叶子在火光中呆滞的临终的脸、驹子疯狂的叫喊、岛村心中翻腾的不可名状的苦痛和悲哀……把人推进更为虚无和未知的另一个精神黑洞。

这个文中寥寥几笔的少女最后的死亡结局与作家这一时期的精神历程是相呼应的——仍然不够明朗,且有深刻的悲凉感。但作家最后写到叶子“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这似乎又昭示着新一轮精神追求历程的展开——尽管前景模糊不测,却有朦胧的希望;但也有可能不过是充满悲剧意味的造化对人类软弱灵魂的又一次嘲弄——叶子之死并没有给作家带来精神追求上的顿悟,也没有成就作家艺术与人生的完满境界,从这个角度上讲,作家否定了在脱离现实的纯精神运动中寻得美的真谛,进而坚定美的信仰并获得美的救赎的可能。

整个《雪国》就是这样以人物形象为媒,搭建了与战时作家精神探索对应的复杂象征体系。这个体系指向美,尤其是驹子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生气勃勃又满蕴日本传统悲哀智慧的美。由此看来,看似对战争漠不关心、孱弱逃避的川端,被认为“没有理性地理解日本文化的整体”。被讽刺为“日本的整个的文化不能只靠对女人纤细感触的洗练来表达”并“远离社会,也远离理性的抽象秩序”的川端康成,以他作为作家的敏感和智慧,或许早已经预感到了战败的结局,因此当大部分日本人还陷于“圣战”的狂热中不可自拔之时,虽然艺术表现上用的是一贯的感性手法,但川端却通过《雪国》的创作,对战后民族精神传统如何传承与延续进行了具有前瞻性的深刻思考,他也由此走上了一条寻求自我本能禀赋、自我救赎与民族重生希望互相结合的艺术之路。于是早年宣称“把表现主义称作我们之父,把达达主义称作我们之母,也可以把俄国文艺的新倾向称作我们之兄,把莫朗称作我们之姐”的川端,从《雪国》开始,选择“从东西方的混淆中清理出真正属于自己风土和本能的东西”,确立了“即使现实的生活基本上结束了……我的精神自觉和愿望也更坚定。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日本式作家的自觉,和继承日本美的愿望”这样的文学自觉。个人先天气质的纤细敏感与文学艺术追求上殉道者一般的深沉决绝因此既矛盾又统一地融合在作家之后的作品中,形成了以描绘和刻画日本本土自然之美、风俗之美和人体人性之美为主的文学主题和独具特色的“洋溢着悲哀情调的象征性”,并“反映出俳句这种纯粹日本式的细微的艺术”的文学语言,成就了“运用本民族的审美习惯,挖掘日本文化最深层的东西和西方文化最广泛的东西,并使之汇合”,“以卓越的感受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的川端文学之美。

参考文献:

[1] 川端康成.雪国 古都 千只鹤[M].叶渭渠,唐月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

[2]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独影自命[M].金海曙,郭伟,张跃华译.叶渭渠主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花未眠[M].叶渭渠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4] 加藤周一.永别了,川端康成[J].日本文学,1985(2).

[5] 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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