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朝鲜加速核武器研发及导弹试射,美国、中国、韩国等利益攸关国家纷纷予以谴责,并通过联合国体制或单边行动对朝鲜施加了强大的压力。值得关注的是,作为朝核危机中的最重要当事方,无论是朝鲜还是美国,都对彼此采取了针锋相对的强硬政策。一方面,朝鲜拒绝重返六方会谈,并在近几年里频繁地进行核试验和导弹试射;面对国际社会的压力和美国主导的多边和单边制裁,朝鲜采取了毫不妥协的强硬姿态予以应对,尤其在2013年至今短短的几年内就进行了3次核试验。另一方面,美国自奥巴马政府时期一直坚持要朝鲜承诺并采取不可逆的放弃核武项目的行为,否则不愿意同朝鲜谈判;而自特朗普于2017年就任总统后的一年多时间里,美国政府更是一度通过推动对朝鲜的多边和单边制裁、加强在半岛的军事部署、频繁开展同韩日等盟国的联合军演等措施对朝鲜施加强大压力。
在常规的国际危机反应中,敌对双方极少在较长时期内同时对彼此展示毫不妥协的姿态并展开强硬的对抗。普遍的现象是其中一方在另一方持续压力下态度软化,危机在持续一段时间后通常以力量更为脆弱的一方的妥协让步而告终。就朝核危机看,处于力量弱势的朝鲜有充分的理由担心自己执意坚持的核导开发计划会因为违反国际法而招致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对,特别可能导致敌对国家美国发起联合或单边的军事干预,而美国也有充分的理由担心其近年来一味采取的强硬措施可能刺激朝鲜采取更具挑衅性的举动。然而,事实却显示美朝两国似乎都无惧对方的对抗举动,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针锋相对的姿态[注]关于美朝之间围绕核问题展开的强压型互动问题的探讨,可参见:Emma Chanlett-AveryandIan E. Rinehart. North Korea: U.S. Relations, Nuclear Diplomacy, and Internal Situation.CRS Report for Congress, January 4, 2013; Jinwook Choi. A Game Changer: North Korea’s Third Nuclear Test and Northeast Asian Security.The Journal of East Asian Affairs, Vol. 27, No.1, 2013:99-125; Emma Chanlett-Avery, Ian E. Rinehart, Mary Beth D. Nikitin, and Sungtae Park. North Korea: U.S. Relations, Nuclear Diplomacy, and Internal Situation.CRS Report for Congress,July 21, 2015; Jong-kun Choi. The Perils of Strategic Patience with North Korea.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 2016,38 (4).。自2009年朝鲜正式宣布退出六方会谈之后,美朝双方应对此危机的立场和政策一直维持着强压型互动的局面,双方年复一年地持续采取对抗的行为,但因双方都惧怕直接发生军事冲突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美朝之间迄今并未突破发生直接冲突或战争的底线。美朝长期维持强压型互动但又小心翼翼地避免直接发生军事冲突,这可以说是对常规国际关系实践的一种背离。那么,我们该如何解释美朝之间彼此采取强压型对外行为,同时又不引发直接冲突的政策路线呢?
依据近年来由美国学者提莫西·克劳福德(Timothy Crawford)和日本学者泉川康弘(Yasuhiro Izumikawa)等人发展起来的“楔子战略”新概念,本文认为美朝之间之所以有这种强压型互动,双方同时又尽力避免发生直接冲突,关键是因为两国都有愿望和动力,在尽力避免发生直接冲突的前提下,通过一种强压式的楔子战略,来分别疏离对手国家在本地区的联盟或伙伴关系,进而改善本国在东北亚地区的联盟关系和安全地位。楔子战略理论的逻辑揭示,美朝之间的强压型互动关系同双方试图疏离对手国家在本地区的联盟或伙伴关系,建立本国在地区安全结构中的更有利地位的战略是相一致的。
美朝之间强压型互动无论是同常规国际关系理论的预测还是同国际关系实践的惯常结果都存在明显的差距。首先,从现实主义角度看,国际无政府状态下国家对权力和安全的追求所能获得的结果往往取决于所涉国家的实力对比。在国际危机发生期间,一个强国和一个弱国如果发生了分歧,在大多数情况下强国做出让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不对称的权力状态下,权力脆弱的一方更有可能做出妥协让步。2006年朝鲜进行首次核试验之后,美朝之间进行过一些谈判,包括中国主导下的六方会谈。但在2009年朝鲜正式退出六方会谈之后,美朝之间就进入了竞争性地采取强硬政策的互动模式。如果说只有美国一方采取不妥协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力量更加弱小得多的朝鲜也一直采取强硬政策,而且美国在朝鲜多年来的强硬态度下也不愿意做出任何实质妥协,从而进入多年来美朝之间强压型互动的循环,则是难以理解的。
其次,联盟政治中的安全困境理论告诉我们,盟国之间存在为了避免被抛弃而强化联盟安全承诺,却产生可能被盟国卷入到不愿意卷入的国际冲突之危险,但倘若为了避免被卷入冲突的风险而弱化对盟友的安全承诺,又会产生被盟国抛弃之危险。[1](P461-495)为了避免陷入此种同盟安全困境,该理论预测,同盟国在采取僵硬对抗的政策时必须考虑到盟友对于卷入不必要发生的冲突的担心,因而会倾向于避免长期过于强硬的敌对政策。在东北亚地区,美国同韩国与日本分别结成双边同盟。尽管朝鲜同中国的关系在冷战结束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双方在诸多问题上存在一定的分歧,但1961年中朝双方所缔结的《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仍然处于有效状态,双方关系仍然比较特殊[注]该条约第二条存在一个重要条款,即“自动介入条款”,一旦缔约一方遭到武装攻击,另一方应立即尽全力给予军事及其他援助。此外,条约规定有效期20年,到期如无异议自动续期20年。目前,条约有效期仍处于自动续期状态。。对于美国来说,为了让韩国和日本等盟国相信美国的联盟可靠性,从而对朝鲜违反国际法的核武开发计划进行抵制,并通过适度的安全保证措施(如重申其对盟友的保护、适度增加军事部署、维持原有的军事演习计划等),这是可以理解的。对于朝鲜来说,在其追求安全目标的同时,理性考虑其关键支持者中国的立场和政策目标,并在遇到空前国际压力时展现务实合作的诚意也是合乎该理论逻辑的。然而,近年来美朝之间出现的强压型互动大有无惧盟友或合作伙伴担忧及抵制的趋势,并造成彼此竞相示强的局面。一方面是朝鲜全然不顾国际社会的反对而连番进行核导项目试验,另一方面是美国执意通过各种手段升高对朝鲜的压力。从联盟政治角度看,美国和朝鲜在近年来持续针对彼此采取僵硬对抗的措施,并不符合同盟安全困境理论的预测。
从博弈理论角度看,朝核危机中的最重要当事方美国和朝鲜的举动犹如“胆小鬼游戏”中双向而驶却绝不给对方让路的两辆汽车,双方为了显示不惧怕冲突的姿态而竞争性地提出僵硬对抗的举措。在过去的几年间,美朝所采取的上述对抗措施大有不惜迎头相撞,造成两败俱伤结果之势。任何一方在此之前如果选择退让,似乎都担心会被对方视为“胆小鬼”。对于美国来说,此种结果似乎意味着其对朝鲜违反现存国际核不扩散体制的认可,从而也反映美国无力承担保护盟国安全之无奈。对于朝鲜来说,选择妥协似乎不仅意味着对朝鲜现政权及领导人权威的严重损害,也意味着朝鲜主动放弃近乎获取并可确保朝鲜安全的“杀手锏武器”。美朝双方所形成的强压型互动无疑存在巨大的危险。对于美朝双方来说,此种博弈是动态(双方行动有先后顺序且可判断双方所选择的行动类型)、非合作(双方没有一个具有约束力的协议)同时呈现充分信息的(双方能够了解到对方的行为特征、策略空间和行动的成本收益)。双方都清楚,如果彼此都推行一种强硬对抗的政策,危机可能衍生严重的冲突。然而,双方都不愿意采取主动措施去缓解危机,双方所划定的所谓“红线”也一再地被对方所突破,这同样不符合博弈理论下对当事方理性选择的假定。
国际关系中的自由主义者,特别是经济自由主义者和制度自由主义者,也倾向于预测美国和朝鲜这两个昔日宿敌,会在东北亚地区日益增多的经济贸易交往和国际制度发展的背景下,通过经济融入和制度参与的方式,来追求国家的经济福利和安全保障。卢武铉时期韩国北方的阳光政策和中国致力于推动朝鲜经济开发区建设的举措,一度让人期待朝鲜的内外政策逐步走向开放和融入主流国际社会,同时引导美国通过市场经济途径塑造朝鲜的对外政策行为。但无论是坚持不放弃核武项目的朝鲜,还是将“弃核”作为谈判前提的奥巴马与特朗普治下的美国政府,都无意通过发展经济上的相互依存关系来缓和彼此在处理朝核危机上的矛盾诉求。与此同时,中韩等积极创造条件,为历次朝核问题六方会谈能够达成约束性协议而努力。然而,朝鲜和美国屡屡在六方会谈的不同发展阶段存在严重分歧,双方都在利用这一关键的谈判平台达成危机解决方案方面缺乏足够诚意,并在客观上造成历次六方会谈前后出现“危机爆发——六方会谈——临时妥协——破坏协议——危机再起”的恶性循环。[2]自从2009年朝鲜宣布正式退出六方会谈之后,美朝之间提出了彼此矛盾的谈判前提,两国之间的强压型互动更在事实上暴露了六方会谈几无恢复机会的尴尬现状。
从国际关系实践看,美朝之间的强压型互动同样不符合大多数国际危机演进的惯常方式。大多数国际危机的当事方都会在危机发展的某个时点抓住调解方的努力,让局势尽快稳定。但从朝核危机发展进程看,尽管存在中国、韩国和俄罗斯等国所表现的不同程度的缓颊态度,美朝两国却执意互不接受彼此谈判条件,并无视盟国的反对而屡屡采取强硬立场来应对危机。美朝之间如果有一方做出相应的妥协让步,则可能启动半岛地区良性的地区国际关系发展进程。对于美国而言,将谈判门槛降低可以面对当前现实,着眼于“冻结”而不是彻底“逆转”朝鲜的核武项目,将近期目标确定为限制朝鲜既有的核武和导弹技术及能力,稳定朝鲜国内及整个半岛的局势,并防止朝鲜将其核武和导弹技术扩散到世界其他地区。对于朝鲜而言,接受暂停核导项目的建议,可为其获得更安全的外部环境,推动逐渐解除国际制裁,并给国内经济社会改革提供条件。遗憾的是,美朝双方都没有采取符合大多数国际危机情势发展的预测而调整其竞争性地实施僵硬对抗的政策。那么,什么理论可以解释美朝之间这种强压式互动呢?在本文下一部分,作者将介绍楔子战略的概念和强压式楔子战略的理论,来回答这个问题。
楔子战略并非国际关系中的一个新概念,但却并未得到足够的讨论。提莫西·克劳福德认为,楔子战略旨在让别国没有勇气去创建一个威胁性的同盟,或者破坏现有威胁性同盟内部的同盟关系,或者让敌对同盟内的一个成员转而采取对其盟国敌对的态度。[3](P156-157)当这种战略取得成功时,作为分化者(D-divider)的该国(即操作楔子战略的国家)因为促使分化对象(T-target)疏离了同分化者的主要对手(A-adversary)的盟友或潜在盟友关系,减少了组织起来对付自己的对手国家的数量和力量而得到好处。为了达到上述目标,国家倾向于实施两种楔子战略手段:诱导或对抗。这两种手段分别对应为报偿式楔子战略和强压式楔子战略。分化国家(D)、分化对象(T)和分化者的主要敌人(A)之间构成一个动态的联盟战略和分化战略态势。其中,A和T是联盟关系(或者有打算结盟),而D力图破坏、削弱或阻止该联盟的形成。T必须在以下之一当中做出选择:要么改善同D的关系并削弱同A的盟友联系,要么维持同A的联系并拒绝改善同D的关系。D可以实施一定方式的楔子战略,包括本文提到的报偿式楔子战略或强压式楔子战略,来影响T的选择,并力图分化T和A的关系。对于A来说,它往往会选择与D展开楔子战略的竞争来强化与T之间业已存在的同盟关系。
分化对手国家阵营内部的联盟关系可以极大地给分化者带来利益。中国古代战略家孙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指出了分化敌对阵营的极端重要性。《孙子兵法·始计》有“亲而离之”,其意即为离间分化敌方上下级之间的亲密关系。西方经典现实主义者也曾经非常明确地谈到了联盟政治的重要性。在讨论均势问题的时候,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用简练的语言解释,制衡过程“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完成,一是减轻天平较重一侧的分量,一是增加较轻一层的分量”。[4](P216)摩根索可能已经考虑了分化对手国家阵营的做法要比结盟以制衡对手阵营的做法来得更有意义。而且,在讨论结盟问题之前,他曾经讨论了法国对德意志各诸侯国的政策何以常常设计成力图将德国维持在一个分裂的状态。
楔子战略的实施可能使得分化者的潜在对手国家受其影响而采取中立,放弃同别国结成威胁性同盟,或者导致原有的联盟关系被打破,从而导致国际关系中的均势状态产生重大改变。那么,一个分化者如何选择特定方式的楔子战略,来阻止、弱化或破坏敌对同盟呢?关于国家更倾向于通过何种方式来实施楔子战略,分化对手同盟的问题上,提出楔子战略概念的克劳福德曾倾向于认为,实施楔子战略的分化者通常更偏好使用“胡萝卜”或报偿激励的方式,而不是通过“大棒政策”或强压措施,来促使其次要敌人同其主要敌人拉开距离。这种观点也长期被研究楔子战略的学者所接受。通常认为,以对抗或强压为导向的楔子战略更有可能会加剧分化对象的威胁感,并刺激后者同分化者的主要对手结盟来制衡分化者,而报偿分化则更有机会诱使分化对象疏离同其盟友的关系。
但是,历史上有很多的个案告诉我们,一个分化者可能勇于使用强压的方式,或“大棒”,来作为其楔子战略手段,即便那可能带来相反的效果。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德国在摩洛哥制造了危机,试图阻止英国同法国强化同盟关系。又如,日本历史上决定德川家族统治日本200多年的关原战役前,东部部落首领德川就通过对西部部落一个重要的成员小早川发动进攻,武力胁迫后者倒戈攻击西部部落首领伊志田,从而为最后德川取胜关原战役奠定了基础。长期研究楔子战略理论的日本学者泉川康弘认为,诱导或是强压的选择取决于分化者拥有多少的报偿能力以及分化对象对其联盟伙伴存在多大忠诚度。如果分化者拥有比分化对象更大的报偿能力,它就往往会采取报偿式的楔子战略——通过经济和政治激励,而不管分化对象对其盟国保持多大的忠诚度。然而,如果一个分化者的报偿能力小于分化对象的盟国试图诱导该盟友继续保留在现存联盟中而付出的报偿能力,那么报偿式的楔子战略往往就会无效。在此情形下,分化对象对联盟的忠诚度生成了两类战略。如果分化者缺乏分化对象的盟国所能提供的那种报偿能力,并且如果分化对象展现出较高的联盟忠诚度(一种对分化者来说很不利的安全环境),那么强压性的楔子战略——负面的经济和政治制裁——就极有可能被采用。[5](P499-500)然而,如果分化者缺乏报偿能力而分化对象展现的只是适中的联盟忠诚度,分化者就会倾向于接受现状,因外部威胁性联盟内部存在不和而令分化者面临一个有利的安全环境。此外,有的弱小国家在面对强大且团结的联盟时,也会选择对抗的策略,这是因为它同对手国家的关系可能早已彻底闹僵,它不担心会失去什么,而且它本身没有什么资源或者无力提供什么刺激物来选择性迁就任何对手国家,也缺乏强大的盟友来帮助它对付威胁。在此情形下,该国可能被迫针对外来压力做出对抗式反应。
克劳福德和泉川康弘在关于如何评估报偿性楔子战略和强压性楔子战略的价值方面存在分歧。克劳福德认为国家通常更为偏好实施报偿性楔子战略,以求影响分化对象的战略选择,让后者不要同别国结成一个威胁性同盟,或是强化本已存在的那个敌对同盟。[3](P161-162)克劳福德还认为,强压性的楔子战略不大可能让分化者获得利益,因为它对分化对象的威胁会促使敌对同盟变得更加团结,以制衡分化者的强压行为。泉川康弘则认为强压方式的楔子战略对于分化者而言是可取的。当一个分化者不具备分化对象的盟国所能提供的那种报偿性能力,并且它本身又因分化对象极力想维持联盟义务而面临严峻的安全挑战时,强压式的楔子战略就变得更有吸引力。尽管强压方式可能激发分化对象的联盟忠诚度,但其不断提升的联盟承诺也会让分化对象的盟友担心卷入其不大情愿被卷入的冲突。
可见,尽管在很多发生联盟分化效果的国际关系实践中,报偿式楔子战略对分化者来说是一种更有吸引力的方式,但强压式楔子战略在特定情形下对于分化者也具有相当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后者的基本想法是认为,持续不断的强硬和胁迫将暴露并加剧敌手国家战略利益的裂痕,削弱它们之间合作的能力,并促成反叛行为的发生。首先,通过采取强压行动,一个分化者可以抬高分化对象对其自身将卷入与其盟国相关的对外冲突之危险性的认识。如果分化对象评估最初的时候被卷入冲突的危险性比较低,那么分化者的强压措施的提升会让分化对象感觉到被卷入冲突的危险性的上升,并因此觉得有必要限制其同盟国之间联合的程度。其次,通过采取强压式措施,分化者可以表明其劝止分化对象国的坚定决心,从而阻止后者同分化者的主要敌人建立同盟关系,或者加入一个制衡分化者的敌对联盟。事实上,选择一个代价高的强压式楔子战略本身就可以清楚地释放信息给其他国家,以杀鸡儆猴的方式阻止它们同分化者的主要敌人结盟。第三,即便强压式楔子战略导致一场短期军事冲突的产生,它也仍然可以从长远上限制分化对象同分化者的主要敌人结成同盟。分化者可能在短期内采取强压措施,以便它能够通过这次强压的结束来换取未来的一个回报。分化者也可能通过采取强压措施来让分化对象意识到结盟问题对于分化者而言具有什么影响,因而让分化对象在将来更不那么可能去重复类似的政策决定。第四,一个弱小国家尽管缺乏强压手段,但面临本已险恶的外部安全环境,自身又缺乏必要的经济能力,同时还缺乏强大盟友的支持时,也可能无所顾忌地采取强压式的应对办法,来对现存的联盟安全结构构成冲击[注]有些国家即便在面对强大且团结的联盟时,也会选择对抗的策略,其原因可能是因为该国本身没有什么资源或者无力提供什么刺激物来迁就任何对手国家,或者是因为该国缺乏强大的盟友来帮助它对付威胁,因而被迫做出对抗式的反应,或者因为它本来就缺乏影响对手的资源,因而根本不必担心选择强硬对抗会导致自己失去什么。参见:Timothy Crawford, “Preventing Enemy Coalitions: How Wedge Strategies Shape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11, 35(4), p. 164.。第五,由于分化者采取强压方式分化敌对同盟的做法无法被其主要对手复制,在看到分化者对分化对象采取强硬措施的时候,分化者的主要对手国家很难探测出分化者的离间意图。即便分化者的主要对手国家看出此强硬政策后面隐藏了分化者的离间意图,该对手国家在应对策略方面也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两难困境。这是因为,如果它对盟国施加援助,可能导致卷入不愿意被卷入的冲突;反之,如果采取同样强硬的政策警示分化对象国家不要脱离同盟,那么这种政策就会破坏分化对象国对其盟国的信任,反而可能导致同盟关系的进一步恶化。
在本文中,作者主要考察朝鲜近年来拒绝重返六方会谈并加速开发核武项目以来美朝强压型互动的个案,来检验楔子战略的理论观点。检验美朝强压型互动下是否实施旨在分化对手联盟的强压型楔子战略,需要完成几个步骤。第一,分化者的意图是什么。虽然国家战略意图具有一定的隐蔽性,但可以通过一定的推理得知其是否试图让敌对同盟无法形成。第二,考察楔子战略的实施条件,分化者是否拥有必要的报偿能力和强压能力,以及对于分化者来说其安全环境是否良好,包括自身在特定地区的安全地位和分化对象与其盟国之间的联盟可靠性关系等。第三,要考察所实施的楔子战略的类型(报偿、强压或维持现状),以及这些战略导致了怎样的结果,特别是对中美朝韩四个利益攸关方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从根本上说,一个威胁性联盟在多大程度上产生了分裂将表明楔子战略是否取得成功。
1. 美朝强压型互动的楔子战略意图。
为什么美朝之间的强压型互动是一种两国同时实施的针对对手国家的强压式楔子战略?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分析楔子战略的概念本身。实际上,楔子战略不仅带有“以夷制夷”的意涵,即通过与次等敌人的合作来击败一个主要敌人,也带有“以牙还牙”的意涵,即通过与主要敌人的对抗来迫使主要敌人的盟国或合作伙伴降低同该主要敌人之间的盟友或伙伴关系。这种“以牙还牙”的想法反映在朝鲜屡屡不顾外部世界的反对而进行核试验和导弹试射等方面,也反映在美国针锋相对地不断提升对朝鲜军事胁迫和经济制裁等方面。
对于朝鲜而言,美韩两国是迫在眉睫的安全威胁,日本是传统的敌人。自从1992年中韩建交以来,朝鲜同中国的传统友好关系也备受冲击,因而,朝方也担心中韩之间不断发展的合作伙伴关系。苏联解体后,朝鲜同俄罗斯关系也不再是传统盟友关系。总体而言,朝鲜同许多周边国家的关系敌对,同中俄等传统盟友关系存在着疏远的势头。因此,朝鲜有强烈的动机去分化对手国家的关系,并警示中俄等国不要同韩美日等敌对阵营的国家接近。例如,在过去几年里,朝鲜进行核武试验招致美韩日中俄等共同在联合国发起制裁措施,而朝鲜官方的声明也屡屡公开或不点名地批评中国“附和”了美韩日等敌对力量。[6](P85-86)在中国政府强烈反对美国在韩国领土部署“萨德”系统损害中国安全利益和国际战略稳定时,朝鲜却屡屡通过导弹试射等强硬措施,促使美韩双方加快进行武器部署,并由此激化了中美矛盾和中韩矛盾。[7]
美国也存在类似的分化朝中关系的意图。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美国强烈反对朝鲜开发核武项目,为此长期交替使用激励与制裁的手段,软硬兼施力图达到促使朝鲜放弃核武项目的目的。2003—2007年间,美国也曾积极参加由中国主导的六方会谈,试图以协商谈判的方式来解决朝核问题。然而,随着2006年以来朝鲜公开进行核试验和多次进行导弹试验,美国国内主张通过制裁、军演、武器部署、强化同盟等方式应对的声音日渐强烈。自2013年以来,朝鲜更加频繁地进行核试验和导弹试射,越来越多的美国政学界人士认为对朝鲜决策拥有“关键影响”的中国应该对朝鲜的行为负责,主张同时对朝鲜和中国施加压力。[8](P5-38)此外,也有美国学者认为,中国试图同时对朝鲜和韩国维持合作关系,并可能侵蚀美国在东北亚地区的主导地位;倘若中国、朝鲜和韩国之间维持相互猜疑和堤防的关系,则有助于美军继续留驻在半岛地区。[9](P255-287)就此而言,美国在近年来对朝不断升级的强压措施也可造成中朝和中韩之间产生新的矛盾。美方有意通过使用强压手段,来同时孤立朝核问题上的主要对手朝鲜以及东亚乃至全球范围最有潜力挑战美国主导地位的中国。
2. 美朝实施强压式楔子战略的条件。
从实力角度看,作为超级大国的美国具有相当的报偿能力和强压能力,这是毋庸置疑的,而经济凋敝且体制僵化的朝鲜明显缺乏足够的经济报偿能力,但却因开发核导项目取得一定进展而逐步具备一定的强压能力。从楔子战略的理论逻辑推测,美国既有条件针对它的对手国家朝鲜实施强压手段,也有实力通过报偿的方式,来对朝鲜同其盟国或其他伙伴国家关系施加影响。相比之下,朝鲜因缺乏足够的报偿能力,因而若要分化对手同盟,几乎只能实施强压式楔子战略。
从安全环境看,东北亚地区堪称当今世界仍然受冷战格局影响最大的地区。受冷战时期遗留的联盟政治格局的影响,朝鲜堪称东北亚地区最为孤立而脆弱的国家,其面临的不安全状态是空前的。一方面,冷战时期的传统盟友俄罗斯和中国相继大幅度调整了对外战略,它们已不再同朝鲜维持常规意义上的军事联盟关系。另一方面,美日韩等国同朝鲜之间仍然延续了敌对关系,朝鲜甚至也没有同美日韩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对朝鲜经济和政治稳定具有重大帮助的中国却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就开始了改革开放的进程,并与美韩日三国建立了密切的经济联系。尽管它们在朝核问题上追求的目标有不同的侧重点(如中国强调地区稳定,美国要求朝鲜弃核、韩国关注国家安全),但却一直反对朝鲜开发核武项目。因此,无论从东北亚地区联盟安全结构还是从对手国家内部的联盟凝聚力或国家间关系状态上说,都可以证明朝鲜面临对其相当不利的外部安全环境。在这样的安全环境下,作为一个本来就缺乏经济报偿能力的国家,朝鲜很难通过报偿的方式来分化对手国家之间的关系,该国几乎不用担心能够失去什么的心态却为其实施强压式楔子战略创造了必要条件。
朝鲜方面的毫不妥协立场,为美国通过强压措施实现优化其在东北亚安全格局中的主导地位提供了条件。冷战结束后,美国在东北亚地区延续了其同韩国和日本的双边同盟关系。然而,受多重因素影响,美国在该地区的主导优势正不断被侵蚀。首先,中国经过数十年的快速发展,正崛起为一个地区大国,并可能恢复其在历史上对东亚具有支配影响的那种大国地位。其次,中国和朝鲜维持了朝鲜战争结束以来的特殊关系,而这种关系一定意义上也让美国无法在朝鲜公开追求核武地位时做出军事干预的选择。第三,自1992年建交后,中韩两国在经贸、文化、战略等诸多层面合作成果斐然,令美国担心一个日益依赖中国的韩国可能最终“弃美投中”。事实上,美国国内和美国一些盟国多年来甚至担心,终有一天美国将无法继续留在此地区。[10](P37)[11](P6-16)在此安全格局变动背景下,朝鲜一意孤行地追求核武国家地位的政策为美国通过以强硬回应的手法应对朝鲜,进而分化中朝关系和中韩关系,进一步强化美国在东北亚地区的主导地位提供了难得条件。
3. 美朝强压型互动下楔子战略的实施及影响。
如前所述,美国和朝鲜并不想在半岛挑起针对彼此的直接军事冲突,但双方又存在着通过强压式楔子战略分化对方同各自盟友或合作伙伴之间关系的愿望,以改善或巩固各自在东北亚地区联盟结构中的地位。近年来,美国所采取的一系列举措已经超出了正常施加压力应对危机的需要,如部署实质上超越对朝鲜防御需要的“萨德”系统、不断推动美日韩三边关系朝着实质同盟方向发展、对朝鲜重返谈判预设诸多短期内无法实现的条件、不断强化对朝鲜的多边和单边制裁、频繁威胁对朝鲜使用武力、把危机无法解决的原因归之于中国没有对朝鲜行为进行约束等。与此同时,朝鲜则采取了针锋相对的强硬对策,如更加频繁地进行核武器试验和导弹试射、对美韩日等国频频发出武力威胁、坚决要求获得国际社会对其“核武器国家”地位的承认、多次不顾中国的反对而执意挑起新的争端等。
美朝之间的强压型互动,已经造成了楔子战略所能达到的分化对手国家之间联盟关系或合作伙伴关系的影响。一方面,在美国的强硬路线下,中朝关系和中韩关系明显弱化。美国施加强大压力,要求中国约束朝鲜的冒险行为,令中朝关系变得紧张。美国执意部署萨德系统,导致部署地韩国面临来自中国(和俄罗斯)的强烈反对,从而令韩中关系迅速转冷。[12]美国借口朝鲜威胁而推动美韩日三边同盟化,不仅让中国对朝鲜的挑衅行为深为不满,也令中国对韩国的联盟政策产生新的疑虑和担忧。另一方面,在朝鲜的强硬路线下,中韩关系和中美关系也明显受到冲击。朝鲜屡屡进行核导项目试验并拒绝重返六方会谈,使得美国和韩国有了指责中国未能有效“约束”朝鲜的理由。朝鲜在某些敏感时刻(如中国农历春节期间、中国主办重大国际会议期间、韩国试图重新评估是否部署萨德系统时候)所进行核导项目试验加剧了韩美等国对中国制裁朝鲜能力和意愿方面的不信任感,从而在中韩关系和中美关系中带来新的矛盾因素。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美国和朝鲜最近几年来竞相实施强压式楔子战略,此种强压型互动已经同时让中国和韩国处于十分尴尬的地位。朝鲜的强压式楔子战略严重地影响了中韩关系和中美关系的发展,而美国的强压式楔子战略也严重地影响了中朝关系和中韩关系的改善。随着美朝强压型互动僵局的不断延续,中韩两国处境变得愈发尴尬,可能不得不采取相应的反制措施,避免本国的安全和战略利益不断受到冲击。从朝核问题有关各方的立场看,中韩之间拥有最广泛程度的共同利益。首先,半岛无核化是中韩的共同诉求。朝鲜核武项目的发展对中韩构成直接威胁,核扩散形成的“多米诺效应”将直接危及中韩两国的安全。其次,半岛和平稳定最符合中韩两国目标。中韩两国同在半岛核心区域,该地区生战生变将逆转长期以来的和平发展局面,断送两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战略机遇期。第三,半岛未来走向统一符合中韩两国希冀实现民族统一的共同远景。尽管人们担忧半岛统一的方式和美国在未来统一后的半岛中扮演的角色,但同为处于分裂状态的国家,中韩两国对于终结分裂,实现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有着特殊共鸣。
在此背景下,中韩采取合作,共同抵制美朝强压式楔子战略及其带来的国家间关系分化效应,就显得尤为必要。无论从国际关系理论还是双边关系现实层面看,中韩合作摆脱美朝强压型互动所带来的尴尬局面都是可能且可行的。由于美朝强压式楔子战略的实施,中韩国家安全利益和战略目标都遭受冲击,在认清楔子战略所带来危害的情形下,中韩之间应合理利用楔子战略运行规律,通过启动中韩合作工程,来破解美朝强压式楔子战略的分化效应。面对朝核危机僵局,中韩两国应该对强化军事同盟和激化地区矛盾的行为保持警觉,防止该地区的联盟政治导向传统的国家集团对抗,酿成地区冲突和战争的悲剧。作为半岛地区最重要的利益攸关方,中韩两国应共同研究和倡导可行而长效的途径,而不是一味通过僵硬对抗的办法,来解决朝核问题。
值得指出的是,尽管在特定情势下美国和朝鲜不约而同地形成了强压型互动关系,并由此造成了对手阵营内部关系发生明显的分化效应,但此种强压式楔子战略的最终目标并非强压型互动本身,而在于借此手段来实现各自的优先政策目标并优化各自在特定安全结构中的地位。一旦强压分化的条件发生变化,如对手阵营中的一方放弃强压手段,或者己方盟友摒弃共同施压的做法,分化者仍有可能通过寻求新的联盟政治手段,来改善自己的安全地位。就此而言,无论是特朗普还是金正恩,都有可能在对手阵营或己方阵营发生重大政策转换时,为了最大化其安全利益而重新评估强压分化的必要性,甚至实现从强压分化到报偿分化的转变。美国总统特朗普和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实现美朝元首历史性会面这一进展揭示强压式楔子战略自身存在一定的选择条件,并可能因特定条件的变化而发生转变。在笔者看来,楔子战略理论中另外一个颇具学术价值的研究议题,正是探究这种转变所产生的条件以及两种分化方式之间发生转变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