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器上的宋国史

2018-01-25 10:01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宋国国君铭文

马 媛 媛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宋国为殷商后裔,受封于周初,因受到周王室“客而不臣”的礼遇,其政治地位在西周及春秋前期甚高。宋国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活动中也颇为活跃。顾栋高的《春秋大事表》中就曾云:“春秋时宋最喜事,春秋之局变多自宋起。”[1]1843因此,宋国是两周时期颇有影响力的诸侯国。与其他诸侯国史(如楚国史、齐国史等)研究中考古资料丰富不同,宋国史料见诸文献资料颇多,却唯独缺少考古、出土文献等资料,这是因为宋国的国都商丘所处的豫东平原是黄泛区,黄河的多次泛滥将大量的古代遗存湮没于层层黄土之下,以目前的考古技术难以对此进行发掘及探测,这就是造成宋国缺少出土青铜器物的重要原因。

与宋国历史相关的青铜器虽然数量稀少,却还是有一些的。到目前为止,除李学勤的文章《论几件宋国青铜器》对宋国青铜器按国君世系略作总结研究外,还缺少更为系统全面的总结整理。总的来说,与宋国历史相关的青铜器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型:传世的宋国青铜器、征集而来的青铜器、考古出土的宋国青铜器及与宋国史相关的青铜器等。这些青铜器是宋国历史的见证者,所铸铭文甚至起到了证史、补史的作用。因此,将这些与宋国史相关的青铜器进行搜集整理是十分必要的,可以为宋国史的深入研究提供充分的资料。

一、传世的宋国青铜器

宋代金石著作中著录的宋国青铜器还有宋公栾鼎,赵明诚的《金石录》《博古图》及赵九诚的《续考古图》中均有记载。《金石录》中云:“元祐间得于南都,底盖皆有铭。”(博古图所录却有盖无器)所刻铭文为“宋公栾之饣束鼎”,赵明诚因《史记》中未载哪位宋公名“栾”,从而对此问题感到不解,“按史记世家宋公无名栾者,莫知其为何人也”。其实,宋公栾即为宋景公。文献对宋景公之名的记载不一,《左传》为“栾”,《史记》为“头曼”,《汉书·古今人表》则作“兜栾”。梁玉绳对此进行了考证:“考《山海经·大荒南经》欢头国即欢兜也,则知‘兜’‘头’古通,而‘栾’与‘曼’声相近,其所以或称兜栾或称栾者,呼之有单复耳。”[3]964另有一件春秋宋公栾错金戈,著录在于省吾的《双剑誃器物图录》中,铭文为“宋公栾之造戈”,此戈目前被收藏于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青铜器铭文都为“栾”,均与《左传》相同。

日本平安社所出版的《书道全集》曾著录宋昭公戈,此戈现藏于日本。文献对于宋昭公的名字曾有争论。《史记》今本称其为“特”,《索隐》云《左传》作“德”,清代学者梁玉绳云:“‘特’乃‘得’之误,左哀二十六疏引世家作‘得’,可证。但《世家》与《左传》全乖,未知史公据何为说,孔仲达及小司马已疑之。……盖音近相借……宋有两昭公,所言必是昭公得,史失书,盖宋之贤君也。”[3]964宋昭公戈铭文为“宋公得之造戈”,证明宋昭公确名“得”,从而证明梁玉绳的推测是正确的。

另有宋公差戈,被收录于罗振玉的《三代吉金文存》、刘体智的《小校经阁金文拓本》,其铭文为“宋公差之所造丕昜族戈”,此戈援上部已残缺。这件戈与1980年北京发现的另一春秋宋公差戈极为相似,无论戈铭的排列还是写法均相同,应同为宋元公佐(即宋公差,宋平公的儿子)即位为君的十五年间所造。

二、征集而来的宋国青铜器

从民间征集到的宋国青铜器还有宋孟姬青铜匜。这件青铜器是1985年3月由河南省永城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在永城市陈集乡征集到的,由社员在轮窑厂取土时所发现。铜匜已残,通长35、高15厘米,残重3.3公斤。匜的流长而宽,兽首形四足,夔龙形鋬。口沿下饰窃取纹一道,腹部饰瓦纹[6]194。铜匜虽残,但铭文尚存。铭文处于器腹内底部,连重文共十七字,释文为:“郑伯作宋孟姬媵匜,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之。”这段铭文中的“郑伯”指的便是郑国国君,“宋孟姬”三字透漏出很多历史信息,郑国为姬姓诸侯,因此郑国女儿被称之为“姬”,“孟”是此女在姊妹中的排行,“宋”则是她的所嫁之国。铭文的大意是:郑国国君的大女儿嫁给了宋国国君,父亲制作青铜匜作为陪嫁送给女儿,并希望子子孙孙永远使用它。很显然这是一件郑国国君嫁女儿宋孟姬于宋公国君的媵器(媵器是女子出嫁时所陪送的妆奁)。根据该匜的形制及纹饰推断,该匜应为西周晚期遗物。从春秋初年开始,宋郑两国便开始交恶,整个春秋之世两国纷争不断,成为世仇。此青铜匜的出现说明宋郑两国在西周晚期邦交正常,王室之间互通婚姻是加强两国政治关系的重要手段。由于文献资料中对于郑宋两国通婚之事缺乏记载,至于宋孟姬匜嫁的是哪位宋国国君,也有学者曾对此进行了推断:“该青铜匜极有可能是郑桓公友(在位36年,前806-前771)嫁其女宋孟姬于宋戴公(在位34年,前799-前766)之子宋武公司空(在位18年,前765-前748)的陪嫁器物之一。”[7]14宋孟姬青铜匜的出现填补了史籍中所缺失的郑宋早期邦交史,成为郑宋政治关系的实物见证。

三、其他地区出土的宋国青铜器

除了著录于金石著作以及文物部门征集到的宋国青铜器外,还有一些其他地区出土的宋国青铜器。这些青铜器基本上是由宋国女子因出嫁而带至他国的媵器。

1978—1979年,在河南信阳地区的固始县侯古堆一号墓(是一座春秋战国之交的大型木椁墓),出土了宋景公嫁妹所陪嫁的一对铜簠。此簠铭文为:

有殷天乙唐孙宋公栾作其妹句吴夫人季子媵簠。

“天乙”指的是商汤的庙号,屡见于先秦文献《荀子·成相》《世本》《史记·殷本纪》等,甲骨文中写作“大乙”。“唐”即“汤”,也屡见于甲骨文。“有殷天乙唐孙”是宋国国君的自称,这种称法还见于下文的宋公鼎中,可见这是宋国国君常用的自称。宋君这样称呼自己,是因为宋国的始封君微子启是殷王帝乙之首子,因此所有的宋君都可以称自己为商汤的子孙。“句吴”乃吴国国号,按照伯仲叔季的排行来看“季子”是宋景公的小妹,可见宋景公将自己的小妹嫁到了吴国当夫人。

学者对这一对铜簠是宋景公嫁妹于吴国的媵器没有异议。吴宋的此次联姻,史书失载,这件婚事既然是兄长景公出面,时间则应该发生在父亲元公去世之后景公即位期间。景公在位44年,相当于吴王僚、阖闾、夫差在位期间,那么这位句吴夫人应该嫁给了哪位吴王呢?关于这一点,学者看法不一。

李学勤认为,她的夫君应是赫赫有名的吴王阖闾,其理由在于根据时间推算,宋景公的妹妹不可能嫁给夫差及王僚:景公的祖父平公在位有44年之久,他的儿子元公即位时不会太年轻,他的小女儿也不一定是在他的暮年所生,而夫差为王时宋元公已经去世22年。古礼,女子二十而嫁,如果宋景公嫁妹于夫差,只有在她是元公的遗腹女,又待字闺中逾期的情况下才能成立,这种情况可能性较小。而1955年安徽寿县蔡侯墓出土的青铜器铭文证明吴王僚的夫人是蔡昭侯的长姊,铭文作器时间是“元年正月”,昭侯元年是吴王僚九年,距王僚的去世不足4年,除非在这4年蔡昭侯长姊去世,宋景公之妹才有可能嫁给吴王僚,因此吴王僚也不会是宋景公之妹的夫君,只有吴王阖闾最有可能[8]12-13。从时间及各位当事人年龄上来推断的话,这个结论是较为客观的,但唯一不能解释的是吴国的国君夫人的陪嫁媵器为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河南固始。这一地区自春秋中叶便属于楚国,吴国夫人怎么会埋葬到楚国呢?李学勤认为,侯古堆墓葬所葬女子未必是吴国夫人,他假设了两种可能性:1.吴灭亡后,簠流落到楚人手中;2.公元前505年,阖闾伐楚兵败,其弟夫概偷偷回国发动政变自立为吴王,阖闾急忙率兵回国,夫概失败投奔楚国,宋景公簠很可能就是在这次政变中流落到河南南部的[8]13。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的赵青云认为,宋景公之妹的夫君应该是吴王阖闾的太子夫差,而非阖闾。他认为,当时只有吴太子夫差与宋景公的小妹年龄相当,这位句吴夫人之所以被葬于楚国,应当与吴太子夫差伐楚有关。《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吴王光阖闾十一年,吴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楚恐而去郢徙鄀。”《左传》也记载:“四月己丑,吴太子终累败楚舟师,获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国大惕,惧亡。”因侯古堆墓处于番国故城郊外,当时的情况应是吴太子夫差取番之后,携夫人占领番地时,夫人发急病而死,不得不葬在此地[9]25-26。

而山东省博物馆研究员王恩田却认为,宋景公簠出土于固始,是因为宋公栾之妹季子曾嫁于吴王为妻,由于夫死或其他原因又改嫁于鄱国国君成周[10]62。

以上诸种说法虽均言之有理,却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进行印证。

宋景公之簠证明了春秋末年吴、宋之间的政治联姻情况。当时的吴国野心勃勃想要称霸中原,为了实现其政治目标就需要与中原诸国加强政治联系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而且宋国处于吴国北上的必经之道;而宋国在整个春秋时代的政治活动就极为活跃,面对日益强大的吴国自然希望能够结成政治联盟。因此,通过政治婚姻加强两国的政治联合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除宋景公簠外,在山东枣庄的峄城也出土了宋国国君嫁女儿所送的媵器。其铭文为:

宋国故地因多年的黄河水患而鲜有青铜器出土,陪嫁媵器却因宋国女子的远嫁他国而得以幸存,几千年后出土于女子所嫁之国或其他地区。这些青铜媵器不仅是宋国与其他诸侯国联姻的实物证明,也是对文献记载宋国政治史的重要补充。以上两件青铜媵器所反映的信息便是史书失载,希望今后的考古工作能有更多的发现。

四、涉及宋国历史的青铜器

在以上三类宋国青铜器之外,还有一类虽属他国但铭文内容却涉及宋国的青铜器。流落海外的疑尊、疑卣是西周早期青铜器,曾于2011年6月在法国科雷兹省萨朗镇的希拉克博物馆展出,并收入展览图录《东波斋中国青铜器和金器》[13]71。综合器形、纹饰及文字特征来看,可能属于成王时代。这一对尊卣造型华丽,器物等级极高,这说明器物主人的身份极高,更难得的是器物身上还铸有45个字的铭文,铭文内容居然涉及了6个人物、4个诸侯国名或地名,特别是记录了“纳鄂侯于盩城”“贶臣于宋伯”两件重要史实,传递了十分丰富的历史信息。这45个字的铭文为:

唯仲羲父于纳鄂侯于盩城,诞贶臣于宋伯。公姒呼疑逆仲氏于侃。丁卯,疑至告,姒赏贝,扬皇君休,用作父乙宝尊彝。

经过学者董珊的释读,这段铭文可通读为:仲羲父往纳鄂侯在盩城为君,遂贶赠“臣”给宋伯。公姒呼令器主疑在侃地迎接仲羲父。丁卯,疑完成任务归来复命,公姒赏赐贝给疑,疑颂扬皇君美好的赏赐,于是作了祭祀父乙的这一尊一卣,以作纪念[13]77。

疑尊、疑卣的器主是疑,铭文主要记载了疑受赏赐的缘由:仲羲父送鄂侯到盩城为君,疑接受公姒的命令迎接仲羲父,公姒因疑完成任务而赏赐了他。从内容上来看,青铜器与宋国联系不大,只是铭文记载了仲羲父在送鄂侯时还赏赐给宋伯“臣”(“臣”为金文首见,可能为给养),这就将宋国在西周早期的历史牵涉进来。

宋国在西周初年的政治地位较高,爵位为“公”,在先秦史籍中称之为“宋公”,如《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云:“宋公及楚人战于泓。”但在疑尊中却称之为“宋伯”,这一现象值得关注。从年代及名号来看,受贶者宋伯应该是西周早期的宋国国君微子启,称其为“伯”,可能并非是爵称。据学者董珊推测,此“伯”可能为排行,也可能诸侯之长“方伯”的意思。

比“宋伯”问题更值得关注的是仲羲父“诞贶臣于宋伯”。宋伯和器主疑没有直接关系,只是因为仲羲父而将“纳鄂侯于盩城”“诞贶臣于宋伯”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如果深入分析仲羲父、疑、鄂侯、宋伯之间的关系,便可推知殷遗民及殷商诸侯在西周早期时的政治活动情况。疑称自己已去世的父亲为“父乙”,“乙”为其父之日名,这是典型的商族习惯,疑的身份应该是殷遗民。疑称公姒为皇君,公姒对疑进行赏赐,那么疑极有可能是公姒的家臣,这个公姒应是比疑地位更高的女贵族,她很可能也是殷遗民。仲羲父“纳鄂侯于盩城”应该是协助鄂侯进行迁徙,结合西周初年政局变幻以及西周统治者对于归附于商的诸侯的处置来看,此时的鄂侯很可能是受到周统治者的处置而被迫迁徙。宋与鄂都曾是效忠于商王室的诸侯,宋微子与鄂侯在商纣王时都反对纣王暴政,虽然周克商改朝换代,从铭文来看,宋、鄂在经过新的册封及迁徙后仍然保持着密切联系。仲羲父与鄂侯、宋伯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遗憾的是因缺乏确凿证据,他的身份尚难以确认。虽然分析中猜测较多,但铭文的诸多线索表明西周早期殷遗民及原属殷商阵营的诸侯之间仍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疑尊与疑卣是研究西周初年政治史的重要的出土文献资料。

以上所举皆为已著录及已出土的宋国青铜器。宋国青铜器数量不多,与宋国地位极不相符,希望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开展能够发现更多的宋国青铜器,从而为宋国史的研究提供有力佐证。因笔者目力所限,必有疏漏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1]顾栋高.春秋大事表 [M].北京:中华书局,1993.

[2]王黼.宣和博古图录[M].明万历1603年本.

[3]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

[4] 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M].台北:大通书局,1971.

[5] 程长新.北京发现商龟鱼纹盘及春秋宋公差戈[J].文物,1981(8).

[6] 李俊山.永城出土西周宋公铜匜[J].中原文物,1990(4).

[7] 郑清森.“宋孟姬”青铜匜考[J].中国历史文物,2007(5).

[8] 李学勤.论几件宋国青铜器[J].商丘师专学报,1985(1).

[9] 赵青云.“河南考古新发现”笔谈 [J].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84(6).

[10]王恩田.河南固始“勾吴夫人墓”——兼论番国地理位置及吴伐楚路线[J].中原文物,1985(2).

[11]李学勤.枣庄徐楼村宋公鼎与费国[J].史学月刊,2012(1).

[12]王恩田.枣庄峄城宋公鼎与公鼎 [J].管子学刊,2013(1).

[13]董珊.疑尊、疑卣考释[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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