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1](P10)这标志着经历改革开放40年的发展,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历史时代。纵观近40年的改革与发展历程,国民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和民生持续大幅度改善堪称世界奇迹,而社会变迁也异常突出,它虽然难以全面量化,但通过观察到的人与社会关系的变化亦可窥其全貌,所揭示的是中国社会发展的进步程度以及新时代社会治理的挑战。
选择社会变迁的视角来展示改革开放40年来的中国发展,是基于既往研究对经济发展的关注多而对社会发展的关注弱,即使关注社会变迁也往往限于某个侧面,而中国近40年间所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只有从社会变迁的视角观察,才能看得更加全面、更加深刻。因此,本文选取了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之处的湖南省平江县南江镇作为研究样本,通过专题探析,旨在留下中国中部地区农村社会变迁的一个缩影,同时亦为新时代农村地区如何更好地完成社会转型提供现实写照。之所以选择南江镇作为样本,主要因为其是中部地区一个几乎没有城市群带动、没有明显资源与区位优势,也没有大量外部投资带来产业聚集的普通乡镇,近40年间从一个规模只有数千人的传统农业社会发展到总人口达8万多人(其中常住镇区人口近3万人)的新型小城镇,其社会形态、社会结构、社会成员身份标识、社会关系、社会风俗等均发生了全面而深刻的变化,反映了中国农村大多数地区的社会变迁与转型进程,从而可以作为一个典型案例加以解剖。本文是笔者在长期观察积累的基础上,最近三年先后8次专程赴当地进行实地调研的基础上完成的。
改革开放前,南江镇管辖的地域范围约一平方公里,人口规模仅相当于现在的一个行政村,发展基础相当薄弱,加之因土地制度、户籍制度等的严格限制,城乡之间鸿沟巨大、分裂严重。南江镇人口几乎没有流动现象,除了个别招工、征兵、升学流出或流入,农村人口没有任何途径可以进入城镇,镇区与周边农村之间竖起一堵墙,形成了一个小型的二元社会,镇与村之间处于一种相对孤立和隔离状态。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被束缚在土地上,即使有个别农民兼手工业者在集镇从事副业生产,也只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分割状态使得城乡之间的各种要素不能自由流动,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南江镇的城镇化发展进程。
改变这一局面的,是1980年全面推行农村承包责任制以及随后发展起来的乡镇企业,农村剩余劳动力得以在镇区从事铁、蔑、木、纸、火柴等不需要太高文化水平与技术含量的行业,所生产的日常用品亦可以补充市场供应的不足;后来服务业开始兴起,附近乡村一部分村民进入镇区经营餐饮业,个体经济亦不断得到发展,这些打破了南江镇传统的“集镇—工业、乡村—农业”的社会分工,也开启了农村居民向镇区转移的进程,开始形成以镇带村、共同发展的良性循环。根据该镇政府提供的资料,1979—1989年间,从乡村流入镇区的人口年均约300多人;1989—1999年间,年均增长到约1 200人;2000—2017年间,年均保持在1 000~2 000人的规模。镇区常住人口在1979年为1 563人(均为非农业人口),1989年增长到5 664人(基本上是非农业人口),1999年达到15 278人(其中非农业人口6 420人);2017年达到26 859人(其中非农业人口达到12 975人),如果再加上部分在镇区有房并在一年之中亦有一定时间居住在镇上的农村人口,占该镇40%的人口已经与城镇生活融为一体了。据南江镇政府预测,到2020年时,镇域总人口将达到9万人,2030年达到10万人,届时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也会分别达到55%和66%。这种从乡村到镇区的大规模人口流动现象,一方面说明伴随改革开放的进程,户籍不再是阻碍当地农村人口向镇区聚集的最重要因素,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南江镇这种就近的“小城”更易于“进入”的现实。首先,镇区离农民原居住地很近,既能进入集镇务工赚取收入,又能返乡兼顾农业,即使在镇区就业失败,农村的耕地和宅基地依然提供着一份基本保障,同时还能解决留守儿童、妇女、老人与“空心村”的问题,几乎不会导致农村凋敝的现象,因此,这种短距离的自由进入与退出对于当地农民而言,是向外发展的首选。其次,镇区生活成本虽较农村高,但无论是饮食、交通、住宿都远远低于一般的二、三线城市,更不用说一线大城市,这使得农民流入镇区的成本可控。再次,随着社会保障等制度的不断完善,户籍身份不同所导致的差距也越来越小。以医疗保险为例,目前城镇居民医保和新农合个人缴费标准还存在一定差距,但是根据国务院2016年1月发布的《关于整合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制度的意见》,这一差距已在逐渐缩小直至平等,不管是城镇居民还是农村居民,住院费用报销均保持在75%左右。调查还发现,农业户籍居民的子女入学问题在南江镇就比较容易解决,因为镇区扩大了中小学规模,农村居民也会通过找关系、交赞助费等方式让子女在镇区学校就读,虽然这种方式仍不公平,但至少不会像在大中城市一样面临子女入学难的问题。可见,南江镇的就近城镇化之路,使得城乡之间、镇村之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包括公共文化、基础医疗教育、各类基础设施等服务已由镇区向周边乡村延伸,这使得城乡之间的融合更加迅速与便捷,也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镇与村之间的一体化发展。
尽管南江镇原有的社会风貌和人际交往规则等传统社会内涵并未发生太大改变,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较以往却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一方面,近距离城镇化不仅避免了当地农村居民远途迁徙的各种困难和障碍,还在熟人社会的基础上尽可能地保护了地方文化传承与社会关系网络的延续。另一方面,在当今资讯发达与人员频繁流动的背景下,城市文明、现代文明的传播无法阻挡,反而在熟人社会的引导下,有效促成了传统社会的升级,形成了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逐渐融合、共同发挥作用的良好局面。在镇区,现在市场繁荣、车水马龙,到处都充满着现代生活气息,并自然而然地向乡村延伸。因此,改革开放40年来,南江镇已经从一个城乡分割的传统社会、乡土社会,迈向了城乡日益一体的现代社会、都市社会,这无疑是南江镇社会形态发展的升华。
改革开放前,与全国各地一样,南江镇的社会结构可以分为三个阶层,即干部、市民与农民,城乡界限壁垒森严,城镇中的干部与职工之间也几乎固化。其中,具有干部身份的居民包括区公所、乡镇政府及相应机构的工作人员,以及国有企业、镇中学、镇医院的管理人员,他们人数不足百人,但因担负着管理职责而被视为最具影响力的社会上层,事实上主导着南江镇的发展;不具干部身份但拥有非农业户籍的居民居于第二层,主要包括国有或集体企业职工、普通教师与医务工作者,以及其他拥有非农业户籍的人员,他们的人数以千计,充当着维系当地社会正常运转的基本力量,虽比不上干部群体有声誉,也因享有稳定的工资收入来源和各种福利而令人羡慕;而人数最多的农民则处于下层,他们人数以万计,但只能从事农业生产,收入既不高也不稳定,同时还缺乏社会保障。这三个社会阶层及其家属泾渭分明,几乎是没有交叉的三条平行线,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表现出超级稳定的形态,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初期。
改革开放后,南江镇的社会结构逐渐发生了深刻变化。首先是农民因土地承包责任制而摆脱了集体组织的严格控制,享有了自主支配时间与外出务工的人身自由,逐渐变成具有自主意识并有机会向上流动的社会成员,成为追求社会平等的重要力量。其次,干部阶层因政府不再包办所有社会事务,对整个社会的行政控制力自然弱化,加之一部分先富起来者的冲击,这一阶层虽然仍然强势,但其影响力已经远不如改革开放前了。再次,界于干部阶层与农民阶层的非农业户籍居民自改革开放后走向分化,一部分居民基本上保持了职业与身份、地位的稳定,一部分居民因下海经商或创业而成了先富者并在社会地位上更上一层楼,还有一部分居民因企业破产或工作不稳定而沦为困难群体。因此,南江镇传统的干部、普通市民、农民三个阶层固化的社会结构已经在改革发展进程中被打破,阶层流动与阶层分化日益成为当地社会结构变化的常态。尤其是相较于改革之初,当前社会阶层结构的开放程度大幅度提高,这为不同阶层的人提供了更多实现向上流动的机会。[2]
调查中发现,这种持续不断的社会结构变化与分层重组,甚至影响到了亲戚、同乡与朋友关系。过去,干部、市民、农民三阶层的等级是分明的,其本人及其家属不仅生活境况递减,而且受尊敬的程度也递减。现在虽然对干部依然重视,但普通非农业户籍居民却不再像过去那般受到农业户籍居民的重视,而先富起来的人则无论城乡居民身份都开始受到重视,即使是困难群体也因有相应的社会保障机制而不再觉得低人一等,人们在日常交往时,无形中增添了一种平等意识。从未来发展趋势来看,在国家不断偏向民生治理方面的宏观政策影响之下,原本处于最底层的低收入、困难家庭人数将会持续减少,整个社会阶层必然向着橄榄型的结构变动,进而使传统的官本位意识持续弱化,不同社会阶层的人都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向上流动,其反映的正是社会结构变迁的进步性与现代性。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面对日益增多的镇区人口也出现过一些社会治安混乱、社会服务不足等问题,但因为这里的“外来人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外来人口,而是周边大多数离土不离乡的当地农民,其在生活方式、就业方式、行为习惯、思想观念等方面与镇区居民并没有太大不同,这种就近城镇化中特有的熟人社会即使在人口流动的情形下,仍然能够利用既有的“潜规则”对人们的各种行为进行相应的规范,这与一般城市面对“陌生人社会”的治理状况有很大区别,南江镇社会结构变迁与转型过程更短,难度和成本也更低,进而大大降低了当地城镇化进程中的社会治理成本与难度,使人口剧增的治理压力能够有效缓解。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人口流动的日益频繁及越来越多乡村人口进入镇区就业、生活,社会成员的身份标识也在这种流动的过程中发生了深刻变化,原有的城镇“单位人”、农村“集体人”转化成了社会人、自由人。
1.城镇居民从“单位人”到“社会人”。
改革开放前,南江镇的“单位人”是指区公所、非金属矿、卫生院、中小学这些机关、企业、事业单位中的正式编制人员。这些单位给了他们区别于其他镇区居民,更区别于农村居民的权利、身份和地位,同时也左右和控制了他们的行为,其家属亦被打上了“单位人”的烙印。一方面,单位对职工承担了无限责任,不仅提供经济收入,还通过对职工及其家属提供各种福利与服务来满足其基本的物质、文化、精神、政治等需求。从住房、医疗、养老到奖励、晋升,从子女教育、就业到邻里纠纷、休闲娱乐,所在单位都承担着广泛的责任。另一方面,职工及其家属对单位又有着极强的依赖性。在单位外,几乎不存在满足职工需求的空间。去外地出差需要单位的介绍信,办理结婚登记需要单位的介绍信,购买特殊物品也需要单位的介绍信,离开了单位就寸步难行。在那个年代,成为“单位人”是当地人的最重要的人生追求。
改革开放后,特别是伴随国有企业改革深化后,“单位人”已不再具有过去的荣光。即使是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收入虽然稳定且有相应的福利待遇,但体制外的居民因从事各种生产经营活动亦完全可能获得超过其水平的收入,加上过去无所不包的社会福利也逐渐交由政府主导并面向全体居民的统一机构办理,其社会地位与影响力也在持续下降,当地居民对这种身份的认同虽然仍属偏高,但已不再有原来的羡慕情结。最突出的是国有企业的职工,伴随市场竞争的加剧,其收入亦不再稳步增长,加之企业不再包办职工的社会事务,其职工身份标识亦持续“贬值”,特别是企业破产或改制后,职工很容易陷入就业、生活困境,职工队伍分化明显。
例如,原平江县属国有企业——非金属矿曾经是当地的垄断企业,具有该矿职工身份是令人尊敬的,因为该矿的工资、福利都是稳定且较高的,单位给职工分配住房,每月水电因有相应补助而几乎是免费状态,职工生、老、病、死、伤、残等都由单位提供相应的保险,职工家庭困难还能够得到额外的补助,这使得该矿职工成了当地人羡慕的身份标识。不过,当非金属矿面对资源的枯竭与市场的冲击,开始逐年亏损,直到2009年最终破产,这些“单位人”不仅失去了工作、收入和福利,更面临着身份标识的转换,这种转换令许多人极其不适应。据了解,当时该矿的下岗职工中最困难的一部分人要数平江县以外地区来此就业的八户“半边户”(即本人是单位职工,配偶是农村户籍居民跟随在此),这批人在老家早已没有田地,在南江镇又没有找到新的就业岗位,家庭经济水平直线下降,沦为了特别困难的群体。只有100人左右的维修人员由于有技术特长,能够在其他私营企业找到工作或自己经营机电维修铺面,可以维持原有的生活水准,但不再是铁饭碗,他们的自由度增加,就业空间扩展,发展中既有很多机会,事实上也面临着更多风险。只有两位下岗职工因分别从事车床和建材生意,家庭年收入能达到十几万至二十万左右,成了先富起来的代表性人物。可见,在市场经济改革与社会转型的洗礼中,“单位人”一夜之间变成了“社会人”,他们不再属于任何组织,或者只与所在单位有简单的劳动—工资关系,这种身份的变迁,让曾经的“单位人”感到失落,但事实上促进了社会公平。同时,也使其从原本对单位的依赖转向对自身及社会的依赖,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发展的自由,可以凭借自身优势获得更好的发展。因此,城镇居民从“单位人”到“社会人”的变迁,以“单位人”独有的优越性持续弱化和非“单位人”社会地位的持续提升为标志,社会成员在相对平等的条件下凭借自身努力来获得相应的收入并达到相应的生活水准,这无疑是当地社会发展的巨大进步。
2.农村居民从“集体人”到“自由人”。
改革开放前的南江镇还有另一种“单位人”——“集体人”,他们是当地的农村居民,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所在单位叫作“生产队”。每一个“集体人”都被牢牢束缚于由生产队到大队、再到人民公社的组织体系中。这种集体化的组织主要用于整合农村地区资源,以及对农村社会形成有效的控制与管理。在农村集体中,农民每天要参与集体统一安排的劳动或政府调配的义务工,收入分配由集体统一决定,行动上几乎没有自由。与“单位人”相比,“集体人”虽然也身处组织之中,却完全没有国家财政提供的各种福利与服务,一切资源和基本服务的供给都完全依靠自身创造以及集体内部的互相帮助。不仅如此,农业劳动的收益也相对偏低,很大程度上还要靠天吃饭,这种国家福利保障的缺乏以及生产、生活的不稳定性与风险性是“单位人”所没有的,这也是当时“集体人”羡慕“单位人”的根源所在。
例如,南江镇原西街生产队居民在生产队时期,居民都完全依附于集体。从集体劳动到平均分配,从农业生产到修堤改田,各种活动都是必须服从调配的集体化方式,甚至连去走亲戚都要向生产队请假。改革开放后,南江镇人民公社解散,西街生产队的土地也都相应承包到户,虽然还是叫作“生产队”,但以家庭为单位的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推行,为农村劳动力的自由流动创造了前提条件,土地的可流转又进一步解放了农村家庭,促进农村人口向外流动。[3]农民逐渐摆脱了土地与集体的束缚,由原来完全依附于集体的“集体人”变成了自主择业、自主经营、自担风险的“自由人”,各自家庭的发展完全依靠他们自己。同时,原来由集体负责的义务教育、合作医疗、五保户供养等社会保障及服务逐渐变为由政府直接举办,过去外出、招工、升学乃至结婚、丧葬均需要村集体出具证明或出面主办的情形完全由个人自主办理或依靠社会组织协助。在这样的背景下,原来的西街生产队居民对集体的依赖性迅速减弱,对政府举办的社会保障与公共服务的需要明显增强,人的社会化程度日益提升。
综上,南江镇近40年来的改革与发展过程,同时也是社会成员身份标识蜕变的过程。无论是从城镇“单位人”到“社会人”,还是从农村“集体人”到“自由人”,都是从“束缚”到“自由”、从“组织”到“个人”的社会变迁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同的个体因各自不同的禀赋、资源、条件、机会,导致了不同的发展结果。其中,城镇“单位人”成为“社会人”后,在社会分层中的相对生活水平与社会声望有所下降;农村“集体人”成为“自由人”后,在社会分层中的相对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其社会声望则随收入水平而具有差异性;两大群体原有的显著差距被显著缩小,自由度均获得了提升,进而真正走向了社会,从而实质上是原有社会结构被打破,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地位、发展机会等更加平等的社会化过程。
一个地区社会关系的变迁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人际关系上。人际关系实质上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交往、影响等一系列相互联系,这种联系又进而影响到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因此,通过人际关系的变迁可以最直观地感受一个地区的社会关系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一个村庄的村民彼此了解和熟悉,成了一个“熟人社会”。[4]传统农村的封闭与稳定,决定了人们之间的关系;而反过来这种熟人社会的形态又规范了每一个人的行为,从而使村庄能够有较好的环境与氛围,人与人之间相处也十分和谐。
南江镇镇区地处丘陵、山地之中仅有的一块靠近河流交汇中心的小平原,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历史上就是一个基于血缘、地缘,彼此了解、熟悉的小集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城乡分割的体制使镇区成了一个封闭的小社会,镇区以外的农村居民很少流动到集镇,所以集镇上原有的人际关系网络与社会形态一直得到较好的保留,镇区居民之间往往有着各种各样的亲戚关系、朋友关系。南江有一句老话叫作“三人相聚必有一亲”,就很好地说明了这种传统农业社会形态下的人际关系是典型的建立在亲友联结基础之上的熟人社会。
改革开放后,当地人口的流动性骤然提高,农民不再被束缚于土地之上,可以外出寻找新的更高收入的就业机会、居住环境。这一时期镇区的乡镇企业、自由商贸又提供了许多新的就业岗位,于是镇区以外的农村人口逐渐向镇区聚集。随着镇区的不断发展,流入的人口数量也越来越多。这种现象使得镇区传统的人际关系产生了一些变化,但仍然是一个熟人社会,只是规模更大了,联结的纽带也从传统的亲友关系扩展到了生产经营、社会参与,以及原有共同身份标识的认同,从而形成了多元联结的社会(人际)关系新格局。
一方面,传统的亲友联结纽带并未中断,并不断拓展。因流入镇区的人口主要是邻近乡村的居民,他们与镇区居民之间的联系很多是从父辈、祖辈开始的,而老居民又会带着新居民结识其他居民,很容易融入当地社会,并形成更大的熟人圈。调研中发现,最先流入镇区就业、生活的乡村人口几乎都与镇区原居民有着亲友关系,这些亲友所提供的帮助是其融入南江镇区社会并构建新的人际关系的坚强纽带。
另一方面,当地农村居民的共同身份标识增进了社会成员之间的相互认同。因为新流入镇区的人口主要是从周边农村逐渐聚集过来的,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因为相同的农村居民身份标识、相同的语言(特别是当地相通的方言)与文化、相近的风俗与习惯、相似的生活环境,会很快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进而达到融合,这种融合的速度较之城市地区明显更快,更顺利。在调研中发现,婚礼与丧葬等喜忧二事往往是建立和增进新的人际关系的重要方式,即使以往素不相识,只要哪家有婚礼等喜庆之事,都会邀请相近邻里作客;只要哪家有丧葬之事,邻里都会自发参与治丧。这种本地的传统风俗极大地拉近了新居民之间以及与老居民之间的距离,使本不熟悉的陌生人成为新的熟人,从而有效地促进了当地的社会融合,营造了完全有别于城市人“老死不相往来”“对门不相熟”的社会关系格局。
此外,伴随新居民在镇区从事生产经营活动与相关服务工作,亦为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创造了条件。因为在镇区从事生产经营与相关服务具有相对稳定性,生产经营者与服务提供者面向的消费者往往是本地相对稳定的人群,而消费者也明了其服务质量,基本不存在信息不对称问题,两者之间因之经常性的关系而成为熟人,这种人际关系虽然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之上,不似亲友联结纽带结实,却是新时代新兴的诚实守信人际关系。
综上,南江镇在近40年的城镇化过程中,人们的人际关系网也在不断扩大,但仍然没有脱离熟人社会的本质,这种新型的熟人社会不同于传统农业社会的人际关系,主要表现在从相对禁锢的空间和固定的人际圈子不断走向开放,不再仅仅依靠血缘建立,而是更多地涵盖到了亲戚圈、朋友圈、社交熟人圈、生产与生活服务新熟人圈等,是一个一圈圈向外扩大的过程。正是基于这种不断扩张的、开放性的新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极难产生排斥感,也加速了外来人口融入本地的过程,并使其归属感大大增强,这对于社会稳定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一个地区的风俗习惯是历代相习、积久而成的,它是各种文化、风尚、礼节等方方面面的集合。也许有好有坏,但它反映的是一个地区的整体性与包容性,对人以及社会的影响都体现在其衍生出的向心力与凝聚力中。前已述及,南江镇一直是一个熟人社会,只是规模由小及大,联结纽带从亲友圈走向开放且呈现出多元化,因此,其传统习俗得以较好地保持与延续。例如,在南江镇有着过年“辞岁”、元宵闹花灯、立春敬神、中元祭祖等风俗习惯,婚丧嫁娶亦有着各种各样的习俗。城镇化与现代化的发展,并没有对这些传统习俗造成太大影响,反而在这个基于熟人社会的就近城镇化地区形成了现代与传统较好的融合。即使镇区外来人口逐年增多,但绝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哪怕有着习俗细节上的不同,依旧因为有共同的文化传承,使得乡土文化、地域文化十分相近,进而能够较好地相互协调,以及共同接受现代文明带来的改变。
从调查中了解到,南江镇有些风俗习惯一直在坚守,比如老人以在家中有亲人陪伴的氛围中去世为安,不仅老人持此观念,其子女与邻里也都坚持如此看法。而在现代文明中,在医院离世体现的是社会医疗水平的进步。有些风俗习惯则产生了改变,还以老人去世为例,以往作为儿女尤其是儿子,在老人去世后三个月内都不可以进入别人家门,这种习俗在现在开始慢慢淡化。再比如,以往南江镇全年都可以燃放烟花爆竹,现在已被电子鞭炮所取代,这体现了人们环保观念的进步。
调查还发现,随着信息、资讯传递的日益发达,人口流动的日益频繁,城市文明、现代文明也越来越多地传入这个小城镇。在镇区,白天市场繁荣,城市有的店铺与现代服务业都能够在南江镇区找到,人们的穿着早已从过去的单色调变得多姿多彩;晚上霓虹灯闪烁,夜生活热闹;人际交往已经普遍性使用手机、微信及互联网等现代通信工具,私人轿车也已成许多家庭的交通工具;自来水、抽水马桶、现代厨具早已普及到每个家庭;街道清洁乃至乡村卫生均有专人负责,等等。因此,南江镇的社会风俗虽然保留了原有的一些习惯,但事实上已经充满了现代文明色彩。
尽管南江镇走就近城镇化道路并不能代表中国农村地区的整体演进,但作为中国改革与发展进程的一个缩影,其社会形态、社会结构、社会成员身份标识、社会关系与社会风俗在近40年间发生的全面而深刻的变化,所代表的确实是中国农村地区社会发展进步的主流方向,它揭示了改革开放不仅带来了中国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而且推进了中国社会的全面转型,这正是中国发展进步的显著标志。
当然,南江镇的社会转型还未最终完成,要适应新时代国家发展战略和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面临着诸多挑战。主要包括:一是城乡一体化还处于初级阶段。城乡分割的部分痕迹犹存,如果没有更加有力的措施,很难向深度融合发展。二是社会公平不足。户籍制度虽然不再是农村地区就近城镇化、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根本障碍,但因其长期以来与相应的经济权益、社会权益及政治权益捆绑在一起,如就业、养老、医疗、教育、住房以及民主选举、话语权等方方面面,造成社会保障与基本公共服务权益等不公现象依然存在,直接影响到社会转型的最终完成。三是现行体制机制还不能很好地适应社会转型。当前的格局一方面是行政力量依然强势但又很难满足社会成员的需要,另一方面镇区人口已经数以万计却仍然按照乡级管治,大多数人却缺乏参与社会治理的途径,基本公共服务因缺乏社会力量介入而处于滞后状态。因此,要促使社会转型最终完成,还需要采取下列措施:
第一,加快推进社会保障城乡一体化和城乡居民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包括基本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与社会救助城乡一体化,义务教育、公共卫生、养老服务、儿童服务、残疾人服务等城乡均等化,实现常住人口全覆盖。这些均需要有相应的公共投入,并充分调动市场主体、社会力量参与的积极性,在不断壮大物质基础的条件下充分满足当地居民的需要。
第二,强化镇区对乡村的辐射功能,形成以镇区带村、镇区与乡村良性互动的发展局面。南江镇镇区已经与现代小城市相差无几,但周边乡村特别是一些距离镇区较远村因自然条件的影响,还处于相对落后状态。为此,不仅需要将镇区的公共服务延伸到每个村庄,而且需要对一些零星村庄和居住建设的不合理发展采取控制或引导措施,对一些相近的中心村通过集中改善居住环境,建设统一配套设施,使镇与村之间的差距不断缩小,进而实现后集体化时代对农村地区的有效治理。
第三,培育社会组织,推进社区自治。在社会结构不断分化和走向多元化的社会背景下,必须积极引导社会各方参与社会治理,而培育社会组织、推进社区自治显然是必由之路。如2015年南江镇政府引导组织成立了“小城微爱”志愿者协会,主要从事常态化的关爱孤寡老人、资助贫困学生、环境保护等志愿服务活动,该组织成立仅两个月就已发展志愿者100多名,迄今资助了南江镇40余个村230余名孤寡老人和45名贫困学生,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这种保障和引导群众参与社会治理的方式,形成了政府与群众之间有效的沟通和良性互动,也增强了社会治理的有效性,使社会转型能够更加健康地向前发展,值得大力发展。
第四,创新行政管理体制,加快政府职能转换。南江镇已经是一个有规模的小城镇,但行政管理体制还只是一个乡级建制,非常有限的行政管理资源不仅导致管治乏力,而且无法适应当地社会转型的需要。因此,应当根据城镇化需要来设置行政管理机构并配备编制,同时运用城市治理方式,加快政府职能转换,如推进政府公共事务管理的“一站式”服务,全面提高服务质量、服务效率和规范化管理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