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化的理想
——读张道一先生的《吉祥文化论》①

2018-01-25 01:05卢世主舒利香江西师范大学江西南昌330022
关键词:吉祥寓意纹样

卢世主 舒利香(江西师范大学,江西 南昌 330022)

中国的吉祥文化反映了中华民族趋吉避凶、渴望幸福祥和的文化心理,是民族精神的积淀,其中蕴藏着民众的乡土情思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它游离于雅俗之间,借助语言、文字、纹样等载体见诸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运用谐音、象征、表号等寓意手法使民众具象化感知,艺术化展现人们追求幸福、美好、平安的生活理想。《吉祥文化论》是张道一先生近年来的一部力作,是张道一先生多年吉祥文化研究的集大成。从概念到寓意手法,再到具体纹样,《吉祥文化论》借助具象的艺术载体将吉祥文化展现在读者面前,以人们生活中可知可感的事物,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使读者沐浴于吉祥纹样的深情中,悟起来寓意深远,忆起来回味无穷。《吉祥文化论》寄托了张道一先生对传统民间艺术吉祥美好的人文情怀,启迪后学传承和发展“中华民族文化的世俗仪表”之吉祥文化。《吉祥文化论》是一个完整而丰富的吉祥艺术巨著,本文主要从“福”、“寿”、“喜”等吉祥纹样中探寻情与美,阐释真挚之情、淳朴之情,探索民风之美、造型之美、人性之美。

一、《吉祥文化论》的主要内容

《吉祥文化论》采用史料和理论分析结合的方式,探索孕育吉祥文化的社会背景与民众心理,追溯吉祥文化产生的渊源;结合中国农耕社会的文化特性,展现吉祥文化的区域性特性以及探描绘出吉祥文化发展及演变的轮廓;结合国际间的文化交流,分析吉祥文化的跨时空发展现象。全书从历史的、文化的角度,结合喜闻乐见的生活故事,详细分析吉祥纹样的演变过程,使读者自然而然地领悟到吉祥艺术的发展规律,折射出吉祥文化的深刻内涵以及美好寓意。《吉祥文化论》从概念、性质、内涵、吉祥纹样等方面对吉祥文化进行系统的梳理,给读者提供理论认知和实践感受,让读者整体性地把握吉祥文化。

“吉祥”的涵义,就是吉利美好的预兆,它奠定吉祥文化的理论基础;再从原始图腾以及古代羊、鸡谐音的“吉祥语”和“吉祥图”案例中,呈现吉祥文化的历史背景;结合农耕经济、民众观念以及儒、道、释文化特点,展现吉祥文化产生的社会背景和多元文化背景,以及日常生活的语言、礼仪、习俗、艺术等方面,分析吉祥文化的内容及存在形式。全书从社会、历史、文化、生活等方面综合分析吉祥文化,为读者构建全方位理解吉祥文化的理论框架,使读者能够把握吉祥文化发展的脉络,并在通俗的语言和生活化的场景中感受丰富的吉祥文化,切实理解吉祥文化的性质。吉祥文化内涵丰富,深深扎根于大众的思想意识之中,蕴含于日常生活的语言、民俗活动、装饰纹样之中,成为一种俗文化。在吉祥文化的浸染下,大众的日常行为都会刻意沿袭某种传统,似乎这样做就能寓意一个好兆头。吉祥寓意的艺术手法如谐音、象征、表号,展现吉祥文化蕴含于吉祥语和吉祥艺术之中。语言和艺术能使吉祥文化具象化,将吉凶观念通过语言表述、文字表达或图像艺术等方式进行传递。将语言和文字诉诸形象,成为一种造型艺术,其关键是必须具有可视的形象。[1]263谐音是用同音、近音字替换本字,借用具体形象来表达抽象的情感,如“佛手”谐音“福”,既要贴近大众生活,又要在视觉上看起来能增强美感,才能更好地传递吉祥、美好的愿望。象征是用具体的有形之物,以表达抽象概念和真挚的感情,使情感传递更直接,内涵更丰富。表号包括一般的符号和汉字符号。在吉祥纹样中,表号不仅是事物或抽象概念的符号,又可能是人或物的代号,表号是传统文化的积淀,而且要符合艺术上装饰纹样审美的要求。谐音、象征、表号使吉祥内容寄意于可视形象之中,能给人以简练、形象的真实感,能引起人们丰富的情感联想。

《吉祥文化论》重点分析了“吉祥十字”——“福、禄、寿、喜、财、吉、和、安、养、全”传统吉祥纹样,呈现吉祥文化的造型艺术特征。“吉祥十字”代表人们求全求圆满的思想,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也是积极乐观心态的表现。张道一先生对“吉祥十字”的分析采取追根溯源的方式,从字的起源开始,再分析吉祥字或与其它元素相融合而构成的纹样,全方位地呈现吉祥纹样的发展及演变过程。分析谐音、象征、表号的寓意手法在吉祥纹样中的运用,如“福、寿、喜”纹样中,以蝙蝠谐音福,以仙桃喻寿、喜鹊喻喜等。全书用平实的语言阐述了多个地区的文化传统,引导读者从文化的角度来欣赏丰富的吉祥纹样,并把握吉祥纹样演变的脉络。吉祥纹样取材大众日常生活,是大众向往美好生活的情感载体,是大众生活美学的美好诠释。

二、情真意浓

在农耕文化背景下,民众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依靠“天”给予的最基本的生存物资,进而产生对“天”的敬仰,构筑出一个高于人间的“天界”,并设想出一系列的“天神”。因此,在民众意识中产生了原始信仰、宗教以及吉凶的观念,由此孕育了多姿多彩的吉祥文化。吉祥文化依托吉祥纹样这种视觉展示形式,将人际之间的祈福、求子、招财、求平安、盼吉利、求圆满之情组合成一幅幅装饰性图画,装扮着民众日常生活。传统吉祥纹样十分丰富,它们彼此关联而又各具特色,或直接表达,或隐喻含蓄,都是民众内心丰富情感的缓缓流淌,较少掺杂错综复杂的社会因素。吉祥纹样所蕴含的情是多维度的,有为家族和国家祈求平安的,有为自己和他人祈福的,有为今生今世和来世祈祷的,这些都是民众心理的真实显现。

吉祥纹样蕴含的情是大众的真情流露,没有装腔作势、哗众取宠。审视一件具体的作品,尽管都是体现民族文化的基础,但就其艺术、技术的表现而言,仍然有高下、精粗、大小之分,而在人民情感的表露上,却往往是加工越少的,甚至是表面粗糙的,越能看出其真情美意。[2]在寓意“福”的纹样中,有以汉字“福”为构图元素的“百福图”“福字门笺”“福字中堂”,画面时有融入富有感染力的“福神”和具有生命力的动植物等形象,率直地展现其浓浓的祈福之情。有以“蝠”谐音“福”,将蝙蝠作为构图元素,运用对称、重复、连续、发射、渐变等构图方式,组合成美丽的画面,直接传递祝福之情。有以“佛”谐音“福”,以佛手为元素进行画面构图,或两两相连,或与石榴、寿桃相组合,寓意多福、多寿、多子。这些吉祥纹样承载着大众内心真实的、毫不掩饰的情感,其中意味无穷。

吉祥纹样蕴含的情是随世俗而生,是大众日常生活中的朴实情感。它具有“属而和者数千人”的特质,但不流于庸俗,游于雅俗之间,具有人情世俗的淳朴性。在寓意“寿”的纹样中,有以“猫蝶”谐音“耄耋”,描绘蝴蝶在牡丹花间嬉戏,猫妄想捉住蝴蝶的姿态,构成一幅猫蝶相戏的图画,使朴实的生活场景跃然纸上,引起“老小”的情感联想,寓意富贵的晚年。这些纹样呈现生活的本色,是人与人之间社交性的艺术,将淳朴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吉祥纹样蕴含的情要具象化为特定的意象,要言之有物。吉祥纹样的创作离不开意象,往往采取情寄于物的方式,将情具象化为大众耳熟能详的具体事物,使情融入物,物传情。如常运用象征的手法,借助现实中具体的有形之物,以表达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寓意。吉祥纹样中意象,不是创作者的随意构想,要符合大众对事物约定俗成的认知以及具有传统文化的延续性。这正是民间艺术的特色,通俗易懂,代代流传,并不断与时代相融合。

情是吉祥纹样创作的主要内容,也是其他艺术创作的重要内容。一切艺术都是抒情的,都必须表现一种心灵上的感触,显著的如喜、怒、爱、恶、哀、愁等情绪,微妙的如兴奋、颓唐、忧郁、宁静以及种种不易名状的飘忽心境。[3]没有情感的画面是难以打动人心的,艺术创作要注重淳朴而真实情感的流露。情是艺术创作的主线,是欣赏者通向作品深处的桥梁,是艺术的生命所在。艺术作品不要成为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而要贴近日常生活,取材于大众文化,注重大众情感的传递,通过不同的构图元素,展现不同的情感特质,达到表意传情的目的。

三、淳风之美

吉祥纹样在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积淀中,逐渐成为一种相沿成习的装饰形式,具有“美”的特质。它被广泛应用于生活的诸多领域,出现在年画、剪纸、版画、泥塑、木雕等艺术形式中,展现大众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及民间习俗。吉祥纹样的创作取材大众的日常生活,不仅注重生活情感的再现,还注重线条和色彩的排列所激起的审美情感,以及由这些动人的组合所构成的与民众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相同形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4]”。吉祥纹样在视觉形象的运用以能引起情感联想为前提,要符合大众的审美心理,并具有典型代表性意义。如寓意祝寿的吉祥纹样以“桃”为构图元素,桃的造型具有视觉美感,以及融合民间广为流传的王母娘娘“蟠桃会”传说和东方朔偷桃的故事,在形态上和意蕴上相得益彰。

吉祥纹样将民间习俗如实反映于画面之中,不迂回曲折,直接展现民情、民意,具有民风之美。在民间流行的“百家衣”“虎头鞋”“虎头帽”等上面绣着丰富的图案纹样,长辈将对孩子的爱及祝福通过女红展现出来,看似平平淡淡,却是最美的传统。尽管现代生存条件大大改善,但那些寓意好兆头的吉祥纹样却一直延续下来,成为独具特色的装饰物美化着民众的生活。它们来源于现实生活具体的、鲜活的事例,如传统节日的应景食物、装饰画、活动、服饰等,是大众自己创造的装饰艺术,是朴实而纯真的。这也正是民间艺术的独特魅力。

吉祥纹样的构图元素来源于大众生活中熟知的意象,符合大众的审美习惯,具有形态美感。吉祥题材延续较长的“麒麟送子”就是其中之一,有关麒麟的说法可追溯到《诗经》中“麒之趾”之歌,麒麟在古代被描述为一种仁兽,性情温顺,其像麋、似麕,似鹿非鹿,但在实际创作中,人们不会将麒麟描绘成动物的怪胎之类,而只能整合成大众能接受的形态特征,塑造出美的视觉形象。既要充分考虑到麒麟送子的美好愿望要与美的形态相协调,又要能符合大众的心理诉求,求子愿望才更容易实现。求子是人之常情,求财也是大众普遍愿望。“天官赐福”吉祥纹样中将福神塑造成慈眉善目的形象,更符合送福的蕴意。这些吉祥纹样主题鲜明,构图元素积淀了特定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并具有美好的形态特征,符合民众的视觉欣赏习惯。

吉祥纹样是点、线、面的构图艺术,要注重多样统一、均衡对称、节奏韵律、对比与和谐之类的形式美。抽象几何纹饰并非某种形式美,而是在抽象形式中有内容,感官感受中有观念。[5]在寓意“喜庆”的吉祥纹样中,如民间剪纸“凤凰双喜”,运用对称的构图,线条有规律的排列,形成节奏韵律感;其中凤凰被刻画得惟妙惟肖,环抱着“囍”字,烘托出喜庆的氛围。民间剪纸“喜鹊登梅”中,喜鹊的翅膀被夸张化的处理,喜鹊的动势与梅花的静态形成鲜明对比,喜鹊站在梅花丛中,又能给人以均衡感;整个画面主体突出,构图匠心独运,预示喜事即将到来。从这些图画中可以看到,艺术创作的原始方式,要充分协调点、线、面构图元素,运用形式美构图规律,创造具有美感的画面,给人以美的欣赏体验。

四、情美交融

吉祥纹样出现在众多艺术形式之中,展现大众的精神家园。它们显现的不纯粹是自然物象的形态特征,还蕴含着更深层次的形态寓意。这些寓意具有约定俗成的文化传统,表露出人们对“真、善、美”理想境界的追求与向往,流露出人们“求全求满”的心理诉求,展现了大众一颗积极乐观的心。吉祥纹样承载着情,带着美,传载着中华民族精神。这种情可称之为人类“原始之情”,这种美可称为世间“纯真之美”。吉祥纹样犹如一卷卷活色生香的生活图画,描绘出人间最真的“情”,呈现世间最纯的“美”,是情与美的融合。中国的土地中国的人,具有其独特的文化背景和长期形成的伦理情感、审美传统、生命意识与宗教观念等。

吉祥纹样以情感人,在美中传情。情是吉祥纹样承载的主要内容,美是吉祥纹样构图元素的视觉形式。吉祥纹样的创作注重内容与形式的协调,在内容上以情感为主体,将各种形式要素整合为一体;在构图上追求随意性,却遵循一定的构图规律,呈现出对比、均衡、对称、连续、节奏、韵律等形式美特征。吉祥纹样以美的形式承载着真挚的情感,注重视觉形象与情感的关联性,恰当地传递大众的心理诉求。造型艺术是靠形象支撑的,形象不美,或生搬硬套,即使内容再好也难以得到充分发挥。[1]289在吉祥寓意的组合上,要注意形象搭配的合理性与视觉效果。如“二龙戏珠”吉祥纹样,由两条巨龙互视,如中间夹着一条小蜘蛛,社会有不伦不类之感。吉祥纹样的内容与形式是密切联系和彼此影响的,但两者又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凝视着情美交融的吉祥纹样,可以感知艺术与文化、艺术与生活之间相互渗透,可以显见艺术的生成方式。艺术作品要融合情与美,注重内容与形式的结合。艺术作品如果重形式无内容,把装饰当成重点,会造成华而不实之感,把装饰当成艺术的外壳,其本身就会言之无物,令人乏味;而如果重内容无形式,就失去了物化的载体,会使人产生厚重、沉闷感。在艺术创作中要抛去所谓的“虚饰”,要言之有物;同时要做到“文以载道”。美的形式要阐明一定的道理,否则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艺术作品也要借助美的形式,才能吸引住欣赏者,传递思想内容。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是艺术创作的普遍规律,艺术形式不但是表达内容的工具和手段,而且又是使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的一个基本条件。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不是程式化的,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形成新的统一,要注意形象搭配的合理性与视觉效果,在其内容和形式上要与新的社会条件相适应。从艺术的角度看,当人们的价值观念、审美趣味以及休闲内容、娱乐方式等改变了,艺术也必然相应的变化。[6]我们要以发展的眼光来对待艺术创作,不断地从当下社会生活之中汲取新的灵感,创造出具有时代特色的艺术作品。生活是艺术的本源,艺术创作要贴近自然、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审美趣味,要倾注浓浓真情,反映时代特色,反映民生、民情、民意。

吉祥纹样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在现代艺术的创作中,仍然具有独特的生命力与艺术美。在《吉祥文化论》中,张道一先生始终持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立场,吉祥纹样展现的是观念意识层面的内容,是大众寻求精神上的慰藉,是一种心理诉求。就历史角度而言,任何事物都有其合规律的演变机制,吉祥纹样也是如此。但在吉祥艺术的传承方面,张道一先生认为保留吉祥美好的记忆,并结合不同时代背景下大众的需要而改善旧的艺术形象,或者创造出新的艺术形象,使传统吉祥艺术能焕发新的生机,从而启迪人的智慧,展开新的创造。

结 语

中国的土地上的中国人,具有其独特的文化背景、伦理情感、审美传统、生命意识与宗教观念,在长期的历史中形成独具魅力的吉祥文化,它体现着大众的愿望,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美,表达人们内心的丰富情感。在品读《吉祥文化论》过程中,读者能感受到吉祥纹样中蕴藏着浓浓的情意,并能欣赏到吉祥纹样的质朴之美。《吉祥文化论》不仅为现代艺术创作提供丰富的养料,还提供方法指导。

费孝通在晚年反思自己的学术生涯时认为,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首先要本土化,然后再全球化,其次是必须建立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上,深入挖掘传统历史文化,并主张在实践中探索中国文化的基本概念,在实践中抽象出基本理论[7]。张道一先生在艺术学研究与费孝通先生的社会科学研究不谋而合,不论是研究艺术历史还是艺术的理论,张道一先生并不强调按照西方艺术学研究的方式,主张“两头带中间”,考察原始艺术、民间艺术以探索艺术的本质,从现实生活出发,用中国的立场来研究中国艺术的问题。张道一先生以耄耋之年完成《吉祥文化论》,再次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和现实关怀层面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中国艺术学研究者的风度与气魄,令人肃然起敬。在强调文化自信的今天,《吉祥文化论》展示了中国文化的“美好”,激励中国艺术学研究者的文化自觉与继续探索之路。

[1] 张道一.吉祥文化论[M]. 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

[2] 张道一. 张道一文集[G].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722.[3]朱光潜.谈美[M]. 柳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183.

[4] 克莱夫·贝尔.艺术[M].周金环,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4:6.

[5] 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8.

[6] 张道一.设计在谋[M]. 重庆大学出版社,2007:152.

[7] 费孝通: 论人类学与文化自觉[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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